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

为免小贩过于奇怪和关注,他给了钱,赶紧将人拉走。

周主灭齐,这意味着北方将被统一,陈朝与突厥势必不愿看着周朝坐大,一定会想方设法对宇文邕下手,因为太子宇文赟现在根本看不出明君之质,如果宇文邕一死,周国就会群龙无首,形同散沙。

照这样的推测,晏无师必得趁早出现在长安,出现在宇文邕身边,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没有死。

在当世五大高手围攻之下还安然无恙的晏无师,从此名望地位必然更上一层,不管这种名望好不好,大家总归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对宇文邕下手。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晏无师,虽然没死,可同样受了重伤,魔心破绽还在,更麻烦的是,不仅性情大变,还分裂为好几个性情,其中有的性情更会说本人的坏话,这要是拿去唬唬普通人也就罢了,在聪明人面前就很容易露馅,更不要说窦燕山、段文鸯这样的人精,肯定试探一下就能看出不妥了。

沈峤正在沉思之际,晏无师已经将糖人的腰都啃完了,正在朝“大腿”部分进发。

看见这副模样,谁能相信此人是晏无师?他若是在段文鸯等人面前这样表现,十有八九会被人打得连渣都不剩下罢?

沈峤忍不住叹了口气,拉着人进了一间食肆,坐定询问:“方才你也听到那人说的了,可有什么想法?”

晏无师掀起幂篱,将剩下的糖人都咬进嘴里,两颊咀嚼一动一动,面无表情看着他。

沈峤涵养绝佳,可见状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现在虽然是谢陵的性情,但应该也能听懂我的话罢?”

晏无师嗯了一声。

沈峤:“那你有什么打算,我直接带你回长安寻你的徒弟吗?”

晏无师:“不。”

他似乎很不情愿说话,甚至为此微微蹙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传讯,给他们。”

沈峤颔首:“也行,等边沿梅收到讯息过来与你会合,你们再商议对策,浣月宗在齐国的势力不小,等入了齐国,应该就能找到浣月宗的人了罢,具体该如何传讯?”

晏无师:“不记得了。”

言下之意,是“谢陵”现在并不记得。

沈峤又想叹气:“罢了,此事且从长计议,等我们到北周再说也不迟。”

说话的工夫,伙计已经将饭菜端上来,这里的条件要比之前他们在小镇好上许多,可点的也不再只是羊肉汤和油饼,大冬天的,盘子里还能看见菰菜的影子殊为不易。

此处位于市集中心,他们临窗而坐,正好从二楼往下看,楼下做小买卖的人颇多,吆喝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在他们楼下正好有一个人在跳舞卖艺,他手里还抱着一根硕大狼毫,伴随他翻跟斗或跳跃,蘸了水的狼毫会在地上拖出一条飘逸轻灵的痕迹,细看竟是模仿东晋王右军《兰亭集序》的行书。

这个表演新奇有趣,很快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围观,本地人未必个个都识字,看得懂他所写的内容,但卖艺人姿势利落优美,每每能够赢得许多喝彩。

沈峤见晏无师看得专心,本也漫不经心跟着扫了一眼,却在看见地上狼毫拖过留下的那些字迹时,心弦一动,忽然就有种触类旁通,醍醐灌顶之感。

那人的功夫甚至算不上武功,仅仅只是粗糙的市井拳脚功夫,但他很聪明,将西域舞蹈与拳脚相结合,既像在跳舞,又像是在杂耍,中间还能抽空写字,旁人看着有趣新鲜,有钱的顶多给几个铜板,也就足够这个卖艺人一天的吃喝了。

但此人并不因为别人仅仅是在看个热闹,就随意敷衍应付,即使用硕大狼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写出来的《兰亭集序》并不好,放在中原立马能惹来无数行家嗤之以鼻,然而他一笔一划,认真专注,浑然忘我,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双目一瞬不瞬顶着地上,落笔轻重,筋骨圆瘦,不肯丝毫马虎。

武道十分玄妙,它讲究天赋,讲究勤学,更讲究悟性,有时候苦练数日乃至数年没有进展,一旦偶有所得,恍然大悟,立马就能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而现在,沈峤看着那个卖艺人的一举一动,脑海里却自然而然浮现出一幅情景。

情景里,那个卖艺人变成了沈峤自己,手里也不再是狼毫,而是一把剑。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海之波澜,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尘。

他行云流水地舞出一套剑法,像极了玄都山的沧浪剑诀,可沈峤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沧浪剑诀,而是他自创的剑法。

慢慢地,那套剑法在脑海中成形,沈峤几乎忘却了周遭万物,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客栈之中,忘记了自己身边带着个晏无师,便腾地起身朝外门奔去,一路足不沾尘朝城外飞掠而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将这套剑法印证出来!

第70章

对于武功已臻化境的人而言,飞花落叶俱可伤人,所以到了一定境界,武功招数形同外物,未必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但这并不意味着招式就可有可无了,正所谓言为心声,内外兼修,若仅仅只有一身绝世内功,也相当于空有宝山而不知如何使用。

祁凤阁一代武学奇才,深知学剑之人,剑招太多容易眼花缭乱,不知何从运用,不如化繁为简,所以他将玄都山所有剑法进行整合,最后只剩下两套,其中一套就是很有名的沧浪剑诀。

玄都山的剑招融合道家清静无为,道法自然的原理,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轻灵飘逸,沈峤性子正好与之契合,练起来更加事半功倍。

但伴随着他开始修炼《朱阳策》里的真气之后,原先的剑招已经渐渐变得不太适应,因为朱阳策真气不仅仅蕴含道家原理,还将儒家、佛家的精华融入其中,而儒门的精悍,佛门的刚猛,却无法在沧浪剑诀中体现出来。

然而世间万物,纵然各有不同,却又总有相似之处,方才他看见那人一边写书法一边舞蹈时,对方虽然身处闹市之中,自己也在干着卖艺赚钱的活计,但他似乎却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讨好围观人群,反而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情里面,手舞足蹈,全神贯注,西域舞蹈奔放豪迈,偏偏书法又是个细腻活儿,两者结合,竟有种刚柔并济的奇异和谐,旁人或许只觉得他的动作十分好看,但沈峤却忽然就触类旁通,从中悟出一套全新的剑法。

此时身起剑落,剑光纵横,冬日树叶落尽,万物凋零,然而一人一剑,横扫涤荡,折身勾转,有时春风化雨,柔若无物,有时却又刚逾佛杵,厉厉风行。

温温春阳,清清夏月,俱在其中。

萧萧秋风,凄凄冬草,隐而不伤。

涤涤山川,滔滔江汉,气韵天成。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心在剑中,剑在人中,物我两忘,通达明澈。

周遭枯木仿佛感同身受,剑气所至,枯木纷纷倒下,地上原本干冷坚硬的泥土出现了一道道剑气,或深或浅,或长或短,偶有的枯叶为剑气所慑,纷纷离枝,却未落地,反而围着剑气打转。

蓦地,剑尖一颤,枯叶仿佛也跟着微微一抖,而后纷纷射向前方,去势之快,竟悉数直接没入三丈开外的树干之中,不露半分,不留半点。

高手以真气灌注飞花落叶而伤人并不稀奇,然而以剑御叶,境界又更上一层。

山河同悲剑嗡嗡作响,似乎跟随主人的心情而波动,隐有山河磅礴,风雷奔腾之声,剑光并不刺眼,仅仅覆于剑身上的薄薄一层,比之从前更为柔和,然而这一层剑光,竟可以随着沈峤的心意而动,时隐时现,与之沉浮。

一套剑法使完,沈峤收剑而立,缓缓长出一口气,心头激荡之感还未平静下来,胸口却血气翻涌,几欲作呕。

他很明白,这是因为自己刚刚悟出“剑心”境界,但内力却还无法充分驾驭剑心,所以剑气反噬的缘故。

学武之人毕生所求,无非是能不断进步,更进一层楼,所以低手仰望高手,高手则希望能继续向上攀登,学海无涯,武道又何尝有涯?剑道四境,剑气、剑意、剑心、剑神,对于许多人来说,“剑神”仅止于传说之中,除了战国时的干将莫邪以身殉剑,用命成就剑神境界之外,从古至今几乎无人能够达到这一境界。

至于剑心境界,放眼天下,上溯数十年,也仅仅只有陶弘景与祁凤阁二人达到。

斯人已逝,陶弘景与祁凤阁终将成为历史。

而沈峤,却还活在当下。

沈道长收剑立于原地,慢慢调理紊乱的气息,酣畅淋漓的感觉渐渐散去,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晏无师被他忘在食肆里了。

沈峤暗叫不好,即刻飞身回城。

晏无师身无分文,他又走了,伙计若上前催讨饭钱,即便现在是相对无害的“谢陵”在主宰这副性情,也很难想象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到这里,沈峤脚下又加快了几分,眨眼工夫便回到原来那间食肆里。

果不其然,二楼临窗处,他们那个位置旁边正围了七八个人,其中有食肆东家伙计,也有其他食客。

晏无师身处众人注目之下,却一动不动,在幂篱下的脸瞧不清表情,乍看很像被训斥之后低眉顺眼不敢动弹。

沈峤赶紧上前:“实在对不住,我方才临时有事离开了片刻,一共多少钱,我来给!”

东家是个汉人,看见沈峤就像看见救星,苦着脸道:“这位郎君,我们这也是小本生意,在异国他乡本来就处处难行,实在不想惹什么麻烦,这位小娘子身上没带银钱,您方才又还没回来,小人就想着自认倒霉,免单算了,谁知这位小娘子却还赖着不肯走,我们一劝,她,她就……”

沈峤顺着东家所指,看见案上已经碎成一堆齑粉的杯子和一半没入桌面的筷子,嘴角禁不住抽了一抽。

见此情景,他哭笑不得,连连赔不是,又付了饭钱和碗筷的损失,这才拉着晏无师离开。

“你……还是谢陵罢?”沈峤问。

晏无师:“嗯。”

沈峤轻咳一声:“对不住,我看见那人在舞蹈,一时有所得。”

他带着晏无师来到楼下,那人还在跳,数九寒天竟也满头大汗,可见卖力。

可惜他身前的铜盘里,铜板寥寥无几,围观看客也渐少。

沈峤从怀中数出将近一半的铜板,放在那个铜板里,那人张大了嘴,连连道谢行礼,沈峤朝他微微颔首,便与晏无师离开。

走了几步,晏无师忽然道:“给多了。”

沈峤笑道:“无心种柳柳成荫,他帮我领悟剑心,我反而觉得给少了,只是我们现在身上银钱也不多,只能尽心了。”

晏无师便不说话了。

他的话比平日里还少,沈峤心想是不是自己刚才弃他而去,让对方心生惶恐不满,毕竟“谢陵”与真正的晏无师还是有所不同的,便笑着道歉:“还生着气呐?别生气了,是我错了,不该抛下你就走,实在是当时一心沉浸在顿悟之中,恨不得将那套剑法当即演化出来,所以才疏忽了,你想要点什么吃的玩的,我去买来给你罢。”

晏无师沉默片刻,道:“糖人。”

沈峤:“……”

对方一说要糖人,沈峤就有点后悔了,但自己挖的坑自己跳,既然开口又怎能不兑现,他只好又带着晏无师找到原先那糖人摊子面前,小贩还认得他们,稀奇笑道:“两位又回来啦?可是还要买糖人?”

沈峤尴尬道:“是,再要一个。”

晏无师:“两个。”

“……”沈峤妥协:“那就两个罢。”

有生意送上门,哪有人会拒绝的,小贩笑逐颜开,动作飞快,两个糖人随即浇灌而成。

晏无师一手拿一个,咬得嘎吱嘎吱响,沈峤只好装听不见,带着人去客栈住宿。

要了间上房,依旧是一人睡床,一人打坐,沈峤现在功力逐渐恢复,所以闲暇时候就会以打坐来代替睡觉,因为前者不仅可以练功,同时也是一种休息。

沈峤对晏无师道:“既然帛片可以修补魔心,你现在最好……”

话说一半,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拿掉幂篱的晏无师已经吃掉第一个糖人,正对着另一个糖人的“脑袋”慢慢舔,舔得“糖人沈峤”满头满脸亮晶晶。

沈峤:“……你在作甚?”

晏无师无辜:“有点饱,这个要,慢慢吃。”

沈峤又不能说你不能舔,这样看着特别奇怪,因为人家就是在吃糖,这样一说反倒显得他多心了。

他只能选择眼不见为净,将方才未竟的话说完:“中原不比西域,一入周国,我们的行踪迟早会暴露,如今有帛片在手,你的破绽修补指日可待,有空不妨也多琢磨一番。”

说罢沈峤又禁不住摇头失笑:“其实你现在若是真正的晏无师,定轮不到我来叮嘱这番话。”

晏无师忽然道:“若魔心修好,谢陵未必还在。”

沈峤敛了笑容,也沉默下来,半晌才轻轻一叹:“但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谢陵甘心,晏无师未必甘心。”

“谢陵”是晏无师之一,但晏无师永远不可能在抽身离开之后还回头来救他。

也许每个铁石心肠的人内心深处终有一丝柔软,即使微乎其微,而谢陵分到了这一丝柔软,他又将其倾注在自己觉得最值得信任的沈峤身上。

然而当有朝一日,“谢陵”消失,这一丝柔软,是不是也将随之消失无踪?

晏无师,也还依旧是那个自私冷漠,不会为任何人事动摇的浣月宗宗主?

对方看着他,眼神黝黑,专注分明,不含任何杂质,这是沈峤从未在晏无师其他性情上看过的。

这是谢陵,不是晏无师。

他告诉自己,然后走过去,轻轻抚上对方的头顶。

对方任他施为,仅仅是略略扬起下巴,作出一个近似磨蹭的举动。

这是一个只有谢陵才会做出来的动作。

沈峤心中忽然柔软,柔软之中,又涌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头颅外伤在玉苁蓉的作用下果然开始逐渐弥合,但里面受损的经脉想要修复,却非一朝一夕能成,晏无师现在性情多变,未必能专心修炼,譬如现在,他的身体由谢陵这个性情来主宰的时候,欲望就会降至最低,想法似乎也变得简单出来,连一个糖人都能让他得到满足。

“帛片可还在你身上?给我看看。”沈峤道。

对方将怀中帛片交到他手里。

沈峤接过帛片,眯起眼仔细端详,上面蝇头小楷乃用丝线绣成,而非墨笔写就,所以历经年月而不褪色。

上面所载,的确与魔门武功有关,陶弘景当年兴许曾经见过日月宗的武功典籍,洋洋洒洒一千字左右,多数都是对魔门武功的点评和自己的感悟,并无具体涉及如何习练魔门武功的诀窍秘法,沈峤现在目力不济,借着微弱烛光勉强看完,眼睛便有些酸涩难忍,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上面并没有提及如何修补魔心破绽罢?”他有些奇怪,将帛片递回去。

晏无师:“有。”

沈峤:“哪里?”

晏无师摇摇头。

过了片刻,他又道:“我不知,但他知。”

意思是“谢陵”并不知道,但本尊却是知道的。

沈峤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等对方入睡之后,方才找了块褥子盘膝打坐。

月色如水,时辰渐晚。

连遥遥的犬吠声也消失了,天地陷入沉睡,由里而外透着安宁。

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身体偶尔会微微挣动一下。

沈峤注意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睛,起身上前察看。

“谢陵?”他轻声唤道。

对方眉头紧拧,似乎陷入某种梦魇。

沈峤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只是还未碰到肌肤,对方就蓦地睁开双眼。

这不是“谢陵”!

触及对方眼神,沈峤立马心生警惕,抽手后退。

但晏无师的动作远比他想象的更快,对方如鬼魅般腾身而起,闪电一样朝沈峤面门抓了过来!

“晏宗主,是我!”沈峤喝道。

但无济于事,对方不管不顾,出手狠辣,招招俱是要人命的凶戾。

晏无师的确身受重伤,但并不是武功尽废。沈峤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对方很少出手,所以才给了他这种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