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抬起眼,就发现霍珩站在后车门处,正要上车。

向晚下意识地背过身去。

隔了几秒,车上有人走动,她感受到来自身边人的推力。

然后霍珩再次出现在了她的眼帘里,他屈着左臂抓着吊环,黑眸直直地看着窗外,侧站在她的身前。

他侧脸的轮廓线条锋利而流畅,刚淋了点雨,漆黑如墨的发梢还沾着水珠,清澈湿润,要落不落的,勾得人心痒痒的。

在车开动前,他抬起原本垂落在身侧的右手,缓慢地擦过她的肩膀抓住了她身后的那根金属杆,隔开了她和老往她身上倒的乘客。

似是不经意无心之举,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侧眸朝她看过来,向晚心脏微颤了一下,抿着唇也看向窗外。

车很快开到下一站,停稳后,坐在窗边的奶奶站起身,绕过霍珩往后门口走。

有人看到有空位,也不管旁边是不是站着人,三步并两步地,想挤过来坐下。

霍珩挡了一下,右手扣住向晚的手腕,将她拽到了空位旁边,声线清冷微凉,带着星星点点的威慑力,让人不敢拒绝,“坐。”

他的手还搭在向晚的手腕,他垂眸看了眼,少女的皮肤光洁白皙,触感柔软似棉花糖,让他舍不得放开手。

指腹下面是她跳跃着的脉搏,噗通噗通,跳得越来越剧烈。

向晚也感受到了,她挣扎着想将手抽回来,没有挣扎开,她轻蹙着眉头看向他。

霍珩唇线绷着,忽地笑了一下,嗓音刻意压得低柔:“不是想知道是哪个珩吗?”

他笑起来的时候,五官和泪痣显得柔和,清隽的脸上冷意变淡,一身戾气消散。

向晚无端地想到一场大雪过后清澈的阳光洒下来,桃园的花纷纷绽放。

她怔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啊?”

霍珩轻轻扳开她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划地,慢条斯理地,写了一遍“珩”字。

他的指腹微凉,向晚觉得掌心像触了电,酥酥麻麻的,一路苏到了心脏。

霍珩写完,漫不经心地将手插进校服裤兜里,细细地摩挲了两下。

余光里,少女木讷地收回手,偏头看向窗外,白净小巧的耳垂逐渐染上了一点绯红色,艳丽动人。

霍珩心脏猛地一软,他眯了眯眼眸,隔了几秒,压下心底想去触碰她的欲望,清隽的脸上再次恢复惯常的冷漠淡然。

向晚和江珊的家都在钱塘小区,离一中只有五站路的距离。

此时正值晚高峰,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公车才开到钱塘小区前面一站。

向晚站起身,抬头看着霍珩,细声细语地说道:“我下一站就到了,你坐吧?”

霍珩眼睫微垂,似是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他眯了一下眼眸,声线微沉:“我下一站也下车。”

向晚忽然觉得有点尴尬,脸颊微微发热,鸦羽似的长睫不安地颤动着,她胡乱地应了一声,再次把视线转向窗外。

长这么大,除了顾煜,向晚从来没有和同龄的异性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近到她都能闻到他身上身若有似无的香气。

如雨后新笋,似雪后新茶,味道清淡却好像能够蛊惑人心。

向晚还在发呆,公交上的自动报站系统已经开始语音播报了:“前方到站钱塘小区站,请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拿好您的物品提前换至车门处,感谢配合。”

车停稳后,向晚跟在霍珩身后下了车,阵雨又停了,她站在原地等着江珊从前门出来。

江珊一下车就看到了向晚,她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挽住向晚的胳膊,“妞儿,走,回家吃晚饭咯。”

向晚笑盈盈地点了点头,刚走了几步,江珊又拽住她不让她走了,还指着前面不远处的霍珩说道:“诶?等等!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生的背影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向晚眨了眨眼睛,小声地提醒道:“转学生。”

江珊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百转千肠地说道:“你的特殊照顾对象啊…”

话音未落,向晚蹙了蹙眉,忙不迭地抬手捂住了江珊的嘴巴,“…你别这么大声呀。”

前方的霍珩身影顿了几秒,才重新迈开步伐,很快走远了。

*

凌晨一点多,熟睡中的霍珩皱紧了眉头,双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被子。

梦境夹杂着过去的回忆纷至沓来——

狭小而逼仄的两居室里,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声,谩骂声,持续不休。

吵到最后,两人开始朝对方身上扔东西,没东西可扔了就扭打在一起。

女人力气不大,到底还是打不过男人,最后被男人一脚踹倒在地。

男人眼睛赤红,发了疯一样,用力地踹着地上缩成一团的女人,嘴里骂骂咧咧:“你个疯女人,老子不就是要去外地做个生意?老子为了谁,老子还不是为了你和孩子?”

女人疼痛不堪,声嘶力竭:“你敢去我们就离婚。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要去找那个贱女人!”

十岁的霍珩刚放学回来,一打开门,就看到爸爸把妈妈打倒在地,使劲地踹着她,而妈妈嘴里一个劲地嚷嚷着要离婚,声音坚定却越来越小。

他不要命似的冲上去抱住了男人的腿,眼泪吧嗒吧嗒往下砸:“爸爸,求求你你不要打妈妈了,你不要打妈妈…”

霍振国一脚踹开弱小的霍珩,他朝伤痕累累的方园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离婚就离婚!老子告诉你,你别后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门被他重重地合上。

方园直到死也没能见他一面。

霍振国离开后,平时温婉娴静的方园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发脾气,没过多久,她就失去了护士的工作。

在家待着的她脾气越来越坏,发起疯来,经常把家里的东西砸得一干二净。

霍珩每次放学回家打开门都是一地的碎瓷片和碎花瓶,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地板上,红着眼睛盯着他,眼神里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对另一人的恨意。

后来有一天,他打开家门,意外地发现家里整齐干净,方园终于不再披头散发,像女鬼一样坐在地板上。

她买了一条新裙子,是素雅干净的白色,她还将头发扎了上去,露出了美好白皙的脸庞。

看到儿子回来,她温和地笑着:“珩珩,洗个手准备吃晚饭了。”

霍珩以为她终于接受了爸爸离开了的事实,彻底地从伤心里走了出来,他开心地走过去,“妈妈。”

方园怔了一瞬,面上闪过复杂的神色,她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乖。”

她烧了一桌的菜,糖醋排骨,盐酥鸡,椒盐排条,可乐鸡翅…每一样都是都是霍珩爱吃的。

霍珩正要动筷子,方园抬手阻止了他,她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他,“先喝点水吧。”

霍珩不疑有他,乖巧地点了点头,唇边露出一抹笑容,他端起水杯送到嘴边,刚要喝的时候方园忽然一把抢过来一饮而尽。

她又把她给自己倒的那杯水一口气喝完,喝的时候,一行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救护车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楼下,然而方园早已没了气息。

十岁的霍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后来学校的人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风声,开始传霍珩的妈妈是个神经病,霍珩是个小神经病,霍珩的爸爸早就不要他们了。

高年级的混混经常在放学路上堵住霍珩,朝他身上吐口水,谩骂他,打他。

小小的男孩看他们的眼神越来越狠厉,打起架来也越来越不要命,打到后来,全校的人开始怕他,没有人再敢惹他,也没有人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霍珩开始不去学校,他将自己没日没夜地关在家里,不吃不喝,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没两天,他昏昏沉沉中听到了门外传来很细微的敲门声。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姑娘,脸圆嘟嘟的,皮肤白嫩嫩的,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手里还端着一盘蛋糕,软绵绵的嗓子说道:“你好呀,我是隔壁刚搬过来的向晚。”

她将手上的蛋糕递上前,清澈的鹿眼眨巴眨巴,看起来有些舍不得送出去:“这是我妈妈刚刚烤好的蛋糕,她让我送过来给你…”

小姑娘的注意力似乎全在奶油蛋糕上面,看起来一点也不怕他。

霍珩冷漠地想,不出三天,所有人都会告诉她他有多可怕,她妈妈也不会再让她和自己接触。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刚想不留情面地拒绝,小姑娘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盘子放到了他的手上,然后二话不说,小短腿蹬蹬蹬地跑走了。

结果如他所料,除了她搬来第一天过来送了蛋糕,之后他再也没见到过她。

呵。

霍珩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悲凉而凄切。

他下了楼,去便利店买了一个打火机和一包烟。

回了家,他缓慢地点燃一根烟,抿了一口,随手将烟头丢在了沙发上。

火光漫天,霍珩站在窗台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淡蓝的天幕。

他想,他就快解脱了吧。

他缓缓闭上眼睛。

隔了半分钟,门口方向突然传来动静,没关好的门被人猛地推开。

紧接着,一双肉嘟嘟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她的掌心温热而柔软。

小姑娘似乎使出了吃奶的劲,却也没拽动他。

霍珩漫不经心地垂眸瞥了她一眼,声线冷漠:“滚出去。”

小姑娘怕是吓坏了,鹿眼红彤彤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她摇头,断断续续地哽咽着:“哥哥…你跟…我…一起出去。”

霍珩低垂着眼睫,认真地打量着她,眼神阴鸷而温柔,忽地轻轻笑了一下:“那你会放开我的手吗?”

大火烧着屋子里的一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嘈杂的背景里,他终究还是听到了小姑娘弱弱的小小的声音:“不会。”

霍珩猛地睁开眼睛,惊醒过来,黑眸里浓烈的情绪不断翻涌着,白皙的额头上渐渐布满冰冷的汗水。

片刻,他喃喃地念着:“向晚——”

她是救赎,是他此生唯一的光,是他全部的渴望与不舍得。

不舍得沾染,不舍得触碰,更不舍得放开。

004

翌日是周五。

清晨,天光微微亮,凉风从窗户缝隙渗透进来,浅紫色的窗幔轻轻摇曳。

向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小男孩,长得眉清目秀的,皮肤白皙胜雪,精致的犹如冰雪雕刻出来的艺术品,那双漆黑的眼眸狭长又漂亮。

梦里的她被他吸引住了,想要靠近他,却被他狠狠地推开。

他看她的目光漠然又阴郁,声音阴沉而冰冷:“走开。”

她有些害怕,就听话地跑开了,可是没跑两步,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拽住。

他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放,“你想去哪里?”

梦里的小姑娘委屈极了,刚想指责他,明明是他自己不让她接近他的,清脆的闹铃声倏地打散了梦境,唤醒了向晚。

睁开眼的那一刹那,梦里小男生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向晚抿了抿唇角,莫名觉得有点遗憾。

她起身,下了床,走到窗前,伸了一个懒腰后,缓缓拉开窗幔。

向晚习惯性地抬起头,朝远处隐隐透着红光的云层看过去。

盯着天际看了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紧接着向丽华柔和的嗓音响起来:“晚晚,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向晚刚想收回视线,余光里却发现,对面同一层公寓窗前有个人影,正在朝她这边看。

对方似乎察觉到被她发现了,在她看过去之前,已经将窗幔合上了。

向晚还没来得及多想,向丽华已经推开门进来了,看到她站在窗前,窗户还半开着,蹙了蹙眉:“快把窗户关上,小心冻感冒。”

向晚乖巧地点了点头,合上窗户后,转身走到衣柜前面,拿出一中的校服。

她又朝向丽华看过去,弯唇笑了笑,撒娇似的软声说道:“妈,你先出去吧,我马上就好。”

向丽华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妈妈出去,你自己换。”

*

上午大课间,广播体操结束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了教室。

向晚拿着她和江珊两个人的水杯打完水,回到座位上。

江珊接过水杯,朝向晚抛了一个媚眼,“谢谢小妞。”

向晚笑了一下,低头从抽屉里翻出自己的手账本,自高二开学起,她就忙着奥数竞赛,已经好久没碰过它了。

她用黑色签字笔简单地勾勒出一个小男生的脸,空着眼睛没画。

又修了一下细节,她开始写道:

九月二十二,早上梦见了一个小男生,醒来却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只隐隐觉得那双眼睛有些熟悉。

另外,对面空了很久的公寓,有人搬进去住了。

向晚想了想,刚要再补充一句关于竞赛的事情,就听到后面魏俊生在喊她:“女神!女神!”

她合上手账本,回过头去,“怎么了?”

魏俊生见向晚同桌不在,抓着一张数学卷子走过来坐下,手指着最后一道函数题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道题怎么写啊?”

向晚仔细地看完题目,自己在草稿本上演算了一遍后,将草稿本推到两人中间,按步骤给魏俊生解释着。

魏俊生听懂之后刚想道谢,忽然脊背一凉,他一回头就对上了男生阴寒的视线。

霍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让开。”

魏俊生无端有种自己不小心闯进了山林里百兽之王老窝的错觉,心里一阵发毛,他忙抓着自己的数学卷子站起身,慌乱之中都忘了跟向晚道谢。

向晚察觉到霍珩不太高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默了一会儿,她偏头朝他看过去,小声地问道:“…你是不是有洁癖呀?”

霍珩顿了顿,转过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面前的小姑娘唇色像刚沾了水的樱桃,皮肤泛着健康的瓷白色,日光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染上了金黄色的细小绒毛在她脸上跳着舞。

她眉头轻蹙着,鹿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脖子还微微地缩着,看起来像一只瑟瑟发抖的白色鹌鹑。

他吓到她了吗?

霍珩眯了下眼眸,收回视线,淡声回道:“没有,我不喜欢别人坐我的位置。”

也不喜欢那人跟你说话,更不喜欢你对那人笑,想让这些碍眼的人都消失。

???

这难道不算洁癖的一种嘛。

向晚忍住疑问,咽了咽口水,轻轻地点了下头,就从抽屉里抽出下一节课的课本,打开来预习。

*

中午,太阳明晃晃地高挂在半空中,晒得路边的花草像是脱了水,叶片可怜巴巴地皱缩着。

向晚和江珊一下课就去了学校外面新开的日式拉面馆尝鲜。

吃完午饭,两人路过奶茶店又各买了一杯加了冰的草莓星冰乐,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学校。

江珊咬着吸管,余光瞥见向晚还拎着奶茶,提醒道:“晚晚,你再不喝,上面的奶油就化了。”

向晚无所谓地笑笑:“没关系,我回教室再喝。”

快到高二教学楼的时候,向晚正要往台阶上走,江珊忽然拉住了她。

“快看,九班的班花在追你的同桌!”

向晚顺着江珊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才发现江珊的话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霍珩在前面走,杨萌萌小跑着追在他后面。

男生的腿长,步伐又大,走得又快,杨萌萌追了一段距离没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