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遗音听出了他未尽之意,这本是心魔乐见的结果,让他除了留在自己身边,再往何处都是孑然一身,可如今他当真抛下一切,琴遗音又不是那么高兴。
他看着正为自己整理衣衫的暮残声,脑中不禁想起对方十年前的模样,从七尾到九尾,多少妖族为此天堑寸步难行,暮残声突破壁障却只用了十年,所付出的代价远非寻常可比,这一路走来风霜雕琢了他,也打磨了他,曾经那只会化身无良富商跳脚骂娘、面对调情手足无措的野狐狸怕是再也难见了。
或许连暮残声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变得越来越贴近梦里的“饮雪君”。
这个想法让琴遗音感到不悦,嘴角的笑容却更显温柔:“你有我一个,还觉不够吗?”
暮残声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你在想那个家伙?”
琴遗音“嗯”了一声,苦笑:“自打当年在重玄宫初见,这十年来我都没能摆脱他,仿佛此消彼长一般,只要我处于弱势,他就能趁虚而入。”
暮残声眼中掠过一道寒芒:“他试图夺舍你?”
“对,但是只在十年前有过一次。”琴遗音皱起眉,“从那以后,他不是没有机会,甚至这一回……可他只是压制了我,好像知道你一定会来。”
暮残声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对他……确实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面对你一样,可是你们之间的差异同样不可忽略,卿音你别多想。”
琴遗音摇了摇头:“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透着一股诡异,按照你的说法,他第一次出现是在问道台,然而那个地方只属于道衍,连常念都不能轻易涉足,怎么会有魔物常居?”
暮残声仔细回想了一下:“可我在问道台只见到了他,没有见到神君。”
那时他推开剑冢第十八层塔室的密道,未料想会通往问道台,在那玄妙之境里看到了道衍神君与载世巨蜗的因果,也曾对语二三,可那该是过往时空的残象,而非道衍神君的真身。
暮残声觉得自己真正踏足问道台,是在看到树下那人的瞬间,而对方从一开始的枯寂若死到恢复生机,是在自己触碰其贴身残骨的刹那。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吗?”琴遗音眯了眯眼,摊开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小块布满裂纹的残缺肋骨。
暮残声瞳孔骤然紧缩,在看到残骨的这一刻,他差点以为眼前之人是另一个“琴遗音”假扮,好悬没去摸武器,幸亏熟悉的气息唤醒了神智,勉强定了定神,道:“没错,是它,你怎么弄到手的?”
“我……”他缓缓握紧了残骨,“十年前,你刚跳下炼妖炉,我被他趁机入侵了神识,险遭夺舍,逃离时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暮残声不疑有他,便道:“这东西我第一次见就觉得古怪,给我看看。”
“不了。”琴遗音反手将残骨收回,笑道,“那家伙全身上下都透露着怪异,对你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残骨留在我这里十年没出问题,却怕会对你不利……再说了,你都承认自己是我的情人,哪能在身上留其他人的贴身之物?”
暮残声斜了他一眼:“醋坛子。”
琴遗音的语气很平静,连暮残声都没发觉他在轻微发抖。
无畏无惧的他化自在心魔,竟然在害怕。
琴遗音还有很多事情没搞清楚,许多想法急需追根究底,他从未如现在这般期盼另一个自己的出现,又如此恐惧对方的到来。
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绝不能让暮残声拿到这块残骨。
不复多谈,他们走出房间,就看到司星移依旧倚靠桅杆默然而立,不知是早起,还是从未挪动过,见得妖魔联袂而来,这才走向船头甲板,示意他们跟上。
船上那些重玄宫弟子早已起来了,不知得到了什么命令,他们对暮残声的态度客套有礼,浑然把他当作受邀同行的同道贵客,却把琴遗音当了空气,哪怕瞟到了那双象征魔物身份的诡异眼眸,先是本能地握紧法器,紧接着又侧过头去,匆匆逃离。
“就算不想改头换面,好歹将你的魔瞳收敛些。”司星移望着水天一线的远方,“我在今早收到了三位尊者的传讯,东沧此行至关重要,他们同意我这次与二位联手对敌,还望魔罗尊信守诺言。”
“彼此彼此。”琴遗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与常人无异的明澈双眸,“不过,既知前路坎坷,三宝师为何不加派人手以保万无一失?”
“重玄宫与凤氏结盟千载,可东沧境不只是凤氏的天下,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贸然带领大批异境修士涉足东沧领土,只会与当地势力交恶。”顿了顿,司星移又看向他,“何况,面对非天尊与魔罗尊这样的存在,决定胜负的往往不是人手多少。”
无论伊兰恶相亦或玄冥木,皆是操纵心魂的魔道利器,哪怕未曾经历过破魔之战,十年前那场重玄大劫业已证明了这一点,若是心智不坚、根基不足,纵有千军万马也不过是为这两个大魔添兵。
司星移驾驭的这艘船乃是千机阁制造,哪怕在狂狼中行驶也如履平地,暮残声只要不去看那苍茫大海,就能拼命欺骗自己正在陆地上。此时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等这两人打完了机锋,这才问道:“我们离目的地还有多远?”
“今日可到。”司星移答道,“凤氏一族居于东沧境中部的沧澜海域,族地总共包含了十七座海岛,家族嫡系常居素心岛,另外专门开放潜龙岛接待外客,我们此行虽然是要去素心岛参加大典,但还得按照规矩先往潜龙岛走一趟,以船行速度,很快就能抵达潜龙岛外围。”
“潜龙岛……”琴遗音略一回想,思及自己才用过的外相宿体,“叶惊弦的师父正是掌管潜龙岛事务的清静真人。”
“没错,清静真人在凤氏一族地位极高,寿数与现任族长凤灵均相若,二人算是一同长大,情谊堪比手足至亲。”司天阁主管情报,司星移对这些事情可谓了若指掌,“他医术极佳,咒术更强,尤擅音杀法,故而潜龙岛上多设声乐雅筑,丝竹声声不绝,却可作为他的兵刃杀人于无形,等你们踏上潜龙岛,需得谨言慎行。”
暮残声点头,可惜他站得靠后,看不到琴遗音的目光骤然变得冷厉起来。
“如此惊艳人物,却在东沧之外少有传闻,委实可惜了……”琴遗音直视着司星移,眼中杀机毕露,声音却愈发轻柔了,“他的名字是什么?”
“他叫沈阑夕。”司星移仿佛知他所想般,笑容渐深,“叶惊弦的死讯已经传到东沧,你不用想再假借身份接近清静真人,左右只是过路,彼此互不相干,省得横生枝节。”
琴遗音不再说话,暮残声却犯了疑惑:“他不是凤氏族人?”
“沈阑夕是凤氏收养的外族遗孤。”司星移对此也不愿多谈,只冲他笑了笑,“你若是有兴趣,等到了潜龙岛再打听也不迟,反正这在凤氏族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说得轻描淡写,暮残声反而觉得这事情不大对劲,凤氏一族确实以“仁心仁德”之名传颂于五境,收养外族遗孤这种事情实属正常,可接收与接纳虽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外族人不仅能在凤氏立足,还获得了执掌一岛的重权,怕是连许多嫡系子弟都无此殊荣。
更何况,这个人姓沈。
暮残声想起昨夜误入司星移的梦境后所见一切和琴遗音对沈家的几句讲述,梦境里那些沈家人确实多佩乐器,倘若这个沈阑夕正是沈家遗孤,对方的声乐咒术便有了来历,可他又想起那个极似幽瞑却被噬魂藤折磨至死的少年,本能地对这个家族感到不喜。
“我想打听一下,司天阁主有听说过沈檀这个人吗?”暮残声想到另一件事,开口询问,“此人该是出现在千年前,也是来自东沧。”
“有。”司星移状似无意地瞥了琴遗音一眼,“沈檀是沈家第三代族长,也是沈氏发迹的源头,在他之前沈家只是东沧境里一个不入流的小家族,没想到会在那一代出了天才,此人极擅通灵和卜筮之法,复又创立声乐咒术,使沈家从杂修到家学,后带领沈家弟子诛灭盘踞潜龙岛的一群魔修,将之划为族地,此后沈家皆修声乐之道,荣耀百年,可惜他未能长命百岁,否则沈家也不会在此后数年便盛极而衰。”
暮残声未料到会是这般:“他……怎么死的?”
司星移摇头:“由于破魔之战,许多典籍和记载都已经损毁或失落,关于这件事我所知不详,只从残篇里得到只言片语,似是与他的妻子有关,死时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像是昙花一现的人物。”
沈檀的妻子,不正是从浮梦谷而来的辛芷吗?
按照时间推算,沈檀成为沈家第三代掌权者时,恰好也是辛芷的弟弟辛见接任辛氏第四代族长兼浮梦谷山长的时候,两个家族相隔千里之遥,唯一的联系便是辛芷,偏偏是这个女人,在两族历史上都无甚记载。
琴遗音又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呢?
暮残声觉得自己像是终于在一团乱麻里抓住了线头,可这团麻线缠得太死,要想将之完完整整地抽出来,必须想办法理清脉络。
他下意识地问道:“那么,你可曾知道辛……”
话没说完,琴遗音忽然遥指前方:“潜龙岛到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潜龙
百川烟水入东海,万里波涛映乾坤。
沧澜海是东沧境内最大的海域,也是整个玄罗排名前三的浩渺汪洋,仅次于北极境的盈虚海。
北极、东沧两境交界处是一片高耸绵延的山脉,其中东高山乃沧澜河发源地,这条河流贯万里,汇聚大小支流无数,滋养不知多少生灵,后经海口汇入汪洋,海域也与之同名。
凤氏虽然是东沧第一世家大族,却做不得独霸大海之事,先祖凤君最初以位于海中央的素心岛为族地,历经数代发展,凤氏一族盘踞沧澜海中部共计十七座海岛,周遭海域被其他修真宗门进行瓜分,彼此间以结界为疆,守望相助,互不相扰。
位于海域正中的凤氏,有着众星烘月的超然地位,对周边势力动向了然,同时也受这些势力的约束牵制,由此形成了微妙却相对稳定的局面。
潜龙岛是凤氏门下十七座岛屿里唯一对外常年开放的地方,岛上设立了教导医学的栖凤楼,素有外人往来,人员流动十分混杂,但凡求学乞医者皆可登岛,欲拜访凤氏族地的外人也得往这里走一趟,全因凤氏十七座岛屿彼此相顾,每座岛的掌事手里只握有相邻岛屿的密钥,如此一来,即使个别岛屿有失,也可断尾保全。
然而,潜龙岛掌事拥有能够开启直达核心族地通道的重要权力,故凤氏一族对潜龙岛驻守人员的安排无不精挑细选,哪怕负责洒扫的童子都有一技之长。
传承大典就在近日,涉及族长之位与青龙法印,重要性非同一般,但凡与凤氏交好的势力都派要员携礼从四面八方赶来,登上潜龙岛的人络绎不绝。暮残声直到此刻才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连忙向司星移打听西绝境和中天境的来使身份,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
“中天境这次的事情闹大了,天圣都一役更是人尽皆知,何况御氏宗室十不存一,御飞虹必须尽快整合朝野势力登基为帝,受她倚重的人抽不开身,不被她信任的人更不可能离开她的掌控……”顿了顿,司星移瞥了眼琴遗音,“倘若叶惊弦未死,他本该是最好的人选。”
琴遗音对此毫无感觉,他虽然用过叶惊弦的皮囊,却是与对方做了一场等价交易,真正害其性命的另有其人,也不怕司星移话里带刺,反而冷笑道:“御飞虹如今不仅是麒麟之主,还是静观的弟子,御天皇朝与东沧凤氏堪为当世最强大的两方人族势力,她会放弃这次机会?”
“关于这点,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在得到麒麟法印之后,属于她的帝王星已经入主命盘,我虽然修行占星之术,却不可轻易窥测帝王气运。”司星移微微一笑,“至于西绝境使者……人族那边,来的是西绝人皇嫡次子,廓延王阿摩那。”
廓延王阿摩那。暮残声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愣了下。
他虽是妖族,到底出身西绝境,对人皇一脉也有了解。八百多年前,现任妖皇玄凛亲率群妖诛灭那迦部为妖皇青鳞和无数惨死妖族复仇,西绝境短短百余年的人族独大局面就被彻底打破,玄凛重整妖国之后虽然没有对人族赶尽杀绝,到底是有所打压,就连后来的人族皇朝兴衰都由妖族暗中把控,而如今的人皇一脉仍受妖族压制,否则也不会有阿妼公主远嫁中天之事。
现任西绝妖皇膝下有三位嫡出子女,皇长子阿苏吉修武重兵,皇长女阿妼公主才貌双全,皇次子阿摩那名声不显,却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暮残声还记得十年前曾与苏虞提及境内人族势力,这位心思诡谲的狐王就说等到现任人皇驾崩,继承皇位者若是阿苏吉,此人对妖族不满已久且好勇喜武,数十年内西绝两族势必生乱,妖族无惧血战;若是阿摩那继位,此人多智狠毒,危险更甚阿苏吉,一旦他上位,妖族当蛰伏藏锋。
西绝人族想要摆脱妖族威压已久,若是借这个机会光明正大地派人来与凤氏寻求联合,暮残声半点也不觉奇怪,他所意外的是司星移迟迟没说妖族使者,反而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向自己,心下顿时一个咯噔。
暮残声嘴角微抽:“你昨晚只给重玄宫传了消息吗?”
“重玄宫虽是玄门道统所在,却也不好越俎代庖,事涉白虎之主,还得妖皇亲自决定才是。”司星移笑着将一枚玉简交给他,“此乃皇令,请。”
玄凛留在玉简里的消息简明扼要——既然暮残声在中天境洗脱了当年冤屈,又突破九尾成为白虎法印真正的主人,西绝妖族对重玄宫也算有了交代,本应传他速归西绝,然而眼下有魔族欲乱东沧,同为玄罗众生又是凤氏的盟友,西绝妖族理应襄助。狐王苏虞已经启程,不日将至,暮残声既与司天阁主同行,可担妖使身份先至素心岛道贺,共商退魔大事,务必警惕敌手,保全法印。
“有件事我也是才知道……在你离开天圣都的第二日,御飞虹便给西绝妖族和重玄宫写了两封亲笔信,以她麒麟之主和御天新皇的身份为你作保,将中天一役的功劳分了近半在你头上,请重玄宫撤去罪罚,向妖皇为你请功。”司星移看着暮残声风云倏变的脸色,“今日一早,妖皇已经在不夜妖都宣布,封你为君,赐号‘饮雪’,消息想必很快就能传播过来……若是东沧此行再立大功,待你回归西绝,就能获得封地,成为一方霸主。”
饮雪君。
本该是今日才现世的称号,暮残声和琴遗音却都不觉得陌生。
暮残声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号是在十年前的寒魄城,天雷过后即是心魔劫,他在那里看到了与现实经历截然相反的命运发展,看到了自称“饮雪君”的另一个自己魂祭白虎法印,几乎要分不清何为真假。
好在他勘破了劫数本相,便把这一切当做一个幻境考验,直到这种莫名其妙的怪梦在十年里间或出现,彼此似断还连,再加上自始至终都神秘莫测的姬轻澜,暮残声才渐渐觉出不对。
琴遗音亦然。
他身为他化自在心魔,暮残声历经心魔劫时发生的一切他自然也可窥探,当时就觉得情况非同寻常,后来见到了另一个自己,通过玄冥木联系目睹了对方记忆,“饮雪君”这个称号简直是镂刻在那人脑海深处,刀劈斧砍都不能抹除。
那样的命运过于沉重,未知全情已然难安,琴遗音始终不愿将对方记忆里的饮雪君与自己认识的这只大狐狸划等,他在中天境付出诸多,也正是为了让暮残声拥有足够的底气挣脱过往束缚,免如饮雪君那般被无数只手推向不归路,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故而,中天境事后如此发展在琴遗音意料之中,可他没想到玄凛会赐下这样一个封号,霎时间浑身发寒。
饮雪君,这个梦魇般的封号,此番竟是由他亲自推动造成。
不知是否错觉,琴遗音听到脑海某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讥笑,仿佛他们已经走进了一个永无尽头的怪圈,却还妄想踏出轨道。
“你们怎么了?”司星移看出他们脸色都不对劲,仔细回想了自己刚才的话,觉得没什么问题,顿时疑惑。
“……没什么。”暮残声看了眼琴遗音,心魔已经收敛了一闪即逝的神情,他瞧不出所以然,心下反而更觉异常。
谈话间,法船已经临近潜龙岛结界,琴遗音敏锐地察觉到这结界上传来甲木气息,知晓是融入了青龙之力,当下旋身一转,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随着心魔隐匿,船上本就不多的丝缕魔气刹那消弭干净,司星移出示了重玄宫令牌,示意暮残声凝力于指在结界上书写名字,后者这才知晓此结界的厉害之处,但凡来访者必以真元留名在上,灵力污浊者不得入内,登岛者的名字也被结界吸纳,七日后方才消散,期间岛上掌事可通过名咒查找对应人员,违禁者难逃追捕。
无怪琴遗音说整个归墟唯有他能悄然潜入凤氏族地,心魔本无形无相,不受结界感应,其他魔族却无所遁形,非天尊或许能凭借夺舍混入防线,可他所用皮囊同样受名咒影响,大不利于行动。
此时,与他们一同来到结界前的法船还有不下百余艘,大半是精雕细琢的楼船,也有毫不起眼的小舟,前者多是出身国朝权贵或宗门世家,后者基本上是背景浅薄的散修。
司星移挑的这艘法船虽大,却还不到奢华境地,若非风帆上画有重玄宫的标志,混迹在百艘船队里实在不起眼,可是聪明人都知道,单单重玄宫三个字就已经胜过了天下最华贵精美的装潢。
法船亦有结界护行,外人看不清船上虚实究竟,不敢轻易上前搭讪讨好,周围的船只默契地调头转向,给他们让出了一片宽余海面。暮残声看到这样的排场,再想想他身为西绝妖使却在重玄宫的船上蹭行,哪怕向来不在意这些,也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给玄凛和苏虞丢了脸。
“你怕什么?”琴遗音的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促狭的笑意,“我都已经住在你心头上,这不就是天下第一的脸面了吗?”
心魔缠身,果真好大的脸。暮残声暗暗翻了个白眼,嘴角却情不自禁地弯起小钩。
这结界端得厉害,分明近在咫尺,可从外面看去全然不见岛屿轮廓,随着船行继续,暮残声只感觉到海水腥风扑面而来,如有无形波浪冲刷过身躯,司星移忽地拂袖卷风,整艘法船便似离弦箭矢冲了出去,排浪如云,周遭船只也似早有预料,各自施法避了开来,随即跟在重玄宫法船后面陆续进入结界。
前方,原本只见水天一色的海面上突兀地多出一座岛屿,依稀可见琼楼玉宇耸立其上,恍若海市蜃楼一般,可惜暮残声正扶着桅杆强忍晕眩,无心欣赏这般美景,直到船身摇晃愈演愈烈,周边的声音也喧哗起来,他才惊觉不对,立刻回头望去。
赶来潜龙岛的船只委实太多,结界入口却只有三处,司星移不愿延误旁人行程,故而一反先时低调做了次打头,此时进入结界的船只足有三十来艘,更多的还徘徊在结界之外,却不想变故陡生——有一艘楼船在触碰结界后猛然爆开,船上人大多都没能反应过来,巨大的青色能量顷刻击碎了整个船身,好在上面都是修士,立刻驾驭法器腾飞抽身,刚要喝骂,只见那道从结界里冲出的青光化为苍龙,追着其中一人不依不饶。
“那个不是……”逃过一劫的同行者认出了对方,刚要说点什么,只见那浑身电光激绕的苍龙已张开大口欲将那人吞没,霎时间阴风大作,刚才还惊慌失措的人立刻变了脸色,旋身一掌迎上龙头,手上暗色魔气粘稠如血,将这道能量化形重新击溃,迸裂罡风如刀刮过,撕裂了一张人皮,露出狰狞可怖的本相。
原本跟他同在一船的人顿时大惊失色,万没想到竟有魔族混了进来,若非结界识破端倪,恐怕他们就要把这魔物带进潜龙岛。
暮残声眸中生煞,他认出了这个身披骨甲的魔族,在姬轻澜率领群魔屠戮北方魔域时,这家伙就冲在最前面,当是来自伊兰城的大天魔。
天魔现身,原本蛰伏在其他船队里的魔族也都扯破人皮露出本来面目,适才还与人言谈笑语,眨眼间就翻脸开杀,结界内外瞬成两个世界,一方鸦雀无声如临大敌,一方杀声大作仓皇骤起。
方才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悄无声息地阴沉下来,魔气冲天化阴云,幢幢魔影伏于暗水,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阵尖利刺耳的呼啸声,似哭又似笑,刺得人头疼耳鸣,一些修为低的很快招架不住,浑身血脉偾张,青筋暴起,蓦地传出接二连三的爆响,竟有人当场炸成了血雾。
“魔族!”司星移低喝一声,他昨夜已经推算到此行前路凶险至极,却没料到归墟魔族猖獗至此,竟在潜龙岛外大开杀戒。
四下一片混乱,已经进入结界的修士们见此情形,大多折返回去襄助同道,剩下的畏惧魔族手段不敢行动,便向法船这边高声呼喊,司星移无心理会这些,叮嘱暮残声留在船上,脚下一步踏出,身影似皎月出云般落在结界外,船上分出二十八名司天阁弟子紧随其后,待到七星旗迎风展开,二十八人分立四象星宫,瞬时结阵。
“五十个。”许久不做声的琴遗音忽然开口,点明了在场魔族数量。
暮残声迅速扫过四周,明面厮杀也好,暗里缠斗也罢,他捕捉到的只有四十九个,说明还有一个魔族藏匿功夫极佳,当即在心里问道:“最后一个在哪儿?”
琴遗音这次没废话:“你看东边那艘乌篷船上的灯笼。”
此时虽然是大白天,可海域环境不比陆地,船头悬灯是常有的事情,在场不下半数船只上都灯火通明,可在魔族开杀之后,灯火不是被海水溅灭就是被气流扑熄,如此一来,那艘飘摇不休却依旧亮着灯的乌篷船就显得格外醒目了。
船上的原是两名散修,此时已成了两具尸体,暮残声经过提醒看得仔细,那尸体身上没有伤痕,全身血气精魄却都没了。
姬轻澜!他立刻猜出这魔族的身份,又见司星移靠近了乌篷船,当下再不迟疑,身影拔地而起,饮雪戟振袖而出,化作一道白虹竖斩直下,竟将海面截断开来,巨浪冲天,船只如水珠四溅,浑然敌我不分,一时间骂娘声四起,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那盏平淡无奇的灯笼被妖力击飞到半空,化作了红衣墨发的妖冶男子,他一手执白灯,一手袖遮面,抬眸时似有星火落于明湖,美得不可方物。
原本咸腥的海风里多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如烟火,似芳菲,更比美酒馥郁醉人,世间妖灵人怪都是生而有心,自有喜好偏爱的味道,仅这一刻的恍惚,魂气便已溢散,千丝万缕的白气从修士们身上飞出,融入到姬轻澜手中灯笼里。
“变阵!”司星移猛然喝道,此声如黄钟大吕直击心上,众人这才堪堪回神,只觉得浑身气血翻涌,好悬没破了功。负责布阵的司天阁弟子得令换位,四象转七星,法旗迎风疾长,星辰之力庇护左右,道行不足的修士们这才得到了一线生机,其他修士也找到各自战点,不再乱打一气。
暮残声已经赶到司星移身边,饮雪戟当空直指,他望向姬轻澜的目光里再没有一丝温度。
香火道法对气息尤其敏锐,姬轻澜知道他这次不再只是动了杀机,而是已然决定把自己斩落。
他对此不觉半分异样,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想法,大帝曾说自己与这狐狸有过一段师徒缘分,后来恩断情绝,他遭逢大难堕入魔道,救自己一命的乃是大帝,他这条命就属于大帝,前尘往事抛却也罢,至于其他……已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样想着,姬轻澜抬起灯笼吹了口气,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荡出来,化作无数半透明的灰色鬼影,妖灵人怪、男女老幼一应俱全,约莫不下万千,适才死去的修士魂魄赫然也在其中,只是双目通红,神智全无,已成了被他役使的鬼奴。
“听闻东沧凤氏大典在即,在下奉归墟大帝之命前来道贺,未想潜龙岛的待客之道竟是如此,还真让我等大开眼界。”姬轻澜摇头叹息,“想来清静真人是看我等礼薄,吝啬门庭,既然如此……”
顿了顿,他将灯笼遥指下方众人,笑道:“若将尔等人头做了添礼,该能敲开潜龙岛大门吧。”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众修士怒不可遏,恨不能将这猖狂魔物拽下云端碎尸万段,可那些鬼影已经飞落下来,仿佛千军万马骤然冲散了阵型,配合被困阵中的魔族厮杀突围。
司星移看了暮残声一眼,后者也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当下身影闪动,一道雷霆在天际炸开,电蛇奔走撕裂了半面穹空,饮雪戟比这闪电更快,暮残声出现在姬轻澜头顶刹那,戟尖已自上而下刺向他天灵。
姬轻澜身影虚化避过这一戟,二者在云天上交锋,招招逼命,暮残声这次毫不手软,无论曾经的姬轻澜是何立场,如今他已堕入魔道,继续放任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惨死在他手上,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拿下。
有他牵制姬轻澜,司星移便可腾出手来对付万鬼群魔,一个修士被鬼奴扑倒,眼看就要被一拥而上的众鬼啃成骨头架子,从天枢位爆射出星光如剑,将这些个怨魂悉数钉入旗帜,同样被星光穿过身体的修士却毫发无伤。
他站在翻飞如浪的法旗上,绘于其中的星辰都飞散出来,化作一颗颗光暗分明的棋子,随着司星移手指拨动,一根根肉眼难见的线牵扯着棋子入主战局,鬼奴也好,魔物也罢,无一能近其身。原本慌乱的众修士见此情形,就像找到了黑夜里唯一的明灯,霎时有了主心骨,都向这边聚拢过来,不再做一盘散沙。
“暮残声,你胆大包天敢闯归墟,让你走脱是一场运气,这次可不再有了。”
火焰从灯笼里飞出,与饮雪戟相撞,仰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唳叫,万鬼随之齐呼,烈火化为熊熊燃烧的巨大人形,姬轻澜站在它头顶,如同浴火而生的修罗鬼,灼艳明媚,似能焚尽这世间万物。
暮残声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中长戟滚烫,掌心已经被灼伤,五行之中火本克金,姬轻澜又擅使此道,着实是块难啃的骨头。
可这又如何?
火鬼临身刹那,暮残声不退反进,他衣袍边角都被火焰烧焦翻卷,身影陡然拔高,再度欺近了姬轻澜,金色流光爬满双手,饮雪戟也被镀了一层冰冷金辉,在这一瞬间,姬轻澜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冷戾无比的金色兽瞳。
他知道自己接不下这一戟,却露出了一个笑容。
几乎在同一时刻,琴遗音在暮残声心头猛然喝道:“退!”
来不及了。
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头颅从姬轻澜胸前探了出来,如同撕裂一张画皮,露出绝美外表下狰狞惊悚的原形。
姬轻澜这具身体本就是伊兰恶果所化,他将伊兰恶相藏在自己体内,浑然天成,连琴遗音都没能及时察觉到不对。
仅在瞬息之间,遍体鳞伤的女子彻底脱离姬轻澜,他整个也像是被掏空了精气神,踉跄着退后数步,被火鬼托在掌中,笑看伊兰恶相迎上暮残声。
伊兰所化的女子美艳无双又楚楚可怜,哪怕伤痕密布也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愈加惹人怜爱,可是当那一千零八十道“伤痕”陡然睁开,变作一千零八十只恶眼,再动人的美丽也成了极致的恐怖。
暮残声这一戟不留半分余力,直直刺入伊兰恶相的胸膛,同时避无可避地对上那些恶眼,霎时神智为之所夺,动作慢了一拍,伊兰的手臂已经钳住他双肩,将他向自己拉拽过来。
司星移神色骤变,七星旗一角如长龙出水逆卷而上,直袭伊兰恶相,藏在暮残声体内的琴遗音亦要行动,却在临门一脚察觉到了什么,复又蛰伏下来。
一道微不可见的细小白光,从潜龙岛方向风驰电掣般飞了过来,穿过漫天鬼影魔气,所经之处魂飞魄散,恍若流星,瞬息已至,没入了伊兰恰好睁开的左侧主眼。
那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尖端凝着一点青芒。
“啊——”
伊兰恶相刀剑难伤,却在银针入眼刹那陡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这声音盖过了万鬼同哭,胜却人世间千里凄惶,一时间在场众人无不掩耳凝神,声音仍直达心间,连姬轻澜和司星移这等大能都被震得吐出一口血来。
与此同时,一道青影横空而出,手中金线抖擞如龙,卷住暮残声的腰往后一抛,自己旋身立定,回手迎上伊兰恶相,指尖拈着第二根银针,这次对准了伊兰右侧主眼。
眼看这一针即将刺入,此人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折身飞退,恰好借司星移一面旗帜立足,堪堪避开了姬轻澜侧面偷袭。
伊兰恶相化作一棵岑天巨木,姬轻澜脚踏火鬼立在一旁,目光森然逼向此人,厉声喝道:“来者何人?”
这变故来得突然,许多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凝神看去,却见踏在旗面上的是一名年轻男子,看着不过而立,眉清目朗,龙章凤姿,着一袭苍青广袖法袍,腰佩玉箫,腕卷金丝,面上如凝寒霜,冷得不可逼视。
“本座沈阑夕,忝为栖凤楼之主,潜龙岛现任掌事。”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狼藉海面,语气虽缓实重,“邪魔外道,胆敢在我潜龙岛肆意妄为,不怕有来无回吗?”
第一百六十三章 封海
暮残声适才猝不及防撞上伊兰恶眼,只觉得那目光化为利刃,直直戳进了他心脏深处,剧痛蔓延全身,凶性却似火焰一样燃烧起来,体内的白虎法印颤动不休,牵扯得经脉俱震,像是猛虎即将出笼,以右臂上的白虎图腾为起点,金色纹路如蜘蛛丝蔓延开来,每一丝都像刀刃割过皮骨,偏不再觉得疼,反而有种让他舒适的轻松感,仿佛它们正在解开一重重桎梏。
饮雪戟与他心意相通,尖刃上的金光愈发冰冷锐利,就在他迫不及待想要冲出去的时候,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伸出,死死扣住了他的腰。
“醒来!”琴遗音难得冷厉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你要是不想不分敌我滥杀一通,就别被伊兰影响!”
这一声厉喝恍若惊雷,几乎要爬到他脸上的金纹霎时如潮水倒卷,缩回右臂蛰伏起来,暮残声猛地回神,只觉得全身劲力一松,背后尽是冷汗。
白虎法印命主杀伐,他早该渡过血海杀劫,却一直强压本性不肯大开杀戒,作为修者他明心持正,作为兵器他还不够锋利,这点便成为他难以弥补的缺陷,稍不留意就会着了他人的道。
倘若琴遗音不在他身边,刚才未能及时把他唤醒,他便如非天尊所愿冲杀出去,恐怕在场这千百人未死于魔族手里,倒要成为他的刀下鬼。
暮残声定了定神,视线这才恢复清晰,他被沈阑夕往后抛出老远,恰好落在重玄宫的法船上,此时放眼望去,发现沈阑夕在出去之时就已经重新封闭结界,正与司星移并肩而立,同姬轻澜及其麾下群魔对峙,场面一触即发。
他在心中问道:“卿音,胜算几何?”
“如果非天尊不现身,那么这把稳赢。”琴遗音适才看得清楚,沈阑夕的修为虽然高深,却比不上暮残声和司星移,能以一针重创伊兰,除却此人善于把握战机,更重要是那道凝于针尖的青龙之力。
青龙法印作为天下木行之极,别说是伊兰恶相,就连琴遗音自己在千年前也不肯拿玄冥木跟它对上,哪怕如今他吸收了魔罗优昙花,让玄冥木破阶进化,也只是不怵青龙,并不想与其硬碰。
姬轻澜将伊兰恶相藏于体内,是为了出其不意地激发暮残声的凶性,故而全神贯注,沈阑夕出手时机又抓得太过精准,以至于那根针直入伊兰眼中,非天尊好不容易才拿空蝉镜修补了伊兰,绝不可能让她折损于此。只要没了伊兰恶相,姬轻澜对上沈阑夕与司星移联手就毫无胜算。
想到这里,暮残声蓦地向后看去,潜龙岛如定海神针般立在水上,他看不到那上面是何光景,只见得岛屿上空青气盘旋如飞龙在天,立时明白过来:“凤氏族长现已在潜龙岛上。”
青龙法印为凤氏历代族长继承,旁人不可觊觎,即便要借用青龙之力,也得是掌印者亲允。想来在潜龙岛外惊变初发时,沈阑夕为了以防万一,没有贸然率人出岛相助,而是向凤氏主家所在的素心岛传递了急报,这才能在一照面就破了伊兰恶眼。
姬轻澜率领群魔立于结界之外,自然看不到潜龙岛的景象,可他向来识时务,看到沈阑夕出岛,自己这边最大的依仗却已受创,飞快地估量了敌我胜算,继而风紧扯呼。
但见他脚下火鬼“腾”地溃散,化作一片烈焰焚海纵横,业火不仅没有被海水熄灭,然而将水面煮沸,鱼虾都翻肚浮起,更有那些船只被火烧一片,刹那间热浪翻涌,狂风卷着火星呼啸直上,瞬成漫天火烧云。
“邪魔休走!”沈阑夕冷斥一声就要去追,司星移赶紧一手拉住了他。
“穷寇莫追,谨防有诈!”说话间,司星移指诀变换,负责布阵的二十八名弟子立时散开,七星旗裹挟着海水如蛟龙般在海上游走,将火焰悉数吞没,待到旗帜入手,海面只剩下了一片狼藉,所有魔族都趁机撤退了。
“好精妙的火行遁法。”司星移抚摸着七星旗边角那点焦痕,他这宝物乃常念亲赐,五百年来未有损伤,没想到会在今天破了防。
潜龙岛外出了这样的事,虽是魔族罪恶滔天,沈阑夕作为此地掌事到底不能袖手,可这人怕是铁石心肠,不但没有直接打开结界放人进来,反而重新启动禁制,让外面的修士一个个落名进入,确保每个人身份无虞,这才派遣弟子安排众人在潜龙岛上落脚,并役使水妖去收敛岛外残局,将不幸罹难的同道尸身都打捞起来。
不是没人怨声连连,沈阑夕权当没听到,暮残声认识他不到半天,已经明白凤袭寒当时为何说“清静真人脾气古怪异常”,凤氏一族让这样铁面无情的人物坐镇潜龙岛,除却震慑宵小,恐怕还真是为了图个“清静”。
他这样想着,脚下半点不慢,同司星移一道跟在沈阑夕背后,前往岛上栖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