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音觉得自己被拽得就像一只随时可能断线的风筝,好不容易问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会不会追过来?”

“御飞虹”没回答,他似乎把最后的力气都用在了跑路上,打穿了最后一面石壁之后,两人就跟滚地葫芦一样冲了出去。

洞外是一片荒芜大地,无黄沙跟草木,不见日月星辰与飞禽走兽,只有或腐烂或裂开的朽土,头顶是厚重的水层,那水波粼粼流动,却没有一滴漏下来。

闻音看不到这些奇妙的景象,只能听见狂风呼啸,夹杂着隐约或者尖锐的叫声,仿佛有一只只爪子在耳朵里抓挠,直要抠进脑子里,让人恶心。

“御飞虹”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后朝着某个方向走,闻音听着这略显拖沓却没有间断的步子,怀疑他就算是断了腿也要爬过去。

他轻声问道:“去哪儿?”

“御飞虹”望着那个方向,伤痕累累的手握成拳头,却没有说话,只是拼了命往前赶。闻音也不觉恼,他上前几步扶住“御飞虹”的手臂,感觉到对方肌肉本能地一僵,道:“好歹共了一场患难,我离开你也无处可去,不如一起走吧。”

“御飞虹”转头看了看他,一言不发,但也没有挣开。

闻音这具身体灵力浅薄,但是该有的基础修行从没落下,现在全力疾行可要比这半残的人快上不少。他将一丝灵力悄然渗入对方体内,细数对方断掉的骨骼经脉,只觉得这人现在还能行动简直不可思议。

魔种在丹田里蠢蠢欲动,叫嚣着对新鲜血肉精魄的渴望,“御飞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压制它上面,剩下的灵力仅能支撑骨肉勉强行动,根本顾不上伤势,就连本能想要修复伤口的魔力也被主人一次次强行散去。在这样的内伤外患下,闻音毫不怀疑,就算等此番事情尘埃落定,这个身体不死也是彻底废了。

这个顶替“御飞虹”落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究竟是做好了为此而死的准备,还是从一开始就抱着必死的心呢?

“说起来,刚才情况危急,现在总算有了些喘息之机,一些话也是时候说明白……”闻音对他轻声道,“您,就是中天境的寡宿王殿下吧?”

“御飞虹”不答也不否认,反问道:“你又是谁?”

“我叫闻音,西绝境内一山野散修,会些灵法,与七尾妖狐暮残声大人结下因果。”闻音微微一笑,“此番来此,是因为妖皇宫得到寒魄城传信,大人身负破魔咒印,便奉命前来寻您,然后……”

他将这些前因后果讲出来,感受到“御飞虹”身上冷意微减,这才道:“虽然意外遭难,能见到您却是不幸中之万幸,只是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要如何才能与大人取得联系?”

“……这里是天铸秘境。”

“御飞虹”沉默半晌,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缺水充血而沙哑难听,却把目前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说清楚,只引去了一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可他不知道,近在咫尺的这个人虽是瞎子,皮囊下却藏着最能洞悉人心的魔物,那些他死死坚守的秘密只在心里浮现了一瞬,就如水生涟漪荡漾开去,传递到人面树上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上。

闻音乖顺地低下头,不再多话引“御飞虹”怀疑,像提线木偶一样听他吩咐变换方向,而他的意识一分为二,一半控制着身体行动如常,一半沉入自身灵台天地,变回了心魔本相。

琴遗音睁开那双黑白错位的诡眸,从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站起身,走到一棵新生的玄冥木下,那上面只挂了两张人面,一是苍老枯槁的神婆,二是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

如果白石或者柳素云在此,他们一定会大惊失色,因为这张脸分明就是萧傲笙的模样!

只要人心魔障不死,其心神仍与挂在树上的外相相连,有些人总想把秘密带进坟墓里,可闻音在外面不能细问的事情,琴遗音却能在这里详细听说。

他用手指抚去花瓣上的露珠,对着那张人面笑了,语气温和却带着蛊惑:“欲让生者止思念,终得己身不安宁;且借玄冥一脉间,问君心有意难平……可怜人,任你诸般妄想,我亦珍之又赏,说来罢!”

话音落,神情麻木的人面如同春水化冻,在花叶掩映下变得鲜活起来。

见状,琴遗音问道:“尔为何人?”

人面似乎在看树下那个心魔,然后慢慢开了口:“重玄……剑阁……萧傲笙。”

琴遗音眉梢轻挑:“心念何事?”

“罗迦元神……灵涯剑……天铸秘境……白虎印……”顿了顿,人面又吐出一个名字。“御飞虹。”

琴遗音饶有兴趣:“你出身北极境灵族名门,她是中天境人族皇室,为何要牵挂她?”

“御朝江山三百载……六代嫡传血脉断……偏生寡宿入中宫……横生变数续断弦。”

琴遗音目光微敛,白色的眼瞳亮起,黑沉的眼白却愈发深沉下去,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人面说话似乎很艰难,好在仍继续:“我……不服天命,我恨、恨所谓注定,我……不甘她死,愿、愿以身……替之……”

琴遗音恍然,难怪肉身与灵魂不符,难怪那个“御飞虹”浑然不惧伤害,他便轻声道:“你替她面对死劫,她替你活下去?”

人面不说话了,似是默认,琴遗音再度笑了起来,却带上了嘲讽:“愚蠢至极!”

人面的瞳孔放大,琴遗音将一片花瓣揉得碎烂,语气微冷:“你当天道是瞎子吗?它定了谁的生死,就是要谁身死道消,纵然你改了姓名换了皮囊,仍然瞒不过它的眼睛!凭尔辈想要偷天换日,只会作茧自缚!”

他说完后,人面的神情凝固在惊怒上,再也不动了。

“不过……”琴遗音蹲下来,将揉烂的花瓣埋入沙土,嘴角轻勾,“天命虽然注定,又有几人能甘心?”

一阵风吹来,心魔身影消失,无界荒野与满地玄冥木也如镜花水月般消散开来。

“怎么了?”察觉到身边人脚步一顿,“御飞虹”下意识地问道。

“无事,有些累了。”闻音抬起头,黯淡无光的双目一如寻常,“还要走多久?”

“御飞虹”没瞧出异常,便把头转了回来,看向前方不远处那片凝固如泼墨的黑暗,魂魄里残留的玄微剑意被惊醒,与黑暗遥相呼应,说明那里面藏着与其同根同源的剑意。

剑冢,到了。

第四十八章 剑冢

小剧场—— 心魔:我这人脾气好,就是占有欲+控制狂,对我有意见随便提,动我看上的……呵呵。 姬轻澜:计划通。 欲艳姬:……MMP!楼上上其实我们是友军!!! 心魔:呵。 电子提示:对方拒绝了你的组队申请,并对您开启了仇杀模式。 电子提示:玩家欲艳姬在寒魄城副本的天铸秘境被神秘BOSS撅断了脑袋。 暮残声:…… 伪御飞虹真萧傲笙:兄弟,其实你真的不用英雄救美,你负责美就行了。 伪萧傲笙真御飞虹:楼上你给老娘一边美去,老娘这就来救你! 暮残声:噗。 青衣人:(吃瓜JPG)

入眼是一道高大的白骨墙,苍白骨骼在黑暗里泛着微光,向两边蜿蜒到更幽深的远方,上面不见尘土,只有暗色血迹凝固不褪,尚未靠近便有冲天戾气扑面而来,隐约间有万千狰狞面孔与青白手臂在骸骨空隙间出没,伴随着夹杂哭笑的呼嚎,令人胆寒。

罗迦尊本是归墟地界里一条魔蛟,通过封魂阵的血祭之法吞噬了战场上无数魂魄和业力,由此化成贪秽龙身。因此当年萧夙为暂缓吞邪渊扩张入内阻截邪祟,只得将罗迦尊的魔龙尸身化作城墙,圈禁住业力最重的战场中心,但有妄图进出此范围的生灵死魂俱被怨力吞噬,然后他豁尽元神将罗迦尊元神封入灵涯剑,才等到白虎印化成阴阳封界令将此地架空。

然而,此举能解燃眉之急却有后患之忧,如今萧夙已故千年,残留在灵涯剑上的神识烙印已不复全盛之时,魔龙尸身日复一日地吞噬周边业力,又无元神对它们进行炼化,那些怨魂便在这具尸骸内长存不灭,使龙身虽腐不朽,随时可能重生血肉。

闻音感受到那股能够吸血引魂的怨力,下意识退了一步:“我们要如何进去?”

“御飞虹”一言不发,慢慢闭上了眼睛。

欲艳姬既然已经见过灵涯剑,说明剑冢已经不再是牢不可破的了,“御飞虹”沉下心来将神识放出去,甫一接触龙骨便如遭撕咬,被上面的怨魂生生扯得他元神剧痛,可他压下了反击本能,只将神识稳住用以做饵,顺着众魂蠕动的方向寻找空隙。

此痛苦非常人能忍受,正当“御飞虹”咬紧牙关之际,一道水波样的微弱灵光便笼罩下来,凶戾的怨魂为之微顿,他回头看了一眼,只听闻音轻声道:“我自幼只修行净灵之术,还请不要嫌弃这点微末道行。”

“御飞虹”感受了一下这道灵气罩所蕴含的力量,觉得他实在太过自谦,对方灵力虽弱,却十分清正精纯,对这些邪物有着天然克制,只因着根基浅薄而不能长久。

他抓紧了这个机会,全心探寻空隙,神识如蛛丝般爬过龙身,在触碰到一块骸骨时猛然消失,就像一颗火星落入水中,顷刻熄灭。

神识受损的痛苦当即反噬,饶是以他心志之坚,也差点抱头惨叫,饶是如此,闻音仍然听到一声闷响,赶紧去把倒地的人扶起来:“怎么了?”

“御飞虹”几乎把嘴唇都咬破,额头上冷汗淋漓,原本被勉强压住的魔种差点就暴起,他那双猩红的眼睛亮了一瞬,死死盯住了闻音的脖子,下一刻又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没、没事。”他努力让声音不要颤抖,知道自己的时间真不多了。

他不能让罗迦尊元神脱困,不能让秘境完全释放,否则整个寒魄城甚至方圆数百里都将沦为吞邪渊再现人间的祭品,自己从小在重玄宫长大,比谁都了解灵族对魔物的忌惮,就连三宝师都下达过“宁错杀,不放过”的绝令。

无论他以何身份面目站在这里,都不能眼见灭顶之灾将至而无动于衷。

想到此处,“御飞虹”一扯闻音似离弦之箭般朝着刚才查探到的方向冲了过去,眼看覆盖在骸骨上的怨魂业力张开大嘴,他空出的右手聚力刺出,不偏不倚地插在那最薄弱的一点上,顷刻间暗红血雾遮蔽五感,魂魄如堕九幽黄泉,差一点就被怨力拖拽沉沦,好在肉身已脚踏实地,将意识唤回躯壳。

剑冢内部出乎“御飞虹”的预想,这里像最脏污的沼泽,地面粘稠滑软,一旦踏入其中就开始缓慢下陷,更可怕的是他们无法调动任何力量,仿佛最普通的肉骨凡胎般在烂泥里面苦苦挣扎。

“御飞虹”下意识地想要从中爬出来,却感觉到一道阴寒之力在经脉间炸开,冷意冻彻骨髓,让他结结实实地僵在原地,一旁的闻音听着不对,抬手拉了一把,同样感觉到这股力量窜入骨肉,半边身体都没了知觉,连藏在皮囊里的心魔都不禁麻木片刻。

借着低头功夫,人面树的虚影在眼中闪现,琴遗音仔细搜刮着千年前的记忆,终于想起这玩意儿根本不是什么泥沼,而是雷阵。

北极境位于玄武位,司水掌雷,其中又以重玄宫之主净思最擅此道,若说暮残声在外五雷上颇有造诣,净思已是内五雷修行一途的巅峰,而她最擅长的就是癸水阴雷阵。

比起声势浩大的雷霆惊怒,癸水雷是以水雷统御山雷土雷,择坎宫定阵眼,借阴泽之力行雷布阵,阵法落成之地越是属阴,此阵越是长存不衰,不如五雷轰顶下的粉身碎骨,它更注重步步为营的绞杀。这阵法在当年破魔之战时大放光彩,不知道有多少魔物都饮恨其中。

琴遗音略一思索,想来萧夙是故意用罗迦尊元神吸引群邪至此,利用这还没来得及被净思收起就落入秘境的阵法作为终末之所,这两个家伙……

他在脑海中轻笑一声,人面树虚影消失,闻音再度抬起头,任由“御飞虹”拖拽着自己往前挪动。癸水阴雷阵对他现在这副人身影响不大,可已经变成半魔的“御飞虹”却遭了大罪,不仅举步维艰,雷电还在体内肆虐不休,就连蠢蠢欲动的魔种也暂缓了侵蚀气海内府之势。

这个人在借阵中雷压制魔种。闻音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嘴角微微翘了下,反手握住对方的腕子,将那一丝丝雷霆暗自分渡过来,本来被打压下去的魔种得到喘息之机,聪明地不再与雷霆正面对上,乖乖蛰伏起来。

“御飞虹”已经无心细探这点微妙变化,人族女子的体魄到底不如他惯用的灵族道体,若非玄微剑意护住周身,恐怕他根本撑不住爬到阵法中心。当他终于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把足有人高的重剑,它被厚重的泥壳土层尘封,乍看像一块不伦不类的土碑,下半截还没入泥沼之中,怎么看都一文不值。

这一刻,“御飞虹”浑身都战栗起来,那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孔僵硬如死人,唯独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蒙上水雾,差点就有血泪夺眶而出。

他低声喃念了两个字,闻音听得清清楚楚,说的是“师父”。

当年在破魔之战时,琴遗音没等到寒魄城战役爆发便被真神镇压在了雷池下,故而对于灵涯真人萧夙的认知都来自旁人,他知道对方被推崇为剑道第一、人修首座,但没有真正交过手,后来萧夙战死寒魄城,世间关于对方的传说大多都被抹去,直到他现在以闻音的身份来到这里,才渐渐让这个人的印象在脑中清晰起来。

可惜不管对方有多厉害,在他眼里死人的价值乏善可陈,连翻盘的机会都没有,永远都是一败涂地的输家。

“御飞虹”没发现身后那人无害皮囊下暗涌的恶意,他只是盯着被尘封在泥壳里的灵涯剑,眼里风云汹涌。

灵涯剑以元神烙印,受阴秽蒙尘,必得由鲜血洗净,原本他与御飞虹灵魂互换一是为了将对方送出危险之地,二就是想留下来唤醒灵涯,毕竟麒麟血脉虽克水属,到底还算中正,而他的玄微剑意与灵涯同出一脉,只要以热血破封,将元神融入古剑,便可将灵涯剑上的烙印补全到最初状态。这样一来,他想要救的人都能活着,想要完成的职责也不辱命,哪怕自己身死道消,那也是无怨无悔的结果。

然而计划枝节横生,他没料到以自己的剑魂会抗不过魔种诱惑,真的吃下人肉变成半魔,如此一来虽然元神暂且无损,血脉却已经异变,绝不能用此血去污染灵涯。

走到这一步已经无法回头,摆在面前的只有一个办法了。一念及此,“御飞虹”转过身,看着身后似无所觉的闻音,哪怕对方只是个瞎子,当对上那双黯淡双目时仍让他觉得不可逼视。

“我……”他声音艰涩,“唤醒灵涯剑需要干净的鲜血,我已经入魔不可取,你……”

闻音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您一路不惧危险带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哪怕是做阶下囚,“御飞虹”都没有这样狼狈过,他握紧了双手,本想说自己救人本不为了这个,可话到嘴边又觉得现在已无意义,因为没有选择,说什么也只是给自己开脱。

闻音没听到他的回答,垂下眼道:“殿下,您救我逃出囹圄,我记您恩情不敢忘却,他日刀山火海也不敢推辞……但是现在,我不想死,我还有想见的人和没做完的事。”

他的声音很轻,却比欲艳姬的话语更具蛊惑和震撼力,一字一句都似重锤透过虚伪皮囊,敲在真正面对现场的灵魂上。

眼前的一切忽如镜花水月扭曲,“御飞虹”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的元神似乎在这一刻抽离了身体,飞入海市蜃楼般的幻影里——

他看到自己变回了少年模样,用尽全力抓住净思的衣角,说师父还被困在吞邪渊里面没有出来,苦苦哀求她不要落下封界令,再等一等,也许师父就能够杀出来了。

站在旁边的人法师静观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你师父大义当先,自当以大局为重,作为他的弟子,你可不能犯糊涂啊。”

“闭嘴!”他头一次以下犯上对着静观瞪了回去,然后又哀求净思,“宫主,宫主你不要下封印,我师父与您相交莫逆一百载,换作凡夫俗子便是把一生也倾注于此,曾经他为您赴汤蹈火,现在您难道要断他生路吗?我求你,求你再等等吧!”

“不能再等了。”向来冷若冰霜的女子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那抓住自己手腕的指头一根根掰开,骨头发出轻微的裂响,痛得他浑身颤抖。

他仍想去抢夺封界令,被净思一道符箓压得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死死盯着她道:“可是我师父又做错了什么?他放下原身千里来援有错吗?他为你们镇压吞邪渊争取时间有罪吗?你们永远用大局为借口去牺牲别人,当然可以做到旁观者清!净思,净思你回答我!”

“他没错,我们也没错。”净思回头,看着他的眼神空洞又冰寒,“不过是……天命注定,仅此而已。”

然后她转过身,将手中印玺掷向空中那片凝固的黑洞,一只巨大白虎倏然化形,顶天立地,长啸声震原野,听到的人耳目俱鸣,心神失守,然后白虎又化作一片白芒,强光如浪奔涌散开,下方城池中众目皆盲,连那遍地血迹和无数尸骨也似乎被霜雪覆盖,无人胆敢直视神威。

他的眼睛在这一刻看不见任何东西,口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可是话音未落,白光又如龙鲸吸水般聚拢成一点, 复又一分为二分别落在净思和静观手里。

那一瞬,方圆百里都静得可怕,所有还活着的生灵都是满身血污,茫然地看着恢复清明的天空,然后一个个回过神来,贪婪呼吸着不再污秽的空气,哪怕那里头残留的血与火味道就像刀子般落进肺腑,也让他们舍不得立刻呼出来,憋得满脸通红又泪流满面。

唯有他跪在地上,把流血的额头埋进冰雪里,有泪无声,寒彻骨髓。

“……如果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不是我这萍水相逢之人,而是您的至亲至爱,您也下得了手吗?”

随着闻音这声质问,“御飞虹”猛然惊醒过来,他没想到会在这关键时刻回忆起那么久远前的事情,一时间大脑里浑浑噩噩几欲堕入魔障,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继而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现在苍白纤细的手臂。

片刻后,“御飞虹”自嘲地笑了,当年他那样痛恨这种行径,现在真正事到临头,才发生自己也要做曾经最厌恶的人。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身不由己,而是连心也面目全非。

脑海中闪过一个个人影,他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地道:“就算我自己站在你的位置,也万死不辞。”

“那边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闻音苦涩地摇头,“我不甘死在这里,却没有从您手里逃出生天的本事,只求您答应一件事。”

“你说。”

“杀我之后,将我挫骨扬灰,免叫我的大人见了难过,等时过境迁他找不到,自然就忘了。”闻音闭上眼,“这身血肉便在此,您……自来取吧。”

“御飞虹”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一点寒芒在指间顿显,转眼间吞吐成尺长剑光,向着闻音的心口洞穿过去!

突然间,一道雷光撕裂开骨墙缝隙,似龙蛇疾走奔至闻音面前,“御飞虹”这一指结结实实地撞上对方掌心,一霎那火光炸开,双方都退了半步。

“御飞虹”大惊,只见挡在眼前的乃是一名白发妖族,赤红双目里如有火焰燃烧,灼得人不敢直视,容貌如冰雪冷凝,面无表情,就连眼神也过分深邃得近乎空洞。

“残声大人!”闻音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一把抱住了对方,他虽然消瘦,身量却比暮残声要高些,平日里妖狐虽然嘴上要面子,倒也顾忌他身体底子从不强力推拒,现在也让他抱了个严严实实。

可是这一抱上去,闻音就察觉到了不对——在这种情况下,暮残声的心跳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变速,身上浮动的真元却如雷霆刀锋般暴虐锋锐,分明是带了杀意。

这不是暮残声正常的状态。

闻音的手臂微微一僵,人面树的虚影在眼中一闪而过,让他看到了那块从暮残声脖颈一路往上攀爬的暗红咒印,带着些许勾人血香。

就在此时,欲艳姬和青衣人也步入剑冢,这片空旷幽深的上古死地中一瞬间形成三足僵持之势。

欲艳姬看向“御飞虹”,眼中闪过些许异色,语气渐沉:“对于殿下来说,自己乃一国王爷,又是鼎贵皇室,这些个无关人的性命犹如草芥,也是再合理不过了,可是……”

顿了顿,她歪头看向暮残声,柔声道:“很多人为顾大局,说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你不辞千里来救她,她却要害你亲近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便是名门正道的嘴脸,再冠冕堂皇不过,也再虚伪不过了。”

说话时,她脖颈上有与之相同的纹路正在蔓延,迷魂咒是将施咒者与对方的心魂相连,保证了对中咒者状态的完全掌控,也以此将自己的想法传递过去,在对方脑中形成不可动摇的认知。

这种咒术是她独创,当年只在净思和苏虞身上吃过亏,前者是心无杂念,后者是太擅长心术,此外的便都成了她股掌傀儡。

似乎是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暮残声面无表情,掌下雷火凝聚,紫雷与火焰都顺着手臂向下淌,于指尖凝成尖爪。

闻音似乎被这动静吓到了,下意识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大人,我……”

“他被欲艳姬控制了,你快让开!”

“御飞虹”心道不好,他伸手想把闻音拽到自己身后,没想到这动作激怒了暮残声,刹那间爪与指再度相接,雷火剑光都在这幽暗之地爆发,震耳欲聋,见之目白,就连欲艳姬和青衣人都以袖遮面退了半步。

在所有人看不到的时候,闻音却把脸朝向欲艳姬的方向,那双黯淡的眸子里流转了血色寒光,元神中的灵台天地也黑沉下来,淅淅沥沥的大雨顷刻便伴随狂风滂沱而下,打得原野上的无数玄冥木东倒西歪,挂在上面的万千人面也齐声哀嚎,发出阵阵哭泣,央求着心魔息怒。

琴遗音虽无本心,却给自己融入了世间最充沛的诸般感情,他一时虚伪得薄情寡义,一时又较真得令人惊悚。不管是曾经短暂的逍遥岁月,还是千载雷池下的南柯梦回,琴遗音都无所谓戏台如何悲欢离合,只要自己看上的猎物最终也变成玄冥木上一张人面,时时可以观赏把玩,旁的便不再管了,可谓魔物之中最捉摸不透也最大方的一种。

正因如此,他也有逆鳞——决不允许任何人动自己看上的任何东西,别说是插手干涉,哪怕是一根手指也不许玷污。

暮残声阴差阳错为他打开雷池封印,他们之间本就有因果相欠,对方又先后两次破了他的婆娑幻境,从皮相到性子无一处不合琴遗音的口味。对于心魔来说,这就像是深山里最鲜嫩的猎物,自己都舍不得在它成熟之前猎杀,只能眼巴巴地精心饲养,等着长大之后亲手剥皮拆骨,一口口品尝下腹,丁点都不剩下。

可是现在,他的猎物被人碰了,哪怕只是一道迷魂咒,也不能允许!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深吸一口气,闻音收起眼中寒光,再也没有戏弄其他猎物的兴趣,趁着交战激烈,他转身向着灵涯剑伸出手去。

欲艳姬注意到了这一点,面如寒霜:“蝼蚁岂敢?!”

她的袖中飞出一道血光,凌空化成一张巨大的恶鬼面目,转眼间扑至闻音头顶,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当头落下!

第四十九章 魔障

小剧场—— 暮残声:…… “御飞虹(萧傲笙)”:…… 青衣人:…… 心魔:你们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暮残声:你…… “御飞虹(萧傲笙)”:特么…… 青衣人:好吓人…… 欲艳姬:啊啊啊啊啊啊老娘要弄死你! 心魔:怕你咯,继续玩╮(╯_╰)╭ 此时,“萧傲笙(御飞虹)”正在提剑杀来的路上。

秘境之外,净思站在悬崖上,往下眺望尽是雪与雾共同交织的苍白颜色,看久了让眼睛都发盲。在她身边,“萧傲笙”单膝跪地,一手紧握颤鸣不已的玄微剑,一手按在冰冷的雪地上,密密麻麻的符文如蜘蛛网般以这只手掌为中心向下方飞速扩散,所到之地白雾弥漫,从中依稀可见街巷人影,小如蝼蚁,静似画卷。

“萧傲笙”额头上全是冷汗珠子,眼睛却跟淬毒的刀锋一样冷厉,被禁锢在这皮囊之中的女子魂魄分明心怀不安,却一遍遍强行把自己快要崩弦的理智拉回来,坚持着刻画符文。

突然,一阵凄厉的嚎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夹杂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和啼哭,辨不出发声者究竟是男女老少。然而这阵怪声乍一听只是刺痛双耳,转瞬后便直达心底,搅得大脑和五脏六腑都被一同翻了江海,“萧傲笙”的手不禁一松,只觉得恶心欲吐,掌下如水般流动的符文刻画眼看就要被打断,头上突然落下一只冰凉的手,刺骨寒意霎时灌顶而下,叫她浑身一激灵,立刻回过神来,快速完成了最后几笔。

“萧傲笙”捂着胸口站起来,到底还是没忍住吐了口血,只觉得那声音简直越拔越高无处不在,一时间面如金纸:“这是什么声音?”

净思的素袖如流云卷过,空无一物的天幕上乍现山川叠影,间有亭台屋舍、长街短巷次第闪现,飞檐斗风,高楼欲倾,转眼后连亘数里,赫然是被拖入秘境的寒魄城!

“萧傲笙”面色一正,却只见狂风大作后,城池皆化乌有,只剩下一条无头龙身盘成一圈,其间有千魂百鬼挣扎不休,声声泣血直入耳中,俄顷又烟消云散。

“那些魔物欲使罗迦尊复生,重开西绝吞邪渊。”净思道,“现在,已经有人动了封印魔龙元神的灵涯剑,若其脱困,整座寒魄城都将为祭,无一能活。”

“萧傲笙”脑子里面“嗡” 了一声,她咬牙道:“若是我们现在打开封印把城池拖出来……”

净思淡淡道:“阴面失守,封界令二去其一,就算你手握阳面拼尽全力,也只能拖回一半而已。”

“萧傲笙”毫不犹豫地道:“能救一半便是一半!覆巢之下无完卵,难道现在袖手旁观,日后就能高枕无忧吗?”

“那么剩下的一半,你就要舍吗?”

这句话让“萧傲笙”一滞,她看向自己手中那把剑,果断地低头道:“还请尊者教我!”

“斩杀罗迦尊元神,恢复白虎法印。”净思转身,眼中没有一丝温度,“萧傲笙是正法灵身,代掌白虎阳力,又身怀玄微剑意,本是魔龙克星,可惜他不自量力,妄想逆天而行,反失了先机。”

顿了顿,她戳穿了所有伪装假面,冷漠而毫不留情地道:“当年我与人法师奉真神之令赐下麒麟法印,命定御朝江山三百载,盛传六代衰于今,而御飞虹就该死在这里,自此推动权奸乱朝之祸,亡御氏皇命。这件事你幼时就知道,只是你不服。”

这话虽无讽刺却冷漠至极,虽未指名道姓,却已经把两人当下情形说了个明白。“萧傲笙”握紧五指,却是抬头直视她道:“草木有灵当为生,众生有心非傀儡,既然如此,我不服天命,有错吗?”

她当然不服。

天生为女子,无缘于大宝,可是幼弟年少不知事,宗亲骄奢不堪用,她欲肩挑江山基业,不负祖辈与百姓,有错吗?嫡亲长女,身具麒麟血脉,她不愿辜负大好根骨,弃了脂粉红妆,修阵法战术以助家国,有错吗?权奸窃国,豺狼当道,她抛了脸面身份下嫁异姓王之子,以寡宿之名坐镇北疆,一则牵制奸宦,二来庇佑国关,有错吗?

三十载披荆斩棘,只因为一句“天命注定”,她就要坐以待毙?

“你没有错。”净思的目光透过皮囊,看向那不甘的魂魄,“所以你花了二十三年时间积攒逆天改命的力量,用十年心血真情让一个与此无关的人为你赴汤蹈火。现在大劫临头,你的这步棋终于入局,他替你去死,而你将以他身份苟活于世。这一切是他心甘情愿,你当然没有错,可以走了。”

“萧傲笙”被她毫不留情地戳中隐秘心思,一时间脸色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她生而知事,父皇令大祭司为她占卜,说她乃是有天命异人,可惜寡宿入宫,不仅淡六亲与情缘,更有早逝之相,故而父皇虽然爱惜她,却从一开始就把她放弃了。只有她那出身北极境的母后,不惜耗费寿数为她寻找破命之法,算出她一生有三次大劫,分别应在十岁、二十岁和三十岁,除非找一个与她命格相合或相似的人顶灾,否则熬不过去。

父皇举国之力寻找这样的人,可一直没有所获,直到她十岁那年生了怪病差点死去,醒来却见母后驾崩,这才从大祭司口中得知——母后就是与她命格相合的人,多年来父皇一直想要以旁人代之,到最后还是没能如愿,此为第一劫;

十年前,父皇驾崩,朝堂大权旁落奸相,她若留在宫中只会被暗害,从此弟弟御飞云彻底变成孤立无援的傀儡,于是她为了避难也为争夺军权前往北疆和亲,在途中遇刺,是刚好南下的萧傲笙将她救下,此番险象环生,哪怕两人皆是修士也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是为第二劫;

现在当是第三次,她的确是刻意与远在寒魄城的萧傲笙维系了十年交心关系,但没想到他这次还会自愿去替她迎死劫,然而她本该见机撤退,却寸步不忍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萧傲笙”闭了闭眼,喃喃道:“我……我真的不想死,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净思转过身,一脚踩在符文中心,“萧傲笙”只觉得自己体内一松,一道金光将要从心口飞出,这是阳面之力,一旦被抽离就与自己再无关系,她的确是可以转身撤离了。

“但是……不能因为这样,我就让他去死!”

她猛地睁开眼,伸手抓住了被抽出的阳力,恨声道:“天公无眼,我自独行!哪怕我真要死在这里,也不跪着活下去!”

那团金光在她手里化成了半块白虎印玺,“萧傲笙”险些没有站稳,眼睁睁看到净思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你就进去。”净思取过半块印玺,垂目道,“魔龙复生已经难阻,我要在这之前将寒魄城大半生灵拖拽出来,待阴面的怨气被净化完毕,便重落天铸秘境的封印……在那之前,剩下的人还能活下多少,就看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萧傲笙”一激灵,旋即躬身道:“谢尊者开恩!”

她握紧玄微剑纵身飞向远处依稀可见的水域,那里是现在唯一能够通往秘境的入口。

当这道身影彻底消失,才有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真遗憾,又是个死脑筋。”

净思面色冷漠:“静观,现在你应该在助玉龙渡口助妖族净化阴面。”

“妖族派来的领头是个树妖,善水土术法,能撑个一时三刻,不急。”身量不过七岁孩童的人法师静观含着一块糖站在她身后,望着“萧傲笙”消失的方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年纪轻轻有血性,总不知天高地厚,真可惜她没有蠢到底,刚才若是走了,以后……嘿,天命哪是这么好违背的?”

如果她走了,自以为这偷天换日之法能成功,那么“萧傲笙”就是以“御飞虹”之名死去,天命仍然没有打破,活下来的她就是“萧傲笙”,不会再被允许说出身份前尘,继续萧傲笙本该拥有的命运轨迹,到最后也以这个名字死在另一处“天命”之下。

“不过,御家的人还真有一股子气性在啊。”静观没看成热闹虽然有些失望,想起当年那个的御斯年又不禁笑了。

他看向净思:“魔族现身的事情我已经传回天净沙由尊神定夺,此番不论里头输赢,我们都不可让罗迦尊活着出来,必要时放弃一些东西也无不可,妖皇宫已经应允了。”

净思“嗯”了一声,静观撇撇嘴便准备前去水域,忽然又回头看了过来,眼中带着一丝戏谑的恶意:“说起来,萧夙当年死在里头,元神不知是消散还是被魔气同化,他要是也变成魔物,你下得了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