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机不可失——里头的人已经在威胁七妹扔掉弓箭了——怎么办——射哪个——快决定——不能再耽搁——

燕四少爷瞄准了那个威胁他七妹的家伙,拉着弦的手指才刚要松,突听得燕七向着他道了一声:“四哥,右边那个!”

殿内的三名凶徒闻言大惊,条件反射地齐齐转头向后疾看一眼——一记转头能有多长时间?反应过来的神经传递到持刀的手上能有多长时间?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就是这段思想由大脑传递到手上的顷息过程里,崔晞将头一偏,燕七的箭擦过他的额角,耳旁传来“咔”地脑壳碎裂的声响,湿漉漉热乎乎的液体喷溅出来,洒在了脸上和颈上。

燕七这一箭射得狠,箭杆从凶徒的后脑勺穿到了前面,箭尖由两眉之间钻了出来,沾着红色白色的东西。

如果不能将之一击毙,他手中的刀只用半秒就能割断崔晞的咽喉。

射杀这名凶徒的下一瞬,燕七已然调转方向,第二箭在弦,疾射被挟持在旁边的崔暄——的两腿之间,崔暄还未反应过来,后头抓着他的凶徒先已是一声凄厉惨叫地踉跄开去,燕七的第三箭此时已然跟到,毫无意外地直穿凶徒咽喉!

再看右边那个,在燕七放出第一箭时便已后背中箭倒在地上,燕四少爷保持着持弓的姿势僵在殿门外,额上已是一层的汗,哑着声颤抖地问:“中…中了吗?”

“偏了,”燕七说,“至多射伤他,我来补一箭吧。”言罢抬弓,在那人喉上补了一箭。

崔晞看了眼燕七,那人分明已被燕四少爷射死了。

燕四少爷紧绷的神经有了些许的放松,却在门外站着不肯进来:“凶徒都死了吗?”

“应该没有了吧。”燕七上来给崔晞解绳子,顺手把塞着嘴的布摘出来,“没事吧?”

“还好,就是被这人的血给臭着了。”崔晞揉着手腕笑,脸上被溅到的鲜血衬着苍白的皮肤愈发显得刺目。

“幸好你看懂我的眼色了,刚才那记偏头时机恰好,晚半拍我就射着你了。”燕七表扬他。

…眼色…你一面瘫脸还特么能有眼色呢?!赶紧给哥松梆啊!你眼色到哪儿去了?!

崔暄在旁边“呜呜”直哼,燕七就过去给他解绳子,崔暄一把撸掉嘴里塞的布团,抄起衣服下摆比划到燕七的脸上来:“燕小七儿!哥跟你有仇啊?!你往哪儿射不好你射这儿?!你知不知道刚才就差一毫厘哥就被你废了啊?!”那箭尾巴上的毛都撩着他老二了好嘛!要不是嘴里塞着布刚才他就被吓哕了好嘛!

“抱歉啊,刚才挟持着你的那人个子太低,我射不着他喉咙,都被你挡上了,只好射他下面,想来他个儿低腿短,下面的位置肯定比你靠下。”燕七道。

崔暄:“…”这么理直气壮的耍流氓我竟无法反驳!

燕四少爷最终还是迈进了殿来,帮着将殿内的其他人质解绑,燕七则把两人的箭全都拔了出来收回箭篓,临离开圆明寺前崔暄还给了寺僧一叠子银票,几个人从后门出来走出百十来米的时候,官兵已将圆明寺团团围了。

因着几人身上都沾了血,不好招摇过市,只得雇了辆马车往紫金顶的方向去,四个人挤在车厢里,一起被掳来的下人们坐在车厢外,燕七就掏了帕子给崔晞擦脸上和颈子上被溅到的血,“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儿别去我家了,我跟大伯和大伯母说一声。”

明天燕家设宴,崔家人当然是座上宾。

“看情况吧。”崔暄接了话,看了眼自家小四儿苍白的脸色,这小身子骨经了这一番连惊带吓,回去怕是要闹场病,此刻看着已是有些虚弱,车一震就像是要散了架。

燕四少爷已是渐渐缓过来,瞄了眼坐在身旁的燕七,那张脸还是如常地平静似水,任谁也看不出来她才刚一个人就将十来名穷凶极恶的歹徒屠了个团灭!

燕四少爷突然觉得自己这小半辈子真是活得太甜了…

他家七妹原来并不是木讷,而是因为身边的小溪水推不动她这艘万钧巨轮。

爹说的境界,他今日见着了。

他家七妹的境界,不是小溪流水,而是浩瀚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妮儿们要的崔小四和燕小七的马车震↑,怎么样,我说会写就一定会写!握拳!

第211章 骨肉

崔淳一夫妇还等在紫金顶下,崔夫人已经哭晕过去好几回了,这次晕的时间比较长,崔暄崔晞从车里头下来的时候她还没醒,崔淳一瞅见崔晞身上那滩血,惊得也险些厥过去,还当儿子脑瓤子让人给打出来了。

“没事,没受伤,”崔暄上前安慰老爹,“就是赔了人家寺里一百两银子,爹您回去可得补给我啊。”

崔淳一糊里糊涂地答应了,一手拽住一个直劲儿地问:“你俩怎么逃出来的?怎么就跑寺里头去了?歹徒呢?”

“让人杀了。”崔暄道。

“啊?让谁杀了?”崔淳一惊讶。

“不知道,我俩眼睛都让人给蒙着呢。”崔暄道,“大概是路见不平的江湖豪侠出手相助的吧。”

崔淳一半点没怀疑,赶紧让下人扶俩儿子上车,结果崔暄一转身,崔淳一就瞅见儿子屁股上一滩血,登时又吓得腿一软:“暄、暄儿…歹徒…歹徒对你做了什么…”

“啊?”崔暄扭头,见老爹盯着自个儿屁股,低头一看——尼玛真想糊那小胖子一脸啊!她射得那歹徒老二把血全溅他屁股上啦!这下可踏马说不清了,屁股后面的衣摆还带着洞呢!爹你老大不小的了不要乱想啊喂!

燕七和燕四少爷在马车上也没露面,待崔家的一行车马走得远了这才从车里下来,找到停在山脚下的自家马车,各自进了车厢把身上沾血的衣服给换了,富人家出门的时候都是带着备换的衣衫的,才刚从车里出来,就见燕家一众人已经慢慢悠悠地从山上下来了。

“你又去哪儿疯了?”燕大太太嗔燕四少爷,“满山里寻了你大半晌。”

“和七妹打鸟去了。”燕四少爷道,“咱们这就要回了吗?”

“明儿还要设宴,需早些回去准备。”燕大太太瞪他一眼,“你也莫要乱跑了,回府安省着去吧。”

“好。”燕四少爷应了。

燕大太太倒是略感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平日若是逢个节假日双休日的,这孩子没脚的往外蹿,训都训不住,哪回不疯跑到天擦黑了才回府呢!怎么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让他出去跑着玩儿,他竟肯乖乖应了?

燕子恪在那厢却在吩咐一枝:“打听打听才刚山下发生了何事。”

一枝领命去了,燕子恒在旁边听见,不由笑着问:“大哥怎知山下有事发生?”

“在此处盘桓的游人面上神情不似平常。”燕子恪道。

“察言观色说的便是大哥这本事了。”燕子恒笑道。

身为一个睁眼瞎是有多羡慕他啊。

“呵呵,供职多年养成的习惯罢了。”说白了就是职业病,职业敏感度比较强而已。

说着话,燕子恪一偏头,扫见了在马车旁边站着的燕七,眉尖不由一动:换了衣服?

待燕家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准备回家转的时候,燕四少爷才想起自己的雪月给了寺里的和尚骑去官府报信了,想要回去找,又怕被官府的拿住询问,正纠结呢,就见燕七冲他招手,连忙过去,听燕七低了声告诉他:“我那会儿和崔暄说了,请他派人帮你去把雪月要回来直接送咱家去。”

燕四少爷这才放了心,索性直接和燕七燕九乘了一辆马车回到了燕府。

至晚间一家人聚在花厅吃饭的时候,今日发生的那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件才传开了,“说是十几个歹徒,身上全都有箭洞,”燕大少爷下午同好友出去聚了聚,听到的消息最多,“只有箭洞不见箭,大多都是一击毙命,推测是一伙江湖侠客干的,问那寺里的和尚,结果和尚们说当时都被蒙着眼,什么也没看到。”

燕七也不知道这是谁让和尚们这么说的,总归是替她避免了不少麻烦,省了她操心。

“真真儿是可怕,怎么那押着的死囚就能让人劫走了呢?”燕三太太捂着心口,“这以后谁还敢上街?!听说被挟持的人质是崔家的两位少爷?没出什么事吧?”

“啪啷”一声,燕五姑娘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然而没人顾得上理会她。

“没有,安全救出来了,就是听说…”燕大少爷干咳了一声,“好像崔大少让歹徒给…”

“噗咳——”燕四少爷喷了自个儿面前一片米饭。

燕七觉得这会子崔暄一定正在家里头扎她小人儿呢。

燕老太爷听见不由皱眉:“莫要胡说。恪儿,吃过饭你过崔府去看看,拎上些压惊的药。”

“好。”燕子恪也是饭前才从外面回来。

吃罢饭,众人解散各回各院,燕五姑娘刻意走得慢了些,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求她爹带她一起去崔府,却见她爹在厅外将燕七叫住:“小七可要与我同去崔府?”

“好啊。”

燕五姑娘慢慢地收回了脚。

伯侄俩回房换了衣服就出得府来,乘了马车往崔家去,街上游人并未受今日劫囚事件多大影响,依旧是鼓瑟笙歌乐不思归。

崔家人还算安定,一些得了信儿的朝中同僚各遣了人过府问候,带了重阳糕和各类的药物,燕家伯侄俩登门的时候乔乐梓也在,正跟崔老太爷面前儿致歉呢,虽然押囚车的不是太平府的人,到底也是在他的地盘儿上出的事,刚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就急匆匆地赶了来,顺便向崔家人传达一下处理的结果,给人一个交待。

见燕子恪来了,崔淳一便让人去叫崔暄,总不能让长辈亲自去院子里探望个晚辈,崔晞却来不了,说是才刚吃了药躺下,燕子恪看了眼燕七,让崔暄带着她去崔晞的院子,说是代他前往探望。

崔暄前头恭声应了,带着燕七一出门脸就臭下来,路过湖边儿的时候还拿狐狸眼瞟燕七。

“你就别想了,我会游水。”燕七道。

“瞅把你能的,会游水,会射箭,会忽悠我家小四,你咋不天上飞呢?”崔暄道。

“人无完人啊。”燕七道。

“…”特么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走了一段,崔暄才又道,“今儿在场的我家那几个下人已经被我打发了。”

所以不用担心有人多嘴把燕七射杀歹徒的事说出去,虽说是在救人,可毕竟没几户人家愿意娶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媳妇进门。

——话说这孩子究竟谁养出来的啊?她可是敢杀人啊!崔暄到现在想想还觉得腿儿软呢,十二名歹徒,全让这小丫头片子给干挺了,尤其那被射出脑浆子的,他就看了一眼,到现在都恶心得吃不下东西,这小丫头片子就敢上去把箭拔了还在死尸衣服上把箭头蹭干净!

崔暄倒是听说过燕七她爹燕子忱九岁的时候就杀过人,难不成这特么也能遗传?!

“谢谢啊。”燕七那儿还说呢。

呵呵,不谢。免得你这丫头将来嫁不出去再让我家小四那糟心孩子给打包回来。

崔暄的算盘精着呢。

崔晞的院子建在一片玉兰花树间,这个时节只剩了疏枝萧条,水青灰的院墙砖子上浸着经年的雨痕,院门上的匾便叫做了“旧时雨”。

推门进去,满院的兰蕙香草,全在圃里长着,没人修剪,高高低低懒散得很,说是花圃,也不过是用竹篱围了一下,中间留出条白石铺嵌的路来,弯弯曲曲地一直通到正房廊下。

崔晞穿着中衣披了件艾绿的袍子正在廊下站着,见着燕七,脸上绽开个笑。

“怎么在外面站着?”燕七见他面色还好,放下心来。

“听见说你来了。”崔晞笑呵呵的,也不理那厢瞪着他的崔暄,“多久没来我这院子了?”

“好几年了都,还是老样子。”燕七跟着崔晞进门,小时候倒是常往他这儿跑,那时还当他是个女孩子呢,俩人就坐在那竹篱笆上斗百草,赶上下雨便拉着手站在廊下,看那轻似纱的雨雾将满院的兰花儿笼得迷离又朦胧。

进了房门就大大方方的往西一拐跟着进了崔晞的卧房,反正还有崔暄跟着,崔晞这院子里一向伺候的人又少,统共不过两个丫头一个嬷嬷,嬷嬷是他的奶娘,两个丫头又是从小伺候他的,早都跟燕七熟得快吐了,更是习惯了这二位打小一张炕上睡起来的交情,见了面只有高兴的,忙着行礼招呼,端了茶上来就退出了房去。

燕七一屁股坐到曾经睡过崔晞的那张临窗小炕上,伸手掩了掩窗,跟进了自个儿家似的:“郎中给你开了什么药?要吃几副?”

崔晞在炕桌另一边坐了,眉眼间很是高兴的样子,将桌上黑陶碟子里新摘的莲子推到燕七手边儿,笑道:“无非是些安神补气的汤水,我说不喝,娘只是不依,硬是盯着我灌下去才肯走。”

“伯母还好吧?那会子不见了你俩,哭得嗓子都哑了。”

“呵呵。”崔暄在旁边阴阳怪气地笑。我们崔女士好着呢,原都哭累了回房去休息了,一听说燕子恪来了,从床上蹿起来那速度险没活活吓死两个小丫头!这会子怕是正忙着梳妆准备去前厅撩汉呢。

“明儿我会去。”崔晞已说起明天燕家的宴请来。

“去什么去,在家歇着你的!”崔暄瞪他。

“崔暄你会去吗?”燕七就问他。

“没大没小,哥的名字是你能叫的吗?!”崔暄接着瞪燕七,“当然要去,你给我扫地焚香候着。”

“那你可想好怎么跟大家解释你屁股后头那滩血的事啊。”燕七提醒他。

“——我——”崔暄气吐了,外头的传言他也听说了,踏马的传那些谣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就算那些歹徒有那心,踏马的他们也没那本事直接隔着衣服来啊!你们踏马的能一下子戳穿好几层衣服啊?!

燕家伯侄也没在崔府多待,同乔乐梓一起道辞了出来,燕子恪还邀他上车送他一段,乔乐梓这个节算是过恶心了,好容易歇一天还发生这事儿,搞得他一下午光在外边儿来回蹿了,上车就哼哼着道:“参州押囚上京的那哥儿几个这回得了,囚没送到,头上帽子让上头就地给摘了,这会儿还在我那衙门里哭呢——还有脸哭!让那伙歹徒硬是在街上砍了八个,其中一个脑袋都给砍去了半边儿!造孽!死得轻!可惜了的不知是什么人动的手,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我去现场查过了,根据那伙歹徒现场陈尸的情况来看,我怀疑动手的只有两个人,且大部分都是其中一个人杀的。”

“哦。”燕子恪随意应着,一手支着下巴在桌上,偏脸望着车窗外,街边店铺檐下吊着的红红黄黄的灯笼光流水般滑过这张俊美无俦的脸。

乔乐梓满是稀罕地看了看他,这位对这种事不是一向充满着探究精神的吗?怎么今儿换了种神经方式,对这个不感兴趣啦?

乔乐梓大头一转又看向燕七,那小位对这事儿貌似也不感兴趣,正往嘴里塞莲子吃呢。

“明儿早些过来,”燕子恪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姑娘们要在园子里赏菊。”

“…”乔乐梓一脸不自在,“到时候再说,你甭老惦记着这个!”

“呵呵。”

进了府门,燕七同燕子恪打了招呼便回去了坐夏居,燕子恪却在前往半缘居的路上被燕大太太派来等在这儿的人给截了住,说是要与他商量明日宴请的相关事宜。

燕子恪就跟着去了抱春居,燕大太太正在上房里和贡嬷嬷核对宴席上的菜单,见他进来了忙起身迎上去,一行伸手欲替他脱去外袍一行笑着道:“崔家孩子怎么样了?”

只要脱了外袍,他大概也就不好意思走了。

燕子恪任她将自己外衣解去,接了萝月递上来的温茶抿了一口,道:“都还好。”

贡嬷嬷带着丫头们行礼后退出了门外,只留这夫妻两个在房内说话。

“老爷觉得明儿一并替惊潮相看相看姑娘家如何呢?”燕大太太见燕子恪坐到临窗炕上,便也跟过去坐到炕桌对面,温声笑着问,“惊潮眼看也就十八了,今年听了老爷的话没有下场去考,后头还得再等三年,不若先把婚事办了,免得毛毛躁躁的定不下性子。”

“及冠后再婚娶并不算晚,”燕子恪道,“惊潮于读书上并无天赋,亦不肯下苦功,每日里只知享乐,不懂责任为何物,如此娶妻进门,易生怨偶。今年未让他下场,实乃以他目今的功夫考亦是白考,反而会愈加令他消极以对。今年三弟得出空来,让惊潮每日从学里回来去他那里继续攻读,以他那爱玩乐的性子,过早娶妻只会消磨意志。男人几时成家都不算晚,而不论早晚,都先要明白身为一个男人应该做什么才好。”

燕大太太闻言不由心疼即将每日苦读的儿子,然而却也不敢反驳,反正今儿把他截过来只是为着留下他,这些事都不过是借口罢了。至于娶媳妇,丈夫不急婆婆也会急,不必她说,过阵子婆婆也就要催他了。

燕大太太这么想着,脸上微微泛了红,抬眼柔柔地望住丈夫,轻声道:“老爷觉得明日的宴请还有什么未尽之处么?”如果没有,我们…就可以歇息了吧。

燕子恪笑了笑:“倒还真有一事。”

燕大太太微怔,忙问:“何事?”

“趁着明日宴请,你也替何先生打问打问人家儿,”燕子恪捏起茶盅放到唇边,“总不好在咱们家耽误了一辈子。”

燕大太太不明白丈夫怎么就突然提到了女儿的先生,不过这件事她也乐得伸手,毕竟在家里放着这么个正当妙龄的美貌姑娘总归不是什么让人放心的事。

“还有,”丈夫放下手里茶盅,抬眼望在她的脸上,“子忱两口子远在边关,一双儿女寄于你我膝下,左膝,右膝,俱是骨肉,哪一条膝被摁跪在地,都会疼。”

燕大太太脑里便是一空。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2章 心冷

一枝看着主子披了外袍从抱春居正房出来,也禁不住为这两口子的婚姻感到遗憾。

他主子成亲得早。那个年头还流行早婚,女孩子十三岁说亲,男孩子十五岁说亲。燕老太爷与燕家分了宗,起先日子并不好过,老太太赌着一口气,要让老太爷这一房成为燕家宗族里人丁最兴旺、家业最发达的分支,于是早早便给长子张罗了一房媳妇,十五岁成婚,十六岁长孙出世。

那个时候他主子还未出仕,老太太挑媳妇也只能找着门当户对的百姓家,老太太娘家经商,因而儿媳妇也便往着商户里找。燕大太太隋氏,出身商贾,家里几个兄弟,唯她一个女儿,自小也是被宠着惯着长大的,家庭环境相对单纯,老太太觉得这样的媳妇才更容易掌控,至于在平民书院受到的教育能否跟儿子合得上拍,这一点根本不在老太太考虑范围内,情投意合相知相爱什么的,过不了几年就都成了柴米油盐升斗之利,找个会打算盘的媳妇远比只会跟你赌书泼墨的花架子更实用得多。

彼时她的长子正同几个朋友在外游历,老太太急着把事定下来——后头还有老二老三呢,老大不成亲后头两个兄弟怎么办?早成家早立业,早生儿子早光宗耀祖,于是也没给长子打招呼,老太太拍板儿就把庚帖儿同女方家换了,定礼也一路敲敲打打鼓乐齐鸣地送了去,弄了个亲友四邻皆知,再没反悔的余地。

女方家其实也急——燕子恪他们是见过的,品貌没得挑,据说文章也好,这么优秀的女婿,那绝壁是潜力股,现在不上赶着定下来,等他当真考中了还能看得上他们家闺女?

于是乎两家大人急了忙慌地把前期工作全都办妥了,待一枝他主子从外头回来,这婚姻,已成定局。

一枝那时候还没有跟在燕子恪身边,所以他也不清楚自己主子当时对此事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历程,若让他自己挑,他再不会娶这样的女子进门。也许是因为父母之命不可违,又许是事已闹得人尽皆知,再反悔便是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还许是…主子那个时候还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没有现在这么的…神经。

又或者,主子在同意娶隋家姑娘的时候,对这段婚姻也是抱着憧憬的吧。

可惜。境界不同的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经得起平淡似水,经不起风云变幻。

隋氏自小接受的是平民教育,她的眼光和心胸,也就只能拘限在这后宅里了。偏偏她又是娘家唯一的女儿,自小享有的是独一份儿的宠,独一份儿的好,她习惯了这独一份儿,理所当然地认为身边的人都该这样对她和她的子女。

所以一但有人来分去这宠和好,她便觉得这样不合“常理”了,她从小到大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她本能地保卫起自己的这份“权益”,她要争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要求别人这样对她,但她的丈夫是她最亲近的人,她认为,丈夫是最该做到这一点的,哪怕不对她百分百,也要对他们的儿女百分百,因为她的爹娘就是这样对她的,这是家庭习惯和情感的传承,她认为这并没有错。

一枝觉得隋氏可怜又可笑。她这么的“单纯”,哪怕是使出来的手段都肤浅幼稚上不得台面,这或许也该归功于她娘家后宅环境的单纯,没人给她亲身示范什么才叫杀人不用刀,也没人教给她究竟怎样做才能拢住丈夫的心。

就算做不到想他所想,也总要试着去爱他所爱。

十八年的婚姻,纵没有过契合心灵的爱情,也总有时间积累的尊重,而她,却一点一点地将这尊重慢慢地消磨掉了,再多的耐心与宽容也经不起一再用伤害来蚕食,她给的伤害不足以让他疼,却足以让他的心慢慢变冷。

有些话她不是听不懂,她只是以为丈夫容易糊弄,阳奉阴违,还道神鬼不觉。她却不知道她正在透支丈夫给她的信任和耐心,一次次地在他面前卖弄着她的小聪明,在他的侄女面前耍弄着她的小手段,她从没有深想过,这两个人之所以一个忍让一个按捺,却都是为了让他和她的婚姻能保持着和谐和平静。

而一枝为燕大太太感到庆幸的是,她的“单纯”为她维系住了这段婚姻的最后一根线。

她肤浅的认知,她幼稚的手段,都至少证明了一件事:

给七小姐下药的人,不是她。

她没有这样阴深的心思和持久的耐心,去捅一记要等十几年才能看到效果的黑刀。

在这件事上,他主子并没有怀疑过她,而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个箭杀十一名凶徒就像掸掸衣上灰的人面前展现她幼稚的攻击这一行为,让他的主子都不忍心再看下去。

才刚在上房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既是警告,又是在替她保留最后的一点尊严。

成亲十八年,哪怕是这种程度上的重话,他都从不曾对她说过,这是第一次,只怕也是最后一次。

九月初十一大早,燕家人便起身开始忙碌了起来,最忙的当然是燕大太太,天未亮便坐进了平日理事的抱厦,一个个将主事的下人们叫上来,再一块块地往下发对牌。

燕二姑娘早便帮着一并理家了,从后头院子里赶来,见了自己母亲先就是一惊:“娘,您的眼睛怎么肿了?”

“府里几年未办大宴,想着怕出差错,心里存了事儿,昨夜竟不曾好睡,”燕大太太勉强笑笑,“无妨,我让人去煮蛋了,一会子拿来揉揉便好了。”

燕二姑娘抿抿唇,没有多言。

燕大太太看着日渐长开的女儿,强打起精神来将她拉到面前,仔细检查她今日的装扮,今日她是主角,必要鲜亮出众才不枉这一遭大张旗鼓地铺排,就连小五今儿也只能穿那较为收敛的衣衫,只为不夺去姐姐的光彩。

燕二姑娘今日依着燕大太太的意思很是精心地打扮过了,绾了精致的百合髻,簪着火红的鹤舞云霄菊,耳上两粒黄豆大的红宝,身上是浅金赤红二色撒花长衣和红地牡丹纹描金锦裙,再没什么颜色能压得过这一身去,脸上还施了妆,五官像了燕大太太,只通身清中带淡的气质像了她爹。

燕大太太在抱厦里打量女儿的装扮的时候,燕七也正在坐夏居自己的房间里打量着落地镜里的人。

燕大太太大概不曾想到,前日她给燕七送来的那一身清汤寡水的衣衫,能被燕七将其中的清致穿出十二分来。燕七的皮肤很白,换了旁人,穿这样浅淡的衣服未免显得气质苍白单薄,然而她本就不是闺中病娇,气场里的某种强大,硬是让这身柔软的色彩有了风骨。

“这么看着也不赖。”煮雨总算高兴了,拿过燕大太太给的银饰便要给燕七往头上插。

“不戴那个了,太老气。”燕七仍只绾着单螺,从首饰匣子里翻出一串白色砗磲雕的小雏菊发钿来,花蕊镶的是奶黄色的蜜蜡,简简单单地绕着螺髻缠箍上去,看着分外清爽。

“姑娘擦个胭脂啵?”煮雨吆喝着,像在天桥口上给路人兜售盗版光盘的小贩。

“不了,嘴上擦了脂都不方便吃东西。”燕七道。

…多咱也忘不了吃。

收拾妥当,去前头院子用早饭,燕小九已经等在了桌旁,看见他姐这一身轻盈盈地进来,先是眉一挑,而后眉一沉。

“你就穿这个?”燕七看着他弟比她更清浅的那一身青瓷色的袍子,“今儿可是有许多小姑娘会来做客呢。”

“…”

用了饭便要往上房去,今日请宴,除了燕小十之外每个孩子都要担负起一部分待客的责任,这会子先要凑到一处再听长辈交待交待细节。

燕七姐弟俩到达上房时,燕大太太已经到了,见燕七果然穿了那套衣服,脸色便又复杂起来,强打着笑容唤她上前,拉了手在脸上细看,温声道:“这头上的东西还是有些素了,我那里有一套才打的赤金镶珠十三样,让松云取了来你戴。”

“伯母可别破费了,我每日还要参加骑射社训练,戴不了金银,恐跑跑跳跳的再丢了,”燕七道,“再说金子太沉,压头,我还想长长个儿呢。”

燕大太太笑起来,到底还是从腕子上撸下个镶了翡翠的金镯儿给燕七戴在了手上。

燕九少爷端了茶挡住唇角的一丝哂笑。所谓善待,原来就是用金银砸你。这却不怪她,想来她从小耳闻目染出来的三观,就是“钱能代表一切”。

燕七也没推辞,谢过了燕大太太,坐去了临窗的小炕上等着众人到齐。

燕子恪进屋的时候,燕大太太忍不住红了眼眶,昨夜那番重话让她一个人在房中几乎哭断了肠,她从不曾想到有一天丈夫竟会这样的对她,他起身,拿了已脱下的外袍,走得那般疏离冷漠,仿佛她只是个路人,十八年的情分仿佛从不存在。她也从不曾这样害怕过,她以为自己为他生了四个孩子,纵是将来色衰爱驰,也决计不会遭他厌弃与漠视。

她以为从不发怒的他必是心软的,可她未能想到,不发怒的人冷下心来,能让你的世界瞬间崩塌。

燕子恪的身后跟着燕四少爷,昨儿他硬是挤去了半缘居同他爹一起睡了一宿,一觉起来,满血复活,仿佛昨天的杀戮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娘,你眼睛怎么红啦?又让五丫头给气着了?”燕四少爷大大咧咧地揭穿燕大太太。

“又胡说…”燕大太太慌忙掩饰,还未想出托词,儿子已经去和燕七说话了:“七妹你今儿这身衣服真好看,像朵小菊花儿似的,只待会儿别往菊丛里站,一站就找不见你了,外头大多都是黄色的菊花呢。”

燕大太太闻言愈发尴尬,不敢去看丈夫的面色,只慌着和燕七道:“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黄颜色照着人亮眼,却忘了和花重色了,你二姐姐那里倒是有几套新衣未上过身,让她带你去挑了换过吧!”

“这身就很好,”燕七道,“往花丛里一站就显不出我胖了,况他们都说我很适合这一身,我还想着穿给阿玥和小藕她们看呢。”

这话令燕大太太多少松了口气,只仍不敢去看丈夫,讷讷地坐回去,所幸三房的人也都来了,立时便将这话头岔了开去。

燕大太太这一回是狠狠地请了一批高门贵客,当然,若不是看着燕子恪这个人,那些真正的权贵只怕才不肯赏你这个脸,为防着对客人产生怠慢,这一回燕家人是全体出动,连两个姨娘都被拎出来帮忙了。

在燕老太太主持的早间家庭会议上,每位燕家成员又被重申了一遍自己负责的工作和片儿区,之后便集体移步前院的花厅,坐等客人上门。

九点多钟的时候,第一拨客人登门了,燕大少爷和燕九少爷负责在大门内迎客,燕子恪燕子恒负责在仪门内接客,太太姨娘们在正院里引客,燕三少爷燕四少爷同小姐们则在花厅里分别招待男女客,燕老太爷同燕老太太因都是白身,不敢托大同官员们平起平坐,便只在偏厅里歇着,需要的时候出来应酬应酬,不需要的时候就吃茶赏花与后生或女眷们闲聊。

何先生也被请出来坐在客席上,这样难得的场合,何先生也愿意与上流圈子的人结交,因而精心打扮过了,穿了莺黄底子绣翠竹纹的衫子,葡萄紫的丝裙,画了精致的妆容,脑后还簪了一朵紫瓣黄边的大菊花。

燕五姑娘陪她坐着,今日为了衬托姐姐,她也只穿了条孔雀蓝的裙子,一厢喝着茶一厢偶尔向着厅外张望,直到听见外面说崔家人来了,眼睛便是一亮。

燕七出得厅来,远远地见崔暄臭着一张脸,身后不远处还有人悄悄指点着他交头接耳,待他走到近前,燕七便和他道:“你红了,再接再厉,可别骄傲。”

“打你了啊!”崔暄一肚子没好气,“给哥倒茶!一路骂这起碎嘴子骂得哥嗓子都冒烟儿了!”

“小四呢?”燕七往后看,只见着崔淳一和崔夫人同燕子恪在那里说话。

“门口一下马车就让东溪书院的那个叫康韶的给叫住了,”崔暄道,“说是要和他交流一下设置机关的心得——你们今儿下午要对阵东溪吧?好好打,哥可买的锦绣赢。”

“这还有盘口啊?”燕七对天.朝人民的赌性后滚翻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