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已,殷渺渺只能放出一团火焰去照,低阶妖兽对火仍有本能地惧怕,愈发往里缩,而高阶的妖兽却把这一小团火焰视作挑衅,噌一下冲到笼子门口,用翅膀使劲拍打着鸟笼。

殷渺渺看清了它们的样子。

它们的体型有大有小,羽毛的颜色亦不尽相同,有些生得可爱,有些生得凶猛,但无一例外,它们的眼中都流露出浓浓的恨意与怨愤。

有一只长着人面的怪鸟,双翼展开近三米,乍一出冲出来就好像是个活人。它愤怒地拍打着翅膀,间或发出尖利的啸声,两只大如灯笼的眼睛死死盯着殷渺渺,一次又一次试图冲出笼子袭击她。

殷渺渺看到它的翅膀上有许多秃了的斑点,羽毛上沾满了血迹,鸟喙上破损,伤痕累累,想来它不是一次两次想要挣脱了,只可惜季家的牢笼十分坚固,它凭借肉身根本无法逃脱。

然而,她没有在它眼中看到任何想要罢休的痕迹。

它的眼睛像是两团火,熊熊燃烧着,至死方休。

“咻——”它盯着殷渺渺,又一次发动了攻击。

殷渺渺怔怔看着,半晌,垂下眼睑,五指屈拢,灭掉了手心里的火焰,悄悄离开了。

下一排笼子里有许多刚诞下的幼崽,那些母兽看见火光,主动弯下头颅,讨好地“啾啾”叫着,眼中露出恳求与哀伤,像是希望面前的人不要带走它的孩子。

还有奄奄一息的妖兽,哪怕她燃起了火苗,它们也一动不动窝着,笼子里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殷渺渺深吸了口气,几乎不忍再看。

幸亏有人突然喊道:“找到了。”

她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在哪儿?”

“这里。”文茜对他们扬了扬手。

青雀在另一侧的笼子里,幸亏文茜有五羽彩鸾,这才早早地找到了。它窝在一个巨大的铁笼里,警惕地看着来人。

“锁上有禁制。”文茜握住了铜锁,想要强行破解,可灵力输入,铜锁上刻下的禁制却没有丝毫消失的痕迹。

蔡阳见多识广:“这好像是金阳铜打造的,金丹以上才能强行破解。”

“我来试试吧。”张斐然离结丹只有一步之遥,当仁不让地接过暴力破解的任务,随着他灵力的输送,上面的花纹开始渐渐变淡,半晌,他的鬓角有汗滴落,“不成,还是差了点。”

文茜沉吟片刻,招手让五羽彩鸾过来:“试试你的火。”

五羽彩鸾吐出了一口火,锁上的花纹果然又淡了些。

文茜面露喜色:“再来。”

彩鸾正欲再喷火,却听下面有人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去。”殷渺渺翩然落地。

对方的第一反应不是拔剑相向,而是从怀中掏出一物往天空一扔,半空顿时炸起一朵烟花。

“暴露了,速战速决。”殷渺渺三两下剁了来人,对飞英道,“你和蔡娥先走,保护好自己。”

飞英忙不迭点头。

外头传来零星的脚步声,有不止一个人靠近了。

殷渺渺高声问:“好了没?”

“等等。”文茜祭出了万兽图,准备现在就收服青雀,否则一会儿打起来,它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可青雀是六阶妖兽,文茜要收服它并没有那么简单。

殷渺渺沉吟了会儿,鬼使神差地,她往人面鸟的方向看了一眼。

季家的守卫已然赶到。

她沉下心,红线窜出为火龙,将他们阻拦在外的同时,为同伴争取了近身攻击的时间。

飞英咬着手指,强行要求自己感受灵力波动,思索从哪里出去比较合适。

文茜指着青雀,厉声道:“承天之命,降服于我,急急如律令!”

青雀清鸣一声,似是不甘,似是叹息,最终还是选择低下头颅,归降成了文茜的灵宠。

文茜喜形于色:“好了。”

殷渺渺望了一眼盘旋的青色大鸟,又看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铁笼,闭了闭眼睛,慢慢吐出了口气:“你们撤,我断后。”

这和说好的撤退计划不一样,向天涯直觉不好:“你想干嘛?”

“放火。”殷渺渺闭上了眼睛,在心底轻轻呼唤地火。

“我需要你。”

“好。”

她身上突然冒出了白色的火焰,温度太高,身边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不够,向天涯硬生生被她周身的火光逼退了几尺才觉得能缓过气来。

接着,让他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火焰开始往周围的铁笼上蔓延,铁笼被火光灼烧发热,渐渐变成了红色,下层的笼子质量不佳,居然没一会儿就开始变软,融化成了铁水。

向天涯隐隐明白,喃喃道:“你是疯了吧。”

“走。”张斐然拉住他,“我们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

这火焰大有古怪,哪怕以他的修为都觉得承受不住,留在这里不过是碍事罢了。

他们与小伙伴会合,文茜低头看向燃起火光的山谷:“她想干什么?”

“她想放它们走。”向天涯神色复杂,“服了她。”

“放它们走?”文茜讶然,“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殷渺渺扪心自问,得到了青雀就大功告成,何必多此一举?不过萍水相逢,它们甚至都不是人,只是皮毛畜生。

但它们的眼神打动了她。

她也曾是笼中的鸟,尝过被关在笼子里的痛苦;她也曾失去尊严,任人欺辱;她也曾想要自由而不得,恨意如火焚身。

所以…放你们走。

火焰犹如万千条火蛇,从她脚下蜿蜒燃起,不断延伸爬向铁笼,开始强行破开禁制,而季家的追兵虽源源不断,却被火焰尽数阻拦在外,无法靠近分毫。

地火尽情燃烧着,铁笼被火焰舔舐出了缺口,很快,自由之门出现了。被关押已久的鸟儿呼啸着展翅飞出,霎时间,头顶的天空被黑压压的鸟类妖兽铺满,蔚为壮观。

殷渺渺徐徐上浮,底下的笼子全都淹没在了火光之中,烈焰将她原本雪白的衣袂映成了霞色。

向天涯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她,有那么一会儿,呼吸都停止了。

她还在继续。

神识被分作无数股,有了神识的操纵,火焰才能只烧断禁制而不伤害妖兽,这是极大的负担,但她咬牙坚持着。

越来越多的妖兽得到了自由,它们等不及,禁制一破开就不管不顾冲出去,羽毛被烧焦掉落也在所不惜。

哪怕双翅被折,哪怕羽翼沾满血迹,也要往天空飞去。

扑棱扑棱的声音环绕在殷渺渺耳畔,她仰头望着它们,好像脑中的刺痛都不存在了。她调动所有的灵力支持地火的燃烧,脸上的水渍刚出现就被蒸发。

走吧。她想,都走吧,你们是自由的。

大的妖兽,小的妖兽,挨挨挤挤簇拥在一起。它们临时组成了一支军队,低阶妖兽跟着高阶妖兽,同时往一个方向攻击。

风刃、火焰、尖啸、撞击…无形的结界被触动,出现了明显的透明光影。

飞英目瞪口呆:“它们在破阵?它们居然会破阵!”

殷渺渺看着所有的笼子都被火焰淹没,终于支撑不住从半空跌落下来。

向天涯跃身把人捞住:“你玩得可真大。”

殷渺渺的神识和灵力都被压榨得干干净净,脸色白得几近透明,但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亮得吓人:“服不服?”

“服,心服口服。”向天涯自问就算有这个能耐也未必会做同样的事,所以今时今日的这一幕,他永生不忘。

殷渺渺仰头靠在他的臂弯里,望着遮天蔽日的鸟群,忍不住大笑起来,快活地像是个小女孩:“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飞入寻常百姓家!”

“咻——”为首的人面鸟发出了清啸,仿佛听懂了她的话。

之后,鸟群里爆发出了可怕的叫声,“咕咕”“嘎嘎”“喳喳”,乱七八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尖利又刺耳。

声音传遍兽谷,所有人都抬头看着,震撼又畏惧。

别处响起了应和的吼声,有虎啸、有狼吼、有虫鸣、有马嘶…妖兽们用人类听不懂的声音交流着。

然后,阵法破了。

六阶的妖兽就相当于是筑基圆满,这里有多少妖兽?数不清。

季家的阵法再复杂,也没有考虑过会有那么多妖兽聚集在一起破阵,不多时,结界出现了一道缝隙,鸟类妖兽排成“人”字形,整齐有序地冲了出去。

外头,天高云淡,月明星稀,湿润温暖的空气迎面而来。

殷渺渺等人混在庞大的妖兽群中,就这样平安无事地撤离了,顺利地像是做梦。

入口处,曹飞握了一把沾血的剑,正等着他们。

文茜问:“季川呢?”

“杀了。”曹飞语气镇定,“我们走?”

“走吧。”

他们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鸟兽们朝着四面八方散去,奔向阔别已久的自由。

“终有一天…”

终有一天,他们也会冲破枷锁,得到应有的自由与尊严。

第57章057

众人沿着策划好的路线撤退,同行的妖兽渐渐离去,至后半夜,只剩下一只人面鸟和他们同路。

蔡娥见文茜多次抬头望着那只鸟,不由好奇:“文姐,那是什么妖兽?”

文茜犹豫了许久,不怎么确定地说:“那好像是望京的雏鸟。”

“望京是什么?”蔡娥从没有听过这种奇特的妖兽。

文茜也是从万兽谱上看到的名字:“是一种传说中的妖兽,望京的意思是望玉京,这种鸟死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处,人面都会朝向玉京的方向,故而被誉为仙界派来凡间的使者。”

蔡娥吃了一惊:“这么厉害?”她抬头望着人面鸟,觉得它肖似人类的面孔十分可怖,不由搓了搓胳膊,“它跟着我们做什么?”

文茜摇了摇头:“不知。”

天光乍破时,他们失去了夜色的保护,只能降落在地,借地势与树木隐藏踪迹。

人面鸟跟着落在了树上,收拢翅膀,面孔朝向他们,眼神幽密。

“它是想干什么?”蔡娥小声问。

文茜望向殷渺渺,语气淡漠:“这种妖兽都通人性,可能是想报答恩人吧。”

似乎就如她所言,人面鸟看了他们一会儿,展翅飞到了殷渺渺身边。她耗尽了灵力和神识,一直躺在向天涯怀里昏睡,人面鸟轻“咻”了一声,将她唤醒。

殷渺渺睁眼看着它:“你怎么还不走?”

“咻——”它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

殷渺渺感受到掌心里毛茸茸的触感,唇角弯起:“走吧。”

“咻——”

“不用了。”她抬首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轻声道,“你我生而自由,这是你应得的,不需要报答。”

人面鸟歪着头看着她。

“我不是为了得到报答才救你们的,我只是遵循了自己的道心,和你们没有关系。”殷渺渺挥挥手,“走吧。”

“咻——”人面鸟听懂了,仰起头颅发出一声清吟,拍动翅膀回到了天空,眨眼间就飞远了。

它离开了。

过了许久,文茜才用复杂的语气说道:“它只是幼雏就开了灵智,未来不可限量,你不该放弃这个机会。”

殷渺渺想了会儿:“我不喜欢灵宠。”

她不介意吃妖兽的肉,亦不介意用妖兽的皮毛做成法衣,对于乘骑妖兽也没有什么意见…人类从渔猎到畜牧,本就是一种进步。

然而,开了灵智的妖兽又有不同。

它们是兽,却有了和人一样的灵智,纯粹当做兽来驱使,未免心中不安,可当做平等的生命来对待,又很难做到。再说了,它为了寻求自由而遍体鳞伤,臣服只是想要报恩,和地火不一样,故而…算了吧。

“可以签平等契约,说是灵宠,实为伙伴。”文茜加重了语气,“契约是让人与妖兽结成同盟,妖兽贡献自己的力量,而修士带契约兽共同飞升,是公平的交换。”

“这个道理文道友懂,它还不懂。”殷渺渺轻声说,“它还太小了。”

如果真的要以自由交换某种东西的话,至少希望它能够想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懵懵懂懂就想为了报恩而成为别人的灵宠。

它还太小了,远远不到做决定的时候。

有人潜进了季家兽谷放走了一大批妖兽的事情,在半个月内就传遍了陌洲。

这就好像是□□,不久之后,又发生了四大家族的人在外被杀,凶手留下“诛谢”字的事。

四大家族震怒,在全陌洲通缉犯人。然而,陌洲是如此干旱的土地,星星之火一旦燃起,就不可能轻易扑灭。

但是,一手促成这件事的殷渺渺情况却不容乐观,她耗尽了灵力与神识,半路就陷入了漫长的昏睡。

众人的逃亡也不顺利,兽谷事发后,外面到处都有四大家族的人准备抓捕他们。曹飞为了不连牵家族,半路就与他们分开,走前给他们指了条路:“你们往南走,南边修士少,还安全一点。”

陌洲东湿西旱,北富南贫,南边既没有矿产,又没有水源,都是黄土荒山,灵气稀薄,修士罕见,比起北边平坦的地形,更适合躲藏。

他们日以继夜飞了几天,在南边的一个偏僻小城安顿了下来。

又是一天,向天涯照例给殷渺渺喂了几颗补灵丹,她吞都吞咽下去了,只是仍无醒来的迹象。

向天涯不由感叹:“都几天了,真是个会给人出难题的女人啊。”

飞英反驳他:“我姐姐可了不起了,你瞎说什么?”

“喂,你最近对我意见很大啊。”向天涯瞄了一眼飞英,“我怎么惹你了?对前辈尊重点行不行?”

飞英扭过头不理他。

向天涯想一想,哼笑道:“怎么,就因为我和她野合了?”

“肯定是你带坏我姐姐!”飞英斩钉截铁道。

向天涯:“…太年轻。”两人深入交流过之后,他对她基本就有数了,殷渺渺的性格是和狐媚放荡一点关系都没有,却是个会享受鱼水之欢的女人。

这才对嘛,一个正常的男人,和一个正常的女人,就是会发生一些正常的事,拥有一些美好的体验。

不过小孩儿是不能理解的,他很宽容:“算了,还是让你对她保留点孺慕之情吧。”

飞英气鼓鼓地坐到一旁修炼。

向天涯忍着笑:“那你陪她,我出去一趟。”

“不许去!”飞英叫住他,“你不陪我姐姐想去哪里?”

“修炼啊。”

飞英瞪他,活像他是准备出去偷情。向天涯在他的注视下迈不出腿,只能坐回去:“那我就在这儿陪她,哪都不去,行了吧?”

“哼。”

向天涯看着床榻上沉睡的殷渺渺,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小半个月了还没醒,这神识得耗损到什么地步啊。

玩这么大,真是…意想不到。

他每次以为看懂她了,马上就会被啪啪打脸,她用实力证明一句老话,女人心海底针,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称心就行。

“笃笃笃——”有人敲了敲门。

向天涯起身把门打开,蔡娥探头看了看:“还没醒?”

“没,什么事?”

蔡娥道:“商量点事,方便吗?”

“行。”向天涯对飞英努努嘴,“你看一会儿。”

又不带他!飞英重重哼了一声:“用得着你说?”

向天涯摇了摇头,掩门出去了。

他们的动静,殷渺渺都听见了,只不过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她没有真正沉睡,而是断断续续地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有端庄和气的母亲,有威严的父亲,有奶娘,有丫鬟…她很高兴,这辈子,她投胎在了一个富足的家庭,不必再为生活奔波。

可是好景不长,她长到三岁时,外面打仗了。

她父亲是一方郡守,忠于皇帝,死守城门不开,可是叛军来势汹汹,兵临城下,城中百姓被困,弹尽粮绝,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城破的那天,她父亲决定殉城尽忠,为了避免妻女受辱,一剑刺死了她的母亲。

她不想死,跪下来求他:“爹,我不想死。”

“你生在我殷家,自幼锦衣玉食,奴婢成群,这些都是圣上的恩德,现在,到你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怎可苟且偷生?”父亲说完道理,又道,“不要怕,爹和娘都会在。”

她连滚带爬躲开他的剑:“我不想死。”

“你!”父亲被她激怒,破口大骂,“我殷家满门忠烈,怎么会生出你这样胆小怕事的女儿?你给我过来!”

“不。”她在桌椅下钻来钻去,拼尽全力才能不被抓到,“爹,我不想死。”

“孽种!”父亲气得目眦欲裂,“给我滚出来!”

殷渺渺仗着人小,蜷缩在床底,不管他怎么骂,死活不肯出来。

僵持之际,外头传来了多人的脚步声,是叛军来了。

父亲气喘吁吁地看着躲藏在床下的小女儿,恨恨骂了句:“我殷家没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女儿!”说完,拔剑自刎,血溅满了半张床,尸身轰然倒地,不多不少,正好挡住了床下的缝隙。

乱兵闯进府里,看到自刎而死的郡守,急着割下他的头颅挂在城门口,也就没有仔细搜寻那个房间。

她就这么活了下来,只是活得很辛苦。

战乱四起,流民遍地,奸-淫-掳-掠、易子而食的事时有发生,她那么小的一个人,既要靠旁人的善心活下去,又不能太靠近人群,生怕哪天睡着了醒来,就变成了两脚羊。

朝廷迟迟不能平叛,举国皆乱,她靠吃草根和树叶过活,越来越不敢靠近人群,别说只是易子而食,连死人肉都有人吃。

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只是认准了一个方向,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吃土,凭借着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座山。

山里会有猛兽,没关系,不会比人更凶残了。山里有果实,有水,有动物,她很熟悉那里,因为她就是从山里走出来的。

一座山能够养活那么多动物,也能养活她。

只是有点好笑,上辈子拼尽全力都想要离开山里,这辈子居然选择了回去,不过,好歹是走到了…她心里的那口气一松,再也无力支撑,晕倒在了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