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春便也屈膝还礼:“多谢惦记。”
这会儿恰张制锦回答赵琝:“为了之前白浪河赈灾款项的后续相关。世子呢?”
赵琝道:“原本是出城打猎,只是大雪不便,就在庄子上住两天了。”
张制锦不以为意似的:“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同苗先生说过之后便告辞,世子请自便。”
张制锦说罢后一点头,也并没有多看七宝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去了。
洛尘方才见同春还礼,他心里更高兴,便假意跟小鹿玩逗的模样又走近了两步,此刻正没话找话地跟同春搭讪:“天冷,姐姐穿的好像少了点……”
谁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张制锦已经“告辞”。
洛尘呆若木鸡,忙道:“九爷!”
张制锦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洛尘慌张地回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同春,终于叹了口气,追着张制锦去了。
这边儿七宝正在打量洛尘跟同春,顺便又瞧一瞧张制锦,只是做梦也想不到张制锦居然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旁边赵琝望着他高挑挺直的背影,低低道:“公干?哼……”
不料话还没有说完,身边七宝突然往前跑去,叫道:“张大人,大人!”
赵琝大为讶异,本能地想叫住她,但话到嘴边,终究又停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七宝追着张制锦去了。
七宝追出场院的门,才见张制锦止步等在门口。
因为众人都知道七宝跟他已经订了亲,且他身份又高,苗舅舅不敢多嘴,早识趣地同苗齐退后了几步。
张制锦脸色淡淡地:“有什么事?”
七宝身后是同春跟了出来,见状却也不敢十分靠近,就隔着几步。
洛尘早伶俐敏捷地绕了过来,趁人不注意靠在她身边说:“同春姐姐,你还要在这里住几天?”
同春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天,也许三四天。”
洛尘道:“这个院子倒是好,像是九爷时常说的那什么、什么世外桃源,只恨我不能留下来多陪姐姐几天。”
同春红了脸,小声斥责道:“别胡说!”
洛尘看她脸颊微红,一时看的眼神迷离,又夸赞道:“同春姐姐,你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还不闭嘴。”同春跺跺脚,扭头不理他。
洛尘跟同春说话的时候,那边儿七宝咽了口唾沫,问张制锦道:“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方才回过世子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七宝望着他清冷如冰的脸色,隽秀绝伦的容貌,心底却掠过那张血污遍布狰狞如鬼的丑怪面容。
她试图闭上眼睛只听他的声音,但那是在“梦”中,且又过去了这么久,又哪里记得十分清楚。
张制锦瞧着她突然闭了眼,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七宝摸不着头绪,慌忙又睁开双眼:“我、我没干什么。”
张制锦道:“若没有事,我要走了。”
七宝见他说走就走,忙拉住他的衣袖:“大人!”
张制锦回头。
七宝停了停,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大人,你……天色不大好,你如果没有别的急事,不如也在庄子里住上、住上一两天吧。”
听了这句话,他清冷明亮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意外。
把七宝扫了扫,张制锦才又淡声说道:“我不像是无事的闲人,京内还有许多公务,耽搁不得。”
七宝听了这句,隐隐有些失望。
张制锦瞥她一眼,当然也瞧出了她的失望之色。
他的唇角微动,耳畔却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正在往门边走来。
他知道世子赵琝将出来了,于是淡声说道:“你在这里好像很乐不思蜀,我又何必打扰呢。”
说完之后,张制锦转身,同苗舅舅跟苗齐两人一块儿去了。
洛尘见众人都转过身,而里头的世子还没出来,便电光火石地伸手,在同春的手上捏了一把。
同春猝不及防吓得一跳,洛尘只觉着她的小手微暖而滑腻,顿时心花怒放,便厚着脸皮道:“同春姐姐,我先走了……我得闲再来看望……”
依依不舍地说了两句,洛尘也顾不得跟七宝说话,蹦蹦跳跳地跟着张制锦去了。
七宝带了同春自己回到内宅居处,整个人仍有些失魂落魄的。
同春只当她是因为张制锦的冷淡而不受用,便宽慰说道:“姑娘,户部本来事情就比别的地方更繁忙,这又是近年下了,侍郎大人一定是忙的不可开交。”
七宝的心底却总是忘不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甚至连同春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那天,七宝送了包子给那男人后,因还深恨他害死了小鹿,便要离开,谁知他一张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先前明明不知道自己是谁,还问了数次。
七宝回头,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人道:“我知道这里是苗家庄,是京城内威国公府的亲戚,恰好这几天国公府有人在这里住着。方才那些人又叫你‘表小姐’。”
七宝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府里有几个小姐住着,就叫我的名字?”
他并没有回答。
威国公府自然有好几个小姐,只不过生得如此绝色的,只有一人。
他不回答,七宝也想不通,便道:“你知道了也无妨,只是别乱叫我的名字。”
男子才说道:“我一时离不开这里,若是死在这儿,倒也一了百了,也不至于连累庄子。你不给我送东西吃,让我自生自灭岂不好?”
七宝小声嘀咕:“你当我愿意来送吗?我怕你又乱咬别的……”
她的声音虽低,男子却听得明白,当即脸色一僵,只是他的脸本来就看不出什么,倒也无妨。
七宝想也察觉自己失口说了出来,于是又后退一步才说:“我先走了。”
他看她一眼,本想问她是不是还能来,可心头转念,却又觉着自己的念头很是荒唐。于是便噤口不语。
七宝怕给仆人们寻到这里,也怕这人生气会做出什么来,又退后了几步看他,却见他一动不动,满身狼狈的样子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然而一想到他害死了小鹿,却又觉着不大可怜了。
七宝狠狠心,转身出门去了。
又到了第二天,直到黄昏时候,七宝才总算找了个空子溜了过来,场院的仆人们已经各自散开吃饭去了,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烧麦秸的气息,黄昏的炊烟随风散开,看着平静而恬淡。
七宝偷偷开了门,先放眼看了一遭,并没有任何人影。
她迟疑着来到麻袋堆旁看去,仍是无人。
“这次该真的走了吧……”
七宝喃喃地一句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
七宝给他吓得几乎又跳起来,回头看时,却见他的脸比先前干净了好些,隐隐透出极白皙……或者是苍白的肤色。
可跟没擦干净的血渍污渍一对比,更是半人半鬼,不堪入目。
七宝忙低下头:“给你。”把怀中抱着的帕子捧给了他。
男子接了过来,七宝突然又想起,忙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羊皮水囊:“这是水。”
男子一愣,迟疑着也接了过来。
最后七宝又在胸口处探了探,掏出一个纸包:“这是药。”
男子越发吃惊:“你给我拿了伤药?”
七宝“唔”了声:“你试试看有没有用。”
其实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了,用不着这个,但既然她拿了来……男子道:“你这次倒是弄的齐全,是因为这个才来迟了吗?”
话一出口,突然醒悟自己的语气有些太亲切了,于是脸色一凛。
七宝却没听出来,只说:“我原本要治伤的药,他们以为我伤着了很是担心,我就说是鹿受了伤,表弟才拿了这个来。”
男子微怔,这才醒悟这药不是人用的,大概是给牲畜们疗伤的。
以他原本的性情,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的。可是……是她做出来的,就好像很顺理成章似的,他非但没有许多恼怒之意,反而觉着好笑。
七宝叹道:“可惜鹿儿用不到了。”
他听出七宝语气里的感伤,她还惦记着那头无辜而死的鹿。却让他毫无办法。
于是打开帕子,里头却是两个花卷,七宝说:“张妈没有包包子,只是这花卷也是好吃的。本来还想弄点菜,只是不好带。”
男子听着,竟微微一笑。
七宝本不敢看他的脸,不经意中一瞥,瞧见了他这稍纵即逝的笑容,虽然脸不干净,看着可惧,但是这模模糊糊的一笑,却竟给人一种别样的惊艳。
七宝刚要细细看看,他却已经转过身去,像是已经开始吃东西了。
男子吃了一个花卷,才要喝水,却道:“你先喝一口。”
七宝一愣:“这水不烫。”
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势,只好接了过来,慢慢喝了口:“你这人真是古怪。这样重的伤都不怕,还怕烫着呢。”
男子不言语,从她手上接过水囊,看着她沾唇过的地方,才要举起来喝,七宝忙道:“等等。”
男子微怔,七宝又把水囊接过去,用袖子擦了擦:“好了,你喝罢。”
那还沾着干涸血点的眉心微微皱蹙,终于转头喝了口。
七宝见他又吃又喝,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听我舅舅说,之前来了几个打扮异样的人,在庄子外走动,不会是你说的那些坏人吧。”
男子问道:“有多少人?”
七宝道:“好像有六七个,也许还有更多。真的是坏人吗?”
男子看着她紧张的神情:“他们没做什么?”
七宝才摇头:“对了,阿盛听庄子里的小孩子们说,他们好像打听过,问有没有行踪可疑的人。”
男子沉吟不语。
“真的不用报官吗?”七宝紧张又好奇:“你、你到底是谁?”
男子道:“不用报官。”他本还想说一句,但是却并没有说出来,只道:“我……你可以叫我、九郎。”
“九郎?”七宝眨眨眼,“难道你排行第九?”
男子不语,只是往后在稻草上坐了。
七宝见他落座,料他不会有为难自己的举动了,她想了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意,自言自语说道:“这样巧,你也排行第九。”
男子眉端微扬:“你说什么,谁还排行第九?”
七宝说:“我说的是张家的九爷。”
男子目光一动:“张家?你指的是哪个张家?”
七宝并没发现他异样的眼神,哼道:“还有哪个张家,就是那个兰陵张家啊,但凡认得几个字的,都应该读过张九爷的诗词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是吗?”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可是细听,便能听到底下的一抹笑意。
七宝却只听出了他的反问之意,便自顾自说道:“那是当然!听说他年少时候就仗剑天涯,实在是洒脱的不得了,对了,我还见过他呢。”
“你……见过?”这次的声音里是真实的疑惑了。
七宝见他疑惑,忙说道:“我是真的见过。”
“何时,何地?”
七宝得意地哼了声:“你不信是不是?那年三月三的时候,我在城郊的桃林里见过。”
“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我还不说了呢。”七宝嘟起嘴来。
男子盯着她,沉声道:“不如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见着他的?”
七宝撇了他一眼,仗着陌生,且又说起自己奉若神祗的人,七宝便说:“我自个儿在溪边玩的时候,看见他……跟一个女子在一块。”
“女子?”男子微震,“什么样的女子?”
仗着事情过去很久了,七宝说道:“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看着像是哪家的闺秀,藕荷色的裙子很好看,不过……”
“不过、怎么样?”
“这个不好说。”七宝迟疑着,苦恼地说。
男子几乎按捺不住:“到底怎么样?”他倒是有些摸清了七宝的性子,便冷冷淡淡地说,“我看多半是你编的,如今编不出来了。”
果然,七宝给他一激,便道:“不是我编的,当时我本不知那就是张家九爷,是后来在离开的时候,三哥哥远远地指着告诉我,我才记住了的。”
她认真辩解了这句,接着说道:“当时那个女孩子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他走了后,又有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然后他就跟那女孩子……”
七宝想到当时那副场景,有些说不下去。
但虽然没有出口,脸上却已经浮现了一丝淡淡的晕红,她没说的,自然是些女孩子不便启齿的话。
男子看在眼里,原本搁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握住身侧的稻草,青筋毕现。
沾着血污的脸也越发狰狞了几分。
终于他问道:“你,方才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七宝道:“当然啦,是我亲眼所见。”突然七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声音很冷,“你、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而且默默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七宝。
七宝不知他是怎么了,只得自己走了。
后来第二天七宝再去,却发现饲料房内没了九郎的踪迹,七宝转遍了,甚至连稻草底下都翻了翻,仍是没有找到他。
倒是庄园的人在墙外发现了那头给咬死的小鹿,大家都说是野兽所为。
第59章
这日七宝让同春出去打听,果然说张制锦同苗舅舅说了几句后便出门离开了。
当天晚上,七宝恹恹地没有吃饭,勉强去老太太房里混了一会儿,就回来睡了。
只是这一晚竟睡得很不安生。
半梦半醒间,总是在饲料房内那横死的小鹿模样,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旁边那个满脸血污,神色狰狞犹如鬼怪的人。
他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扼断自己的脖子,就像是对付小鹿一样的手段。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七宝就已经爬起来了。
她很少有这样勤快的时候,同春还在外头穿衣裳,就见七宝披着斗篷往外走去。
“姑娘!”同春忙叫了声:“这样早去哪里?”
七宝说道:“不妨事,天还早呢,你只管再睡会儿,我胸口略有点闷,出去走走,就在门口上,一会儿就回来。”
同春让她等一会儿,自己穿了衣裳就陪她去,七宝已经等不及出了门,同春只得喊小丫头秀儿跟上,不料秀儿也还没起来呢。
等同春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裳出门,早不见七宝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