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另外侯爷总算回来,明儿只怕有不少宾客,仔细应对。”

裴宣听到“水陆道场”四个字,心头又是一疼,勉强起身。

旁边的丫鬟见状,忙上前扶着,外间谢知妍闻讯也赶了进来,亲自扶住裴宣:“侯爷,您终于醒了。”

裴宣抬眸看着她,半晌,终于哑声道:“好好的,母亲怎么就……”他说不出那几个字,“我才走了两个月不到,为什么就……”

谢知妍面露难过之色,温声道:“侯爷才回来,不如先好好歇息把身子保养妥当。”

“我还保养什么,”裴宣抬手,闪电般攥住了谢知妍的手腕,“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知妍的腕子上钻心的疼了起来,失声道:“侯爷……”

裴宣盯着她的眼睛,终于将手缓缓松开,他闭了闭双眼,很是疲惫地说道:“你只管告诉我实情就是了,不用说别的。”

谢知妍垂泪道:“又说什么呢?太太不过、是积郁成疾罢了。”

“什么积郁成疾,你仔细说来。”

谢知妍揉了揉腕子,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侯爷才回来,我只是不想侯爷太操劳了。”

裴宣道:“你但说无妨,告诉了我,我也安心。”

谢知妍叹了口气,又过来会儿,才低低道:“自从侯爷离开之后,本来一切如常,我按照侯爷所说,侍奉太太,照看程姨娘,不敢有违。可是有一天,太太忽然私下里跟我说,她从外头听了一些流言。”

“什么流言?”

谢知妍的眼中含泪:“侯爷……我真的不敢说。”

裴宣淡淡道:“你说就是了。”

谢知妍终于道:“太太说,有些人在外头传,说是程姨娘没进府之前,跟许多……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关系不清不楚的,还有人说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侯爷的。”

裴宣眼神微微一变,并不言语。

谢知妍打量他的神色,又说道:“太太不知道如何是好,便跟我说了,问我的主意,我哪里能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劝太太且安心,一切等侯爷回来再做打算。”

裴宣问:“然后呢?”

谢知妍道:“然后……好像不知是谁跟程姨娘透露了,她便不高兴,有一次太太好心去探望,程姨娘便哭闹起来,弄的太太很不知所措,是我去说了她两句才罢了。从此后,太太就病倒了……”

裴宣闭上双眼,眉头皱了皱,半天没有言语。

谢知妍却继续说道:“起初只以为是小病,就请了几个大夫,谁知连着数天没有起色,我突然想起之前曾请过一位石太医,医术最是高明的,于是便打发了府内的人去找那太医,可是找了半个月都没有找到人。”

裴宣嘴角微动:“你没有去请张侍郎帮忙吗?”

他的声音很轻,隐隐透着几分淡漠疏离的冷意似的。

谢知妍一怔,然后苦笑:“我倒是曾想过,只是威国公府因为也知道太太病了,所以他们三爷来往奔走着找人,也去找过张侍郎,可是……以他们的交情,也没能够把人请来。我听说,张大人说什么‘爱莫能助’之类。”

裴宣觉着自己的呼吸都好像给冰冻了,艰难地噎在喉咙里,无法上下。

“那么、七宝呢?”裴宣拧眉想了会儿,又问,“她是不知道,还是没插手?”

“表嫂她倒是跟她们府内的三太太一块儿来过,还跟咱们太太说过话,”谢知妍叹道,“可就在表嫂来过后的第二天……太太就……”

谢知妍握着帕子,轻轻拭泪。

裴宣靠在床边儿,喉头又是一动,是缓缓地咽了口苦涩的唾液。

“那么,你可知道他们说什么了?”裴宣问道。

谢知妍摇头道:“多半是太太有什么体己话跟表嫂说,表嫂走后,太太就没再起过身儿,也没有、再喝一口汤水了。侯爷,您不知道当时我多担心,也多盼着您早点回来……好歹我也有个主心骨跟可靠的人,不用我一个人撑着了。”谢知妍说着,泪如雨下。

足足过了一刻钟,裴宣才重新问道:“那么程弥弥是怎么回事?”

谢知妍拭泪道:“侯爷宽恕,我委实不知道究竟,我一心一意都在太太的病上,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只叫人小心伺候别出纰漏就是了。太太殁了的那一夜更是兵荒马乱,我已经哭晕过去了,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早上那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告诉我才知道。派了些人去找却都没有找到。”

裴宣静静地听着,半天终于说道:“好,辛苦你了,我已经知道了。”

谢知妍抽噎道:“侯爷,您……您也别太伤神了。太太病的如此,我猜着,一来大概是因为程姨娘的身孕烦心,二来,应该也是惦记着侯爷的缘故……”

“嗯。”裴宣应承着,翻身下地。

谢知妍忙道:“侯爷要做什么?”

裴宣双足落地,深深呼吸才站稳了,他淡淡说道:“准备我的孝服,我去给母亲守灵。”

裴宣换上了白色的孝服之后,便来到前头裴夫人的灵前,跪在地上,烧纸送饭。

当天晚上,裴宣竟没有离开过灵堂,足足地跪了一整夜。

谢知妍见他如此,少不得也陪在旁边,十一月的天气何等厉害,谢知妍还没有熬到天亮,就已经半是晕厥过去,给人扶着回房了。

裴宣也并没有理会。

之前在裴宣还没回来之前,那些素来跟永宁侯府有交际的高门贵府已经派了人来吊唁过了。

然而永宁侯亲自回来,自然仍是要来走一趟的。一时人来人往,车轿不断,谢知妍身为主母,少不得撑着病体料理,接待往来等等。

正式的出殡发送当日,永宁侯府之中,几乎京城内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繁忙非常,连静王赵雍,康王世子也都亲临,其他的公侯之类更是不在话下。

等把灵柩送到了寺庙,又做了三日的安灵道场,这一场法事才算完成。

七宝早在得知裴夫人身故噩耗之后就病倒了。

那天晚上她睡的昏昏沉沉,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七宝睁开眼睛看了会儿,瞧出不是同春。

“大人,是你吗?”七宝喃喃的轻声问。

张制锦抚过她的脸,觉着手心的脸滚烫:“怎么烧的这样厉害,吃药了没有?”

“吃过了,”七宝低吟了声,昏昏沉沉问道:“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张制锦寒夜之中归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但七宝此刻身上发热,却反而觉着受用,当下张开双手把他抱住,就像是炎炎夏日里发现了可以解暑的冰块。

张制锦见她紧紧地贴上来,只得先将她抱住:“难受的很吗?”

七宝先是“嗯”了声,然后又说:“还好。”

张制锦道:“怎么忽然病的如此?”

七宝听他说“病”,自然而然想到了裴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泪已经先涌了出来:“大人,伯母过身了啊。”

“我知道。”张制锦的声音却是淡淡的。

七宝察觉,当下睁开眼睛,她抬头望向张制锦,却对上他俯视的冷静眸色。

“这一次大人为什么不帮手?”七宝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找石太医来救命?”

张制锦看了她一会儿:“石琉是大夫,不是神仙。”

“但是他救过老太太跟裴伯母的!”

“七宝。”张制锦淡淡地唤了声,虽然没有说别的,简单的一声唤里已经透出了些许不悦。

七宝自然听了出来。

片刻,七宝松开张制锦着他的手,想了想,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张制锦望着她柔弱的背影,终于于心不忍,便往前靠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她。

“难道因为这个生我的气?”他在七宝的耳畔低低地问。

七宝不回答。

张制锦数日不曾见她,如今抱在怀中,暖玉温香,散在脑后的发丝撩在他的脸颊上。张制锦俯首,在她低垂的后颈间轻轻吻落。

“别碰我……”七宝缩了缩脖子,低声嘀咕。

张制锦一笑,反而把她更抱紧了几分:“真生气了?”

七宝这几日心上跟身上都很不好过,如今见张制锦竟一点儿也不体谅,不免真有了几分恼意,便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难道真的跟侯爷说的一样,自高自大,六亲不认……”

张制锦听到后面一句,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他握住七宝的肩头,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自己却撑着起身,俯视她道:“你方才说什么?”

七宝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即刻后悔自己口没遮拦,便忙否认道:“我没说什么。”

张制锦却问道:“侯爷是什么时候这么跟你说的?”

七宝见他听见了,自知抵赖无用,便不肯开口。

张制锦脸色肃然,眸子也微微眯起:“说话。”

“我不说。”七宝挣扎着想推开他,闭上眼睛道:“我困了,想睡了。”

张制锦却岿然不动,冷笑道:“因为我没帮你找石琉给裴宣的母亲看病,就说我自高自大,六亲不认,在你心里,是这么判定我的?我是不如他们,不如裴宣吗?”

他的手劲仿佛也大了好些,七宝只好求道:“我没有这么说,你快放开我。”

张制锦凝视着她,那八个字在心中如巨石一般,不由说道:“我是自高自大,六亲不认,我不像是你,为了他们家里,还敢自己偷偷跑出去找石琉,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还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七宝听他连这个都知道了,心头发虚,又有点冷:“我……”

“你怎么样?”张制锦道,“说啊。”

七宝说不出来,泪却已经先滚落出来,她吸了吸鼻子道:“裴伯母那么疼惜我,简直当我是女儿一般,我看不得她给病痛折磨,为她奔走又有什么错?”

张制锦望着她娇怯怯含泪的模样,纵然此刻,她眼中还有一丝倔强不退。

“女儿一般?”张制锦心中有一股怒火缓缓升起,他冷笑道:“你当人家是伯母,你觉着裴宣当你是什么?”

七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满面茫然。

张制锦却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裴宣所纳的那个歌姬,你自然应该是见过了的,你没觉着她像是一个人吗?”

七宝已经糊涂了,吸了吸鼻子道:“好好的怎么又提歌姬?她像谁都罢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你有关系。”张制锦一字一顿地回答

张制锦细看着七宝裴宣到底为什么心思纳取了程弥弥?一个跟七宝有两三分相似的风尘女子罢了,竟值得他那么轻狂,当裴宣面对程弥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当身下婉转承欢的是程弥弥的时候,裴宣心里想着的又是谁?

张制锦俯身:“你知不知道,他从没当你是妹妹,不然他纳了程弥弥就是乱伦!”

那个字猝不及防地冲入耳中,七宝的脑袋更有些转不过弯来:“乱、乱什么?你在说什么?”

张制锦道:“你难道没发现吗,那个程弥弥,跟你有几分相似。”

七宝听了这一句才总算反应过来,她蓦地睁大双眼,震惊之余心中拼命回想,但所想起的只有那珍珠白的披风,跟一个模模糊糊的娟秀女子样貌。

什么相似?简直无稽之谈。

七宝叫道:“你瞎说!”

张制锦微笑:“我瞎说吗?当初裴宣纳妾的时候,大家都觉着诧异,毕竟他也算是个正人君子,身份尊贵,就算纳妾,也是要往正经人家去找,哪里就值得纳取一个风尘女子?”

七宝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随着张制锦的话,忽然间七宝想起来,之前在从永宁侯府出来之后,同春似乎也疑疑惑惑地问过自己有关那个程弥弥的话,另外在国公府内,谢老夫人似乎……

难道……

七宝一旦想通,浑身上下竟有种毛骨悚然之意,但仍是出自本能地否认:“你就是瞎说,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好啊,那你告诉我,”张制锦喉头动了动,不疾不徐地问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第119章

张制锦的眸色暗沉平静,却平静的有些异常。

就像是月影笼罩下的海面,看着温宁无波,实则底下是按捺着的惊涛骇浪。

七宝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再跟他争执,只不过因为他方才所说的话太令人惊愕才没忍住。

此时此刻,七宝将目光移开,轻声道:“我不跟你说了。”

张制锦将她的下颌轻轻捏住:“为什么不说?”

七宝说道:“想睡了。”

张制锦盯着她,半晌忽然微微一笑,说:“好啊,我也正想睡了。”

只不过两个人所说的“睡”,自然不是同一个意思。

七宝本就病中,被张制锦疾风骤雨般的缠磨,次日直到晌午时分才醒了过来。

期间李云容来探望了几次,同春虽然知道有张制锦的缘故,却也不好直说。

幸而李云容也不是个糊涂之人,也并没多问别的,只请了一名素日在张府内走动的相识太医,给她又诊了一番,开了药方子。

七宝醒来之后,虽然身上酸痛,但是高热却退了大半。

只不过心头上仍旧有些懵懂,给同春扶着,七宝怔怔地,渐渐想起了昨晚上的情形。

头不由地又疼了起来,七宝抬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手腕上却还有一抹明显的淤青,她并没有留意,倒是同春看在了眼里。

七宝皱着眉心:“我口渴了。”

同春忙去倒了温水过来,伺候她漱了口,喝了半杯。

七宝喝了水,略松了口气,却因为浑身虚弱无力,仍是恹恹的模样。

因为她这会儿才醒来,衣衫不整,难免又露出颈间的几处痕迹。

同春垂了眼皮,便尽量只捡着好听的说:“老太太那边儿已经禀告过了,只说让姑娘好生养病,不用担心。之前四奶奶请了个太医过来,说是之前的内热已经退了大半儿,病上竟是没有大碍了,只是身体略有些虚弱,调养些日子就能好。”

七宝趴在床上,像是给抽掉了筋骨儿的龙,含着泪低低说道:“还调养什么,我想必也要死了。”

同春忙笑道:“可又来胡说了。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

七宝枕着手臂,目光转动,突然也看见了手上的青紫,一时鼻酸更甚,眼中晃动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一时委屈涌上心头,七宝索性埋头在臂弯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同春急忙劝慰:“才好了点儿,又哭,若伤了神,病岂不是又要重几分?”

七宝哭着说道:“病死也算了,我才不管。”

她任性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便叫道:“同春,快叫人备车,我要回国公府。”

同春吓了一跳:“前天才回去,怎么又要回去?”

七宝嘀咕道:“我不要在这里了。”

同春已经知道她是赌气,忙笑道:“何必呢,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姑娘这会儿回去了,这府内的人会生闲话不说,连咱们府内的老太太跟太太,也要为了姑娘担心,以为九爷薄待了姑娘呢。以后怎么放心你在这府里?”

七宝听到“为姑娘担心”,才犹豫起来。

同春给她把身上的衣裳稍微整理了一番,又取了一件小袄子披在她背上,把她一头散乱的青丝握住,轻轻地拢在肩后。

昨晚上的动静,同春在外头隐约听见了,只是她不知道七宝跟张制锦因为永宁侯而争执,只以为七宝是因为张制锦在床笫之间的事而生气。

只不过她虽然有安慰之心,却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也说不出口,可见七宝朦胧泪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倒也顾不得那些了。

同春见屋内无人,当下靠近七宝,低低地笑道:“我听人家说什么‘闺房之乐’,想必是好事,怎么姑娘反而每次都哭的这个样……难道是九爷行的不当……还是姑娘太娇嫩了,没有顺着他的意思?”

七宝突然听她说了这句,原本雪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她含泪瞪了同春一眼:“你、你是不是疯了?在胡说什么?”

同春脸色微红,硬着头皮道:“我也知道是些胡说,只不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帮着姑娘,索性就胡说一气罢了,横竖是为了姑娘好。”

七宝自然也知道她是关切好意,当下低了头道:“我本来就不喜欢……”

慢慢说了这句,七宝叹了口气,又落泪说:“还要怎么顺着他呢。有时候我所想的理所应当的事,在他看来却是不能碰触的,但对我来说,天大地大,都不如人命事大。”

同春以为自己在说床笫之事,蓦地听了这些,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来……姑娘是跟九爷起了什么争执?”同春问。

七宝却不想再提此事,只低着头黯然说道:“你叫他们准备水,我想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