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擦掉眼泪,握上沈峤的手,仿佛要给他安慰,却怕他疼而没敢用力:“我一直记得您对我的恩德,若不是您那块饼,我兴许坚持不到遇见师父,所以您不要说对不住我的话,就算您没救过我,看见您倒在那里快死掉,我怎么能不帮忙?”

沈峤的手微微颤抖,眼角隐现泪光,不知是听见他的话,还是想起旧事。

十五还以为他是疼的,忙道:“您是不是疼得厉害,我去让师父过来给您上点药!”

“上什么药,才刚上过,你以为药不用钱啊!”观主正好过来,听见这话,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依旧走了过来,执起沈峤的手开始把脉。

“经脉俱毁,内力全无,你到底干什么去了,竟能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往后也别想练武了罢!”观主啧啧出声。

“师父!”十五大急,生怕这席话令沈峤心神大受刺激。

观主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心软,他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反倒急了,他武功全废又不是我弄的!”

沈峤果然半晌没有出声。

十五轻声道:“沈郎君,您别伤心,师父医术高明……”

观主:“喂!我说你又不是闺女,怎么成天胳膊往外拐?我什么时候医术高明过,就是略通医理,略通!懂不懂!”

十五抓着他的衣角撒娇:“师父嘴硬心软,其实人可好,可厉害了!”

观主笑骂:“臭小子!”

他又转头对沈峤道:“你伤得太重,我医术不精,这里药材又不全,只能尽力,不过武功的事情我没办法,你根脉俱毁,这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沈峤忽然问:“敢问,我体内的,余毒,是否,还在……?”

观主奇怪:“余毒?什么余毒?我探脉的时候没发现你体内有余毒啊!”

为了确认一遍,他又并作三指压上沈峤手腕仔细察看,片刻之后收手道:“你虽然伤得重,但我的确没发现有中毒的迹象。”

沈峤自打被下了相见欢之后,余毒未清,连晏无师也没有法子,这毒根植骨血之中,时隐时现,以致于他功力恢复一直遭到阻碍,修炼内力也是事倍功半,眼睛受其影响,同样总是好不了。

但现在,观主竟然说他体内没有中毒。

也就是说,他在自废武功想要与桑景行同归于尽的时候,却没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体内余毒反而也随之清空无遗。

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沈峤露出一抹苦笑。

观主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了一盏烛台放在旁边,此刻看见他嘴角微扬,不由奇道:“你都这么惨了,还笑得出来啊?”

又扭头问十五:“你说他是不是骤遭剧变承受不了打击变成傻子了?”

“师父!”十五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

观主:“得得得,我不说了,那粥应该是熬好了,我去看看,少了初一那死家伙在旁边供使唤,还真是不习惯!”

他边走还边啧啧出声:“那可是好不容易采到的老山参啊,我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现在倒是便宜外人了!”

待他离开,十五歉然道:“您别放在心上,师父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他话虽说得不好听,这两天多亏了他老人家,否则我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峤:“我知道,我……也没疯,这地窖里,是不是,通着,外头?我看见,好像有,光线。”

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吃力。

十五:“是,师父在这里打了两个孔洞,外面有点光线透进来,您能瞧见啦?”

沈峤:“现在,渐渐,能看见,一点,不是,很清楚。”

十五:“您别担心,师父说这地窖隐秘得很,别人很难发现的,彭城县公的人来了两回,每回都找不见我们,最后只能离开,师父说过段时间他们以为我们迁走了,肯定就不会再来了。”

沈峤:“谢谢……”

十五笑道:“不用谢,您好好歇息,安心养伤,我去烧点水给您喝。”

这里虽然阴暗不见天日,却是一处安静的养伤之地,据十五说,白龙观始建于后汉末年,迄今三百多载,虽屡经战火而屹立不倒,只是当年的热闹与香火已不复得见,剩下一座伤痕累累,无人问津的道观,十五他师父来到这里定居的时候,道观已经空无一人。地窖后头还连着一条地道,应该是与道观一起建起来的,被十五他师父发现之后,这里就成了极佳的避难之所。

之后沈峤又昏睡了两天,神智有时清醒,有时混乱,午夜梦回,他甚至以为自己还在玄都山上,仿佛一推开门,就能看见师尊在外头看着众弟子练功。

然而终究不是,所有的过去终究无法重来,逝去的人也不会复生。

那些美好安静的岁月,仿佛也都留在玄都山上,一去不返。

随之而来的,是他之后经历的背叛,挫折,困境,是诸国混战为名为利,是宗门彼此算计坚持己见,是苍生在地狱中挣扎呻吟不得超脱。

一切苦难,触目惊心,感同身受。

你谨守道心,不肯放弃你所谓的做人原则,其实也是因为还没有濒临自己无法忍受的绝境吗?

晏无师曾经这样问过他。

此时此刻,沈峤又一次想起这句话,想起两人相处时的点滴。

他曾经自以为的朋友,在对方的嘲笑和算计面前不堪一击。

可即便再来一回……

再来一回……

“沈郎君,您今日好些了没,这是刚熬好的山参梗米粥,师父说对身体恢复很有帮助的……呀,沈郎君,您怎么哭了!是太疼了吗!”

微弱的光线中,晶莹顺着沈峤的眼角慢慢滑下,滑入鬓中,无声无息。

十五赶忙放下粥,急急扑过来。“我去让师父过来!”

“不用。”沈峤勉力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袍。

十五哎呀一声,不掩惊喜:“您能动了?!师父还说您经脉俱损,这辈子都很难恢复了呢,看来师父是故意吓唬我呢!”

沈峤朝他笑了一下。

他清醒的时候,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痛苦,疼得直让人想就此死过去,可他依旧坚持下来,并在心中默念自己曾学过的《朱阳策》口诀,结果却出现了令人吃惊的情形。

当年他学《朱阳策》时,本身已经有玄都山武学打底,学起来并不费劲,可进度总是不快不慢,祁凤阁也找不出其中原因,那时候陶弘景已死,他又不可能去问个清楚,只能让徒弟自行摸索,自己偶尔从旁指点。

但现在,在他经脉俱损,体内真气全无的情况下,《朱阳策》却仿佛发挥了完全意想不到的作用,破碎的丹田正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在一点点恢复,废掉的经脉也在朱阳策真气的滋润下进行重塑。

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多久,他的伤势就能悉数痊愈。

汇聚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的《朱阳策》的确不可思议,即使沈峤只能学到其中两卷,可也并不妨碍他感受到其中的博大精深。

儒之方正秉直,道之柔和绵厚,佛之庄严明澈,悉数化作涓涓细流,在他的体内流淌。

沈峤不知道这算不算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的身体的确一天比一天好,恢复速度甚至连原本觉得他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的观主都感到吃惊。

十五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他方才为什么会落泪,沈峤却主动拉住他,对他道:“十五,谢谢你。”

十五不明所以,又有些不好意思:“您之前说过好多声谢啦!”

沈峤待人以善,却从来也没抱着需要别人回以同样善意的心思,因为不管别人回报与否,都不妨碍他的作为。

他想要这样做,所以才去做,别人理不理解,认不认同,嘲不嘲笑,都跟他没有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晏无师与他并无不同。

但沈峤终究是个人,不是冰雪心肠,不是铁石肝胆,他也会疲惫,他也会心冷,也会痛苦。

“这一声是不一样的。”他对十五道。

十五羞涩地笑一笑:“您恢复得这样好,师父说您该吃些肉了,他今日买了只鸡回来炖汤。”

沈峤歉疚道:“是我令你们破费了,等伤好,我就去挣钱……”

十五笑道:“您不用担心这个,其实师父他老人家偷偷藏了不少私房钱,就是不肯拿出来,天天装作日子很苦……”

“十五你皮痒欠揍啊!居然当着别人的面说你师父的坏话!大逆不道!孽徒!”这话正好被进来的观主听见。

十五吐了吐舌头:“是弟子的错,您别生气!”

观主怒道:“我先前怎么会觉得你比初一乖呢!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肖!不肖徒弟!”

十五乖乖听训,又撒娇又是作揖,总算让观主火气消了一些,又开始对大徒弟碎碎念:“今日北市有集会,初一一大早就跑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心野成这样,他要是长对翅膀,是不是都能捅天了!”

十五:“师兄兴许是看见什么好吃的东西,在给咱们带罢?”

观主:“带个屁,他身上只有几文钱,给自己买吃的都不够!”

忽然间,地窖里的铃铛就响了起来。

铃铛极小,声音也非常微弱,但因观主站在旁边,随即就能听见。

这是一道简单的机关,铃铛外面的线连到外面,另一头系在大门入口某处,只要有人从外边进来,线受到轻微震动,地窖里的人也能马上察觉。

十五欢快道:“是师兄回来了罢!”

他待要出去,观主却一把抓住他:“等等,有些不对!”

这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初一蹦蹦跳跳的声音:“师父,十五,我回……咦,你是谁?”

观主脸色大变:糟了!

第47章

先前被沈峤驳回面子之后,陈恭又两度派人过来,头一回还客气些,说要请沈峤去彭城县公府作客,被告知沈峤不在观里时还不信,观主放任他们四处搜查之后悻悻离去,第二回对方就没那么客气了,大张旗鼓趾高气扬,陈恭还算了解沈峤,知道他是个不愿连累他人的性子,便交代下人将观主和那两个小徒弟带回去,沈峤若知道了,肯定会主动上门。

谁知观主早有预料,带着两个徒弟躲进地窖,让陈恭的人扑了个空,对方以为观主他们连夜逃走了,无可奈何,只得回去交差。

初一不像十五这样安静,在地窖里待了几天就有点待不住,这里光线暗淡,空气混浊,的确不如地面上来得舒坦,正巧碰上城中有集会,他哀求撒娇半天,好不容易让观主答应他出门去逛集市,观主也还特地嘱咐他不要太早回来。

谁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即便初一回来时蹑手蹑脚,以来人的武功,也不可能没有察觉。

因为对方一开口说话,沈峤的脸色也变了。

“小道士,你住在这里吗?”

“你是谁?”初一问。

地窖有两个孔洞供身在里头的人呼吸,最初建造这里的人,也赋予其特殊的构造,让地窖里头的人能听见外面动静,而外面却很难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方。

他是谁?观主看见沈峤的表情,张口无声地问。

沈峤捂嘴忍住咳嗽的欲望,以手蘸水在桌面上飞快写下几个字:萧瑟,合欢宗门下,元秀秀弟子,我是与跟桑景行交手受伤的。

元秀秀和桑景行固然有矛盾,可他们都是合欢宗的人,沈峤很难想象萧瑟忽然找上门会有什么好事。

十五还有些不明所以,观主却明白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白,也变得厉害。

先前借宿时,沈峤还当这一大二小三人只是寻常道士,直到观主给自己看病把脉,他才知道对方很可能也是江湖中人。

不过此刻对方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瑟现在找上门,肯定来者不善,而且十有八九是来找沈峤的。

“我叫萧瑟。”他们听见对方道,声音柔和,像是来访客,而非来找麻烦的。“小道士,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沈峤的人?”

“没,没有!”

萧瑟笑了起来:“小道士,你连撒谎都不会,说罢,他在哪里?”

初一大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快出去,否则等我师父回来,他会打死你的!”

萧瑟半点火气也无,柔声道:“你不说,我只好带你回去给桑长老交差了,他现在脾气大得很,那些美人儿已经被他弄死三个了,我正愁没人能给他老人家发泄火气呢,你可别为了一个沈峤,去做这种傻事呀!”

地窖那头,观主死死按住想要下床出去的沈峤,力气大得沈峤根本无法反抗。

“听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嘴巴贴在沈峤耳边,“合欢宗的人嗜杀如命,不会因为你出去就放过初一,只能你们两个人一起搭上,你留在这里,照顾十五,我出去!”

沈峤明知对方说的是事实,却无法想象自己安然躲在这里,让别人去面对本是自己去承担的事情。

他摇摇头,正想说自己拼死也要保住初一,观主却出手迅如闪电点了他的穴道,又飞快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若有什么事,你就带着十五去泰山碧霞宗,就说不肖门徒竺冷泉在外面收了徒弟,让他回去认祖归宗,重列门墙。”

观主说完,顺道也点了十五的穴道,又对他们道:“我手法不重,再过一刻钟约莫就能解了,沈峤,我把十五托付给你了,你记得这份责任。”

说罢他起身,头也不回离开地窖。

离开地窖的门通往几个方向,观主为免直接出去被对方发现地窖入口,便特意从另一处屋子里的出口走出去。

“天都黑了,谁在扰人清梦啊!”他伸了个懒腰,一脸睡意惺忪。“你是谁,干嘛抓着我徒弟不放?”

“师父!”初一的肩膀被萧瑟捏在手里,看见观主的身影,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你就是此间观主?”萧瑟问。

“不错,你到底是何人?”观主皱眉,“我徒弟有什么得罪之处,由我这个师父来向你赔罪就是,还请放了他。”

萧瑟没有松手,视线扫过观主手里提着的剑,微微一笑:“沈峤在哪里?”

观主:“沈峤是谁?我没听过此人。”

萧瑟眯起眼:“大家都是明白人,装傻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你说我现在要是把你徒弟的肩膀捏碎,他会不会吃不住痛,把你想要藏的人给出卖了?”

他手下用力,初一哇哇乱叫,嘴里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问候萧瑟的祖宗十八代。

“住手!”观主不再犹豫,抽剑出鞘,剑锋微荡,飞身朝对方掠去。

萧瑟没有松开初一,他手里提着一个人,身形速度却分毫不慢,手中拍出一掌,嘴里闷哼一声:“你师父的差事,倒要我来承担不成,再不出来,就自己逼问沈峤下落,反正这小道士生得也不赖,我带回去也足以给我师父交差了。”

边上传来一声娇笑:“萧师兄,你师父虽为门主,在门中势力却还比不上我师父,我看你不如弃暗投明,改拜我师父为师算了!”

萧瑟闷哼一下,没有接话。

观主却脸色大变。

伴随着笑声,又有两人出现在他面前。

一人身着白衣,娇俏甜美,正是数度与沈峤打交道的白茸。

还有一人,虽然光头却不是和尚,衣裳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华丽,看上去有点格格不入。

但观主却不敢因为他打扮奇怪而小看他,因为他也认得这人的身份。

合欢宗又一棘手人物,阎狩。

其人外号“血手佛子”,说的正是他外貌端庄似佛子,内心却残忍如恶魔,一双手血迹斑斑,不知沾了多少性命在上头。

阎狩虽不像霍西京那样变态,成日喜欢剥人脸皮,可他杀过的人,未必就比霍西京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