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人新晋上大夫,为何不在这些宾客中多多周旋一阵?”练钧如见闲杂人等都已散去,本来在他身侧的斗昌等人也都忙着在人群中敷衍,只有严修三人紧随其后,不由走近几步,意图和这位周国新贵搭上关系,“当日丰都城门接驾之时,孟大人便好似和长新君大人有些隔阂,须知将相和才是国之大计,难道孟大人想要辜负君侯的一片苦心么?”

孟明愕然转头,见练钧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烦躁之意。他出生世家年少得志,本来以为仕途将一帆风顺,谁知竟和周侯之弟长新君樊威慊始终不对眼,一来二去,不但被贬胥方,而且多年未曾回归都城,心中愤恨何止一星半点。“殿下出身宫闱,哪里知道我等困苦,算了,些许往事不说也罢。不过,还是要多谢殿下提醒了!”尽管看不起练钧如这个顶着兴平君名号的中州王子,但外在礼数孟明却不敢缺失,何况对方提醒得确实没错,这上大夫之名得来不易,他也不想再有什么闪失。

孟明不想找麻烦,却并不意味着旁人会放过他。尽管他新得周国宠信,但国中不服气的贵胄却依旧不少。只见一个二十几岁,面相阴骛,脚步轻浮的年轻人一步三摇地走近了孟明,语气讥诮地道:“想不到孟兄竟会赏光来赴长新君大人的盛宴,真是稀客啊!孟兄在胥方城蹉跎了十年岁月,如今应当知道仕途和义气孰轻孰重了吧?哈哈哈哈,少年得志莫轻狂,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孟兄如今应该已经分辨得出其中三味了!”

孟明本来就心绪不佳,若非属下苦苦相劝,他今夜无论如何都不会前来赴宴。虽然在边关磨练心境多年,但一进丰都这权贵圈子,他的心火却格外旺盛,此时一经撩拨,顿时怒火更甚。脸色一连数变之后,他的目光中一时尽是鄙夷不屑,“尹兄出身世家,想不到也会成为长新君大人的门下走狗,难道也是令尊尹大人的意思么?真是好笑,我孟明也曾经建功战场,你这个只知道躲在长辈荫庇下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说话?难道长新君大人如今让你代言?”他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竟是有心挑起争端的态势。

“你!……”尹姓年轻人勃然大怒,二话不说就挥拳冲了上来,可凭着他那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又哪里是孟明的对手,一个来回便被击飞了出去,四脚朝天地落在了地上,模样极为狼狈不堪。练钧如心知不好,却想看看孟明如何面对之后的状况,因此只是上前一步并未说话。

“谁敢在本君府邸放肆!”随着一声大喝,此间的主人长新君终于现出了身影,而樊嘉也脸色铁青地紧随其后,显然心中不悦。樊威慊仍然一如既往地身着银袍,颌下胡须浓密,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原来是孟大人,怎么,在边关打仗习惯了,竟然在本君府邸上教训起人来了?咦,这不是尹大人的次子尹峰么,怎么也得罪了孟大人?”

不待孟明开口,地上的尹峰就恶人先告状道:“长新君大人,您须得为我做主!我只不过好心提点了孟大人几句,他便出口伤人,还出手教训,实在是没把您放在眼里!……”

樊嘉本以为孟明乃是父侯精心挑选,留给他将来使用的臣子,其人一定善于隐忍,谁料孟明竟会如此冲动。听了尹峰一番诉说之后,他只觉事情更加棘手,想要开口时却看见练钧如站在孟明身侧不远处,顿时有了主意。

“尹峰,这都是你的一家之言,不足以采信,本公子却不信孟大人会如此冲动。如弟,你刚才一直在此处,不若说一句公道话,究竟是何人挑衅在先?”他这句话说完,众人的目光立时集中在了练钧如身上。毕竟,顶着华王义子兴平君的名头,此时此刻,练钧如的一句话无异于重若千钧。

第十三章 接见

周侯樊威擎对最近的进展极为满意,坐拥千里之地,又有绝世美貌的妻子,确实已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就。不仅如此,此次中州朝觐居然还带回来一个兴平君姜如,比之他想象中的收获更大,毕竟,华王姜离膝下无子,只要能够将姜如掌控在手心里,将来再设法将其扶上中州王位,那便有了辅佐中州王室的大义名分,这比一个区区方伯的口头承诺要名正言顺得多。

得意洋洋的他在昭庆宫中来回踱步,举止间丝毫不见往日沉着冷静的气度。一个人独处时,他便不是那个贤名远播海外的明君,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已。“唔,嘉儿如今正和姜如在一起,是不是需要另赐一座府邸?等到冠礼过后,寡人便册封嘉儿为世子,如此一来,樊威慊那边若有异动,寡人就可以下手了!不管如何,寡人创下的大好基业,绝不会让旁人插足!”

门外前来报讯的内侍刚要启门奏报,就听得里头一阵自言自语的声音,连忙畏缩地退了回去,这种时候,听见什么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好一会儿,待到里头没有动静之后,他才乍着胆子禀报道:“启禀主上,无忧谷万先生求见!”他口里说得恭敬,心中却是万分疑惑。须知无忧谷虽属四大门派之一,但门人一向潜修天道,鲜少踏足人世,即便是入世,也向来是为了消弭天灾人祸,在民间口碑极佳。此时只不过是四夷蠢蠢欲动,天下兵戈未曾大起,这无忧谷传人上这里来干什么?

周侯樊威擎却是一惊,脸上的神气全然敛去,俨然一副镇定的架势。当他从内宫中徐徐走出来的时候,每一个内侍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主上散发出的那种赫赫威势,便情不自禁地额首点地以示恭敬。谁都能感到,今次无忧谷传人前来觐见这位君侯,所为的绝非小事。

万流宗站在大殿中,心中古井无波,仿佛旁观者一般欣赏着巍峨的宫殿。人说周侯贤明开通,乃是一等一的明主,就连他那位师妹也是这般称道,他便不由好了奇。天下沽名钓誉者何其多也,他倒想看看,这位周侯究竟有什么本事,使得周国富饶安泰闻名于天下。

正在沉思的他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声高喝——“主上驾到!”转身过来,万流宗恰恰和樊威擎的目光来了一次正面交击。两人俱是自负之人,此时虽感对方目光犀利无比,却都不想示弱,足足对视了许久才收敛了外放的气势。

“无忧谷万流宗参见君侯,早闻君侯之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天下叹服,百姓归心。”万流宗含笑深深一揖道,举止飘逸出尘,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樊威擎并不敢托大,亲自上前扶起万流宗,神情间毫无自矜之色。“哪里哪里,能得万先生这一句称道,寡人实在是荣幸得很。相传无忧谷传人每次现世总能大放异彩,为一时之领袖,今日见了万先生,寡人便想到了尊师当年的风采。不过,万先生既然承袭了‘万’姓,想必已然成为了下一任无忧谷主的当然人选,真是可喜可贺!”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面前的青年,只见此人白衣飘飘,面容极为俊朗,却给人一种极为清新的感觉。然而,樊威擎何等人物,仅从其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便看出了此子绝非表面那般脱俗,看来,无忧谷也并非好相与的。

万流宗暗叹这位周侯的细致,却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否认。两人既然已经说了场面话,接下来就不必再旁敲侧击了。万流宗欣然落座,这才说出了自己来意,“君侯,家师数月之前也发觉了星象有变,因此极为忧虑。四国鼎立数百年,却始终未曾分出胜负,而中州也在使令尽力维持下屹立不倒,这都是使尊未曾出世造成的。如今使尊已然应运而生,四国诸侯又尽皆入华都朝觐,声势之大天下皆知。君侯,我此来只想向您请教一事,您就如此确定使尊入世能使天下安泰么?”

樊威擎苦笑着摇摇头,“万先生,寡人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是有私心的。如今中州贫弱,觊觎者不计其数,四国之外又有四夷,万一事机有变,岂不是便宜了那些夷人?中州已然有数百年未曾出现使尊,此事是吉是凶无从而知,只不过,寡人的处世之道向来光明磊落,绝不屑于背后那一套。寡人在华都曾经见过使尊殿下数次,其人确实非同凡响,不可小觑。再者,炎侯暴虐,麾下将士却是四国之最,倘若被这等人谋夺了天下,岂不是百姓之苦?”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听在万流宗耳中,却有一股欲盖弥彰的意味。他心中冷笑,口中却赞道:“君侯高义,百姓定会明白。不过,天下乱相已生,非一人之力能够挽回。如今中州传出使尊斋戒祈福的消息,其用心殊为可疑。我无忧谷虽然有无忧之名,但谷中子弟仍有亲友在世间,所以我此次奉师命前来,也是想恳求君侯适时出面,解决天下乱局。”

樊威擎听得怦然心动,然而,他是老谋深算的人,岂会因为万流宗的几句逢迎而轻易应承。仅是思量片刻,他便换上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无忧谷的心思也正是寡人最为担忧的,自第一代天子华王统一神州以来,四国和中州便始终秉承着制衡之道,一个使尊便使四国无法妄动。然而,自巫蛊之乱之后,历代天子便无法获得使尊的辅佐,从此中州积重难返。寡人世袭周侯,何尝不想令天下归一,只是治理周国一地已是繁杂,又枉论神州天下?无忧谷的好意,寡人心领,若是四国能有人让天下宾服,寡人定当奉令而行,绝不违背。”

万流宗这才真正觉察到周侯樊威擎的不凡,目光中多了几分佩服。他长笑一声后起身深深一揖:“君侯请恕流宗无礼,刚才的话并非家师所言,而是我自不量力,想一试君侯心胸。想不到君侯大贤若斯,居然不为我妄言所动,实在令人钦佩之至。”他见樊威擎脸色数变,情知自己成功地乱了对方心绪,不由信心更足,“君侯高义我已然见识,天下共主虽然诱人,但无法使百姓安泰者不可能窃居其位,唯有德者居之。无忧谷虽然一向不问世事,但这个时候绝不会退缩。今次我万流宗奉师命向君侯献上令符一枚,将来若有事,君侯自可得我无忧谷的全力支持!”

樊威擎这才觉得大为震动,无忧符虽然有名,但自无忧谷之名传遍天下以来,能得此物者寥寥无几,枉论万流宗刚才所说的那个承诺。天下四大门派,旭阳门暗助炎侯,历代门主更几乎都是炎侯亲族;寒冰崖门人多美艳女子,向来与商国往来甚密;黑月宫潜势力庞大,掌握着天下最精准的消息渠道,立场却是摇摆不定,时而襄助中州,时而与四国暗通消息,行迹最为诡异;而最神秘的无忧谷却是鲜少插手天下大局,此次的举动更是从未有过。

权衡利弊得失的樊威擎终于难以拒绝这莫大的诱惑,倏地站起身来,竟是以一国之尊向万流宗躬身一礼,慌得万流宗连忙偏身避开。只听樊威擎感慨万千地道:“寡人一向对无忧谷的慈悲心怀敬仰,想不到今日竟能得到如此承诺,真是三生有幸。万先生放心,寡人并非无德之人,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此物。周国如今富甲天下,寡人就是有心逐鹿,也不会陷百姓于危难。中州历代天子虽然有所失德,却并未有极恶之处,乃是天下共主,寡人也绝不会轻言背弃,这一点还请万先生转告令师。”

万流宗望着御阶上自信满满的周侯,突然生出一种深深的疑虑。师傅认为能够以无忧谷一隅之地影响天下大局,是否真的自负了一些?天下奇人异士之多,并非明面上那寥寥数人,他已然听说了周侯樊威擎携华王义子回丰都的消息,尽管那位兴平君姜如的来历尚不清楚,但是,一旦周侯起了挟天子而令诸侯的心思,师门的盘算就要落空了。不过,无论怎样,无忧谷入世的第一步已经迈出,今后便再没有退缩回圜的余地。

“先祖那早已失去多年的荣耀,一定会在我的手里重新复活!”万流宗走出宫城,脸上突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第十四章 交结

听到樊嘉问话的时候,练钧如就知道情形不妙。刚才的交锋他确实听得清楚,尹峰分明就是故意寻衅,然而,此人乃是周国上卿尹南的次子,轻易得罪不起。相形之下,孟明这个人心思比较单纯,若是能下水磨功夫,说不定能够交结一下,不过,周侯刚刚晋封其为上大夫,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笼络的。想到这里,他便彻底犯了难,身在他国不能自主,若是普通的士族尚可用些心计,可是,这两人都是世家子弟,要不偏不倚就实在困难了。

脑中思绪飞快地转动着,练钧如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此时此刻,拖延时间反而显得自己过于世故。他装作一副迷惑的神情,对着樊威慊和樊嘉苦笑道:“这位尹兄似乎和孟大人有些误会,所以两人就争吵了几句。大概是孟大人反唇相讥的时候激怒了对方,所以两人就打了起来。说实话,他们俩的手段过快,本君虽然有心阻止,却是无能为力。长新君大人,今夜盛宴本是好事,些许小瑕还是不要追究的好。”话虽如此,他却知晓只有孟明一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因此藏在背后的手便微微摇动了几下,显然是示意对方不要太冲动。

这种好似和稀泥的说辞自然无法令人满意,不过,尹峰是知道刚才练钧如所在何处的,深深庆幸对方没有说出实情,否则必定横遭训斥,而孟明也知道这个场合再起冲突殊为不智,再者练钧如的手势也让他醒悟了过来。反复思量再三后,他终于趋前几步,向樊威慊和樊嘉躬身一揖道:“长新君大人,嘉公子,请恕我适才孟浪,若是尹兄真有什么闪失,我可以明日造访尹府赔礼道歉!”这话虽然说得谦卑,但谁都知道,尹家和孟家同辅国政,虽然暗斗不止,明里却绝不容许自家子弟在外招惹是非。而自当年起,上卿尹南就对孟明另眼相看,若是真的上门道歉,怕是遭殃的反而是尹峰。

孟明见地上的尹峰哑口无言,心中畅快不已,语气又格外恭谨了一些。“本来府中还有要事等待处置,我本想先行向长新君大人致歉告辞,谁料遇到这种情形。若是长新君大人和嘉公子允准,我就先回府处置急务了!”

樊威慊虽然心中不喜,却知道对方寻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和孟明本就不和,下帖邀请无非也是为了礼貌。眼见此时闹出这种令人不快的事情,他也就乐得让一个刺头离开。“孟大人若是有要务,本君就不留你了。嘉儿,你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他么?”他瞥了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樊嘉,颇有些明知故问的味道。

樊嘉早已从练钧如含糊的说辞中听出了端倪,尽管不齿尹峰所为,他却也不想揭破,樊威慊的问话正好给了他机会。“孟大人勤劳国事自然是好,本公子又如何有异议?”他笑吟吟地上前,竟是状极亲密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父侯对孟大人期望极深,还望你不要辜负父侯期望才是。”

孟明听着两人语带双关的说辞,却只是点点头而未曾置词,深深施礼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新君宅邸。被尹峰和他这样一闹,好好的盛宴便有几分无味,饶是那些歌姬舞伎的表演再精彩,权贵们的脸上也是无精打采,让身为主人的樊威慊极其恼怒,偏生他还只能打起精神活络气氛,这一夜的欢宴着实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练钧如本就无心在筵席之上,因此,他除了趁机和樊威慊义子洛欣远又扯上了关系之外,便是在一众达官显贵群中搜寻边缘人物。尽管与会的顶级人物居多,但其中必有郁郁不得志的,既然如此,他不下一点功夫就太可惜了,毕竟,他如今有变脸的本事,到时候来一个访贤还是颇为可行的。

自从进了丰都,他那王师无锋的五百精锐便好似成了樊嘉公子府的护卫一般,从未有过动用的机会。如今既然和周侯夫妇又拉近了一点关系,应该抽空让他们再赐一处府邸才是,如此一来,他的行事又少了几分障碍。仅是这些天赴宴时所看所得,他就整理出了一份详尽的名单,其中多半人是出自平民,却又才华横溢的官员,在朝中的地位有限得很。

这一次,他的目光便集中在了上卿尹南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身上,此人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偏生又长着一双老鼠眼睛,看上去和大部分周国官员体貌堂堂的模样大相径庭。仅看尹南对其爱理不理的神情,练钧如便知其人官职有限,待到旁敲侧击地从樊嘉处打听之后,他方才感到一阵大愕。他根本想不到,此人便是刚才那个孟明的弟弟,周国另一家豪门孟家的庶子孟准。在这个时代中,嫡庶际野分明,孟明身为家族的嫡子,上可承袭爵位,下可授予官职,而像孟准这样的庶子,成年之后最多分得一点钱财就得扫地出门。

“大哥,既然你说这孟准乃是孟家庶子,为何今日还有资格出席长新君大人的盛宴?”练钧如实在好奇得很,只得询问身旁的樊嘉。

樊嘉既然和练钧如同坐一席,又记着母亲的话笼络这个表弟,因此言辞中并无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之意。“如弟有所不知,此人虽说只是庶子,却也有些才能,前次混在使团中出使商国时,曾经以嘴皮子功夫说得那些商国所谓名士毫无辩驳之力。其时周国正使乃是五叔,所以回来后就授予了他下大夫之职,不过却没有正经的经管之事,只能算是国家养着他而已。怎么,如弟竟然会对此人敢兴趣?”

练钧如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鼻间却轻轻哼了一声,立时表现出几分不屑。“我只是看他的形貌似乎不符合周国取士的条件,这才有此一问。想不到长新君大人能够惟才是举,其心胸眼界确实不凡!”他转瞬间就把话题引到了樊威慊身上,不欲让樊嘉明白自己的打算,“虽说是世家子弟,但毕竟是庶出,又是形同游士,如今能够居于朝堂之上,一定会对长新君大人感恩戴德才是。依我看来,这朝堂之上的年轻官员,怕有不少都是长新君大人如此提拔上来的吧?”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顿时让樊嘉分外警觉,他虽然明面上和樊威慊始终保持一致,但内心中对这位雄才大略的叔叔极为忌惮。毕竟,如今有父亲能够压服得了,今后万一他樊嘉承袭了周侯之位,能否镇压局面便分外可虑了。被练钧如这么一搅和,他立刻便联想到樊威慊在此事上存有私心。可以想见,倘若朝堂上充斥满了樊威慊大力提拔上来的中下级官员,一旦事机有变,他便会失去大半支持。

“大哥,大哥!”练钧如见樊嘉陷入沉思,心中暗暗好笑,果然,这样挑拨他人的疑忌乃是最好的方法。华王姜离确实想要扶助外甥樊嘉登上周侯之位,却未必想看到一个强大的诸侯国,所以只要在樊嘉心底不断种下疑忌的种子,将来的局面便很可观了。

樊嘉这才恍过神来,强自笑道:“看来适才酒喝得多了一些,如弟切勿见怪,我去吩咐人准备醒酒汤,再去擦把脸醒醒神,你自个先坐一会。”

练钧如自然是满口答应,谁料,樊嘉前脚刚走,一个人影就突然坐在他旁边的席位上,赫然是一身白衣的许凡彬。只见其人嘴角挂着永远温文的笑容,目光却是犀利无比,出口的第一句话便让练钧如吓了一跳。“兴平君殿下,你刚才对嘉公子所言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有意挑起他和长新君的争端?”

跪坐于练钧如后方的孔懿明空严修都是脸色大变,须知他们刚才在练钧如和樊嘉商谈时,便早早用真气隔绝了附近的所有声线,许凡彬明明不在附近却能听得清楚,此人究竟是心怀叵测还是另有手段?

第十五章 孟明

尽管名义上,奉各国诸侯之命担任扈从的四国贵胄都应该听从练钧如的命令,但实际上这些人却是形同监视,若无意外寸步不离,因此练钧如平素都不敢和这些人过于亲密。毕竟,对于这些身处权力高层的贵公子而言,他没有任何可以给予和拉拢的东西。

面对着平素都是一身白衣,言语温和的许凡彬,练钧如竟生出了一种心悸的感觉,不独是因为对方现在那奇特的脸色,更是因为心意被看穿的缘故。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端起桌上美酒轻轻啜了一口,方才微笑着答道:“许兄何出此言?我新至丰都,于人事关节上俱不熟悉,又哪里有什么挑拨的意思?长新君乃是周国重臣,又是嘉公子的叔父,若是真的忠心耿耿,旁人又岂会因为一句话而产生疑忌?”

他一连串的反问之后,突然凑近许凡彬的身旁,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反倒是许兄这听壁角来得古怪,难道我和嘉公子随意两句谈话,你尚且要上报炎侯决断么?”他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显然是动了真怒,让这么一个耳目清明的人跟在身边,岂不是自寻烦恼?

许凡彬本就不是为了这点小事前来寻衅,毕竟,炎侯交托给他的任务非同小可,他只是想借机拉近和练钧如的关系,然而,这种大大有违他本心的事真正做起来,却是十万分的棘手和麻烦。

“殿下,凡彬虽然如今得父侯和师傅宠信,但论起出身来,却是和殿下没有差别,不过一介草民而已。不仅如此,我自幼父母双亡,以孤儿的身份得旭阳门收留,能有今日的地位已是侥幸,所以凡事只是奉命而行罢了!”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竟是罕有地露出了真实情绪,“殿下的一言一行,我也没有兴趣搭理,只请您自己小心行事,不要太过分了。”他的声音骤然又低沉了些许,“殿下须得清楚,洛欣坚乃是长新君的外甥,这里又是周国,他岂会放任你和嘉公子过于亲近?”

说完这些之后,许凡彬便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须臾出现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举杯遥遥相敬,面上的微笑既像是挑衅,又像是提醒。适才那番话,练钧如和其身后的三人听得一清二楚,但对许凡彬的用意却依旧琢磨不透。直到这个时候,练钧如才发觉自己仍然小觑了天下英雄,如今四国鼎立,无不虎视眈眈中州大统,许凡彬既然为炎侯看重,又是旭阳首徒,岂是容易相与的人物?

长新君的盛宴便在一片平淡中结束了,接下来的几天之内,练钧如好不容易得了清净,不用在四处敷衍周国权贵。不仅如此,周侯突然又下了旨意,将樊嘉公子府附近的一处别府赐给了练钧如居住,这等殊遇顿时让旁人议论纷纷,谁人都看得出来,周侯是在大力笼络兴平君姜如,以期扶持其继承天子之位。这样一来,固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樊嘉和练钧如都是欣喜不已,而随行的许凡彬、斗昌和冯聿铭三位他国贵胄则是暗自恼恨,但公子嘉的冠礼尚未到时日,他们也只能任凭周侯耍弄手段。

就在练钧如搬迁前夕,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樊嘉遇刺一案终于有了眉目。那名自绝的刺客乃是一个武馆的剑士,平日很少和人往来,其妹乃是周侯幼子樊季的宠妾。由于樊季已经入质中州,说其暗中指使这场刺杀也就有些言过其实,但是,周侯夫妇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仍旧是勃然大怒,那一日的城卫所当值将领都被降了职,容奇更是受到了杖责。反倒是樊嘉在事后厚加抚恤身亡的护卫,在父母面前为幼弟樊季开脱了好一阵子,周侯樊威擎大悦之下,在群臣面前对长子称赞不已。

孟明虽然此前得封上大夫,但由于和尹峰冲突一事,在家族中却是受到了好大一通责难,当然,若是深究缘由,无非就是为了他不知天高地厚惹怒长新君樊威慊的缘故。孟家和尹家乃是在周国扎根最深的世家豪门,代代世袭上卿之位,如今和尹南同居上卿的,就是孟明的父亲孟韬。他本来还为长子的归来和加封兴奋不已,在听说了坊间流言之后,却是雷霆大怒,几乎未曾请出家法。最终,心中不甘的孟明只能在祖宗祠堂前跪了足足一夜,这才消了老父心头的怒火。

此时,他身着一袭最平常不过的游士衣衫,无精打采地走在街头,看上去和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寻常士子并无区别。仅仅是为了一场和尹峰的冲突就降低了其在老父心中的评价,这着实不合算,就连周侯似乎也对他的莽撞颇有微辞。想到自己在边关苦忍多年,却依旧栽在一个“躁”字身上,他就觉得无比懊恼。不过,听说尹峰也同样受了家中杖责,足足得在榻上躺半个月,这好歹让他心气平了一点。

孟明并没有发觉,换了装束和容貌的练钧如正在旁边仔细打量着他。尽管知道这个孟家将来的家主并不好对付,但练钧如却依旧禁不住诱惑,百般算计之后,终于和严修两人从府中脱出身来,守株待兔地在孟府门前候了两日,直到今日才逮到了孟明。瞧着孟明进了一处酒肆,练钧如连忙和严修一起跟了上去,为了防止他人看出端倪,两人的衣着几乎一模一样,彼此也以兄弟相称。

酒肆虽小,却也洁净,受挫深重的孟明命人在桌上摆了十几壶美酒,这才敞开胸怀痛饮起来。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他一心想在仕途上有所建树,无奈性子实在太直,如今尽管回归朝堂,却不见得真能做出什么大事来。他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着各色黄汤,转眼便已是觉得头晕目眩,不一会儿竟是醉倒在桌上。

练钧如见状不由皱起了眉头,还不待他有所动作,那伙计便上前推搡开了,毕竟,小店中座位有限,孟明一人便霸占了一处座头,旁人可就不乐意了。几个面相粗豪的大汉久久等不到位子,又见伙计推不醒孟明,顿时火冒三丈地来到孟明桌前,重重一拳击在桌上,怒声喝道:“喂,小子,喝醉了就走路,便在这占着地方!”

孟明醉眼朦胧地睁开了眼睛,却觉眼前人的头脸和那个可恶的尹峰分外相象,一时反唇相讥道:“怎么,连喝酒都不曾让人安生?姓尹的,那日我不想和你过不去,这才放你一马,今日你如果还要寻衅,就休怪我不客气!”

这几个大汉中无巧不巧地正有一个尹姓男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向几个弟兄打了个眼色便扑了上去,伸手便去抓孟明的胳膊,想要一把将其扔出酒肆之外。然而,孟明本就是边关武将,即使是大醉,这身上功夫却没撂下,几拳几脚把对手全都撂得趴倒了,连桌凳也打坏了好几张,吓得掌柜伙计四处奔逃,更有好事的嚷嚷着要去报城卫。孟明却依旧不管不顾,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打起盹来,片刻功夫就发出了阵阵鼾声。

练钧如见要惊动官府,心知不好,连忙站起身大喝道:“各位,这是朝中上大夫孟明孟大人,今日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快而在此地借酒消愁。那几个汉子故意寻衅,乃是咎由自取。你们自己衡量衡量,就是请了城卫前来,也是自己的不是,难道那些军士还会和孟大人过不去么?”

他这一句话立刻镇住了众人,寻常大夫一类的周国上层人物他们尚且没有见过,更何况孟明这个上大夫?那几个汉子还在嘀咕,掌柜便好说歹说地劝他们离开,又许了一点酒钱,而其他酒客听说刚才那个发酒疯的是朝中大官,也都一个个溜之大吉,刚才还热闹不已的酒肆中顿时显得一片寂静,只有孟明的鼾声格外刺耳。

第十六章 游说

由于适才的事情闹得不小,因此练钧如并无意在此处对孟明说些什么,毕竟,他如今想要的不是扶助樊嘉登上世子之位,也不是让长新君樊威慊能够得掌大权,而是想方设法地令两人的矛盾激化。樊威慊乃是一世名将,所谓北狄入侵被其如此看轻,自有他笑傲周国的本钱,既然孟明乃是孟族将来的家主,又和长新君不和,那么,让其矢志投靠樊嘉便是最好的主意。当然,最可靠的就是自己能够笼络此人,不过练钧如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妄想而已。

结了帐之后,练钧如只得和严修两人扶着大醉不起的孟明,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去,这里已经上演过一场全武行,虽然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但万一城卫过来,光是解释就得费不少功夫。照他们俩和掌柜的说辞,两人乃是孟家故交子弟,这才会识得孟明这个当朝上大夫,如此一来,倘若真有城卫到那酒肆查探,也不会引起多少麻烦。

出了酒肆,练钧如和严修就停住了脚步,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扶着一个醉汉实在太过碍眼。严修略一沉吟,贴在孟明背后的右手便缓缓输过一道真气,运行一周天之后,原本毫无知觉的孟明突然睁开了眼睛。

“孟大人,你刚才在酒肆中大醉,你看是我们兄弟俩送你回孟府,还是先在其他地方安置一下?”练钧如趁着孟明神志恢复清明,连忙开口询问。他知道,弄成这副模样的孟明绝不会回孟府惹人笑话,倘若没有猜错,怕是会找一个可靠的地方先醒了酒。

果然,孟明只是犹豫了片刻便指了一条路,和孟府完全是两个方向,随后便又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足足十几种不同的酒灌进肚子里,饶是神仙也非得醉倒,更何况他本就是心中有事?直到到了地头,练钧如和严修方才面面相觑,那块赫然写着楚情馆的匾额把两人都给吓住了,此处分明就是青楼行院之地,想不到孟明回丰都未久,就染上了这等纨绔习性。

由于两人扶着的乃是此地常客,因此老鸨芮娘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换了一副殷勤的脸孔。“哟,奴家道是何人会这般模样前来光顾,原来是孟爷!两位小哥真是辛苦了,这孟爷就是如此,不会喝酒还偏偏要逞强,让人可恼!可不知奴家那女儿茵仙为何就看中了他,真真是缘分情孽!两位小哥也真聪明,孟家家法大,你们若是这样送他回去,甭说他如今是上大夫,就是真的当上了上卿,孟老爷子也是照打不误!”罗罗嗦嗦道了一大堆,芮娘才吩咐龟奴上前搀扶,一边忙不迭地遣人去唤茵仙。

人如其名,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响声,一个清秀的盛装女子出现在了练钧如两人跟前,不同于寻常青楼女子,她的云鬓上只是斜斜地缀着一只金步摇,脸上也未曾浓妆艳抹,只是薄施脂粉,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只是那层薄薄的纱衣上满是各种外形独特的环佩饰物,几个精巧的金铃正随着她的步子发出阵阵悦耳的声音。她的目光只是在练钧如二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立刻转到了正在灌着醒酒汤的孟明身上,脸色也微微一变。

和芮娘打了一个招呼,茵仙便示意练钧如两人扶着孟明随她上楼,直到把属于自己的阁楼大门关上,她方才饶有兴味地转身打量起二人来。“两位小哥,孟爷回丰都不久,应该没有结识什么人才对。看你们两个的年纪,似乎不可能和十年前的孟爷有什么交情,倘若我没有猜错,二位和孟爷应该不是在酒肆中偶遇才是!”

一句话把进门就倒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孟明吓了一跳,他几乎是立刻便站起身来,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了一股浓浓的杀意。“二位,我和你们并不相识,不知二位如此费心所为何事?”他的问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待练钧如二人回答,他便冲着茵仙一笑谢道,“多亏你的提醒,否则,我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既然为人识穿,练钧如也就没了躲躲藏藏的打算,他自顾自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之后,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孟大人,如今你乃是当朝上大夫,那你可曾知道,主上究竟是为了你的才能而提拔你,还是为了你的家族而提拔你?”尽管茵仙一个青楼女子也未曾回避,但练钧如清楚,能够在孟明面前如此说话,此女必定已成孟明心腹,所以只是微微瞟了她一眼,未曾提出别的异议。他情知自己目前是在为樊嘉当说客,因此口气不由自负到了十分。

孟明闻言脸色一肃,他不是傻子,练钧如竟然敢于这么问,便意味着眼下情势有如浑水,他自然得小心翼翼。“主上恩宠,孟明铭感五内,不论是为了孟家还是为了我的才干,又有什么分别么?阁下年纪轻轻便想来套我的口风,未免太过狂妄了!”他冷哼一声,嘴角上的那分不屑愈发深重了。

练钧如故意抬头看了看严修,这才失望地摇摇头。“孟大人此言差矣,你身为孟家长子,却在建功之后沦落到胥方城城守的位置,是谁在当中捣鬼你应当清楚。如今嘉公子已近冠礼,主上虽执掌国中大权,军权却多半落于他人之手,孟大人身为曾经的边关武将,应当知道军权旁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旦嘉公子成为世子乃至下一任的主上,有人便会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如此,则……”说到这里,他却止住了话头,脸上全然是高深莫测的表情。

孟明早已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然而,他的疑忌未曾全部消除,毕竟,倘若这两个弱冠少年乃是长新君樊威慊派来的,那他就是多说多错。“我孟家世受历代主上大恩,自然会竭力报效主上,阁下若是意图挑拨,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孟家虽然不掌丰都兵权,却还是可以将居心叵测之人交由主上处置!怎么样,二位,究竟是束手就擒还是让我亲自动手!”他轻蔑地一笑,右脚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双拳也是咔咔作响。

“不用了,孟大人既然如此说,就算我二人白费口舌就是!可惜了,孟家数百年的基业,怕是要毁在你的手里!”练钧如仿佛不在意似的露了露袖中的一块金质令牌,正好让孟明看在眼中,这才站起身来,“话不投机,那我们兄弟二人就告辞了!”这块令牌乃是樊嘉所赠,公子府上下能够拿到此物的寥寥无几,外头却是无人不识,因此练钧如也不虞为人识破自己身份。

“请留步!”孟明倏地反应过来,连忙出口拦阻,语气也缓和了许多,“请恕孟明适才孟浪,实在是不知二位身份,所以才有那些试探之语。唉,我虽然出身世家,不料却早早得罪了那一位,这才在仕途上一路蹉跎。不过,孟家乃是周国世族,阁下就真的认为,一旦那一位得手就不会放过我?”

刚才一直未曾开口的严修终于悠悠答话道:“孟大人,你乃是下一任的孟家家主,将来要继承上卿之位的人。倘若那位大人真的看重孟家,当年又怎会将你发落到胥方城?就拿眼下的情形来说,主上刚刚对你有所器重,尹家的那位就站出来挑衅,焉知没有人在后头挑唆撑腰?尹家和孟家虽然并立多时,但一旦孟家因你而式微,则尹家必定独大,到时候那位大人再寻一个借口除去尹家,岂不是周国之内皆是他的天地?”

孟明听得一身冷汗,对方如此赤裸裸地下断言,他已经能够完全肯定,这兄弟俩乃是公子嘉的说客。一想到平日那位公子嘉礼敬叔父的恭谨模样,再想想眼前两人适才的言辞,他只能长叹一口气,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果然,他还是要替孟家要做出选择,而那个选择,只能是周侯长子樊嘉吗?

第十七章 造访

练钧如和严修两人出了楚情馆,不由相视一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彼此两人才是最值得信赖的。严修在关键时刻的那句话不仅成功使得孟明乱了方寸,而且还更加突出了两人是兄弟这一点。如今尽管周侯另赐了府邸,但是练钧如身边的闲杂人等太多,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人看在眼里,今次若不是让四个家将代为掩饰,怕是这一趟也跑不成。当然,这一次并非是为了自个招揽人手,所以也就没有瞒着孔懿和明空,毕竟,练钧如还想靠这两个使令缠着斗昌等四位公子。

不过转了两个街角,练钧如便不由眼睛一亮,只见不远处那个穿着宽大袍服,走路一摇一晃的,不正是曾经在长新君筵会上遇见过的孟准么?只看此人的神气举止,练钧如便明白为何周国权贵尽皆看不起他,这居移体养易气乃是为官者最讲究的,孟准出身世家却如此吊儿郎当,怎能不惹人诟病?自打他从樊嘉那里听说此人精擅外交开始,心中便早已留了心,这种嘴皮子功夫看似寻常,却也不是普通人能够胜任的。

他这里正琢磨着如何上前攀攀交情,那边的孟准却已经惹上了麻烦。孟准这毫无目的地在街心踱着步子乱逛,未免有些心不在焉,连远处疾驰的马蹄声也未曾听见。练钧如两人却看得分明,就在孟准身后,一驾华贵的马车正飞驰而至,眼看便要撞个正着,练钧如却抬手止住了想要上前救人的严修,眼中闪过热切的光芒。

果然,那马车上的驭者死命地一拽缰绳,恰恰勒住了马,堪堪停在了孟准身后,随后便忍不住怒声斥道:“大胆刁民,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挡住尹二少爷的车驾!”随着他这一声叱喝,随侍在马车四周的六个护卫都策马围了上来,个个都是面带不屑,手中马鞭已是高高执起。

孟准先是哼了一声,随后才转过头来,“我道是何人如此气派,原来是尹二少,怎么,贵属似乎有当街动手打人的意思,这殴打朝官是个什么罪名,尹二少应该清楚吧?是否需要小弟把《周律》念颂一遍给你听听?”

车上驭者不识得孟准,但那些护卫中,却有见过孟准此人的,其中一人拱手道:“原来是孟二少爷,失敬失敬!想不到孟二少爷居然有如此雅兴,安步当车地在街头乱逛,和那些庶民百姓混在一起,可不是孟家一向称许的亲民么?”他说着便放肆地大笑了几声,旁边的一众护卫仿佛凑趣一般,全都狂笑起来,面上的鄙夷不屑更浓了。

孟准的脸上掠过一丝怒色,正要反唇相讥,突听车中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哎呀,我道是何人,原来是孟明孟大人的弟弟,真是无巧不巧呢!可叹我那驾车的奴才不上心,否则一定得赔上医药费了!尹三,你们和孟二少爷罗嗦什么,还不赶紧让开道让他过去?若是误了时辰,长新君大人怪罪下来,我可是要吃挂落了!说起来,今日长新君门下的官员全都会聚一堂,孟二少爷怎么没有接到请柬,难道是被遗忘了?哈哈哈哈!”随着他的笑声,车里便传来了一阵莺声燕语,然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娇吟声。车中不是别人,正是孟明以为受了尹家家法教训的尹峰。

孟准已是气得脸色铁青,然而,驭者干脆利落地一挥马鞭,那马车便稍稍移动了些许,随后又飞驰了出去,竟是几乎把他带得跌倒。那六个护卫也是随着主子哈哈大笑了一阵,扬鞭疾驰而去,激起的阵阵烟尘正好将孟准笼罩其中。待到尹峰一行人远去之后,孟准才踉踉跄跄地走出烟尘,眉宇间尽是悲愤,仰天发出一声嘶吼,这才步履蹒跚地沿街角离去。

练钧如和严修打了个眼色,两人便悄悄地尾随而去,今日横竖还早,若是能打听到这个孟准的虚实,那便是收获颇丰了。不过,练钧如心中却仍有一丝疑惑,同为世家次子,纨绔习气极重的尹峰能够贵为长新君的座上嘉宾,而且似乎还很受重视,这早就授了官职的孟准却为何如此落魄,就连几个护卫也能够轻言侮辱?

孟准似乎毫无所觉地在大街小巷中穿梭,很久之后方才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面前,几乎未作犹豫,他便推门而入,随后便再无声息。尾随而至的练钧如二人皱着眉头站在围墙之外,心底满是疑惑,此地一看便并非达官显贵的住所,这孟准不回孟府,先到了此地,难道是他的别居,亦或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

严修看了练钧如一眼,打了个招呼后便越墙而入,不过一盏茶功夫,他便悄悄潜了出来,示意练钧如到一旁说话。街角处,严修将刚才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抖露了出来,原来,此地竟然就是孟准的居所,里头除了两个年纪已大的老仆之外,就是孟准的生母范氏,别无旁人,一应陈设布置也是极为简陋,看不出半点世家子弟的体面和尊荣。

“严大哥,照你看,我是这一次就进去攀个交情,还是待有了十全准备再过来?”既然知道孟准在周国丝毫不受重视,练钧如便切切实实地打起了对方的主意,“虽说他乃是周国下大夫,可是授了官职的人还居住在这个地方,又当街被人如此奚落,足可见此人的地位。”

“那就进去吧,横竖你今次变换了面目,不虞被人认出。”严修只是犹豫片刻便建议道,“我刚才看那范氏举止有度,似乎不是寻常妇人,他们在孟家的地位如此低微,应该还有其他隐情才是。”

练钧如点点头,两人整整衣冠后便前去叩门,不过,足足等待了好一会功夫,一个满面沧桑的老仆方才探出了头,疑惑地瞧着门外的客人。“二位是不是找错人家了?要找吴先生,请到右边那户人家去;要找贵氏医馆,就请往左!”他显然是看多了此事,说着便想关门。

练钧如颇感哭笑不得,连忙抵住门道:“我们兄弟二人想要找的就是贵主孟二少爷,他应该就是住在此地吧?”

那老仆的脸上现出了瞠目结舌之色,好一阵子方才连声答应道:“对,对,孟二少爷就住在此地,二位小哥可是孟府来的么?”他也不待练钧如二人回答,高声嚷嚷道,“太太,二少爷,孟府来人了,孟府来人了!”他竟是连客也不迎,直接跑了进去,脚下利索得很。

练钧如愕然和严修对望了一眼,心中便隐约浮现出了一点明悟,看来,孟准呆在这里还别有内情。果然,换了一身家居服的孟准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待看清来人面目时不由脸色一变,“二位似乎并非来自孟府,我虽然很少回本家,却记得本家中并无二位这样形貌的人。”他不满地瞥了老仆一眼,这才有些警惕地问道,“二位究竟是何人,寻我孟准何事?”

严修抢先一步答道:“孟二少爷,刚才我们兄弟俩并未报出来历,只是贵仆想当然地认为我们是孟府之人。”他见孟准的目光突然黯淡了下去,不由又和练钧如交换了一个眼色,“我们兄弟俩乃是奉敝上之命而来,想要结识一下孟二少爷这位名闻商国的周国英才!”

孟准的脸立时涨得通红,许久未曾说出一句话来,倒是跟在其后出来的范氏出言解围。这是一个看上去很有气质的中年妇人,尽管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脸颊上留下了道道刻痕,却依旧无损她的风华和容貌。“二位远来是客,还请进屋坐吧!刚才都是福伯无状,一时弄错了人。准儿,你还呆愣着干什么,进屋和客人说话啊!”她说着就轻轻在儿子肩头拍了一记。

孟准这才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将练钧如二人往屋里让,谁料到就在此时,又是变故横生。

第十八章 蛊惑

孟准正打算将两位客人引入房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还不等他打发老仆前去查探一个究竟,几个大汉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的胖子倨傲得紧,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众人,这才对着孟准喝道:“孟准,族里一年一回的大比又要开始了,倘若你今年再是最后一名,怕是这一处宅子也保不住!哈哈哈哈!”他一面狂笑不已,一面打发属下四处查看,“虽说不过是一处陋宅,不过好歹即将是我的东西,我倒要好好看看将来改建成我家的马厩行不行!”

对方那猖狂的话语说得孟准勃然色变,然而,他一想到如今的处境,便不得不苦苦遏制心头怒火。“六叔,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是大比后我输了,自然是拱手奉上这宅子,但是如今大比尚未到期,你的奴才怎可在我的地方放肆!六叔,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要欺人太甚了!”他已是瞧见了母亲酸楚的神情,说到最后口气已是变了。

那胖子却只是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哟,端起二少爷的架子了,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德行,配得上孟姓人么?别以为你如今捞了一个下大夫的官职,那是长新君大人可怜你才赏的,哪里是因为赞赏你的才学,别他娘的假装了!”他劈头骂出两句脏话,又趾高气昂地吩咐自己的家奴道,“你们给我好好查看,然后一一登记造册,将来若是屋子里少了一样东西,我也要去家主那里打擂台!”

眼看那群仗势欺人的奴仆在自己的屋里大肆翻检,孟准再也难以抑制心头怒火,三两步跨上前去,目光中已满是熊熊火光。“六叔,你不要以为可以永生永世地骑在我头上,立刻命令你那些奴才住手,否则别怪我将他们都扔出去!”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想要一拳砸在对方脸上的念头,脸上的表情已是异常扭曲。

“哼,你当自己是什么人,竟敢和我这样说话!”胖子伸手将孟准推了个踉跄,这才高声吩咐道,“你们听着,给我砸,要是给他留下一件过日子的家伙,你们就给我通通滚蛋,听清楚了么?”他这个主子一声令下,里头立刻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高呼声,那帮家奴显然都是兴奋不已。

严修已是看不下去了,见练钧如也是皱着眉头,突然身形一动,竟是往房间中掠去,不过片刻功夫,里头便响起了一阵惨呼和闷哼声。当着那胖子的面,一个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人影便被扔了出来,个个都是鼻青脸肿,一片狼狈。孟准固然是大喜过望,而那胖子却是恼怒万分,脸色阴晴不定,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范氏身侧多了一个气度雍容的少年。

“尔等何人,竟敢管我孟家的闲事!”胖子的声音虽然凶狠,却能听出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毕竟,他那几个奴仆都是人高马大,如今竟轻易被人扔了出来,足可见内里那人的高明,“孟准,你别忘了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庶出子弟,若是得罪了我,你今后就休想在丰都安身立命!”

本来觉得颇为解气的孟准立刻愣了一下,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练钧如冷冷地发话道:“我们是孟兄的朋友,却没想到名闻天下的孟家居然如此忽视自家子弟,真是天大的笑话!所谓大比尚未开始,你就纵容这些奴才前来捣乱,那我们自可采取一切手段!”他瞥见严修拍着手轻松地从房内走出,脸上不由现出了嘲弄的笑容,“阁下擅闯民宅,究竟是自己乖乖地滚出去,还是我大哥把你们扔出去?”

孟准见这两个少年明知对方是孟家人还敢行凶,心中立刻大定,几步走到母亲身侧低声解释了几句。事到如今,他已是将这位六叔得罪狠了,也就没什么可以害怕的,因此他喝令两个老仆退后,竟是仿若事不关己一般地在一旁观看。

那胖子乃是孟家家主孟韬的堂弟孟博,此时眼见骑虎难下,对方那两个少年又似极为难惹,便不由打起了退堂鼓。他狠狠瞪了孟准一眼,厉声放话道:“孟准,别以为寻着两个身手不错的家伙就能够倚为靠山,大比的时候你走着瞧!你们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听着,得罪了我就相当于得罪了孟家,你们也别想在丰都多待一日!”他撂下狠话之后,便朝着地上一个直嚷嚷的家奴重重踢了一脚,“还在地上哼哼什么,不争气的东西,全都给我滚起来走路!”

随着这一群搅局的家伙狼狈离开,孟准和范氏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他本来还以为这一对兄弟只是寻常人物,刚才见孟博的家奴都被严修轻易收拾了,方才知道对方乃是真的为己而来,态度也就客气殷勤了许多。范氏自忖乃是女流,敷衍了几句便自己回了房间,连两个老仆也一并遣退了去,留下儿子和来人单独谈话。

“二位小哥适才说是奉命而来,不知找我何事?”孟准亲手为两人奉上茶盏,这才好奇地问道,“二位也应该看到了,我虽然位居下大夫之职,却只是虚有其表,就连区区几个家奴也敢在我家中放肆,对于贵主也应该作用有限而已。”眼见了对方的身手,他也不敢轻易认承条件,否则万一事情办不成,怕是比六叔孟博更难对付。

练钧如却含笑不语,轻轻品了一口杯中香茗之后,竟是闭上眼睛舒畅地吁了一口气。直到孟准有些不耐烦了,他方才倏地睁大了眼睛,眸中目光炯炯。“孟二少爷,我等既然奉命相邀,自然不会让你为难。敝上极为欣赏你的才能,如今见了你的窘迫,我们兄弟俩也认为你呆在周国实在是屈才。哀哉叹哉,潜龙伏于深渊,无人得识,想不到闻名天下的周侯也并非真正明主!”

孟准虽然喜于对方的称许,却对最后一句话大为警惕,竟是拍案而起。“阁下此话何意,吾主乃是天下闻名的贤君,而我却不过是一介庸才,得一下大夫之职已是侥幸,怎敢心生怨望?若是阁下执意挑拨,那我也不敢留客,就请离去便罢!”他说着竟是长身而立,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练钧如却只是毫不在意地一笑,也随之站了起来。“孟二少当日出使商国,舌战群臣令商侯叹服,就以此功便当得起周侯器重,怎可因出身容貌而对你不管不顾?若是周侯真的乃是明主,那便应该让你高居庙堂之上,向天下昭显其求贤若渴的心意;若是当日带你出使的长新君大人真的器重你,便不会只求周侯封你区区下大夫之职,而应该大力举荐;若是孟家有人能够识得英才,便不会因为你是庶出而予以轻视,而应当借用家族之力扶你上青云!当然,倘若孟二少只是以为自己是一个庸才,我今日这些话也就只当对牛弹琴了!”

练钧如近乎咄咄逼人地说出这一连串话语之后,便转身招呼了严修一声,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果然,他的前脚尚未迈出门槛,后头就传来孟准的呼声:“阁下请留步!”练钧如恰恰在门前停下了脚步,却仍旧未曾回头,“敝上需要的是傲视群伦的人才,而不是妄自菲薄,畏首畏尾的人!孟二少若是不能拿出当时在商侯驾前的勇气,那便无法真正在庙堂上屹立不倒!”

孟准只觉对方的话语仿若重钟般敲击在自己心头,一时震撼得无以自拔。他由于出身和容貌的缘故,从小便受人轻视,当日之所以能够在出使商国时,当着商侯和群臣的面侃侃而谈,机锋无数,却只是因为心灰意冷下的一时冲动。得封下大夫之后,他本以为能在庙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却依旧为人鄙薄,如今看来,在周国,无论他如何出色,始终都只是大哥孟明的陪衬而已。

第十九章 潮涌

中州王宫交泰殿之中,王后虞姬正对着镜子黯然神伤。说什么宠冠六宫,母仪天下,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一个独守空房的下场。她实在不明白,十二年前她好不容易在华王姜离元妃过世后登上后位,十年前却突然失宠,至今,那位御座上的至尊便未曾踏入她这交泰殿一步。尽管人前始终是夫妻敦伦和睦,可这人后的凄苦寂寥又有谁知?

“王后娘娘,您是不是该歇息了?”一个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道。尽管明知王后虞姬乃是性情温平的主子,她们这些宫婢还是不敢造次,毕竟,如今后宫失宠的不止王后一人。曾经宠冠一时的卫姬和黎姬等几位夫人也都几乎打入了冷宫,这些曾经在宫中呼风唤雨,甚至可以染指朝政的贵妇们,从十年前开始,就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如今,能够得到华王姜离宠幸的,只有那几个出身卑微的嫔妾,而且个个都是至今未曾诞育子嗣,秩位也不过寻常而已。

“歇了吧!”虞姬心灰意懒地发话道,这才从妆台前缓缓起身,一袭淡蓝色披肩从她的背上滑落,轻若无物般地飘落于地,未曾带起一丝声响。虞姬似乎心有所感,目光在其上停留了片刻便转到了别处,却依旧遮不住那缕黯淡之色。曾几何时,她得享椒房专宠,君恩深重,如今却是如同这褪尽光华的披肩一般,再也不复往昔了。随着她的就寝,交泰殿中的烛火一盏盏地熄灭了,曾经那灯火辉映的盛景,却仍然留在不少年长宫婢内侍的心里。这一夜,王宫中的每一个贵妇,注定都只能独眠。

华王姜离却无暇理会后宫诸女有什么哀怨,往日闲人禁入的崇庆殿后殿,此时此刻却多了一位不速之客。这是一个全身上下尽数笼罩在黑纱中的人,声音也异常的嘶哑低沉,然而,即便在富有四海的天子面前,他依旧笔直地挺立在那里,甚至比华王姜离更有威仪。本就显得苍老无神的姜离,这个时候便显得愈发无精打采了,他那浑浊却又冒着几许精光的眸子死死地盯住对方的身影,仿佛想要将来人完全吞噬进去。

“陛下,我的意思您应该都清楚了,如今的情势下,中州足可自保有余,您若是始终不考虑后嗣,那百年之后,中州大统可就不一定姓姜了!”黑衣人逼近一步,语气咄咄逼人,“您这一次派到周国的那个少年,似乎很有看头,不过,不要闹得太过火了。陛下应该明白什么叫做过犹不及,您若是一意挑起四国君臣不和,那一旦四夷攻破四国防线,四夷乱华的情景便会在千年之后的如今重现,想必您也不会一意孤行吧?”

尽管已经进入了寒冬,但姜离的额上却是隐现汗珠,只看那青筋毕露却又竭力抑制怒气的神情,便知他几乎处在爆发的边缘。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之后,这位至尊天子方才冷笑着发了话:“阁下莫要信口开河,普天之地,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虽然四国诸侯履有不臣之心,朕还不会至于自毁江山社稷,引夷人劫掠中原!当年的事情,朕很感激你们的帮忙,不过,若是以此要挟于朕,那么,无非玉碎而已!”他的话虽然说得义正词严,其中却仍能听出些许软弱之意。

“陛下,不过是挑选嗣子为储君,这对社稷,对您都是两利的事,您又何必苦苦拒绝?”黑衣人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是逼近了姜离身侧,好整以暇地靠在旁边的桌案上,“您为了社稷存留而处心积虑,又何必为了些许小事而抛弃中州群臣?那件事情可大可小,若是传扬出去,别说您的王位,就是这中州的三千里疆土,怕也得染上层层血光吧?陛下,还是那句话,请早立储君,以安天下民心,勿失众望!至于人选,陛下可以在这上头挑选就是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帛,轻轻地搁在了桌案上。

“你,你们……”姜离用力一拍龙椅上的扶手,倏地站了起来,“不要欺人太甚!朕当初是必须倚靠你们,如今可就未必。你们不要忘了,中州并非朕一人做主,有那八个人在,你们就是有多少图谋,也一定会落在空处!伍形易,伍形易那个人就是朕也无能为力,除非你们可以让他屈从,否则,这立储一事就决计不可能!”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脸上表情也显得近乎诡异,“比起神秘莫测的使令来,你们不过是跳梁小丑而已!”

黑衣人终于震怒了,突然放肆得大笑起来,如同鬼哭狼嚎般的笑声阵阵回响在姜离耳畔,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在外。“陛下既然如此说,那不妨留心就是了。吾等为这一日已经等候了多年,又何惧再等几年?不过,岁月不等人,陛下却是年事已高了!”他撂下一句狠话之后,突然凑近了姜离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句话,随即衣袂飘动,转瞬就消失在宫室中。

姜离呆呆地坐在那里,许久未曾稍动分毫。自从十年前的那一次异变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始终是与虎谋皮,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御座是属于他的,绝不能被他人夺走,这是他毕生的心愿,也是一切的底线。因为那至高的权柄,他默许了伍形易的独揽军权,默许了太宰等人的斩草除根,为的就是能够稳坐于这天子之位,然而,为什么老天就要惩罚他,让他至今未曾有一个后嗣?为什么!

终于,他忘情地大笑起来,状似癫狂,脸上的表情竟异乎寻常得狰狞。这一次,外头的宫婢内侍被惊动了,宦者令赵盐小心翼翼地敲打着门,轻声唤道:“陛下,陛下!”尽管赵盐跟随姜离多年,但他始终谨守本分,只要不得召唤,他决计不敢轻易逾越雷池一步。这些年来,宫中内侍换了一批又一批,先人都不知道被打发去了哪里,却只有他荣宠不衰,其中道理正是如此。“陛下可是魇着了,是否要小人前去延请太医?”

姜离伸手拢了拢额前乱发,沉声吩咐道:“赵盐,传朕旨意,召伍形易进宫,朕有要事和他商议,还有,待会伍形易走后,你宣召舒姬到此地来,朕有话要问她!”

既然不得进门的命令,赵盐连忙隔着门高声应承,这才转身命其他内侍前去操办,自己则是仍旧候在崇庆殿的前殿,眼神已是变得炯炯,似乎看不见一点睡意。作为宦者令的这些年里,他白日寸步不离地陪侍在华王姜离身侧,就连夜间也从未疏忽职守,很少有内侍宫婢看见过他假寐的模样,更不用提安眠了。

同样是一身黑衣的伍形易随着两个宣召的内侍匆匆进了崇庆殿,见着赵盐恭谨地躬身行礼,他也只是微微颔首而已。赵盐见正主已然来到,连忙招呼所有内侍宫婢离开,并亲自关上了崇庆殿前殿的大门。华王姜离并不经常宣召这位八大使令之首,但一旦召其进宫,便必定有要事。此时若有哪个不长眼睛的下人冲撞了,转瞬便有灭顶之灾,赵盐执掌宫中事务多年,早已厌烦了这种不必要的流血,所以亲自守在了崇庆殿门口。

足足两个时辰后,他才感觉背后刺来一股寒气,连忙偏身让开了去,随即恭敬地垂下了头。果然,大殿的门已经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伍形易的黑衣身影理所当然地迈过了门槛,在走过赵盐身侧时却略一驻足,最后只是深深凝视了他一眼,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仅仅是这看似平常的一睹,赵盐却已是感觉浑身虚脱,仿佛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俱都被人看穿了一般。同是习武之人,高下之别竟是如此悬殊,怎能不让他心惊胆战?

烈阳宫中,炎侯阳烈正在对着面前的一叠密报出神。对于那个所谓的兴平君姜如,他是十万分的怀疑,所以才让才干出众的义子许凡彬跟在了对方身边,以期能够择时而动。他是个性情莽撞暴躁的人,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会不计后果。望着那些谍探事无巨细的详尽报告,阳烈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暴虐无道又怎样,刻薄寡恩又怎样?只要他存在一日,下头可有任何人敢于作反?他起身踱步到大殿门前,深情地凝视着远处那绯红色的宫室,那里,有他最为珍视的两个女人,即便是为了她们,他也绝不会稍退半步!

一身绯衣的炎姬正在抚弄着逢魔古琴,神情却颇有些心不在焉,往常清亮的眸子中似乎还藏着一些奇怪的东西,琴音听在耳中,空旷而无深意,一旁的庄姬不由皱紧了眉头,轻轻地伸手按在琴弦上,顿时音色尽消。

“明期,不要勉强自己!”庄姬在女儿身侧坐下,伸手将其揽在了怀中,眉宇间的那一蹙忧色显露无遗,“你要记住,你是娘最珍贵的女儿,不要委屈自己做不愿意之事。即便是你的父侯,他也不会违逆我而迫使你嫁人!只要我还是炎侯夫人,还是你的娘亲,你就一定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