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秋(九)

河边柳条随风漾着, 苏倾拿指头小心地揭开外层的蜡纸,仔细妥帖的动作和当年的江论如出一辙, 剥完了,安静地递给他。

江谚的语气很淡:“自己吃。”

苏倾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把冒着冷气的雪糕放进保温杯里,旋上了盖子。

又拆了一根,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小奶糕白得软糯, 侧面结了一层细密的冰碴子, 她的嘴唇印在上面, 像雪地里落下的樱花。

檀口小小的,奶糕上的缺口也小小的, 看得人心里发痒。

江谚问:“好吃么?”

“你要尝尝吗?”苏倾把奶糕伸到他眼前, 似乎注意到了到什么,指头动了一下, 把没咬过的那一边转向了他。

江谚冷眼看着, 毫不客气地夺过来, 垂睫看了看, 猛然咬了一大口, 连带着她咬的那个缺口一起,全吃进了嘴里。

毕竟是秋天,含了这么大一块冰,牙齿马上酸得发痛。他微微鼓起腮吸了口气,苏倾的脸色很紧张,把双手伸到他下颌底下:“太凉了?吐出来吧。”

她拿手接。

江谚一时间有些怔愣, 好半天才让冷得发麻的舌头唤回了神,“啪”地拍开了她的手,背过身,一股脑咽进喉咙,“呼”地吐出了一口寒烟。

二中门口有位穿灰色西装裙的女老师,专程接待他们,老师旁边站着穿校服的楚湘湘,两个阔别已久的女孩见了面,马上紧紧抱在一起,看得出原本是关系很好的伙伴。

楚湘湘将苏倾左看右看,有些意外:“倾倾,你……你好漂亮啊现在。”

苏倾画了淡妆,逼人的明艳大方,抱在一起时能感觉到她身材的凸凹,说不清楚哪里不一样了。而自己似乎还是从前一根麻杆的样子,像个小孩。

两个人说笑了一会儿,女老师的手搭上苏倾的肩膀,语气柔和地催促:“走吧,学生代表还有银行的人都在里面。”

苏倾点了点头,跟着她走进校园,走到了楼道口,回头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谚。

幸好今天是他陪着来,不知省去多少猜疑和麻烦。

少年双手插着兜斜斜立着,正站在布告栏前随便看着什么,脚下落着一团浅浅的影子。

楚湘湘见她回头,远远地朝她挥挥手:“你去吧,我陪你朋友。”

江谚百无聊赖地扫着布告栏,本来是打发时间,看到布告栏里贴着每一届学生和教师的毕业照,目光便顺势逡巡下去。

小太妹是多少级来着?

他顺着年份找到了13级的合影。二中是个小学校,年级里统共四五百号人,穿着自己的最正式的衣服拍毕业照,一片花里胡哨。

他本来想找一找苏倾解闷,没想到第一眼扫过去就猝不及防地瞧见了,因为她就在镜头的最中央,前排坐着的老师们像两丛绿叶左□□斜,捧起了第二排正中的花骨朵,显眼,晃眼。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荷叶领白衬衣,海军蓝背带裙,领子让风翻卷起来。一左一右两个麻花辫,辫稍系了蓝色的蝴蝶结,乖巧地垂在肩头。一张白皙俏丽的脸,黑如曜石的眼睛,笑涡又甜又干净。

这是——苏倾?

指尖隔着玻璃印上去,明知是摸不到的,手指在她略带稚气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找到苏倾了吗?”

楚湘湘看江谚盯着布告栏不作声,鼓起勇气同他搭话,一股脑儿地说了一堆,“她在你们晚乡一中好不好?还跳舞吗?有没有考第一名了?”

江谚的心不知缘由地,猛然锐痛一下。

拍过多少回集体照了,怎么会不知道?照片那个位置,通常都是留给最听话、最优秀的孩子的,比如江论。

江谚的嗓子有些哑,看着苏倾最后走入的那栋楼,开口问楚湘湘:“她还有什么手续得在你们学校办?”

正是上课时间,中庭一个人也没有,不知哪班的教室开着窗,传来集体读课文的声音。

楚湘湘有些怕他身上冷清疏离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猫一样高傲又带着攻击性的浅色眼瞳。瞧着人的时候,总让人觉得自惭形秽。

看上去很不好处的样子,不知道苏倾怎么会同这样的男生混在一起。

心里蓦地闪出一个念头——苏倾不会是早恋了吧。

因为早恋,她才变得那么不一样。

她红着脸问:“你是她男朋友吗?”

江谚皱眉看了她一眼,没吱声。

“这是她的**,是、是她男朋友,我才可以告诉你。”

“是。”他的语气利落又骄矜。

楚湘湘心里一坠,她觉得早恋是不对的,可放在苏倾身上,她又分辨不出到底对不对了:“那你……可要好好对倾倾啊。”

她左右看看,眼圈有些红了,“今天取的这十万块,是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同学和老师给她的捐款。”

“她是3.18爆炸案唯一的幸存者。她们家都没了。”

*

阳光落在办公室的木头桌子上,反射了白光的打印纸刺眼,上面的黑字有点飘。

苏倾对面坐着慈眉善目的老校长,手指伸过来,点点“签名”一栏:“签在这里,就可以了。”

苏倾看着空白的签名栏发怔,银行负责人说:“小姑娘,这是你老师同学的自愿行为,以后到了社会上,哪怕挣钱了还给他们也行,眼下既然需要这笔钱,就拿着先用,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校长和缓地说:“苏倾啊,你赶快取走了,我们心里的石头也就落下了。当时你钱也没要,人就消失了,这两年我们总想起这个事情,你刘老师下班以后老骑车去护城河边转悠,见着有人捞起来了,就急着跑过去看看。”他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

苏倾笑着,喉咙却有些发痛。

穿制服的刘老师腼腆地说:“这不没事吗,我就是爱瞎操心——对了,现在谁跟你一起住?”

“和吴阿姨一起。”

“阿姨?是你妈妈那边的亲戚?”

苏倾停了停,垂眼“嗯”了一声。

坐在她身边的老师都欣慰地点点头,办公室的茶几上摆了一束鲜花,飘着平和馥郁的馨香,屋里很安静,她手上让老师塞了两个蛋黄派:“别干坐着,吃点。”

*

中考前夕,平静的生活不知不觉发生了一些变化。晚上的时候开始有人敲门,拍打得很用力,几乎像是在砸门一样。

她穿着睡衣,害怕地从屋里走出来,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哄她回去睡,说:“没关系,是外面有人喝醉了,找错了家门。”

拍门声持续了好几天,她没有放在心上,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侧枕着睡,心里想,这个醉汉怎么总找错门。

直到有一天早上,何雅丽送她出门,在家门口看见了两辆卡车,邻居夫妇正吃力地抱着一个个纸箱子往车上搬。何雅丽见了,脸色变了变:“你们也走呀?”

“唉,能不走吗。”女人累得汗流浃背,“昨夜又敲了一夜的门,可吓死人了。”

苏倾说:“那个人也敲你们家的门……”

话音未落,何雅丽在她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上你的学去。”

苏倾背着书包走到了行道树下,远远地一回头,母亲还站在原地和他们攀谈,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忧郁。

那时,何雅丽是在问:“报警了吗?”

“报警?”女人脸色古怪地打量着她,“你们是外地过来的吧。咱们这儿,一直这样。”

她谨慎地转动着眼珠子,食指指指天,又指指地,嘴唇微动,声音压得很低:“都一块儿的。”

何雅丽变了脸色,却不吭声。

她当初的确是因为苏凯的工作调动搬过来的,年轻时,家里不同意她远嫁给一个无父无母的农村孩子,她当晚收拾了行李就跟他跑了,十几年来一次没回过乡。晚乡的湾峡,青山绿水,很符合他们心中理想的家。

他乡做故乡这么多年,她才发觉这地方的美丽背后,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一连数晚,苏凯回家都很早。客厅的灯昏暗地亮着,家里阴云密布,烟灰缸里的烟蒂积了厚厚一层。

“我现在都不敢看手机。”何雅丽哽咽着说,“真的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不知信息是在何处泄露的,两个人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大量信息塞满信箱,要求配合签约,否则后果自负。

“能有什么后果?”苏凯揉了揉僵硬的脸,又把眼镜摘下来温吞地擦着,“青天白日的,还能强闯民居?”

“他们给我们多少钱?”

“前天说四十万,昨天接了电话,说我们不识相,降成三十万。还威胁我,再往后拖,一分钱也拿不到。丽丽,要不然我们——”

“不行。”何雅丽的眼圈通红,“这房子我们十年前买的时候就四十二万了,现在房价涨得这么厉害,少说也翻了两翻。拿着三十万让人搬走,有这种道理吗?”她咬了一下唇,狠狠地说,“不行我们去法院告他们去吧。”

苏凯烦躁地摇了下头:“不成。我上网查了,是正经拆迁,有政府的批文。”

前些天市委书记上电视还说,他们现在住的地块,划成了高端住宅用地,虽然也是住宅,但性质是不一样的。推平以后,盖的是独栋别墅。

他们说新城建设是晚乡未来发展战略的一部分,虽然这战略大多数民众根本搞不明白——那么多别墅盖出来,谁来住呢?

“正经什么正经?又打电话又敲门的——这不是黑社会吗?”何雅丽把手里的纸巾绞成了纸絮,又哽咽起来,“倾倾六月份要考试了,拿着三十万去哪,让我们住一室一厅,住地下室去?”

苏凯“唉”了一声说:“倒是。那再拖一拖,再拖一拖。”

二人看一眼表,六点半了,餐桌上的鲫鱼汤凉得发腥。

何雅丽先发现哪里不对,一丝冰凉从脊梁骨钻进去:“倾倾怎么这个点还没回来?”

气氛陡然凝滞了一下,她把围裙一把扯下来,抓了抓头发:“我到学校,我到学校找她去。”

苏凯的铃声尖锐地响了一下,听筒那头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半晌,稚嫩的压抑着恐惧的声音响起:“爸爸——”

玉京秋(十)

那一天是苏倾值日,关好门窗, 背着书包出来, 天已晚了。紫红色晚霞铺在旷远的天幕底端, 下面是远处雪松的树顶。

家里离二中很近, 大约十分钟的路程, 故而她每天自己上下学。

书包上的绒毛团钥匙链在拉链上一晃一晃,她听到背后有哗啦啦的声音,想起妈妈给她装了一袋硬币,眼里倏地有了笑, 书包搁在腿上,手伸进去取了一枚, 在手心里捏得热乎乎。

她很贪凉,秋天也要吃雪糕。

距离小卖部还有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 忽然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驶过来, 有人拽着她的胳膊一拖,拉上了车,捂着她嘴巴的手满是烟味。摩托车驶进了小巷子里。

书包上的钥匙链断了,孤零零地躺在水泥地上。

所幸天没黑透,巷道里穿拖鞋的妇女拿着绿色塑料盆,懒洋洋地出门倒脏水,溅在那两个胳膊画了纹身的男人裤子上, 那是个不好惹的妇人,他们吵着吵着推搡起来。

她穿着校服缩在墙角里,腿脚发软, 一双空冥冥的眼睛睁着,手背在背后悄悄拨电话,手心让汗水湿透,几乎握不住手机。

长按“1”是110,“2”是爸爸的号码,她也不知道自己按的是1还是2,约莫是2,因为她喊了爸爸之后,那边半天没有挂断。

那两个人欺近了她,一根烟夹在手里,前面有很长一段垂下的烟蒂。

“你叫苏倾是不是?”

她摇头。

一巴掌上来,将她打蒙了:“让你说话。”

“别这么凶嘛。”另一个人闲闲笑着拦住他胳膊,手指划过她发红的脸和颤抖的嘴唇,“妹妹,别怪我们,你们家里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知不知道?”

“不知道。”她怯怯说,怕再挨一巴掌。

那个人打量她的眼神变了变,似乎含有其他的意味,慢慢贴过来,半蹲着在她身上扭蹭着。苏倾的后背紧紧贴着墙,差点喊出来,但她只是张了下嘴,因为另外一个人把滚烫的烟头靠近了她的脸:“敢叫弄死你信不信?”

她藏在背后握着手机的手抖个不停,但她没有叫,只是睁大了眼睛。

左手被蹲着的那个男人握在掌中,面团似的揉了又揉,拉着她的手慢慢往下,伸进他发热的裤子里:“你乖乖的,配合一点,哥哥不难为你。”

她的手握成拳,又被他强行张开,她蓦地大声说:“这是岷家巷。”

“岷家巷怎么了,有你同学?”那人笑着,拿嘴嘬她的脸,声音都有些变了,“你长得好漂亮,是不是班里的班花?”

“操!”旁边抽着烟放风的男人猛然骂了一声,苏倾看到夜色里一个身影猛扑过来,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毫无章法地挥舞着,一下子砸到他肩膀上,很重的声闷响,她身旁的两个人马上惊得弹开来。

“滚开,给我滚远点!”那个人声嘶力竭地大喊,苏倾好半天才听出来,这个人是从没大声说过一句话的爸爸。

摩托车的引擎嗡嗡地响着,后座上的那个人吹了声口哨:“给我识相点。今天是你女儿,明天是你老婆。”

尾气弥漫在空中。苏凯剧烈地喘息着,手上的棍颓然放下来,原来那是家里的晾衣杆,都中间都被打弯了去。

爸爸拉着她衣服角反复看了看,一句话也不讲,脸色有点吓人,苏倾怯怯喊了一声:“爸爸。”

这声一出,一下子被他搂紧怀里,他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爸爸错了。”他说了两句,竟然抱着她哽咽起来。

苏凯背过她的书包,要拉着她走,她把左手藏在背后,不给他牵:“我想洗手。”

苏凯停了停,嗓子都有些哑了:“现在不能洗,到地方了洗,好不好?”

后来她才知道为什么不能洗。爸爸把她沾了浊液的手拍在桌子上,冲着值班的两个满脸漠然的的民警吼“这算不算证据”的时候,她的手被几双神情各异眼睛的盯着,手指动了动,感到一阵屈辱。

那些目光很快落到了她脸上,带着别样的兴味。

当班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警,她沉默地看着,抽了张卫生纸,在饮水机里接了点水:“给孩子擦擦吧。”

“不能擦。”苏凯生了一张文气的脸,也有知识分子的执拗,“在你们的地盘上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市民还能有安全感吗?”

“就是没上学的小混混,招惹这个招惹那个的,不是犯大事的人。这不是没怎么吗?听我一句劝,没必要立案。”

“我要求立案。”

“实话告诉你吧。”年龄大些的警察四十来岁,头发里掺着半数银丝,披着警服外套,一副和事佬模样,“立案了,也抓不住。晚上不安全,以后放学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贪玩。”

苏凯的情绪有些濒临失控了:“你们不是有DNA检测吗?不是能把人定位了吗?恳请你们抓紧时间取证,我的孩子想洗手。”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年轻的那个抱着怀,目光从苏倾脸上滑过去:“你这孩子多大了?”

苏凯绷着嘴角:“今年刚十四。”

“哦,十四了。”他点下点,想了想,转向苏倾,“长得挺可爱呀,在学校有人追你没有?”

苏倾坐立不安地摇了摇头。

“那么有没有交一些社会上的朋友?”

苏凯猛地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年轻的警察说,“我合理怀疑你的女儿是在跟那个人谈恋爱,不敢告诉你,被发现就谎称被侵犯,这种情况我们见多了,建议你们两个好好聊一下,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苏凯猛地站起来,让那个女警从背后拉住了,他伸手指着那年轻人:“你说话注意点。”

苏倾咬着唇,下唇都让她咬痛了,她才开口,眼睛只看着那个女警,声音细软却拗:“我没有跟他谈恋爱。我不认识他。”

女警怔了一下,手上也不知不觉松开了,苏凯扯着衣服坐下来。

“听见我女儿说什么了吗?”苏凯眼底发红,一双手搁在桌上扭着在一起,半晌,疲倦的声音响起来:“如果这个不能立案的话,我可以再加一条——他们不是路过的,是有目的的打击报复,因为我们的现居地在拆迁范围内,目前还没有签约。”

他把手机扔在桌面上,颓然揪住自己的头发,“一个月以来,我们家受到了严重的骚扰,真的……没有办法坚持下去了,我请求你们……帮帮我。”

两个警察再次对视一眼,苏倾敏锐地觉察到了那种隐秘的情绪,隐隐有些不安——因为那好像不是她心中警察该有的眼神。

年轻的警察说:“那做笔录吧。”

在苏倾十四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做过笔录,苏凯也没有。所以当她被单独带进那间小屋子里的时候,没有人提出什么异议。

后来过了好多年,她才知道,真正的笔录到底是什么程序。

那时她一个人坐在屋子中央的圆凳上,那两个警察趴着桌子,坐得离她很远,屋里光线很暗,排风扇缓慢地转,让她有种错觉,像电视剧里的审讯。

她说了自己的名字,简要地讲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她还描述了一下那两个人的长相和胳膊上的纹身,不过马上就被不耐烦地打断:“问你这个了吗?”

她眨了一下眼睛,没再作声。

“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了吗?”

她点一下头:“嗯。”

随后他们开始提问:“他怎么侵犯你的,脱你衣服了吗?”

“……没。”

“那是怎么的呀?说详细点。”

屋子里又闷又暗,苏倾的鼻尖出汗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讲过的内容,他们又让再重复一遍。

年轻的警察拿笔敲敲桌子:“用什么猥亵你的?用嘴,手还是生/殖器,说话呀。”

苏倾的眼睛茫然睁大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艰难的声音:“都没。”

“你帮他手/淫了是吗?”

“……”

“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好。”

“你帮他手/淫了是吗?”

“对……”

“多长时间,怎么做的?”

苏倾像是变成了木头人,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说:“我……不记得了。”

两个警察嗤笑,终于放过了她,翻了一页纸:“他摸你了吗?”

“……嗯。”

“摸你哪里,上面还是下面?”

“……”

“说话呀。”

苏倾的眼泪噙在眼眶里,从天而降的发问像刀子,让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了:“没。”她迅速地抹了一下眼泪,泪珠却越来越多了,她的声音了点了一点细弱的鼻音,她觉得自己真过分,强行控制着不抽泣,“只是……手。”

“你什么感觉?”

“我很害怕。”

“没问你心理的感觉。”年轻的警察瞟了她一眼,随即和他的同事相视而笑,那嬉笑里带着许多情绪,好奇,轻蔑,还有玩弄猎物的残忍和恶意,“我问你有没有什么生理的感觉。”

“……”

“有快感吗?”

“……”

“说话呀。”

她远远地看见了,他们早就没有在本子上记录了,只是拿着笔在手上玩。

她拿手背擦了一下眼泪:“我可不可以出去?”

年长的那个警察皱眉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警局是你家开的?”

凌晨两点,苏凯才等到了小屋里出来的苏倾,女孩脸上的泪痕斑驳,眼神飘忽着,六神无主,警察手里拿着她签过名的记录册,打了个哈欠:“行了,回去等消息吧。”

苏倾在派出所的洗手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凌晨的白炽灯冷得发蓝,洗手台上放了一块很黑很旧的香皂芯子,她看了一眼,没有用,只是用清水冲。

身后有窸窣的声音,她回头,是那个警号尾号9的女警,她走来,在她手上倒了几十片干净的便携香皂片。

是茉莉香,苏倾说:“谢谢。”

那个年轻的女警靠着墙,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等她洗完,她蹲下来,从底下给她把校服拉链拉上去,把领子温柔地整好。

两人对视的时候,苏倾发现她的眼睛通红,含着许多不平的情绪,可是她隐忍着,只是喑哑地将她这个陌生人望着。

“路上小心点。”她最终说,“让你爸爸接送你上下学。”

这个女警通红的眼睛,让她幡然醒悟了。

原来她没有错,一点没有错。错的是那些人,是他们错了。

*

自那天以后,苏凯把工作调到了晚上,白天开着那辆小货车送苏倾上下学,要看着她迈进校门,才驱车离开。

有一天半夜,他下班回来,发现客厅的电视还亮着,苏倾在沙发上坐着,眼睛专注地看着静音的电视,闪烁的光映在她白皙的小脸上,一会儿是绿色,一会儿是蓝色。

他走过去看,电视上正放着市委书记董健剪彩湾峡经济新区的午夜新闻,他眉头一皱,“啪”地关掉了电视,“倾倾,几点了?怎么还不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