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已经搭好了弓,瞄向走在最前面的突厥人,只等他们进入射程就一箭射过去。阿鲁那也已经站好,将他的横刀放在城墙的箭垛上,拿出了角弓,与枇杷做出了一样的姿式。

陈博收回了目光,在城墙上来回走了一遍,让将士们做好准备,自己也将剑拨了出来做好战斗的准备。

突厥人应该是疯了,他们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甚至上一次被打下去的突厥还没有撤下去,就又有一波新人冲了上来,枇杷早已经停止了思索,只是木然地发出一箭又一箭,看着一个又一个突厥人倒在她的箭下。

“枇杷!”

她恍若未闻,直到手臂被拉住,“别打扰我!”

是三哥要你过去!”陈博向她说道。

不远处,三哥正向她招手,“枇杷,你过来!”

枇杷收了弓,赶紧跑过去,“什么事?”

“你看那边,”三哥正坐在木轮车里靠在一个城垛下,脸上却还很干净,神情也平静,他指着城下一处飘着绣金大蠹的地方,“那是左贤王的王旗,那个穿着明光铠的人应该就是左贤王,他刚刚走进射程之内。”

枇杷细看一下,果然如此,又明白左贤王一定发现了南城墙是营州城最弱的地方,然后选定这里做为主攻之地亲自前来,看样子因为战局太紧张左贤王也坐不住了,他离开绣金大蠹向前走了几步,正挥着手说着什么,“可是他周围的人太多了,还拿着盾牌时刻准备挡住城墙上射去的箭。”

“我先射三只透甲箭,将他身前的执盾武士射倒,你再发出三只长垛箭,全部射向左贤王的脸,他全身上下只有脸上没有被铠甲包围。”

“在我的箭还没到的时候,你的箭就要发出去,在其他人赶去护卫的左贤王之前就要射到!”三哥看着左贤王处,冷静地命令枇杷,“记住,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枇杷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虽然一向自诩箭法不错,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把握射中!毕竟距离还是太远,左贤王他们也就是勉强进入射程;而且目标也太小,戴了兜鍪后只显露出来半张脸;再有时机也太难把握,不能早,要在三哥射倒武士之后才有机会,但又不能晚一点,免得别人冲过来挡在前面,“要不然我把父亲找过来吧?”

说完后枇杷也知道不可能,父亲那里脱不开身不说,就是时间也等不起,万一左贤王再退了回去呢,“阿鲁那的力气比我大,箭法也不错了。”

“枇杷,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我才叫你来,要知道在这里你是除了我以外箭法最好手最稳的人,比阿鲁那要好得多,而且你还最熟悉我的箭术,最能把握住合适的时机。”三哥向她一笑,“别怕,我知道你行!”

“枇杷,你肯定能行!”陈博亦在一旁道。

行还是不行,两个念头在枇杷的内心斗争着,仿佛很久,但其实只过了一霎间,她的心已经不慌了,“三哥,你放心吧,我一定行!”

玉枇杷上前一步,站在了三哥的身边,轻轻地张开了弓,将三只长箭拿在手中,全神贯注地听着三哥弓弦的声音,随着琤琤琤三声弦响后,她随即发出三箭,一箭追着一箭,有如连珠般地向左贤王的脸上飞去。

她的眼睛霎也不霎地一直盯着目标,左贤王身前护卫的三个人突然一起倒下,接着那穿着明光铠的人捂着脸也倒下了,那一刻,后来回想时,枇杷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似乎左贤王故意给她看一般地慢慢倒下,过程是那样的漫长。

随即,突厥人乱了,他们呼喊着,叫着左贤王的名字,用披风将他抬了起来,有如天边的一阵风般地离开了营州城。

枇杷听到三哥对她喊道:“枇杷,你射中左贤王了!”陈博向她喊道:“枇杷,你射中左贤王了!”然后周围无数的人向她喊着,“枇杷,你射中左贤王了!”

她神志已经有些恍惚了,只记得好多人向着她笑,然后她便坐在父亲的肩上回了家,向母亲和家里又讲了一遍刚刚的事,“三哥发现左贤王急于督战走进射程了,就先用三箭将左贤王身边的武士射倒,然后我才射中左贤王的。”

“不管怎么样,左贤王是我们家的枇杷射中的!”三哥笑着说,然后他拿手按住枇杷的嘴,“你听外面。”

整个营州城都沸腾了,院外传来阵阵地高呼声,“左贤王被射杀了!”

“营州无事了!”

“我们的仇报了!”

“不管是谁射中了左贤王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营州无事了!”枇杷明了地笑了,然后她就靠着三哥睡着了。

梦中她的手被拿起来轻轻揉搓着,依稀听到母亲在说:“这孩子的手,比起过去我们家的粗使婆子都不如!”

“可是小姐亲手射杀了左贤王啊!”刘嬷嬷笑着说:“多了不起的小姐啊!”

陈氏母子

此后,出兵追击左贤王的兵马扫平整个营州境内,又向北将突厥人赶出了几百里,这些事情枇杷并没有参加,因为从城墙上下来,她在家里足足睡了三天,也错了怀远军出击的时候。

枇杷非常遗憾,她怎么就忘了突厥人退了,怀远军一定要追击呢!自从射中左贤王之后她就傻了,连父亲只是将她送回来就要出城的事都没想到!

不过,不管是母亲还是三哥,他们都说不论她当时睡没睡着,都不会让她出征的,毕竟她还太小了,又是女孩子。

少年营的人自然也都与他们的首领一样留在了营州城里。不过,大家后来凑到一起却多少都有些不甘,因为陈博带着卢龙军随着玉将军出征了。

陈博其实也没多大,而且他的武功还不如少年营大多数的人呢。

阿鲁那最为不平,每次见面时都听他在说:“如果那天我不去找你而是直接跟着怀远军出城,玉将军一定能要我的,守城时他就说我将来一定是最勇猛的将领,还特别奖励我了呢。”

“嗨!阿鲁那!”枇杷觉得忍无可忍了,“又不是只你一个人没出征,我们整个少年营都没出城!”

“我不是怪你啊,”阿鲁那急了,“我就是,就是觉得我比陈博功夫还要好,而且我们正好同岁!”

“如果你要是陈节度的孙子,你也能带着卢龙军出城了。”木朵在一旁劝道。

她本是好意,可是这样一说却更让阿鲁那垂头丧气了,就连他的大黑马也垂下了头,没精打采的样子。

“其实我也是因为我爹才能成为少年营首领,”枇杷的话马上被大家打断了,所有人纷纷道:“才不是!枇杷,你的箭术最好,你还射杀了左贤王呢!”

其中阿鲁那叫得最响。

“我当首领时还没有射杀左贤王呢,”枇杷压住了大家的声音,“可是正是因为我当了首领,我才要更努力练箭,才能射杀左贤王。”

“我想陈博也是一样,他能带领卢龙军是因为他的祖父,可是他带了卢龙军后他一定非常非常地努力,一心想把卢龙军带好。”

确实如此,没有人再反驳,枇杷看着大家,“突厥人一定还会再来的,我们还有好多机会,下一次我们一定能成为怀远军的主力!”

营州少年们的心思都简单,很快就把刚刚的失落都放下了,轰然响应道:“好,到时候我们少年营一定勇冠三军!”

怀远军和卢龙军过了一个多月才大胜归来,而左贤王的死讯是更久后才传过来的,据说他中了箭后苦苦地熬了半个月后终于归西了,在他身后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引起了突厥各部的争夺,使得突厥在几年内都没有精力南下,就是后话了。

营州城解围后,与四方渐渐都重新通了消息,这时营州人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英勇幸运,原来在营州被围的同时,整个帝国的北部边境都受到了突厥的进攻,很多地方被突厥人攻城掠地,几为废墟,就是京城也曾被突厥人攻陷,而皇帝确实跑了,跑到蜀中去了。

可以说,整个北部边塞,营州是损失最小的一处,唯一保住了府城和大部军民的节度府。

就连在蜀中的皇帝也给营州特别下了表彰的旨意,陈节度使守城有攻,加封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的职位,相当荣耀,只是以边事未定,令其仍节度营州。玉将军升为副节度使,陈小将军亦得加封为镇国将军,下面诸将,也都各有加官晋爵。至于没有实际的赏赐,大家也都明白,皇帝已经丢下京城跑到蜀中,怎么可能再有东西赏大家呢。

至于玉家兄妹射杀左贤王之事,自然也随着战报送到了皇帝面前,皇帝也格外优容,封了三哥为游击将军之封号,虽然不过是个空头将军,但也总归出仕了,有官位和俸禄。而玉枇杷因是女子无法封官,只得了一纸诏书表彰。

虽然也会为殉国的将士和百姓悲伤,但是整个营州已经基本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节度使府里,陈博由着母亲为他脸上的伤擦着药膏,听她不住地唠叨着,“这疤要是不掉下去怎么办?这是破相了!”

陈博笑着安慰她道:“儿子已经是镇国将军了,不会再做文官,破相又算什么!”

“怎么不算什么!”陈夫人气恼不已,“我就劝你不要跟着玉将军出城追击突厥人,要是那时候就每天擦药,这疤可能早就没了!”

陈博大笑起来,“母亲,这疤比起追击突厥人可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不是给你讲过吗?看着在城下耀武扬威的突厥人被我们追得像丧之犬一般,那时心里痛快极了!”

儿子经历了这次战争,立即就长大成熟了,陈夫人看着削瘦了许多的大儿子,说不出的欢喜,在他的脸上不住地抚摸,“儿,你比你父亲强多了!”

陈博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中,一步步地认识到了营州人是怎么看他的父亲的,那种带着蔑视的目光让他这个为人子者的简直恨不得再也不出门见人,但是现在,不只是人们不再向他投来那样的目光,就是有,他也不怕了,因为他用自己的血将先前的耻辱洗掉了。

就是先前总是嘲笑他不懂指挥的人们,在知道左贤王亲自在南城墙外督战后,也都懂得当时他在南城墙上受到了多大的压力,人们看到他总是发自内心地笑着,恭敬地叫他“陈将军”。

他们不知不觉地去掉了“小”字,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将军了。

但是,陈博总不会说亲生父亲的任何一句坏话,他拉住母亲的手沉声道:“母亲,儿长大了,你以后就靠着儿子吧。”

“我知道,我知道,”陈夫人忍不住落下了泪,急忙拿帕子擦了,强笑着道:“只是得赶紧给你娶亲了。”

原本太原王氏那门亲事就要成了,偏偏营州被围,王家岂能等一个被突厥人围困的营州节度使之子?于是就在这期间,王家小姐定了亲。陈夫人就是再懊恼也没用,而且儿子破了相,也很难在世家中结到满意的亲事。

要知道那些世家对于结亲一向特别用心,肯定会先派人来查看想要结亲人家的子弟如何,脸上有疤肯定是瞒不过去的。

“母亲不必伤心,亲事的事儿子也有合适的人了。”

“嗯,你看上谁了?母亲替你去求亲。”陈夫人平静地询问着儿子,很自然地觉得儿子的眼光肯定没错。就像先前儿子将家财拿出打赏将士们她还曾尽力反对过,然后才认识到自己目光短浅一样,她现在比信服自己还要信服儿子。

“我准备娶玉枇杷。”

“什么?”陈夫人依然吃了一惊,但是竟然比上一次为陈协与玉家结亲时的吃惊要轻得多了,虽然现在说的是自己的嫡亲儿子而不是妾生子。但是她还是提醒儿子道:“博儿,你可要知道玉枇杷是个杂胡,血统不够纯正。”

“母亲,经历了这许多,你还把血统什么的当成一回事吗?”陈博半开玩笑地说:“你现在应该想的是,玉枇杷会不会嫌弃我脸上的疤。”

“她怎么会嫌弃你呢?你可是我们陈家的嫡长孙。”儿子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说服了陈夫人,虽然去年营州城也差一点被破,但那时只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她什么也没弄清楚,只记得无限的恐惧。但今年的守城历经了近三个月,她感受的不只恐惧,还有仇恨、忧心、喜悦等等,也对玉家人的印象更好了,特别是儿子,时常回来用艳羡的语气说起他们,也在她的心底刻下了深深的印象。

玉将军的女儿,武艺超群,尤其是箭术出神入化,竟然能射杀突厥的左贤王,博儿既然要做武官,那玉枇杷将来一定能成为博儿的贤内助。

虽然有胡人血统,但是玉枇杷的母亲可是弘农杨氏之后,那孩子长得也确实美,身子又康健,将来在子嗣上肯定没有问题,一定能一改陈家子孙不旺的传统,想到这里陈夫人竟然还有点开心了,“只要我们节度使府过去提亲,玉家说不定有多高兴呢。”

冷不防陈博淡淡地说:“他们不在乎这个。”

“玉将军是说过要女儿嫁一个合意的英武少年,可是博儿,你就是非常英武非常出众的少年呢。”陈夫人笑着说:“母亲每天都替你擦药,过些天疤痕就会淡多了,再说我觉得玉枇杷也不会在意的。”

我也觉得她不会在意的。陈博地心里想着,微微地笑了。

“你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吧,”陈夫人看着儿子向自己点了点头,就又说:“明天母亲去禀告父亲,想来也不会有问题。”

“母亲,祖父那里我自己去说。”陈博今天的目的就是说通母亲,在他看来祖父并不会反对,毕竟身为一州的节度使要比母亲的见多识广,更能认识到玉家作为亲家的好处,难的是自己的母亲,满脑子的名门世家血统纯正之类的。只要母亲同意,与玉家的亲事就算成了大半,他心里的石头已经落了地。

母亲走后,陈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心里想的全是玉枇杷英姿飒爽的模样,她腰里系着横刀,手里拿着一张弓,后背上背着箭袋,一张俏脸时而庄严肃穆,时而笑逐颜开。甚至回想起她鞭打陈禄时的身姿,都是那样的吸引人,当初他是先看呆了再想到阻止的。

“可能那时候我就喜欢你吧,”陈博低声笑着,仿佛玉枇杷就在他面前,“我只是不知道而已。”

惊人秘密

翌日,帮着祖父处理了节度使府的事务后,陈博挥手将人都赶了出去,亲手端了杯茶道:“祖父,听母亲说王家的那门亲事不成了,我就想着,太原王家名声虽然大,但是于我们并没有实际的帮助,还不如与玉家结亲呢。”

“玉家确实是很好的助力,但是结亲却不成。”陈节度使摇了摇头。

“祖父先前不是同意协弟与玉家结亲吗?现在不过是换成我而已,”陈博疑惑地问道:“祖父,你该不会也是觉得玉家有胡人血统才不同意的吧,要知道我朝有几位皇后也是胡人,还都是贤后呢。”

“血统之事祖父早就看开了,只是玉家与我们并非一类人,将来终有一天不能走到一处,至于过去同意协儿与玉家结亲是我没有想好。”

“怎么不是一类人?”陈博陈博再也装不出风清云淡的样子,语气不觉得快了起来,“玉将军能大度地将怀远军分出一半给我,后来又在守城时派兵支援卢龙军,这样的人品,就算他将来有了儿子,把怀远军交给小儿子,我想也不可能对节度使府有什么不利之处,怎么不能与我们走到了一起?”

“你还是太小,有些事还不懂。”陈节度使摆手道:“若是王家的亲事不成,再娶别人家就是,

你喜欢哪家的小姐也都行。”

“我只喜欢玉枇杷,我就是要娶她!”

陈节度使看着眼前的长孙,已经比自己高了半头,就像一株小树一般的挺拨,用如桧如松来形势再合适不过了。可是如今长孙的面上就像被一块寒冰封住了,发出一股肃杀之气,令自己忍不住有退让的想法。

但是,如果将来真有那样一天,又该怎么办呢!

“博儿,你听祖父的,玉家不适合结亲。祖父全是为了你好!”然后他向陈博讲起了陈家的家史,“我们陈家正是因为有这么多祖先手胼足胝地拼搏,所以才有了我们的现在。博儿,你要做的是使陈家更上一层楼,祖父已经老了,这个担子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没有人比玉枇杷还能帮助我将陈家发扬光大了,”陈博听罢祖父的话,反倒觉得他娶玉枇杷是完全正确的,“她父亲是营州名将,母亲是世家之后,她自己弓马娴熟,又兼颇有才艺,正是陈家最合适的掌家夫人啊!”

看着固执的孙子,陈节度使的腰更加佝偻了,他年纪不轻了,前些时候整日在城墙上督战,当时没觉得怎么样,突厥人走了马上就病了一场,人也萎靡下来。

“唉!唉!”陈节度使叹了一声又一声的气,然后站起了身,走进书房的里间,“你跟着祖父来吧。”

陈博跟了进去,书房的里间他也曾进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个很小的房子,周围做了些特别的防护,做为密室,商量一些不想被人听到的问题。里面布置得反倒特别简单,字画玩物、金银器物一样都没有,只放了最普通的书架和案几。

可是下一刻陈博就惊呆了,祖父不知怎么在墙上的书架上按了按,然后他面前就又出现了一个更小的屋子。可是这间屋子里的东西简直要晃花了他的眼睛,架子上满是珊瑚珠宝玉器,金锭银锭,就是放在地上的箱子里也装着满满的铜钱,看色泽就知道是铸好了从没有用过的新钱。

陈博从小就生在富贵窝里,见过的财物不算少了,就是这样也被眼前的密库怔得失神半晌才说:“祖父,原来我们家里这样有钱!”然后又笑道:“守城时我把房里的东西拿出去赏赐,母亲那时还舍不得呢,要是她知道家里还有密库,再不会那样小气了。”

“这里只有陈家的当家人才能知道,”祖父淡淡地说着,随手拿起一只盒子,打开后用手抓起了一把洁白滚圆的珍珠,然后再轻轻地松开,让珠子落回盒中,又将盒子递给陈博,“这些有我的祖父、父亲留给我的,但更多的是我大半辈子积累下来的。”

祖父做了大半辈子的官,特别是到了营州之后,完全掌握了营州的经济命脉,所有税收、田赋、军饷等皆由节度使府调度,并在这期间为陈家积累了巨额财富,这些陈博在参与军务后也隐约了解到了。

这其中肯定会克扣过军饷,瞒报过税收,接受过往来商人的馈赠,陈博完全懂得,而且出身官宦世家的他并没有太多的异议。毕竟别的节度使府也都会如此行事,而且不管怎么说,在坚守营州时祖父是尽了全力的,陈家亦散出很多家财。

他接了盒子,被满盒的珠光宝气所吸引,不由得捏起一个珠子细看,真是上好的合浦珠子,就是在光线幽暗的秘室中依旧发出淡雅柔和的光泽,若是穿着珠花送给枇杷,她一定也会喜欢的吧。

“当然还有你父亲在卢龙折冲府得到的。”陈节度使声音慢慢带了酸涩,“可是,你知道吗?你父亲后来完全被金钱迷住了眼睛,竟然由此断送了卢龙折冲府,这个秘密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陈博手中的盒子翻了,珍珠滚了一地,可是屋中的两个任凭那些珠子落到了脚上,又弹到了架子下面,只是一动不动地相互凝视,一个诉说,一个倾听。

去年突厥人攻打营州城时就一直说是要替他们的商队复仇,当时城内一片混乱,我也没顾上细想,等到今年突厥再次攻城时说要复仇时,我突然觉得不对了,你父亲在卢龙折冲府确实拿回太多的财物,按说那里并不应该如此的富裕。

我去问了你父亲,在我的逼问他最后承认了,原来来往于突厥与营州的商人都要从卢龙折冲府经过,他就悄悄地将他们杀了,夺了他们的财物。

只是时间久了,总要被人发现,玉进忠的大儿子不知怎么晓得了来责问你父亲,你父亲见安抚不了他就想出个借刀杀人的办法,于是引突厥人进了折冲府。但是突厥人也骗了你父亲,他们不只杀了玉家所有人,又杀了整个卢龙折冲府的人,最后还想把你父亲也杀掉,结果你父亲逃了出来,但整个折冲府却毁掉了。

陈博的血一点点地冷下去,在温暖的屋子里他竟然打起冷战了,牙齿格格地响。

“博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有多难过,当初祖父听到时也差一点疯了,我真想把那个孹子一刀杀了,但看他抱着头瑟瑟地缩在床角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有下得去手,只好把他关到了祠堂里。”

就在守城期间,父亲确实被祖父送到祠堂里了,当时母亲似乎还很高兴,因为不必每天都去照看他了,还告诉自己说祠堂里也是一样的,有吃有喝,也有人服伺,让他不必担心。而陈博也去过几次给父亲行礼,因为父亲原本就不对了,倒也没觉出什么异常。后来突厥人攻城愈加凶猛,他也很少再去看父亲。

原来竟然是这样!

“所以我们与玉家是仇人,不能结亲的。”

陈博不知道自己怎么出了书房的,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呆呆地回想祖父和他的对话。

“我要去向玉将军说明实情,父亲的罪由我来领,要杀要剐由着玉家人!”

“博儿,你的心思祖父懂得,谁都想求得心安,你以为祖父没想过吗?但是你再想想,玉家人会原谅你吗?就是玉家人原谅了,卢龙折冲府死去的几万人的亲朋能原谅吗?就是他们都原谅了,我们陈家多少代的声名、家业就全没了啊!”

祖父老泪纵横的样子还在眼前,“如果能拿我一条老命去换,祖父肯定毫不犹豫地舍命将你父亲造的孹还了,可是不能啊!我作为他的父亲,你作为他的儿子,只能到死也替他背负着这个罪了!”

“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守住营州,守住我们的陈家,等十几二十年过去,大家已经将卢龙折冲府的事情淡忘了,你那时再带人过去,消灭过去的痕迹,重建卢龙折冲府。”

“我知道你可能还会想,我们就一直瞒着玉家,而且还与玉家结成亲家,好好地对待玉家,将你父亲的罪慢慢弥补,但这也是不成的。”陈节度使告诫陈博,“不说万一玉家发现后的事,就说你一直在心里放着这样的秘密,与玉家小姐在一起不用太久,肯定会受不了的。”

“原本想等你再大一些再告诉你这些事的,但是你既然知道了,何去何从,就都由你来决定吧。”祖父说着将陈家的家谱放到他的手中,“不管怎么样,你也是陈家的嫡长孙,陈家就放在你的手中了。”

陈博几天后才出了屋子,不顾阴郁得可怕的天空和呼啸的北风,拿起早就准备好的小匣子上了城墙,找到了正坐在一个墙垛上的玉枇杷,“你还在想离去的少年营的伙伴?”

玉枇杷转身看到陈博,点了点头,“嗯,你说突厥人为什么一直与我们打仗呢?如果大家都不打仗,只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不好吗?”

金钗风波

若是以往,陈博自然会义正辞严地将突厥人不知礼仪,凶恶残暴、贪婪成性痛斥一番,但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所犯的罪比突厥人还要大,就再也说不出口指责别人的话了。

不过他总归觉得玉枇杷还是小女孩,满心想的都是美好的事,不免有些异想天开,“哪里能像你想的呢。”

枇杷也知道自己无非是痴人说梦罢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日子就是这样的,种田打猎,间或与突厥人交战,可是她还是叹道:“白白死掉这么多的人,真是很可怜呢。”随后她还补充了一句,“也不只是我们,突厥也死了很多人。”

虽然枇杷并没有提起她的家人,但是陈博立即就想到了玉枇杷的大哥,听说那是个非常忠厚勇武的汉子,又将玉枇杷从小带大。就是在卢龙折冲府,他的人缘也非常好,威信也比父亲这个将军要高。

只这一瞬间,陈博就有了答案,他不能为了自己,就让如此善良的枇杷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若是她嫁了自己,再知道了卢龙折冲府的旧事,怎么会受得了呢!

“枇杷,这些是给你的。”陈博笑着将手中的匣子递了过去。

“是什么?”枇杷疑惑接过来打开,见到匣子里装着十几件金饰,又递了回去,“我不要你的东西。”

“你连自己的嫁妆都不认得了?”陈博哈哈笑了起来,“这个匣子,还有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啊!”

枇杷又细看看,匣子好像是的,至于里面的金饰,她只勉强认得几样,似乎杨夫人拿出来给她看过,但是因为她从不上心而没有太深的印象了。不过,她奇怪地是,“这些怎么在你手里?”

当时在守城时,这些金饰早就发到了最勇敢的怀远军军士们手中,连着杨夫人积攒多年的锦缎等等完全发了出去。

当然是一样样地打听,然后拿金银一家家地去换了回来的啊。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一支金钗被阿鲁那得了,他死也不肯拿出来,最后陈博只好从母亲原本为给他准备的聘礼中找了一支最漂亮的金钗加了进去。

“突厥人退兵后,我才知道玉将军将你的嫁妆都赏了出来,后来又有人告诉我当时我只顾着打赏卢龙军不对。”陈博向玉枇杷微笑着说:“对不起,我那时不懂事,就想着怎么带好卢龙军,实在是心胸狭窄了。其实各军应该一样的,毕竟大家一起守城,哪处城破整个营州都无法保住。”

“当时我是挺恨你的!”玉枇杷也笑了,“后来一想,其实你为了卢龙军拼力作战把家里的财物都拿出来了,哪里有错呢?”

“过去,我总是看不起你,还背后说过你的坏话,现在我也向你道歉,”玉枇杷认真地看着陈博说:“陈将军,你不过比我大几岁,就能带着卢龙军守在正南门顶住了突厥左贤王亲自督军进攻,真很了不起!”

陈博仔细地端详着眼前的玉枇杷,她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了,有几缕飘了出来,细看之下还略带了些卷曲,脸颊被寒冷的天气冻得通红,只是一双眼睛那样的清澈透亮,真诚地看着他,充满了由衷的赞许之色。

如果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眼下,该有多么多啊!

陈博将眼前的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见玉枇杷已经转过头去重新去看营州城外的苍茫大地,就

问出了心里最后一个疑问:“枇杷,你说,我脸上留了疤,说亲的时候女家会不会在意?”

玉枇杷再次转过头来,认真地在陈博的脸上看着,她凑得如此之近,让陈博清楚地在她的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自己,然后那两个小小的自己又远去了,“这个伤疤一点也不难看,有点像一个十字。对了,你的博字里不就有一个十字吗?也算是正合适吧。”

有这么说人的伤疤的吗?陈博就是心里非常难过,此时也觉得哭笑不得,但见玉枇杷显然很实心实意地劝他,“这次我也受了伤,也留下一个疤,”说着指了指自己的手臂,似乎还想将袖子卷起来让自己看看,但还是又放下了,“是个小圆坑,因为我说像我娘画的枇杷果,我娘气得打了我。”

“噗!”陈博忍不住笑了,不是刚刚那种装出来的笑意,而是真心地觉得好笑而笑了,“我母亲也天天念叨。”

“我知道,”玉枇杷给了他一个理解的眼神,“我娘说我的疤掉不下去了,所以格外生气。我看你的比我的浅多了,肯定能消掉,陈夫人也就开心了。”说起伤疤,枇杷还是颇有心得的,因为自从她记事起,就太好动而免不了时常磕磕碰碰的,便常听杨夫人在她耳边叨咕什么样的伤痕会留疤之类的。

在避免她身上留下伤疤时,杨夫人还会在饮食给她一定的控制,不许吃发物,不许吃深色的东西等,于是玉枇杷便尽量回想着一一告诉陈博了。

冷不防陈博却问:“如果我是向你提亲,你会同意吗?”

“当然会了,”玉枇杷想也没想地说:“我觉得你脸上有了疤,其实比过去好看了呢。以前我去节度使府上看到你就觉得你一直在装模作样,总是想笑。现在你真是名副其实的镇国将军了!”

尽管明白玉枇杷只是在就着脸上的疤安慰自己,根本没有真正想嫁给自己的意思,她心思还是太单纯,并不大懂婚姻嫁娶之事。不过陈博心里还是非常愉悦,如果不是因为陈家因为父亲,枇杷就是长大了也一定会同意嫁给自己的,很明显她对自己蛮有好感的。

于是他再次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漫天的大雪突然飘了下来,只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原本因为突厥人驻兵而弄得乱糟糟的城外已经到处盖上了洁白的幕布,遮住了所有的丑陋。

枇杷抬手接了一片,看着那雪花在手心里变成了一滴水珠,笑道:“我爹一早上就说要下大雪了呢,我们回去吧。”

好像每一次与玉枇杷见面都是匆匆的,今天原本没有别的事,但是却下了雪。陈博尽管遗憾,但却想也许上天都不会允许他和枇杷多在一起的吧,便点了头道:“走吧。”

节度使府与玉家相距很近,陈博便与玉枇杷一路踏雪同行,到了节度使府门前时,地上的雪已经有了寸许厚,枇杷停住了脚步,向陈博道:“你回府吧,我也回家了。”

“不,我送你回家。”

“不要了,我又不是不认得路,”枇杷却笑着说:“你赶紧回去吧,别忘了每天都要抹药,脸上的疤就会变浅看不出,再说亲时就没有人会嫌弃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