裴渠刚转身便碰到了上远。上远脸上素来没什么表情,她看看远山,又看向裴渠:“这么早便到此处散心,裴少府心中有烦恼之事吗?”

裴渠恭恭敬敬弯腰行礼:“回殿下,没有。”

“当真没有吗?”上远淡淡地问,“近来发生这么多事,裴君心中不可能一点打算都没有。要与我说说看吗?”

裴渠皱皱脸,很无奈地说:“殿下想知道的,下官似乎在许久之前便说过了。”

“‘殿下想要什么样的心,下官都没有’那一句吗?”上远语气凉凉,“如今所谓的大局似乎就将定下,裴君如果还揣着‘置身事外’的打算未免太天真,不妨考量下将来的路要怎样走,再仔细回答。”

到如今,上远依然希望裴渠能站到她一边,为的大概也只是那枚国玺。有国玺就能改变什么吗?那一块石头甚至比不上一支军队更直接有效。皇权最终只属于有力量且能操控局面的人。

“殿下似乎很想教导下官接下来要走哪条路,但对下官来说,走现成的路则似乎有些无趣。种菜久了,下官觉得掘土挖路也不是难事。”

上远已经彻底失了他的支持,却还是期望能用他身边的人来威胁他。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裴渠已是断了她这念头:“殿下打探了那么多,或许知道关于下官的一些隐秘故事,既然知道,就该明白下官可能并非良善之辈。”

他甚至微微笑了一笑,这笑容中几乎没有善意,连上远看着都觉得分外陌生。她想起那些半真半假的隐秘传闻,头皮一阵发麻,不禁抿紧了唇,不再轻易开口。

裴渠冷冰冰地躬身告退,上远屏息看他走远,不由皱了皱眉。此时周围没什么人,骊山的早晨仿佛更安静了。没过多久,裴良春便遥遥走了过来。

他见到上远亦是很客气地一躬身,上远说:“裴御史不必多礼。”于是他直起身,将四周都仔细瞧了瞧,这才将试探沈凤阁及南山之事简略说给上远听。

上远听完低头想了一会儿,她霍地抬头,又问:“可确认过袁将军家那位妾室的长相?”

“那 位妾室常年不出门,但线人昨日见过她一面,奇怪的是,她和瞿松华的长相差了太多,即便过了将近十年,也不可能彻底改头换脸。所以……要么是先前的情报出了 差错,要么是袁太师李代桃僵。真正的瞿松华,在生下袁嘉言之后,可能的确是死了。至于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便不好说。”

上远听着微微眯了眼。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但好像又有些迟了。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沈凤阁是圣人爪牙,以为他的立场至少是中立的,但现在看来,他却是与袁太师一伙。而他手中的内卫势力……

上远想着想着握紧了拳,原本她还存了想留他的念头,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裴良春瞥见她渐渐收紧的手,便猜她心中定有了打算。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沈凤阁一倒,那么内卫组织和御史台内的权力分配必将重新洗牌。这也正是裴良春所一直期待的,他不求自己能活得长长久久,只希望活一日,便可不断往上爬,将曾经踩压他的人踩在脚下。

上远面上仍是风平浪静。她侧身往回去的路上走,似是不经意般地问了裴良春一句:“听说裴少府当年并非出生在西京裴氏本家,而是在东都?”

“那年夫人为图清净在东都待了一整年,回来时七弟已经好几个月大了。”

“当年接生的人,在东都府中服侍的乳娘等等,都还能再找到么?”

“都不在人世了。”裴良春简略地说了这一句后,反问道:“殿下在怀疑七弟吗?”

“听说西京裴府有座小楼,裴卿去过吗?”

听上远说到这里,裴良春已明白她要打探什么。他回:“那里一直被严封,不许任何人涉足,下官未能去过。”

“知道了。”上远轻应一声接着往前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而裴良春虽这样轻描淡写地将事情盖过去,但他早在出门之前便同裴晋安告了状,就像小时候那样

“七弟去小楼了。”

他还记得那年父亲脸上的盛怒之色,那时候他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父亲将七弟从小楼里揪出来暴打了一顿,心里快意无比。

不知道过了将近二十年,父亲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呢?

晴好了半日的天气终在午休过后转了阴,圣人没有着急回朝,而宣武节帅卢湛也乐得享受骊山行宫的便利与舒适,倒是先前随同车驾一同前来的大大小小官吏先后回了城。

衙门事务繁忙,且当朝在人员安排上又有些捉襟见肘,便容不得官吏们逍遥太久。

裴渠中午便回到了县廨,老叔公裴光本嘀嘀咕咕说“骊山我也好久没去啦,下次如果还有机会一定不让你去,我要亲自去”,裴渠则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他的话,一边忙着整理手上条陈。

而南山这时刚从沈宅出来。她今日很早便回了万年县,确认了一些事后赶紧告诉了刚回万年县不久的沈凤阁。

她要走时,沈凤阁喊住她,一本正经道:“若这两日朝中发生大变动,你要记得立刻带凤娘离开长安。两京之地都不要再踏足了,能回淮南是最好,如果淮南也容不下你就去河朔诸镇吧,朝廷的手伸不到那里。”

他没有给过多的关照,除了有些唬人的言辞。

南山只仓促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跨过门槛出去了。

走廊里的风夹杂着夏日干燥的尘粒迎面吹来,实在迷人眼。南山图捷径,飞快地翻过院墙出了府,厚沉沉的乌云便从天际涌了过来。

天色渐黯,万年县县廨内点起了蜡烛,裴渠收拾好了卷宗,在吏卒的招呼声中离开了县廨,风越吹越急,乌云蓄足了水已是快要压下来,可却分外沉得住气,到这个点一滴雨也不落下来。

裴渠策马奔回家,察觉不到半点雷雨将至的气闷与压迫感。府里依旧只剩寥寥几人,穿过后园,路过裴渠新开辟的菜地,其中竟有一大片新栽的柑橘树苗。淮河之北种不出甜橘子吗?他在贫瘠番邦都能将菜园种满且频频丰收。

种植一事上,他显然已是高手。

再往前走,穿过山亭,又路过小径,小楼便在眼前。裴渠这阵子几乎将楼中书帛翻尽,像是翻看了裴涟君内心的某一个小角落,知道她惊才绝绝,也从她对毒物痴迷中透露出来的危险有所了解。

裴渠趁府中无人,点了小灯在楼中做最后一次整理。

外面的风声竟有些萧瑟可怖的意味。

长安城早闭了坊,着紫袍的年轻御史大夫,却在犹豫了近半日后策马奔至太师府。他到访的架势差点吓到了门房小仆,于是小仆连通禀也未来得及,便硬着头皮带他往府里走。

雨好像随时都要落下来,小仆总想着走快一点再走快一点,因他实在不想淋雨啊。

可没料沈凤阁竟走得比他还快,轻车熟路到了堂间,转过身就往东侧的院落去。小仆飞快跑上前声嘶力竭地拦住:“台主那边不能去啊!”

沈凤阁倏地顿住脚步,只见小十六娘正朝这边走来。小十六娘抬头看看他,声音清脆又意外地喊了一声:“台主伯伯!”

沈凤阁有些愣。他转过身,竟是冷静地同小仆说:“你去禀报太师。”

小仆及匆匆跑了,沈凤阁则兀自走回了堂间。

而十六娘歪着脑袋想了好久,竟也跟着进去了,老老实实在下首坐着,紧张地问:“台主伯伯为何会来这里……”

沈凤阁没有理她,他牙关紧了又松,手收起又放开,一呼一吸之间都透着难得的不耐烦。小仆姗姗来迟,回禀说:“太师让台主先吃饭,吃完饭再谈。”

又等了很久,饭菜送上来,其中竟还有他最爱吃的鱼鲙。

沈凤阁并没什么吃饭的心思,除了鱼鲙什么也没碰。小十六娘探头看了看,皱了皱脸小声说:“阿爷说……吃鱼鲙会……会吃死人的。”

沈凤阁仍旧没有搭理她。

小十六娘有些怕,便窝在一边不说话。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沈凤阁霍地起了身,却听得外面有不懂事的婢女喊道:“不好啦,太师……太师他……”

沈凤阁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他步子快得简直像风,小十六娘追在后面都快要看呆。沈凤阁与袁家多年无来往,可他竟熟知袁太师的寝房在哪里。在袁府一众女眷哭哭啼啼慌作一团时,他霍地推开门又立即关上,将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袁太师安详地卧在病榻上,沈凤阁来了他却是回光返照般地坐了起来。他像个老小孩一样对沈凤阁笑笑,说:“知退(沈凤阁字)也来送老夫最后一程啦?”

沈凤阁却对他丝毫不客气,上前一把拽住他:“十六娘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觉得呢?”老家伙到快死了依旧吊儿郎当。

“不要和我卖关子。”沈凤阁对昔日老师恶狠狠地说。

“你的。”

沈凤阁握拳都握得骨节响:“松华那时候没有死!为何要骗我?”

老太师全身都快变麻,呼吸也有些不对起来。他大力吸一口气却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松华、松华确实……确实没有死嘛……”

一句磕磕绊绊的话却像一只苍枯戳人的手直接捅破沈凤阁的皮肉掰开他的肋骨,一把握住了他的心,狠狠地抓了一把。

沈凤阁握拳握得关节都快崩裂,他揪紧老太师领口,不让他倒下去,强抑住内心一股凶猛的血腥气恶狠狠地问:“后来松华去了哪里?”

“松华啊,松华后来……”老太师已快要喘不过气,“被、被老夫……杀了。”

十六娘这时费尽了气力从窗户爬了进来,她跌倒在地上,吃痛地揉揉额头,听着外面的嚎哭声皱了皱小脸,乍然就听到一句

“为什么要杀了她!”

“松华……松华不死,你怎么做个好御史怎么做个好棋子啊……”老太师笑着磕磕绊绊地说完这话,已是快要咽气。

十六娘猛地爬起来扑过去,妄图从可恶御史手里救下奄奄一息的祖父。可她刚扑上去,侧脸上便瞬时沾满了细碎的血沫,温热,带着苦腥气……她伸手一抹,下意识地偏头一看,却见沈凤阁神情极痛苦地向后倒去。

她讶然,软软小小的身子却不自觉地靠过去:“台主伯伯!呜呜呜……都说鱼鲙会吃死人的……”

沈凤阁眼前已是昏昏一片,十六娘的脸只看得清半边的斑斑血迹。他费力抬手,终于碰到了她的脸。

久违的闪电照亮了整间寝屋,也照亮了裴家旧宅的小楼。

雷声紧随其后,仿佛要震碎这座上了年纪的楼,连楼梯都好像晃了晃。裴渠手执灯台握住扶手稳了稳,不急不忙地往下走。

又一道闪电照进来,雨声哗啦啦响起,又会是一个无人烦扰的清净夜晚。

他走到门口,照常打开门,却见有人撑了一把大伞,站在这雷雨之中,守在门口候着他。

第50章 五零最长的夜(中)

闪电映照下的人脸分外苍白,裴晋安一身紫袍,撑了把油纸大伞站在小楼门口,面上全无表情。

父子二人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只剩下雷雨声。裴渠手持烛台稳稳站着,火苗随潮湿夜风摇来晃去跳动不停,好像随时会熄灭。

裴晋安没有像十几年前那样狂怒甚至揍他,他风平浪静地站着,开口道:“锁好门跟我来。”

裴晋安说完便持伞转过了身,而裴渠则将烛火吹灭,放回架子,出来后将门一丝不苟的锁好,走到裴晋安身边。

“你哪里来的钥匙?”

裴渠没有回。

“你已不需要钥匙了。”裴晋安说这话时简直像在叹息,他神色里甚至闪过一丝失望。裴渠这些年去国离家,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脱离了他的掌控。他素来以为能将这个孩子教得一身正气,但从眼下看来,裴渠却已沾了不少“邪路”上的东西。

譬如开锁不再需要钥匙,譬如像个乡野村夫般痴迷种植,又譬如频繁出入小楼钻研裴涟君留下的那些“歪邪”遗物。这孩子学什么都很快,也能学得很好,与裴涟君简直毫无悬念地相似。

裴涟君曾是裴家的一块宝贝。幼年时的裴涟君聪明远胜同辈,虽是女儿家,看起来却比族中任何男儿更像可造之材。

在天分上有无限优势的人不是被疏远便是自己主动越走越远,于是身边的同伴只会愈发稀少,最后趋近于没有。

十几岁时她便离了家,说是修道去。那时连皇家女子都有当道姑的,故而显贵女子选择入道并不能算十分稀奇。但裴涟君一入道观,便彻底像脱缰了的马,她起初是痴迷医理药理,再然后越钻越深,最后只为毒物癫狂。

她曾治好许多稀奇古怪的毛病,但也钻研出数不清的毒药。这样的人本身就很值得利用,何况那时她在为人处世上还是个有几分痴傻的小姑娘。

那些年她也遇过自己认定的“良人”。对于裴涟君而言,肉麻麻的男女情.爱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但如果能从他人那里感受到“支持”与“理解”,甚至是“信任”,她就可能喜出望外。

因为对于孤独地活了很久的裴涟君而言,被“理解”甚至是“信任”,简直是再新奇不过的体验。她觉得很有趣,便愿意继续这样的关系,甚至大方地给出自己全部的心血。

维持这样的关系是需要入世的。周围人的面目她越看越清楚,也愈发觉得复杂。阅历的增长让她渐渐明白这些关系中的欺骗与利用,假装糊涂地又忍让了很久,最终她收拾了所有的东西悄悄离开,几经辗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东都。而那时,她已有了身孕。

后来的事显而易见,裴家人不可能任由她带大这个孩子,于是将孩子留下,却将她彻底赶出了家门。

失去骨肉的裴涟君只能埋头钻研她的毒物,与诸多天才一样,她为之而生,却也为之亡。她不断试毒解毒,最终葬送了自己。

裴晋安已不大记得裴涟君的模样了,他这个堂妹是同辈中最聪明最特别的一个,她还是个幼童时,便有过路的道士断言她不会安稳度过一生。那时她只顾咯咯笑,似乎能明白不安稳的意思,又好像只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大雨滂沱,裴晋安看着眼前已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裴渠,心中百感交集。若裴涟君还活着,能看到裴渠一点点长大,又是否还会坚持在那条不归路上走下去呢?

当年长辈们的选择,难道是错误吗?

再怎样控制这个孩子,他身上始终有裴涟君的影子……那股难挡的聪明劲,做什么都能做好的架势,还有为人处世时的几分莫名痴傻,都与裴涟君如出一辙。

裴晋安想着想着回过神,明白眼下并不是深究此事的合适时机,于是他将手中大伞递给裴渠,转过身便负手往外走。

裴渠举伞跟上,裴晋安越走越快。老头子将手背在身后老气横秋地命令他:“国玺交出来!”

“父亲不是有一个吗?”裴渠深谙内情地说。

“那是假货。”

“左右以假都能乱真,父亲又何必执着于此。今晚若打算有所动作,有块假的唬唬人足矣。”只有他看得最开。

“你有还是没有?”

“我有没有父亲难道不清楚?是谁将朝中那些人的目标转移到我这里的,父亲难道忘了吗?”以袁太师为首的几个老头子凭空制造了国玺在裴渠身上的假象,完美转移了视线,又顺便将裴渠从番邦小国捞了回来。

裴晋安一时无话。

于是轮到裴渠开口:“是太师同父亲说我近日在钻研毒物吗?”

裴晋安一蹙眉,脚下步子甚至顿了一顿。可他只模模糊糊应了一声,还是步子不停地继续往前走。事实上,告诉他裴渠进出小楼的人是裴良春,而并非袁太师。但既然裴渠这样讲,难道他研究毒物都是袁太师授意?

那老家伙竟还有事瞒着他?

裴渠看出父亲在说谎,但并没有戳穿他,反而转移话题说道:“父亲这时难道还要去骊山吗?城门都关了,这时往昭应县去应很不方便罢,除非……”这群人能造出个去昭应骊山行宫的好理由。

“你闭上嘴,撑好伞。”裴晋安打断他。

裴渠果然不再说话。面积有限的雨伞在这大雨中没法为两个成年男子遮去全部风雨,于是两人一路走到前堂时,裴渠衣衫右侧已淋得湿透。

裴渠收了伞,打算目送父亲上车离去。裴晋安转回头:“等事情都结束了我再回来教训你。”他这次竟是凶狠狠的,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裴渠低头应了一声,想了想,却又抬头,平静地问:“父亲当真要拿四哥当垫脚石么?”

裴良春这颗卒子,说到底还是裴晋安自己一手造就的。他今晚真打算下手碾碎掉这颗卒子吗?

“仕途无父子。”裴晋安拿过伞便独自前去登车。

他前脚刚走,裴渠打算关门时,忽有快马奔来,几乎是到了他眼前时才勒住了缰绳。一个小个子身披蓑衣,脑袋上顶着大帽子,利索地下了马道:“台主中毒了。”

她说完抬起头来,裴渠才隐约看清她的脸。

“何时中的毒,现在人在哪里?”裴渠平静非常地问道。

“他甫中毒我便从太师府过来了,现在还在太师府。”南山说话时有些急促,还有些紧张。

“不必着急。”裴渠淡淡地说,“十个时辰内都无妨,等府里人以为他死了,再将他拖出太师府。”他稍顿:“太师如何?”

南山浅吸一口气:“我走时已是危矣,不知现在……”

“他算得真准。”裴渠面无表情地说。

他想起那一日对弈结束时老太师说的那些话,才知这一大盘棋中,这个老家伙才是对弈者,其他人全是棋子。

后 来老太师还问过他:“若让你去学涟君钻研半生的那些东西,一个月内你能学到几成?”当时他回说“七八成”,太师便说“虽然次了些,但足矣”。太师又问: “你知道那人利用过涟君吗?”他回说“不知道”,太师便说“他很擅用毒,却不过只学了涟君的皮毛,他那样对涟君,涟君走时恐怕也没有轻易放过他。你知道为 什么他一直无后吗?”

那话题到底没有继续。太师于是另外嘱咐了事情:“姓沈那臭小子得罪了很多人,个个都欲除他后快,若朝局有变动,他则必会被诛杀。他是帮你培育朝歌的人,你打算看在朝歌的份上,救他一命吗?”

朝歌。

裴渠伸手帮眼前人拍蓑衣上的雨水,动作细致却十分徒劳。

南山愣了愣,抬头看他。

他说:“朝歌啊,我找了你很久,你还记得我吗?我还有你一本书,洛阳伽蓝记,你娘亲手抄的,是你从淮南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东西。你还要吗?”说话啰啰嗦嗦听起来甚是婆妈,像个郁郁的小娘子。

两人虽各自心知肚明了很久,但这样清清楚楚地点明白,却是头一次。

南山一时间似乎无处避让,因裴渠像个生活糟心的老妪一样揪着人絮絮叨叨说:“你不要再假装骗我,很多事我都知道。先前我被愧疚困住了手脚,怕全部都揭开了会无法面对,我只考虑了自己的想法与心情。”他忽然话风一转,郑重其事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南山则立刻压低了帽子,挡住脸低低道:“我先回太师府了……到时候我会带台主去平康坊等老师的。”

她说完几乎是逃似的上马跑了,只留裴渠一人站在这檐下。

因为下雨早早睡觉的李佳音此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他迷迷糊糊中坐起来,外面的灯笼已悉数被点亮。杂沓的脚步声像是来自可怖梦境,辨不清虚实。小家伙揉揉眼,甫跳下床,寝屋的门便被推开了。

他睡眼朦胧地看到了好多人,这些人大多穿紫服配金鱼袋,像一群紫妖怪。还有些是佩剑戴盔的将领,好像随时都会杀人……

佳音的视线越来越清晰起来,他回过神时,忽有人对他深深一躬身:“如今圣人已是病危,却有人趁此横生作乱,望您速至骊山行宫,以慰众望,诛凶竖,匡社稷!”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对他而言略显沉重的玉玺便塞进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