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离奴也去吗?”离奴问道。

“离奴留下看店。”白姬将三个桃子递给元曜,走向回廊,“我去准备一点东西,轩之先休息一下,我们马上就出发。”

“好。”元曜答应。他赶路太累,口也很渴,就去喝了一杯凉水,坐下稍作歇息。 

离奴去厨房打了一个小包袱,拿给元曜,“书呆子,这是给你的点心,拿着路上饿了吃。”

元曜道:“离奴老弟,小生和白姬不是去郊游,是去找服常树救命。”

离奴道:“服常树在蓝田山麓深处,要走好久。”

元曜接过包袱,顺便将三个桃子放入,“也好,且当晚饭,多谢离奴老弟。不过,离奴老弟为什么突然对小生这么好?”

离奴挠头,“有一件事,爷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你说。”

“离奴老弟直言无妨。”

离奴望着天空,道:“爷一边熬鱼汤,一边看书,不小心把你的《论语》掉进灶中,《论语》被火烧了。”

元曜如遭雷击,“那本《论语》中有家父的亲笔手批,小生非常珍视,你…你…”

离奴做了亏心事,挠头不语。

元曜气得浑身发抖,但看见躺在竹篮中奄奄一息的玉鬼,勉强忍住了愤怒,“也罢,等小生回来,再和你理论。”

离奴嗯哼了一声,学读书人一样,对元曜作了一揖,以作赔礼。

离奴的礼貌让元曜吓了一跳,它看了两天《论语》,真的成了知书识礼的读书之猫了?!

这时,白姬走出来,对元曜道:“轩之,我们走。”

白姬一襟长裙,两袖清风,什么都没拿。

元曜好奇:“白姬,你准备什么东西去了?”

白姬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桃子拿了吗?”

元曜指了指包袱,“拿了。”

白姬从大厅墙壁上的《百马图》上唤出了两匹健马,和元曜一人一骑,骑马出城。两人一路向南疾驰,因为元曜的骑术不佳,怕本已受重伤的玉鬼被颠簸至死,就把竹篮交给了白姬。白姬骑术高超,即使一手拿着竹篮,也马蹄飒踏,平稳疾驰。玉鬼在竹篮里安静地睡着,无知无觉。

白姬、元曜进入了蓝田山麓,白姬勒马转出大路,抄小路去往群山深处。

夕阳近黄昏时,白姬、元曜驻马在一处树木葱茏的山谷前。

白姬一跃下马:“轩之,现在得步行了。”

元曜翻身下马,他又累又饿,但仍然坚持着,“好。”

宁静的山谷前,两匹画马在草地上吃草,白姬和元曜带着玉鬼走向山谷中。

太阳已经下山,另一个世界缓缓醒来。

山谷中清溪潺潺,树木遮天,白姬带元曜扒开苍藤木叶,穿过一处处狭窄的山缝,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叫声突然响起,十分吓人。不知道走了多久,每穿过一次山缝,元曜就觉得仿佛从一个世界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当挤过第七个山缝时,元曜看见了一片空阔的草地,其实这是两座山围城的一处凹地,抬头可见天边眉月,星斗如棋。一棵参天巨树生长在空地中间,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白姬、元曜走向大树,大树约有百米之高,树干有十人合抱粗,枝叶非常繁茂,郁郁葱葱。仔细看去,每一片树叶上都发出莹莹光芒,让整棵树看上去温润如玉,十分美丽。

“白姬,这是什么树?它长得这么繁茂,一定活了不少年头。”

“这是服常树。从上古时起,它就在这儿了。”

服常树旁边约三十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坑,不知道是什么。

白姬把竹篮放在树下,走向了大树后。

元曜呆呆地站在服常树下,他看见树干上有一层青色的霜状物,像是青苔,但散发着萤光。

元曜好奇,伸手去触碰青霜。突然,从树上倒吊下一只猴子,猴子长着三个头,它用三张脸一起望向元曜,神色凶恶:“把爪子拿开!”

“妈呀!猴子长了三个头!还会说话!!”元曜惊骇后退。

三头猴生气,扑上来掐元曜,“吾乃服常树上的三头人(1),不是猴子!”

元曜挣扎,“救命——”

白姬从树后出来,看见元曜被三头人掐着脖子,急忙拉三头人,笑道:“神人请息怒。”

三头猴一见白姬,倒是放开了元曜,三个头一起露出愤怒的表情,扑向白姬,“你这条骗子龙,两百年前骗走了吾的琅玕树,还敢跑来服常树下?!”

白姬笑着躲闪,“神人不要发怒,有话好说。”

三头人愤怒,“没有什么好说的,还吾琅玕树!”

白姬赔笑,“神人息怒,我特意来还您琅玕树。”

三头人闻言,停止了追打白姬。

白姬来到服常树旁边的大坑边,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小木盒,她打开小木盒,里面是一株三寸长、两寸宽的珊瑚树。白姬把珊瑚树取出来,插在大坑旁的泥土中,然后退开。

小小的珊瑚树迅速地长大,从手指高到一人高,再从一人高到十米高,珊瑚枝伸展散开,如一把撑开的巨伞,珊瑚枝上面缀满了珠玉,宝光璀璨,熠熠生辉。

白姬对三头人笑道:“瞧,这不是您的琅玕树吗?”

三头人看着琅玕树,六只眼里一起发出光芒,他欢呼着奔向琅玕树,围着琅玕树拍手跳舞:“树中琅玕,鸟中凤凰;日出之耀,月出之光。树归来兮,树归来兮——”

元曜望着华美耀眼的琅玕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趁着三头人沉醉在琅玕树归来的喜悦中时,白姬悄悄地退到服常树下,她提着装着玉鬼的竹篮绕到树后,服常树的根部有一个树洞,大约一尺见方,洞中莹莹有光。

白姬将玉鬼轻轻抱起,放进树洞中。树灵汇聚成光芒,流水般温柔地包围了受伤的猞猁。玉鬼倏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笑盈盈的白姬,它棕色的瞳中露出一抹感激之色。

白姬摸了摸玉鬼的头,笑道:“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了。”

白姬从树后走出来,三头人还在琅玕树下欢呼跳舞,元曜还在张大嘴巴看着琅玕树。

白姬走向元曜,笑道:“轩之,我饿了,吃晚饭吧。”

注释:(1)三头人:《山海经·海内西经》:“服常树,其上有三头人,伺琅玕树。”

元曜这才回过神来,他苦着脸道:“吃什么晚饭,先救玉鬼公主吧。咦,玉鬼公主呢?!”

白姬在元曜耳边道:“玉鬼公主在服常树中,服常树是上古神树,树灵之气可以为它疗伤续命,使它恢复生命力。”

“玉鬼公主在树中?”元曜大声道。

白姬将食指放在唇上,“嘘,小声点,不要让三头人听见。三头人不许任何人碰服常树,如果发现玉鬼公主,会把它扔走。”

元曜急忙噤声。

三头人还在琅玕树边疯魔状跳舞,没有察觉这边的情况。

“轩之,吃晚饭吧。”白姬拉元曜在草地上坐下。

“好。”元曜也饿了。

元曜解下包袱,放在草地上,打开。包袱里装着三个桃子和离奴准备的点心。离奴准备了三样点心,一样是香鱼干,一样是炸鱼块,一样是鼠肉条,还有四个中间夹了一条小鱼的白馒头。

元曜的脸瞬间黑了,“这些都是离奴老弟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白姬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轩之不要太挑剔,离奴肯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给轩之,证明它很喜欢你呀。”

元曜望着鼠肉干,胃中一阵翻涌。他吃不下这些东西,伸手要去拿桃子吃,白姬先他一步拿走了桃子,“这桃子不给轩之吃。”

元曜觉得白姬很小气,“不给小生吃算了。”

白姬诡笑,眼神幽森。

元曜肚子很饿,只好将就着啃白馒头,吃炸鱼块。

三头人在琅玕树下闹腾累了,准备回服常树休息。

白姬见了,大声招呼道:“神人过来一起吃点心吧。”

三头人中间的那颗头冷哼一声,不理会白姬,但看见白姬、元曜吃得欢快,左右两边的头流下了口水,背叛了中间的头,它们控制着身体走向了白姬、元曜,中间的头只好妥协。

三头人来到元曜身边坐下,元曜递给他一个馒头。三头人摇头,表示不要,他们的眼睛盯着白姬手边的三个大桃子。

白姬把桃子递给三头人,“神人请用。”

三头人的三颗头一起摇动,如三面拨浪鼓。

左边的头道:“不能吃这条骗子龙给的东西。”

右边的头道:“她一定又想骗走我们的东西。”

中间的头道:“坚决不吃。”

白姬放下桃子,道:“那,轩之给吧。”

元曜觉得三头人有趣,就拿了桃子递给他,“给。放心吃吧。这桃子清甜可口,很好吃。”

三头人望着元曜,左边的头道:“这书生眼神真诚,没有欺骗。”

中间的头道:“这书生声音坦荡,没有欺骗。”

右边的头道:“这书生气息纯净,没有欺骗。”

说完,三人接过桃子,一颗头吃一个桃子,飞快地吃完了。三头人刚吃下桃子,就脑袋发晕,眼珠乱转。

白姬笑眯眯地望着三头人,道:“倒。”

三头人“扑通”一声,四脚朝天地倒在草地上。

元曜吓了一跳,“三头兄,你怎么了?”

白姬笑道:“他们吃了桃子,晕倒了。”

元曜挠头,“吃了桃子,怎么会晕倒?”

白姬道:“我让阿绯在桃子里做了一点儿手脚,他吃了桃子,要睡几个时辰。”

元曜明白了,“你心怀鬼胎,怪不得三头兄会提防你。”

“可是,是轩之把桃子给他的呀。”

元曜觉得愧对三头人,自责的同时,埋怨白姬:“你害小生陷入不义之地。”

白姬道:“轩之不必自责,如果三头人不睡着,玉鬼公主就不能得救。”

“唉。”元曜叹了一口气。如果三头人不睡着,一定会赶走服常树中的玉鬼公主。白姬的做法虽然不磊落,但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欺骗三头人总是不对的,明天等三头人醒了,一定要向他赔礼道歉。

白姬、元曜吃饱了之后,并排躺在草地上,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三头人昏死在他们脚边,三颗脑袋都在梦呓中磨牙,流口水。

星空寂寥而辽阔,山谷幽静而神秘,服常树、琅玕树瑰玮而壮观,元曜的心情十分复杂,他觉得造化与自然是如此神奇、如此伟大,人类是如此平凡、如此渺小。他转头望向白姬,白姬正怔怔地望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眼角的泪痣红如滴血。

“白姬,你在想什么?”她难道也在想宇宙的浩瀚,造化的神奇?还是在想他们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邂逅,并肩躺在这个神秘的山谷中,是一场怎样美丽的奇迹?

白姬转头望向元曜,“我在想是什么妖兽伤了玉鬼公主。”

“唔,这个问题等玉鬼公主醒了,就能知道了。”

“轩之,做人要勇于探索问题的真相。”白姬金眸灼灼。

元曜心中发苦,“你不会是想…”

白姬倏然坐起身,化作一条巨大的白龙,“轩之,我们去探索真相。”

元曜把头埋进草丛里装死,“小生不去。太危险了,谁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吓死人的妖兽,连那么勇猛的玉鬼公主都…放开小生,放开小生…”

不顾元曜的挣扎,白龙用龙爪拎起小书生的腰带,将他抛到了龙背上。白龙仰天长啸一声,惊云动月,乘风而起,飞出了山谷。

元曜趴在龙背上,抱住了龙颈,泪流满面。

白龙飞向夜空,在云中游走,俯瞰蓝田山麓。金色的龙目所过之处,只见黢黑如鸦羽的山林,平滑如墨玉的田地。

“轩之,你昨晚看见妖兽是在哪里?”

元曜耳边风声呼啸,他不敢睁开眼睛,死死地抱住白龙的脖子,颤声道:“在摩诘家南边的山上。”

“那,我们下去。”白龙在云中游走,寻找村庄。

感觉白龙在往下飞,元曜睁开了眼睛。一阵疾风卷过,有细沙迷住了他的眼睛。他十分难受,不得不腾出右手揉眼。

恰在这时,白龙飞至村庄上空,一个俯冲而下。元曜单手没有抱稳龙颈,一个倒栽葱从白龙身上坠下,“啊,小生掉了——”

“轩之!”白龙大惊,急忙加速去追小书生。白龙伸了两次爪,都没有捞住下坠的小书生。

“啊啊啊——”小书生笔直地坠下,凄惨的嚎叫声响彻夜空。

第六章 梼杌

王维的庄院,书房里。

灯火如莲,王维和陶渊明都在。王维提笔伏案,在写一些什么,不时停笔思索片刻,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纸张。

陶渊明坐在窗边拨弄古琴,星光倾泻在他的头发上,衣袖上,勾勒出他的轮廓,让他显得有些不真实。

王维以手托腮,望着砚台边的桃核墨。桃核墨已经只剩一半了,这意味着他和陶渊明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桃源诗还没有写完,桃源乡也没有寻到,陶渊明为他寂寞的羁旅生涯带来了一段温暖而快乐的时光,他却无法回报他,只能让他带着空白的记忆离去。

王维转头望向陶渊明,心有千千结。

陶渊明停止拨琴,望向王维,“怎么了?”

王维欲言又止。

陶渊明似乎明白王维的心情,笑道:“摩诘又在庸人自扰了。”

王维道:“我舍不得先生离去。即使要离去,我也希望先生带着桃源乡的记忆离去。”

陶渊明笑而不语。他已经得到了一个知音,一段很美的回忆,这些足以和桃源乡媲美。

王维将地上散落的纸张拾起,吟诵上面凌乱的诗句:“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陶渊明打断王维,“摩诘,重阳节那天,我们一起去登高望远,如何?”

王维笑着答应,“好啊。”

陶渊明高兴地笑了,他感慨道:“我觉得我寄魂于桃核墨,在人间徘徊两百多年,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和摩诘一起去登高望远。”

“哈哈。”王维也笑了。不过,他的心中却有些悲伤。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王贵和朱墨的声音。王贵在破口大骂,又好像在扔什么东西,“砰咚——”一声,朱墨也在大声地叫唤,好像在驱赶什么。

王维起身,出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事,陶渊明也跟了去。

王维来到院子里,借着月光望去,见王贵和朱墨都穿着单衣,赤着脚站在地上。王贵左手掐腰,右手挥舞着一把扫帚,对着篱笆外的黑暗破口大骂。

朱墨站在王贵旁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双腿发抖,牙齿打颤。

篱笆被什么撞倒了一块,那里有一把锄头,不知道是王贵还是朱墨扔过去的。

王维见此情景,问道:“可是有小偷?”

王贵回头,道:“不是小偷,是老虎。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山虎,最近总在庄院附近游荡,老朽就知道它要作怪,时刻警惕着。果不其然,今晚来了。”

“老…老虎?”王维的脸色变了。

王贵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膛,道:“少郎君不必担心,老虎已经被老朽一扫帚打跑了。不是老朽自夸,老朽年轻的时候也习过武艺,使力能扛鼎,运气能飞檐,一只老虎不在话下。”

王维冷汗,转头问朱墨:“贵伯今天又喝酒了吧?”

朱墨脸色发白地点头,小声地道:“他说心中烦忧,晚饭后喝了大半坛烧酒。不过,他刚才真的一扫帚把那只像老虎的妖怪打跑了。”

王维吃惊,“像老虎的妖怪?!”

朱墨点头,牙齿打颤,“它的毛比老虎长,牙齿像刀锋,长着一张像人的脸,不知道是什么妖怪…”

王贵老眼昏花,认定了是老虎,“明明就是一只老虎,哪里来的什么妖怪?”

朱墨肯定地道:“不是老虎,是妖怪。”

王贵挥舞扫帚,豪气干云,“不管是妖怪,还是老虎,它要是敢再来,老朽就给它一扫帚。”

王维叹了一口气,不理会喝醉了的王贵,愁道:“现在这个时辰也无法去找村人帮忙,路上恐怕遇袭,这可怎么办是好?”

朱墨也想不出办法,愁眉不语。

一直站在王维身边的陶渊明道:“无论是老虎还是妖怪,都应该怕火。可以去把厨房里的柴火搬来,在院子里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火边等天亮。”

王维听了,眼前一亮,立刻吩咐朱墨去办。

朱墨应声而去。

王贵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放下扫帚,去搬柴火。

扫帚上沾了一些黑色的香灰,在黑暗中散发着紫色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