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为什么是监督者呢?

白姬道:“因为我既不作恶,也不行善,我只是一个在人间道收集因果的旁观者。”

离奴道:“因为主人是最强大的妖怪,无论东都,还是西京,全都是主人的地盘。那些恶妖要划分领地,必须得到主人的同意。”

元曜恍然,道:“原来如此。”

白姬叹了一口气,道:“现在,在这群新的恶妖眼中,我已经不是最强大的了,它们都认为鬼王才是这长安城中最强大,最恐怖的存在。”

元曜道:“这又从何说起?”

白姬道:“昨天晚上,在恶妖之宴中,鬼王和跟他走得近的那一群恶妖谈笑风生,说什么‘绣虎雕龙,只是看着可怕,不过而而’、‘降龙伏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还说起了叶公好龙的典故,说人类是不会真的喜欢龙的。当时的情况太乱,另一些恶妖为了争夺地盘打了起来,我只顾着看打斗,没有反应过来。后来,宴会结束之后,我在回缥缈阁的路上一想,鬼王和他那一群党羽偷偷议论的绣虎雕龙、降龙伏虎,这不都是在嘲笑我吗?叶公好龙,人类与龙,这不是暗指轩之不喜欢我吗?我很生气,本来想直接去平康坊把鬼王拖出来打一顿,可是看恶妖们争斗了一夜,感觉很累,就决定先回来睡一觉之后,再下战书。”

元曜有些脸红,小声道:“小生没有不喜欢龙……”

白姬道:“轩之,你在说什么?”

元曜急忙搪塞道:“没,没什么。小生只是说,原来白姬你是为了这些小事情而想向鬼王下战书。小生觉得,这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白姬道:“轩之,这不是小事情。在千妖百鬼的世界里,弱肉强食,实力为王。让人恐怖与敬畏,会让危险自动绕开,能够省去很多麻烦。一旦让人认为你变弱了,就像是狮王露出了伤口,会引来环伺在侧的敌人的攻击,被杀死和分食。更何况,这些邪恶的大妖怪都贪婪残暴,它们表面上恭敬,其实都把缥缈阁视为一个宝藏,一直在等待时机,想要屠龙夺宝。打败鬼王,杀鸡儆猴,能让这群嗜血的狂热之徒的脑子清醒一些,也让它们明白,要心存敬畏,不该有不安分的妄念。”

元曜冷汗,道:“白姬,你真的决定向鬼王下战书吗?”

白姬点头,道:“决定了。”

元曜道:“那行吧。小生会替你写一封礼貌的战书,写清楚你只想和鬼王切磋一下,点到为止。”

白姬柳眉倒竖,道:“点到为止?鬼王要是不把叶公好龙的事情说清楚,我想把他撕成碎片。”

元曜一惊,道:“这万万不可!白姬,你为什么对叶公好龙耿耿于怀……”

白姬不高兴地道:“因为叶公好龙不就是轩之不喜欢我的意思吗?不知道为什么,绣虎雕龙,降龙伏虎我都觉得没什么,唯独叶公好龙这句话,我听了很不高兴。”

元曜道:“叶公是叶公,小生是小生,小生没有不喜欢白……龙。”

白姬以手支颐,望着元曜。

元曜脸一红,急忙道:“小生的意思是小生跟叶公不同,小生很喜欢龙,因为龙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而且十分美丽,有时候也很可爱。”

白姬一听,笑道:“听轩之这么说,我的心情好多了。仔细一想,轩之的建议也很有道理,毕竟跟鬼王也是多年老友了,没必要赶尽杀绝,那就点到为止,只揍他一顿吧。”

元曜松了一口气。

离奴问道:“主人,昨晚的恶妖之宴中,死了几个大妖怪?”

白姬喝了一口阳羡茶,道:“死了五个。”

离奴问道:“这一次的恶妖之宴中,有什么有趣的新妖怪吗?”

白姬想了想,道:“这次的恶妖之宴里,添了不少新面孔,不过我对新人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几张相熟的老面孔了。毕竟,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没有必要浪费精力去记住新面孔。因为新的恶妖大部分都熬不过三百年,不是被其它的恶妖吞噬,就是被降妖伏魔的术士除掉。要在千妖伏聚,百鬼夜行的东都与西京长久地盘踞着,同时还得躲过人类术士的猎杀,是很艰难的事情。这些新面孔,十之八九都熬不住。”

离奴失望地道:“既然主人没有印象,那就是新来的大妖怪都不怎么样,看来将来的三百年里,鬼王那老僵尸又得继续神气了。”

白姬笑道:“所以,我才打算揍他一顿,让他不再神气了呀。”

离奴一听,又开心了,催促元曜道:“书呆子,快写战书。爷迫不及待地想看鬼王被主人揍趴下了。”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白姬拿鬼王立威,是有她不得已的缘由,你就别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了。”

在白姬和离奴的催促下,元曜只好写了一封战书。他斟字酌句,尽量用华丽的辞藻,和引经据典的修辞,把战书写得真诚而恳切。乍一看上去,像是一篇白姬向鬼王抒发惺惺相惜的情感的诗赋。

战书被离奴送去了平康坊。

然而,一连两天过去,也不见鬼王传来回信。

这一天上午,缥缈阁中生意冷清。

白姬闲来无事,又在琢磨战书的事情。

“按照礼数,应战或不应战,鬼王也该给我一个回话。一封战书送去,如石沉入海,这是什么意思?”

离奴道:“主人,一定是鬼王那老僵尸不敢应战,假装没有看见战书。”

元曜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白姬跟鬼王避免了冲突,让他松了一口气。

离奴道:“主人,不如离奴再送一封战书去?”

白姬还没回答。

元曜苦着脸道:“离奴老弟,小生写的账单,你送去苏府了吗?你还是把心思用在向阿黍讨债上吧。”

离奴愁道:“前天就送去了。不过,阿黍也没有给爷回话,恐怕他想赖账。”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正站在大厅里说话,有人走进了缥缈阁。

难得有客人。

元曜回头望去,来者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年轻男子。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高鼻深目,粟色卷发,不似中土人。他穿着一身金线滚边绣西番莲图案的长袍,眸子是深碧色,仿佛两潭寒水。

元曜认得,正是波斯王子苏谅。苏谅在《玉面狸》事件中跟白姬、元曜结缘,还在缥缈阁里住了一段时间,是老相识了。

白姬笑道:“苏公子,好久不见了。”

元曜急忙迎了上去,笑道:“苏兄,你怎么有空来缥缈阁了?”

离奴左右四望,没见阿黍跟着苏谅一起来,眼神中有一丝失望。

苏谅道:“白姬,元老弟,我来是有事情想求助于你们。”

白姬笑道:“苏公子,请进里间说话吧。”

里间,蜻蜓点荷屏风旁,白姬、苏谅跪坐在青玉案边,寒喧了几句近况。

黑猫在大厅里看店,元曜去厨房沏了一壶六安茶,端入了里间。

白姬笑道:“苏公子有什么烦恼?”

元曜在青玉案边跪坐下来,他倒了三杯六安茶,分别放在苏谅、白姬、和自己面前。

苏谅望着白瓷杯中澄黄色的茶水,道:“白姬,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白姬笑道:“找谁?”

苏谅道:“一个名叫孟青的术士。他今年十八岁,据说是一个眉清目秀的英俊少年,但是我也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元曜奇道:“苏兄既然跟这位孟青连面都没有见过,为何要找他?”

苏谅道:“是我妹妹飞鸽传书,托我打探孟青的下落。这个孟青,是我妹妹的师兄。”

元曜道:“苏兄你还有一个妹妹?”

苏谅道:“是的。我妹妹从小就有奇志,要做降妖伏魔的术士,帮助被妖魔鬼怪残害的芸芸众生。她及笄(1)之后,不顾父母反对,去了青城山拜师学降妖之术。她长年离家,我们不常相见,但我们兄妹的感情很好,她拜托我的事情,我得尽心尽力,替她办妥。”

白姬问道:“苏公子,令妹为何要找孟青?难道这位孟青失踪了吗?”

苏谅点头,道:“孟青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妹妹的信中说,孟青是奉师命来长安城降妖的,来了之后,就失踪了。恐怕是凶多吉少。我妹妹跟孟青有不浅的交情,她拜托我打探他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元曜道:“苏兄,令妹既然挂念孟青,为什么她自己不来长安寻找?”

苏谅道:“青城山的门规森严,没有师命,门人不能擅自离开。青城山的人,都认为孟青已经为了执行除妖任务而牺牲了,只有我妹妹,不肯放弃。”

白姬问道:“孟青来长安城,是除什么妖?”

苏谅道:“知道这个,就好找了。可惜,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去信询问了,在等妹妹传来消息。”

白姬道:“既然如此,那苏公子可以等令妹传来消息,得到了线索,再寻找孟青。现在没有头绪,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也是白费功夫。”

苏谅犹豫了一下,才道:“虽然妹妹还没传来消息,但是我已经有一丝线索了。正是因为有了这点线索,我才来找白姬你帮忙。”

白姬道:“什么线索?”

苏谅道:“孟青的降妖法器是一支引魂箫。小苏昨天在平康坊的黄金台玩博戏,它说看见夜叉的腰间插着这么一支人类术士用的箫。也许是孟青的引魂箫。夜叉是鬼王的左膀右臂,如果引魂箫落在了夜叉手里,那孟青极有可能是来长安城除鬼王的。鬼王是长安城中最可怕的魔王,小苏也不敢去探问,劝我来缥缈阁找你帮忙。”

白姬笑了笑,道:“青城山的术士千里迢迢跑来长安城除鬼王?这倒是有点意思……”

苏谅忧心忡忡地道:“白姬,拜托你去鬼王那儿打探一下,孟青是生是死。我估计是凶多吉少了。”

白姬眼珠一转,道:“行。不过,苏公子,你也知道鬼王是长安城中最可怕的魔王,我一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去饿鬼道那么可怕的地方打探孟青的生死下落,得冒着很大的危险。一个不慎,连小命都保不住……”

元曜暗暗地翻了一个白眼。

苏谅道:“白姬,你放心,不会让你白辛苦一趟的。需要多少银子,你尽管说。”

白姬道:“都是老友,我也就不虚价了,十两金子。”

苏谅一惊,道:“只是打探一句消息,就要十两金子,也太贵了。”

白姬以袖掩面,道:“苏公子,你不要小看了消息,有时候,一个有用的消息,是需要拿身家性命一搏,才能得到的。这样吧,都是老友,除了消息,我还把引魂箫附赠给你。如果孟青不幸身亡,你把引魂箫拿去送给令妹,也能让她留着做一个念想。”

苏谅想了想,道:“如果孟青还活着呢?”

白姬愉快地笑道:“救人的话,那就是另一个更贵的价格了。”

苏谅沉默,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是希望孟青死了,还是希望孟青活着。

事情定下来之后,苏谅就打算告辞了。临走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说要见离奴。

元曜便去大厅里叫来了离奴。

苏谅从衣袖里拿出一沓纸,放在青玉案上。

“离奴,这是小苏让我带给你的。你前天给小苏送了一叠账单,要它还钱。小苏气得要死,连夜催促账房也写了一堆账目,托我拿来给你,让你也还钱。我也没细看,不知道你们在干些什么,告辞。”

苏谅说完,就离开了。

黑猫望着青玉案上的一堆账单,气得浑身发抖。

元曜瞥了一眼青玉案,阿黍送来的账单跟离奴逼迫他写的账单差不多,也是记载着某年某日离奴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花了多少钱。

元曜忍不住道:“离奴老弟,阿黍的账单堆起来比你的厚一些,看来你该给阿黍还钱了……”

“书呆子,你闭嘴!”

离奴生气地道。

白姬坐在青玉案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曜道:“白姬,你在想什么?”

白姬笑道:“轩之,我们今天去平康坊玩吧,好久没去黄金台赌一把了。手气好赢了的话,今晚我请你喝葡萄美酒,看大食的舞娘跳拓枝舞。”

元曜想起了上次白姬火烧黄金台的事,忍不住道:“输赢都是小事,看不看拓枝舞也不重要,白姬你千万不要再烧黄金台了!”

白姬笑了笑,上楼换胡服去了。

黑猫望着一堆账单,气得在青玉案上团团转。

元曜怕黑猫迁怒他,就出去大厅待着了。

注释:(1)及笄:又叫“既笄”,指古代女子满1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