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夏刚想把行李放下,门边见百里亦款步走来,她愣了片刻,不客气地过去挡在门口。

“你不准进来!”

百里垂头看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高兴和你一间屋……何况,这儿还这么小,挤不下三个人。”

“和他就可以?”他颔首,看着那个尚在拾柴生火的车夫,语气明显不快。

“是啊,我和谁都可以,就是不愿和你一起。”七夏把脸挪开,冷声道,“你要是进来,那也行,我出去。”

她捡起包袱,当真说走就走,百里心下无法,只得拉住她。

“好了,我走便是。”

他说完果然转过身,半点犹豫都没有,走到门外就把自己的马牵在手中。

见他这么利索,七夏反而有点无所适从,转身想进去,迟疑了一瞬,又侧头去看。

眼下已经过了冬至,寒风如刀,刮在脸上不一会儿就觉得疼。百里寻得一处避风之处,将马拴在一旁的矮树上,自己则席地而坐。

约摸是风太大太冷,马匹不耐烦地打着响鼻,直拿蹄子在原地磨蹭。

只在外站了少顷,手脚就被风吹得冰凉。真这么睡一个晚上会不会冻死?

她心神动摇,赶紧又摇摇头。附近这么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要来这儿待着,说不准别处还有落脚之处呢?分明是想耍苦肉计,这回指望一巴掌给个枣就算完了?门都没有!

思及如此,她扭头就往庙里走。

那边的车夫已经把火生好,眼见七夏脚步沉重,脸上似有怒意,不由关切。

“姑娘……没事儿吧?”

“没事,我好得很。”七夏在火堆边把自己干粮掏出来,寻了根细树枝,猛地一下穿过去,那感觉像是在给谁捅刀子似的,看得一旁的车夫心惊肉跳,不动声色地朝外边儿挪位置。

冷硬了的馒头在火上烤了不一会儿就糊了,吃起来像是锅巴,带着淡淡的焦糊味道,很是香脆。

天色已经黑沉下来,今夜的风格外大,即便坐在庙内,也能听到呼呼作响的风声。

车夫嚼着冷馍馍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

“好大的风啊,呼……怪冷的。”矮树下,那人身影笔直,只是孤零零和一匹马待在一起尤显得孑然。

“姑娘……”车夫小心翼翼凑到七夏跟前,“要不,你让他进来吧,这么吹着正常人怕是受不住的。”

“我不要。”她头也没抬,自顾吃馒头,“他又不是正常人,吹个风又怎么了?”

似乎是想到一些旧事,七夏扁了扁嘴,低低道:“当初我在城外吹风的时候,他也没让我过去烤火……我连那么冷的水都跳下去了,吹风又怎么了?……哼。”

风越吹越大,还没到后半夜,雨就唰唰的落了下来,半点征兆也没有,那雨势之大,甚至坐在庙内还能感受到风吹进来的雨丝。

“姑娘……”七夏还盯着雨出神,车夫却分外好心的提醒她,“都下雨了,还是……让那位公子进来坐会儿吧?这要淋出病来多不好啊。”

偷眼望了望门外,风雨里,百里坐在台阶上,倚着石柱,浑身都湿透,他却似乎毫不在意,仍旧那么坐着。

此时此刻,七夏心中虽有些动摇,但碍于面子,嘴上怎么也不肯松口。

“你理他呢,是他自己要跟着我的。”

车夫语重心长:“公子不也是担心你嘛……”

话音还没落,就遭到七夏一个白眼。

“你到底是我的车夫还是他的呀!”她没好气,“可别忘了是我给你工钱!”

“是是是……”见状,车夫也不好再说,只朝百里投去一个同情的目光。

雨声哗哗而响,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见小。

车夫已靠在草垛上睡了,七夏还拿着树枝百无聊赖地捅着火堆。

山神庙外,好在屋檐够长,勉强还能遮住些雨水,他那匹黑马早已经耐不住雨势,自个儿找地方避雨去了。

脚下的雨珠已汇成一股细流,缓缓挨着台阶淌过,冷倒是不觉得,只是依然睡不着,双目虽盯着脚边,眼中却没有神采,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水顺着头发贴在脸边,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耳畔砸着雨点,他眼睑微动,想着自己所拥有的,和失去的……

第47章 【门前戏子】

忽然间,耳畔传来一阵风声,有人不情不愿地把一件大氅甩在他身上。

百里回过头,七夏正站在他背后,表情冷冷淡淡。

“你进来吧。”

他伸手将地上的衣袍捡起,“无妨,不进去也是一样……外头冷,自己穿上。”

他把袍子披在她肩头,静静替她系着前襟的衣扣,一股带着湿气的寒意扑面而来。七夏垂眸盯着他冻得通红的手,沉默了许久。

“我不是你,才没那么狠心。”

她后退一步,“你是大将军,身份比我尊贵,若病了我担待不起。”

百里淡淡叹了口气:“你从前总说我看不起你,仔细想过没有,这种话,我几时说过?”

平心而论,他的确没有瞧不起自己。

“你是没说过,那你张口闭口和我谈银子,又算什么?”七夏迎上他的视线,“其实在你心里,所有东西都能用钱衡量……这和瞧不起我,有什么分别?”

——“你的香囊,我会赔你。”

至今,想到他那时说的话,心头还觉得无法释怀。她此生没有像那一瞬一般,这么憎恨钱。

“我知道,在山庄时对你的语气有些冲。梅倾酒也问过我,从来没对女人红过脸,为什么待你就要比旁人凶一些。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直到你走以后,我想了许久……”百里顿了一阵,才缓缓道,“或许潜意识里,我将你放的位置并不一样。”

她听完登时一怔。

“对旁人,我可以谦和恭敬,对你……”

七夏咬着牙接话:“就可以扇巴掌?”

百里并没回答,反而问她:“你就那么肯定,我那一巴掌会打下来?”

她不曾迟疑:“我见你打过郡主的侍女,怎么就不会?”

“那你是郡主的侍女么?”

“我……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我那日为什么打她,你忘了?”

七夏微微启唇,半晌却没说出话。冷风一过,反而打了个喷嚏。

“行了。”百里摇了摇头,“进去吧,别等明日起来当真闹出病来。”

“哼,不用你管。”她转过身,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手背,又冷又僵,硬得如同石块一般,七夏微微一怔,飞快把手撤了回来背在身后。

百里静静看了她一眼,随即也将手隐到袖中,若无其事地倚着门前的木柱。

是他自己不进来的,和她无关。

何况天这么冷,不信他真会在外头过一宿。

草垛边,车夫歪着身子似乎已经睡熟,七夏回到火堆旁坐下。垂头拾了地上枝桠折成两段丢入火堆之中。

火星爆出来,噼里啪啦作响。恍惚像是在杭州的郊外,她亦坐在火边,兴致勃勃烤着手里的酱香葱饼,然后又笑嘻嘻的问他要不要吃。

歪头出神许久,七夏终于觉得倦了,翻身躺下去,以手为枕,背对门的方向合上双眼。

庙外雷鸣电闪,一夜风雨。

雷声太大,乍然劈下来,倒有些骇人,七夏夜里被雷吓醒过几次,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天是几时亮的,待得睁开眼,身旁的火堆早已熄灭,隐约可见得几点火星子,时隐时现。

天空还在下雨,只是从昨夜豆大的雨点变作蒙蒙细雨,她揉着睡眼爬起来,身上忽觉沉重,低头时正见肩头多了一件披风,灰鼠毛的,又厚实又软。摸上去还暖暖的,似乎是被人烘烤过。

七夏怔了一会儿,侧头去看门外,矮树下百里抚着马背,身形笔直如松,他衣衫却还是湿的,顺着衣摆尚在滴水。

说不定……他真在外睡了一夜。

行了四五日,终于到了汝宁府。车夫热心肠地替她找了一家实惠的客栈落脚,又给了她另外熟识的几个车夫的地址。七夏不住道谢,付过车钱,这才拿上自己的行李,准备先在客栈住下,等明日再去找车马。

汝宁府不比开封庐州繁华,客栈酒楼尤其不多,一到了正午傍晚用饭的时候便格外拥挤。

七夏眼尖,先把角落处还空着的位置拿包袱占了,一面提壶倒茶,一面去招呼小二。

“伙计,快来,我要点菜。”

没等到小二,身侧却有个人移了凳子坐下,那动作简直比在自己家里都还自然。

“喂。”七夏不满地瞪他一眼,“这桌是我的,你找别处吃饭去。”

百里倒不在意,解释得简单,“我倒是想,不过……周围已经没处坐了,拼个桌如何?”

“我要是说不呢?”

她拒绝得毫无情面,百里却像是意料之中。

“好,那你说。”

七夏特意提高音调:“我说不和你一起。”

“嗯,我听见了。”

百里面上看不出半点尴尬,信手端过她给自己倒的茶水,轻轻吹了两下。

七夏呆了呆,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还不走?”

“我说了要走么?”

“那你方才……你耍我么?”她伸手指着他鼻尖,然后又恍然大悟地狠狠移开,夺过茶壶,另取了一只茶杯来倒水。

“慢点喝。”百里在旁好心道,“小心烫。”

压根没把他这话放在心上,七夏猛地灌了一口,不承想竟真的烫嘴,她险些喷出来,舌头立时麻木。

“……不都跟你说了烫么。”百里摇头叹气,轻轻将手边的果子推到她跟前,“烫到没有?”

七夏不肯领他的情,捂着嘴很有骨气地挪开,站起身。

“我不吃了。”

“你坐下。”百里一手拉着她,硬生生拽回来。

“别赌气,这会儿人多,到哪儿都没空座,好不容易坐下了何必跟我怄气?难不成你想过个一两时辰再用午饭?”

正说着,方才忙忙碌碌的小二总算是挤到他们这边,一面拿巾子擦了擦桌面,一面偏头笑问:“两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还没等百里开口,七夏就抢先道:“我们俩分开点,各吃各的。”

“何必呢。”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还要回杭州,钱够用么?不如……”

“给我上碗面。”七夏也不搭理他,偏头去吩咐小二,“记得在里头加个鸡蛋。”

“好咧。”伙计颔首应下。

“一路上吃了好几日的干粮。”百里循循善诱,“就不想吃点别的?”

“不吃。”七夏回绝得飞快,认认真真对那小二吩咐,“就给我来碗面。”

“成……”小二看了看百里,似有些迟疑,“那客官您要点什么?”

他想了想,只挑了几道七夏爱吃的菜,打发着做去了。

店里的厨子动作很快,不多时菜就上齐了,包括七夏的清汤挂面。

不得不承认,面对一桌的好菜只吃挂面真是一种难忍的煎熬,她这才明白百里非得坐这儿不走的理由了,想不到他如此阴险狡猾,竟用这种方式逼她服软。

七夏愤愤地扒着面条,强忍着把头埋在碗里。

等到那碟糖醋排骨端上桌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

“你也太欺负人了!硬要同我拼桌也就罢了,哪有这样的?!”

百里听罢倒有几分无奈,“又没说不让你吃。”

“谁要吃你的东西!”

“这是厨子做的菜,也不算我的。”他信口胡诌,将眼前还冒着热气的一碟螃蟹往她那边推了推,“尝尝看,我瞧着这个葱油蟹还不错。”

七夏把头扭过去,压低声音:“别以为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说着她眼珠子一转,忽然把蟹端了过来,又把那盘糖醋排骨挪到他旁边。

“我吃蟹可以,你得吃这个。”

百里怔了一瞬,似有不解,“你不是喜欢吃甜的么?”

“可我若是吃蟹,那就吃不下这么多了。”知道他反感甜食,七夏扬眉道,“菜点都点了,你不吃?那多浪费。”

见他犹在迟疑,她搁下筷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凉凉道:

“你不吃,那我走了……”

“行了……”知道她是存心的,百里也只得答应,“我吃就是。”

平心而论,这家店的排骨做的真是不怎么样,糖醋放得不均也就罢了,糖尤其偏多,几口吃下去,他已然开始皱眉头。

七夏揭开蟹盖,有滋有味地拿勺子舀里面的蟹黄来吃,不时偷偷瞄了百里几下。

他当真是不喜吃甜的东西,一口一口吃得极慢,脸色就一直没好过,吃到最后隐隐已开始显出不适之色。

记得上回逼她吃糕点,今天她也让他试试这种滋味。

起初七夏还觉得心里痛快,看久了也感到食之无味。

也不知那排骨是什么味道,等百里吃过半盘子的分量,见他脸色实在是有些异样,七夏伸手夹了一块在嘴里尝了尝,甜的连她也吃不下去,只得摇头道:

“算了,你也别吃了。是很难吃。”

闻言,百里才如释重负地搁下筷子,伸手倒了杯茶水漱口。想必此生他对甜的东西是再无好感了……

装螃蟹的盘子已经空了,一碗面尚没吃完,七夏慢吞吞地喝了口汤,门外忽听得一阵喧闹,她不由抬头望出去。

一辆甚是华丽的马车悠悠驶过,街道两旁却簇拥着一大波的人,但看路人的表情神色似乎十分兴奋惊奇,也不知那车里坐的是谁。

车子后面跟了几个骑马之人,见得那幌子上写了个花字,她才大悟,轻轻“啊”出声。

“怎么?”

七夏脑中灵光闪过,暗自思忖,也不理他,埋头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