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希微笑。“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对吗,记得神话里怎样说?神在泥人鼻中吹入呼吸,从此灵魂与肉体同在,并随着时间带来的衰竭一同毁灭,多可惜。假如灵魂与肉体可以分离,随意更换躯壳,那么人类将超越神灵获得永生,再也无须畏惧死亡。”

“这不可能……”林伊兰听来犹如天方夜谭。

“当然可能,灵魂的本质其实是一种能量束,类似晶石发出的微频,只要控制得当,史前手抄卷上记录的终将成为现实。”凯希踌躇满志,为自己的研究而骄傲。“我们已经取得极大进展,实现了成功的分离。只是无法在剥离的同时控制能量束进入新的躯体,这一点是最难的,涉及到精确操控晶石刺激神经中枢的频率和个体差异。曾经成功过一次,仅维持半天实验体就死了,似乎是由于频率过高造成身体机能瘫痪,所以必须反复试验,找出安全的额度。”

“你是说……这些人正处于什么境况?”林伊兰蹙起眉。

“严格说来他们还活着,但仅限于躯体。失去灵魂的躯体就像耗光了能量的晶石,只剩最基础的生物反应,如果没有新的灵魂注入,它会逐渐衰弱而死亡。”

最近的实验台突然有了动静,被捆缚的男人空洞的双眼忽然睁大,剧烈的弹起来,挣得皮带咯咯作响,颈上的青筋疯狂的搏动,几乎挣断关节一般狰狞。研究员迅速注射了一针药剂,不出几秒,壮硕的身体泥一般瘫软下来,再也没有动弹。

训练有素的研究员毫无惊慌,司空见惯的记录完毕,助手过来解开皮带,熟练的将躯体抬上一架推车运走。

“这个实验体彻底死亡,会送去整理区,由那边彻底处理。”凯希在一旁说明。

“凯希,你们用活人做实验!”谈笑间一个生命消失,凯希对此习以为常。

这里所有人的效率和冷漠让林伊兰觉得可怕至极。

或许是她的反应过于震惊,凯希摸了摸鼻子。“伊兰,他们是死囚,原本就是要被处死的。”

“这太过份。”竟然将同类视为动物一样折磨,林伊兰简直说不出话。“凯希,他们是人!”

凯希则是另一种看法,委转的解释。“伊兰,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这是研究必须的代价,只有在人身上才能得出最理想的实验数据。虽然死囚不太合适,但假如这项技术成功,人类将彻底摆脱疾病和死亡的威胁,我们所爱的人永远不会离去,更无须担忧时间带来的朽坏。千千万万人会因这项技术而受益,这些人的牺牲将成就全世界的福祗,绝对是值得的。”

林伊兰尽量让语气冷静。“凯希,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提起梦想,凯希变得狂热,“想想看,再也不会有亲人故去的悲哀,不会有失去爱侣的痛苦,智者和英雄都将永存,短暂的时光化为无垠,那是一个难以想像的绝妙世界,人类的终极美梦。”

林伊兰无言以对,凯希仍是学院中的单纯,只会想像事物最好的一面。“皇帝陛下和议会对这项研究有何看法。”

“非常关注,他们明白这项研究有多重要,无论资金或设备都极为支持,甚至超过了能源研究。”凯希展示壁上的一枚标志。“看这个。”

那是一枚从踏入C区起就反复出现的图案。

黑色的六芒星图案中有一只睁开的眼睛,奇异而神秘,类似的图案她曾在A区见过,那里的六芒星中是一枚晶石形状。

“六芒星取自手抄卷封面的图形,代表休瓦研究中心;眼睛象征生物研究的C区,合起来就是项目纹章,代称为神之光。与A区的神之火计划一并从六十年前启动,一直延续到今天。”凯希望着她,闪闪发光的双眼无限向往。“伊兰,前人耗尽心血和天文数字的投入即将产生成果,由我们见证,一举改变未来,你不认为这非常值得骄傲吗?”

骄傲?不,林伊兰只觉得可怕。但凯希不会明白,她只能沉默。

凯希满怀憧憬和热情。“目前越来越接近成功,只需攻克最后的难题,一切就……”

“躯体呢?谁来提供。”林伊兰截断凯希的话,压抑住情绪。“谁愿用青春健康的身体换一副老朽残躯。”

凯希怔了一下,又笑了。“伊兰,你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人,其实神之光计划进行了这么久,所有的细节早已考虑周详,你跟我来。”

一眼望不到头的空间内竖着无数透明的巨大晶罐。

如同藏书室架上密密麻麻的书籍整齐的排列,特制的晶罐被地灯映出浑圆的轮廓,内里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整个区域犹如一片怪异的森林。

“这是C区的储备区,专门存放后备躯体。”凯希打开顶灯,让景像清晰起来。

不是什么黑影,每个晶罐里都有一个人。

透明的液体犹如胶质,将人凝在其中。赤身裸体悬浮在水液中的,无一例外是面貌出色的少男少女,肌肤在微蓝的光下格外苍白,犹如蜡做的人偶。

“他们被剔除了灵魂,身体依然保存完好,浸泡的液体可以令躯体处于休眠状态,这个过程C区称之为净化。方法是博格导师发明的,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一切由他亲手操作,并因此获得了准将勋章。与试验用的死囚不同,这些躯体是历年精挑细选的成果,非常年轻且健康清秀,通过了各类测试,一旦技术成熟随时可以使用,足以满足最挑剔的要求。”来休瓦参观过的议员无不备加赞誉,凯希对储备的规模和质量相当自信。

没有生,也没有死,这些青春的生命被封存在冰冷的晶罐,成为容器般的存在。林伊兰的心仿佛被巨手攥住,一时竟无法呼吸。

“这些孩子……从哪来?”

“听说是帝国北部的边境。”凯希终于觉察好友神色异样,变得犹疑起来。

林伊兰触上冷硬的晶罐,定定的凝视。“……那里失踪了这么多人,就没发生些什么?”

一个甜美的少女浮在罐中,安静得像在沉睡,长发覆住了身躯,纤细的肢体稚嫩而脆弱,蝴蝶般的背胛骨上纹刻着黑色的神之光印记,还有一个冷酷的数字。

NO.226

尽管认为有必要,凯希还是觉得不甚光彩,朋友的神情更加深了尴尬。“当初是……以免费为穷苦家庭的孩子治病为由收进来,对外宣称是接到帝都医冶,确实送回了一些治愈的,但……”

林伊兰接着说下去。“留下了其中测评优良的,反正全是生病的孩子,对父母宣称不冶也不会引来过多的质疑,那些可怜的人只会哀叹命运,绝不会猜到辛苦养育的孩子竟被这样使用。”

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有些尖锐,凯希窘迫的回答。“大概……差不多,其实那里生活贫困,加上战乱侵扰,许多孩子尚未成年就夭折了……而且他们在帝都呆了一年,获得了非常好的照料,可能是在边境一辈子都不可能想到的……”

冰冷的绿眸瞥了一眼,凯希僵住了话语,背心莫名的渗出冷汗。

“对不起凯希。”过了许久,林伊兰抑下了翻涌的憎恶,低声对朋友致歉,灰暗和自鄙的情绪包围了她。“我知道与你无关,但这实在太过份了……太过份……不可原谅……”

平民向贵族奉上了金钱,奉上了血汗,甚至还要奉上孩子的生命。

贪婪的欲望永无尽头,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有了权势、财富、名利之后还要永恒的青春,她为吸血者效力,枪口对准的却是被侮辱与损害的弱者……

林伊兰仿佛落入幽冷的深渊,窒息般无力。

第32章 告密

神之光。

神灵的泽光究竟会洒向谁?

民众如大地遍生的野草,贵族是参天蔽日的大树,当过于繁盛的枝叶遮没了天光,最终的降临唯有黑暗。

阴沉的地面渐渐散出混沌的黑雾,它来自被人头税搜刮掉最后一个铜板的老妪,来自被沉重的工作折磨得憔悴支离的男人,来自被飞驰的贵族马车撞断腿的孩子,来自被驱离世代耕种的土地的农户,来自日夜不休纺织的童工,来自靠烈酒驱寒的拾贝者……

怨恨和诅咒如乌云一般聚集,无形无质弥漫了整个帝国,这憎恶总有一天化为汹涌的巨浪,让高高在上的权贵粉身碎骨,彻底倾泻出积愤。

林伊兰停止再想下去,取出新收的信件拆看。

第一封是玛亚嬷嬷的来信,她希望能让心绪稍好,结果却更糟。

信是旁人代写,嬷嬷只说小病未愈无力提笔,对自身草草带过,剩下的尽是熟悉的关爱叮咛。肖恩的阻挠让她前次未能回家探望,必须等下一次休假,内心的忧虑越发沉重起来。

另一封信同样来自帝都。

或许不能称之为信,仅是一则简单的通告,短短几行字林伊兰全然震愕——娜塔莉死了。

简洁素雅的讣告自帝都寄来,大概是按娜塔莉日常通信人的名单寄出,纸上印有勋爵家族纹章,宣告出无可置疑的事实。

讣告很短,仅有死亡时间和下葬日期,再加上两三句悼词,平淡得找不出任何讯息,林伊兰呆坐了一刻,起身去找秦洛。

秦洛对她突然的探访惊讶不已,两三眼扫完讣告。“你要我去查勋爵夫人的死因?”

“假如秦上校愿意帮忙。”

“当然,这可是伊兰首次需要我的帮助。”秦洛答应得很爽快,同时不忘技巧的探问,“皇家学院的女教官突然过世,讣告又写得这么潦草,确实十分可疑。万一真有问题,伊兰打算怎么做?”

“我只想知道真相。”林伊兰静默一瞬,给了回答。

即使什么也做不了,她还是要弄清朋友的死因。

秦洛对上流社会风月谙熟,各种门道极多,她无法返回帝都,想探出勋爵封锁的内情唯有借力于他。

“既然伊兰能冷静看待,那我就放心了。”秦洛眼神一闪,别有深意的微笑。“何况这是未来秦夫人的初次请求,我一定尽力。”

秦洛的行动如承诺一般迅速,不到一周已探出了详情。

娜塔莉的死对外宣称为手枪走火,实情却是被汉诺勋爵射杀身亡。秦洛买通了勋爵府的车夫,又找到娜塔莉的近身侍女,大致上拼凑出了首尾。

任性的勋爵夫人在休瓦狩猎会后与丈夫大吵一场,一段时日后突然收拾行李搬去修道院长住。贵族女性选择修道院栖身并不罕见,但多半是没落贵族家庭中缺少嫁妆的女性不得已的选择。

娜塔莉表面宣称在修道院静养,私底下却在筹办去异国的相关文牒,大概打算在修道院呆上几年,等被社交界遗忘后偷偷前往国外生活,这或许是在汉诺活着的情况下摆脱婚姻的唯一办法。

计划相当理想,不巧的是她的情人迪恩子爵被爱冲昏头脑,不甘心分手找到了修道院,被来接妻子的汉诺勋爵撞了个正着。以疑心和嫉妒著称的汉诺当场开枪,迪恩逃走,子弹击中娜塔莉造成了大量失血,勋爵夫人最终不治身亡。

事发之后,汉诺勋爵与娜塔莉的父亲进行了三次密谈,以助其长子擢升及赠送一块丰沃的领地为代价,换得对方缄默守口。勋爵夫人的死被宣称为意外,以保全双方的名誉,唯一的证人迪恩子爵吓破了胆,又怕汉诺报复,连夜潜逃回名下的属地,尽日与侍女厮混,完全不敢出门。

勋爵夫人已被下葬,汉诺所给的利益也冲淡了娜塔莉家族的悲伤,社交界惋惜一朵玫瑰凋落之余,更关心下一任勋爵夫人的人选,再过几个月不会有人记得娜塔莉是谁,上流社会总是这样健忘。

听完一切,林伊兰长久的沉默,许久才道。“谢谢,很详尽。”

秦洛观察中带着探究。“伊兰对此事怎么看?”

“很不名誉的死法,当然,其他人都得到了自身所渴望的。”林伊兰语气轻淡,楱绿色的眼眸移向窗外。“娜塔莉的家族借由她攫取了足够的利益,汉诺勋爵得到了她的青春和生命,迪恩子爵得到了一段风流艳史,至于娜塔莉本人……或许该说她罪有应得?”

秦洛扬扬眉。“你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

“那么秦上校认为?”

“我认为你该叫我秦洛。”秦洛笑了,话语转为戏谑。“或者洛?”

林伊兰淡笑不语。

秦洛并不如往常那样放过,反而稍稍加重了语气。“毕竟我们很快会订婚,你不觉得彼此的关系应该再更亲密一点?”

无视她的沉默,秦洛低下头,林伊兰反射性的一偏,吻落了空。

气氛顿时僵滞,她正想找个说辞避开,秦洛扣住她强吻下来。

林伊兰挣了一下,见对方罕见的强硬,也就不再反抗。

秦洛吻了很久才放开,眼光有些奇异。

“谢谢,秦洛。”林伊兰不着痕迹的退了半步,拉开一点距离。“非常感激你的帮助,可我出来太久,该回去工作了。”不等回答她转身离开,及至拐过一道长廊,林伊兰停下脚步,掏出手帕拭了一下唇,眉尖微微一皱,洁白的巾帕落入了垃圾桶。

秦洛目送她离开,没有出言挽留。

独自在房间伫立良久,食指拦在唇上,他自言自语般低喃。

“滋味不错……真是……糟糕……”

娜塔莉,娜塔莉。

林伊兰指尖冰冷,只觉无尽的悲哀。

生命就这样轻易终结,徒劳无用的抗挣沦为供人谑谈的话题,那些一手造成悲剧的人依然故我,心安理得的享用死亡带来的利益。或许将来还能用神之光的技术更换全新的躯壳,攫取永恒的青春。

私欲驱策着灵魂,吞噬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一如百年前歌剧中的悲吟:

青春娇艳皆化作了腐土,老朽丑恶却在世间横行。

“娜塔莉,我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太脏了,根本没有出口……”

“……娜塔莉……”

项坠上的少女依然微笑,凝定在最美好的芳华。

细长的烟在盒畔逐渐燃烧,红芒越来越暗,只余长长的灰烬。

肖恩跳过栅栏,越过门外的潘,闯入了菲戈的房间。

房间里的三四个人同时抬头,肖恩脸上带着激动的赤红,大声宣布。“我听说财政大臣要来休瓦巡查!”

菲戈停下低议,示意身边的人离开,待潘关上门之后才道。“那又怎样。”

“他们肯定会经过森林要道,只要设法挟制住财政大臣,就能向贵族提条件!”肖恩的情绪极度亢奋。“财政大臣地位显赫,又是议会成员,就算换不到自治,让军队滚出休瓦也好。”

“不可能。”菲戈截断少年的臆想。“就算捉到皇帝,休瓦也不可能摆脱军队。”

“你凭什么肯定!”肖恩失望中激起了愤怒。

“基地里有些事物比我们所知的更重要,议会对它的重视超乎想像。”习惯应对肖恩鲁莽的冲动,菲戈冷淡的驳回。“就算没有这一因素,帝国也绝不可能放任矿藏丰富的休瓦脱离掌控。”

“这是你懦弱的借口,开脱无能的饰辞。看看拉法城,拉法的勇士是最好的榜样,我们只要像他们一样勇敢的斗下去,休瓦终能获得自由,摆脱贵族的奴役。”肖恩提高嗓门,言辞激烈的指责。“你胆小畏缩,像蜷成一团的豪猪只会退避,上次皇帝来休瓦的时候就该在宴会上大闹一场,你却说会拖累内线,这次机会难得你仍然拒绝动手,还有那个逃走的……”

肖恩迸出郁怒,眼中冒火。“一定是你带她离开,不然她根本不可能悄无声息的走出贫民区!”

“那天晚上我在乔芙房间,她可以证明。”菲戈淡淡道。“捉不到人你应该反省自己本事太差,另外记清楚我才是首领,你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

肖恩咬牙。“是你背离了首领的责任,被那个婊子迷惑……”

“这话我已经听厌了。”菲戈眼神一暗,气息一瞬间冰冷。“不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你以为我会容忍你这样放肆?”

“你警告我?”肖恩一窒,涨红的脸略略发白,姿态却更加叛逆。“该小心的人是你!这次循私包庇已令许多人不满,假如你再畏怯逃避,不敢有半点行动,我会让大家看到谁才配当首领!”

摔门的声音大得几乎震碎玻璃,潘翻了个白眼,对肖恩近期接二连三的暴躁无话可说。

“潘,留意别让他干蠢事。”菲戈皱了一下眉,盯着肖恩气冲冲走出院子的背影。“叫乔芙把他手下那群人看紧一点。”

潘点点头,见左右无人,凑近压低声音。“菲戈,你的情人真是公爵小姐?”

菲戈一如所料的没有回答,潘坚持话题。“我觉得压根不可能,但肖恩发誓说绝不会看错。”

“假如是?”菲戈不答反问。

“怎么可能。”潘笑起来。

菲戈面无表情,潘看着他渐渐笑不出来。“你说真的?她是来刺探情报?”

菲戈摇了摇头。

“那她……我是说她竟然……自投罗网。”潘发傻了半晌,语无伦次的感慨。“菲戈,你魅力真大,竟然勾到了贵族小姐,还是冷血公爵的女儿,那混蛋知道一定会气炸肺。”

“能替我保密?”

“当然!”潘不假思索,想了想又有些惋惜。“真可惜没法给那个恶魔来一击,捅出去她肯定有大麻烦,菲戈,你是不想毁了她?”

菲戈淡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