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御书房里,御案上琉璃灯中的黄色火苗,在幽深的眸子里窜耀,“他想傲睨天下,可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亲眼看着朕失去辛苦得来的一切,像丧家之犬一般匍匐在他脚下,他对朕那份刻骨的恨意才是其所为之源。”

“呵,自半年前朕便派人将朕病重的消息流传出去,这一月来更故意使其在宫内的密探得晓朕将不久人世,原是半真半假,再加上朕近来所为总总,他岂能不上钩呢?”话到后来却从自信满满渐转为疑虑,“林峋刚被以贪赃之罪处死,他该称其下属对朕满腔忿怨,又仍对其效忠时谋事才是。分明已离开秦府,又望帝都而来,怎会…”

“陛下。”季赫踯躅道:“这会不会与秦世子有关?”

“秦昕?”曦帝挑眉,“朕也暗中留意他许久,可无论花多少人力,探得的结果都是浮华风流的公子罢了。”

季赫拧起眉头,“但臣总觉得这位秦世子他…他没那么简单。”豫庄之事就透着古怪。

曦帝却是颔首:“你说得不错,哼,秦家是什么地方?他能在其中平安成人,还坐稳了世子之位,若无能耐是断不可能的。”双眼微眯,“故而,朕原想此人越是深藏不露,越是不得不防。但,可惜…”

曦帝勾起嘲讽的弧度,“他竟在如此重要的时候跑去钨启救心上人,枉顾秦家实力遭削。呵,倒是个情种,这点还真像其父。”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么,一样爱美人不爱江山。季赫惊见帝王眼中一抹狠历,忙低下头去,唉,皇上对秦亲王的怨恨其实又何尝浅来?

一身戎装,灿灿盔甲,望着正在整理衣物的挺拔身影,栖雁有那么一瞬恍惚,曾经在钨启的营帐里有一个瘦小少年,满身伤痕却信誓旦旦,不叫那铁蹄在践踏我中原大地。

“箫吟。”箫吟猛地转身,竟是有些手足无措,“郡主,您…回来了?”

栖雁笑了笑,未答,走近翻了翻他整理衣物的包裹,拿出几瓶伤药放了进去,再递给了他一张折的纸。箫吟打开一看,却是这些药的用法,外加些常见草药特性。

接到他的眼神,栖雁微笑,“我原是想交于程老军医的,但…”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无奈道:“想了想还是交于你的好。”

箫吟莞尔,程军医看着郡主长大,故而较为随意,自从被他知晓郡主医术了得,每每‘不耻下问’至郡主不堪其扰。惆怅之感似乎有些淡了,栖雁低着头,幽幽道:“箫吟此去多险,你要多多小心,还有…父王他…”箫吟解其意忙宽慰道:“郡主且安,王爷身经百战,今次情势又颇为有利当无大碍。”

栖雁摇头叹道:“箫吟,我所忧所患非对阵之敌。”

“郡主是说…”箫吟一惊道:“既然郡主心中明了何不劝阻王爷?”

“唉,何尝未思,奈何…”若只为一道圣旨,我可编排数百上千个理由不接不尊,但他为得却是黎民安危…

他将此看得比娘亲更重,又何论他自己。箫吟慎重道:“属下明白了。”转而想起一事,问道:“郡主,为何不见冰凝?”

“冰凝阿。”栖雁顿了顿,双颊竟淡淡染晕,低语道:“我把她留在秦昕那儿了。”

箫吟只觉一阵耳鸣,惘然看向栖雁淡淡含羞,心下有些涩意,更多得却是忧心,开口道:“郡主,你…你可知秦家近来有异。”“你是说秦家屡遭打压?”栖雁秀眉微拢,直觉不简单。果然,箫吟摇头道:“不只如此,据属下探得秦亲王已离开秦王府似往帝都而去,却不知意欲何为。”栖雁心下一惊,想起秦昕约她在帝都外桴镇别苑相会,当时怎不曾注意,既是事已了,他为何却不回府?莫非他竟欲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不,不会,以他之智当晓此时并非最佳良机,可…万一…

栖雁权衡利弊无奈猜不透那人心思,又听箫吟告知秦家在自己离开那一月受挫远胜所知,不免内疚,当下心神纷乱竟理不出个头绪来。

“郡…主?”半晌静默,箫吟有些不安。栖雁回他一笑,示意无事,踱出门去。抬首望向天上明月,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轻轻一叹,娘曾经多少次在月下替爹披上战甲呢?而如今…伊人渺渺,旅途遥遥,此生谁来知。爹,娘无悔,你也无么?摇摇头,脑中又浮现那人的身影,桴镇别苑么?

“随影。”蓝眸不由望向一脸苦闷的少女,只见她地抬头望他,一双灵目晶莹剔透,扇子般的翘睫眨了眨,可怜兮兮道:“真得不能出去么?”

“…”随影无奈颔首。

“连这扇门都不能出?”冰凝再小心翼翼的求证。

“…”随影撇过头去,依旧点了点头,冰凝遂发出声哀叹犹如小猫呜咽般。随影唇角难以发觉地勾了勾,转过头来又是面无表情,轻叹道:“不过几日光阴,你且忍一下。”

冰凝哀怨地瞅了他眼,无力趴在了桌上,没好气道:“好,好,客随主便。”

安静。沉默。相对无言良久,冰凝终忍不住道:“你就没什么话跟我说。”看着随影不解的脸,更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啊?”

“你要我走?”随影皱眉。

“你…”冰凝手指颤抖得指向他,终是无力垂下。随影叹道:“我留在此,自是护你周全,以策万一。”

“唔?”冰凝抬眸看他,双眸又有了神采,“那世子呢?”

蓝眸暗了下去,随影淡淡道:“无需我,主子亦绰绰有余。”主子此刻只怕并不希望自己在吧?

见他神色之变,冰凝凝眸,低思这儿分明发生了大事,究竟为何?唉,郡主不在否则定能窥得其中玄机…

桴镇别苑外有个身影勘探许久,思虑稍时,朗目微转一道白影飞过墙头,纤足点地竟无半丝声响。几个纵跃,栖雁落在数个阁楼殿宇,屋上檐顶,甚至看到了在耍无赖的冰凝,本欲现身问个究竟,却听出随影话中别有深意,疑虑绕心,双眼微眯望向远处主苑。

主苑的地很干净,异常干净,像是刚被冲洗过一般,守卫极少,只留两三亲信,栖雁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他们,移身至东面后方开向树丛的窗旁。

绢纱红木架的窗子却未关严,半阖着,月华射入,映着四面火烛通明。小心望了望里面竟只坐着一人,宽眉长目,肤色偏白,栖雁并未见过秦亲王,他与秦昕眉宇中也无甚相似,但那身绫罗蟒袍却让栖雁即刻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是…有哪里不对…

吱一声,门开启,有人端着药盅而入,严寒之时却只着件深蓝单衣,布料极是上乘,样式却甚简单。秦昕!栖雁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不知何故加快,许是此情此景,许是那不知名的不安忧虑。

秦昕走近秦亲,奉上药盅,微笑着柔和道:“父王休要任性了,您这会儿的身子…还是喝下这药,唉,千年人参王府中也只有两支,您要是连这碗也砸了,那…”秦亲王看向他,眼中竟是滔天的恨意,那恨意翻滚云涌,像是来自灵魂最深处,叫嚣着就要破体而出,却突然偃旗息鼓,归于天地最初那毫无生气的死寂。

秦亲王在秦昕微笑的注视中,接过碗一口灌下,再望向那双似乎满是关心的眸瞳,低低道:“昕儿,你如今何必再演这孝子戏码?你不是向来不做任何无用之事么?”

秦昕皱眉似是不解道:“父王何出此言?”

秦亲王摇头道:“我的武功已被你尽数废去,秦王府内外势力已尽在你掌握之中,如今还这样,不多余么?”

栖雁一震,难怪觉得有所不对,秦亲王面色有异,原来竟是被秦昕废了武功。

秦昕的狠历自己一直都知晓的,但…是太久未见他这一面了么?此刻的秦昕看着竟是那般陌生。秦昕状似无奈道:“孩儿也是别无他法,父王你非要在此刻行大逆不道之事实为不智,孩儿也是为王府上下考量,只好对父王有所不敬。”

“呵。”秦亲王冷笑一声,笑中混杂着嘲讽和悲凉,“如此说来,为父倒要谢你才是。我且问你,你离开一月却是为何?”

秦昕未答。秦亲王用仅余之力握紧了双拳,克制那又骚动的情绪道:“我初晓你是去钨启帮周家那丫头,只道有其母必有其女,那丫头就和她娘一般好大的魅力,勾引你失了心智。原来…那也不过是你的障眼法!”

秦昕抿紧唇,眼中的温度却一点点低了下去。若在平日有人出言对其母不敬,栖雁必染怒焰,可此刻伫立窗外,只觉寒气从下窜上,手脚冰冷。

秦亲王却镇定了下来,喃喃道:“你经营多年,暗中控制了王府诸多势力,但林峋是我的左膀右臂,贺暨乃王妃娘家,却不是你能掌控的。曦帝之谋你早有所料,便有意制造假象,故意给王妃施压,致使她欲在你不在时扩大势力,你再派人暗动手脚,给曦帝可乘之机,算好时候,借刀杀人,除去我…”

“父王。”秦昕淡笑着打断他,“他二人和那些部署是父王您亲自下令‘放弃’的,不记得了么?”看着秦亲王不能自抑的颤抖起来,秦昕笑意更深,“若非你狠心折翼,誓死跟随您多年的下属也没那么容易打发,唉,您也委实太过无情了。”秦亲王却是笑了,“要说无情你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场戏你看了多久?你居然能一边和周家的丫头卿卿我我,一边平和地瞅着周家一步步走入陷阱而不相助,以便日后渔翁得利。昕儿,为父好真有些好奇你当真喜欢那丫头么?还是那只是你另一场好玩的游戏?”秦昕脸色变了变,栖雁却未看见,她闭上了双眼,用力使自己平静。以前,纵然天蹋山倒自己也能泰然自若,可如今…栖雁自嘲地勾了勾唇,真是不像自己了呢。

“父王。”秦昕挺直了原本弯下的腰,表情复又温和,“您就在此好好颐养天年吧,孩儿会让人在附近看着不叫任何人进来打搅父王。哦,对了…”像是突然想起似的,秦昕续道,“您放心孩儿知道您的心意,待空闲时会来看您,顺道告知有关曦帝之事,可叹您一生斗不过他,不过,人死如灯灭,他寿数将近,死后定在皇陵与姑姑合葬,黄泉之下得以团圆,您何不成人之美呢。”

秦亲王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竟是说不出话来,半晌终忍无可忍沙哑着嗓子,勃然大怒道:“一派胡言!他怎配与樱瑶合葬!樱瑶她犹如樱花纯善洁净又若玉般剔透温润,自幼她便是我小心捧着的珍宝,可恨爹实在糊涂,竟将樱瑶许配给了祁烈!祁烈只知谋图天下,又哪来一丝真心?!”

栖雁听着秦亲王声嘶力竭的嘶吼,哪还有半点亲王威仪,长者气度?可提起已故皇后时声音却每每不自觉地柔下来,那般温情脉脉,不像兄妹,倒似情人!

这个念头一起,不免暗自心惊,然却远比不上她接着所闻之言。秦昕笑道:“他没有,莫非父王便有?父王你不过是求而不得的癫狂罢了。”

秦亲王却不理他,追思般自言自语道:“樱瑶她性子温和,最喜樱花,以前我年年陪她去看的,后来她成了亲,我虽痛心疾首却也想过只要她高兴就好。可…可恨祁烈得之不惜,为了吞并天下新婚燕尔就一次次把她一人丢在家中,害的樱瑶身子一日日纤弱下去。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个无耻小人竟对自己结义兄弟的妻子动心,这却置樱瑶于何地?!”栖雁心咚的一声,难以置信,却见秦昕面色如常竟似早有所料。

“樱瑶何等聪慧怎会不觉,却是有口难言。哼,可笑周冥义与兰寒月两人平日一个有勇有谋,一个聪慧过人,竟都傻了般看不出来。”秦亲王话语似讥笑却掩不住那深切的哀痛。

这一刻,栖雁相信无论如何他深爱着皇后这一点确实无疑,虽然他们是亲兄妹,如此太有背伦常,又匪夷所思,但却是真的,只有真爱一人,方能在其离世多年后仍痛其所痛,哀其所哀。

秦亲王撑着椅子慢慢站起,转身望向绢窗,栖雁急忙隐去身形,却再看不见屋内情形,只闻秦亲王道:“对了,昕儿,你难道不好奇,我秦家当年分明受重创却为何还有今日的实力?”

心隐隐的不安,栖雁在那一刻忽而有种想立时离去的念头,却浑身僵直不能动上一分一毫。

“为何?”秦昕的声音传出,居然也带着两分犹疑,他也在不安么?

“呵,为何?”秦亲王笑中带着得意,“我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樱瑶,你以为兰寒月为何会突然携女出关,为父也不瞒你,她出关前两日曾与我见面,至于她和那丫头为何会被一路追杀呢…”

“够了!这…与我何干?”若是栖雁细听本不难察觉秦昕看似霸道的话暗藏着仓惶,可惜她已无力,也…无心去分辨。

“哈哈…”在秦亲王的大笑声中,栖雁一步步后退,转身欲离,却终是不小碰摇了枝杈,再不踯躅,任刮起的夜风,吹拂她款款飘飞的裙襬,将她吹向苑外。“谁!?”待秦昕一跃而出,却不见半人影,只有飒飒枝叶不停徭役,落叶翩飞,空寂的叫人心凉。

秦亲王通过窗子,望着秦昕神情一点点泄漏着内心的焦虑,再无适才的那睨视天下的傲气,勾唇微微笑着。昕儿,为父今日就教你一事,这世上并非事事都若你所料,如你所愿,尤其是…情。

转头,轻轻叹息,那满屋通明,那苑内昏晦,却是一般,飘散着惆怅。

只愿长醉不愿醒

桴镇临近帝都,故而虽已夜,道上仍不乏来往的路人,但…却不该包括闺阁女子。

路人忍不住纷纷侧目,频频回首,素衣少女清秀绝伦,这个时辰竟然一人独行!

月斜斜的,料峭的晚风不知疲倦的吹拂着秀发,栖雁却并未注意这点,她过往穿惯了男装,从未有过此类麻烦,自然不会留心,何况…她此刻也无神去思量这些,甚至连周围的目光都未曾发觉。

“我初晓你是去钨启帮周家那丫头,只道有其母必有其女,那丫头就和她娘一般好大的魅力,勾引你失了心智。原来…那也不过是你的障眼法!”

“要说无情你可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场戏你看了多久?你居然能一边和周家的丫头卿卿我我,一边平和地瞅着周家一步步走入陷阱而不相助,以便日后渔翁得利。昕儿,为父好真有些好奇你当真喜欢那丫头么?还是那只是你另一场好玩的游戏?”

秦昕!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日自己也能仅仅因为一个名字而心痛。如果不是此刻心这么痛,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已陷得那么深。如果不是此刻心这么痛,自己恐怕还不能确定,原来早已动了心,动了情。

舟舫上初次相见,机谋较量,留下一缕青丝,那时秦昕这个名字已经在心上划出了印痕。

豫庄历险,温泉旁自己曾动杀念,却终没能下手。王府相会,揭开彼此神秘的面纱,似近且远。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诉说悠悠往事。铭烟死后那个令人着恼的吻,那个…温暖的怀抱。钨启最无助时,他的突然出现,温情脉脉。娘亲坟前,交握的手…原来,他们已有这么多曾经,这么多纠葛,缠得这么紧,缠得胸这么闷,心痛到不能自已。

或者正因为栖雁每走一步都散出近似孤魂的孤荒冷寂,侧目之人虽多,也不乏无赖之徒竟是无人敢近。但那只是清醒者的人,忽而窜出个一身酒味的人来,栖雁尽自失神竟被他一把抓住了衣袖。

“姑…娘。”借着酒意,壮汉调笑道:“深夜不归,孤身一人想必寂寞我陪你可好。”

栖雁正是心情不悦之时,加之自成人后,从未有人如此无礼对她,怒火攻心。秀眉微蹙,被拽着的手臂一转,那人便被摔了出去,撞上一旁石墙,跌倒在地,两手无力垂着,怕是已断了筋骨。

那人惊骇至极,酒霎时醒了一半,见栖雁朝他走来,连忙跪地求饶,偏偏一动又是阵钻心剧痛,哀叫不止。

栖雁往日极少动粗,今日实是郁结于心,见他如此气消了不少,再懒得计较,转身欲走,忽而想到一事,开口喃喃道:“醉了倒也好了。”移目看向那人问道:“我且问你,这酒你却是在哪儿买的?”

那人吓傻了,不知她怎问这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莫非还要株连酒肆?直到栖雁不耐催问,他才急急忙忙指了‘李家酒肆’的方向,看着栖雁的背影,几乎要哭了出来,暗泣道:老李,你平日待我不错,我今儿也是身不由己,实在没法子,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招惹这姑奶奶!你…你可千万别怪我啊!

砰一声门毫无预兆地被打开,冰凝惊得从椅子上跳起。随影却安之未动来者的气息他太熟悉了,只是…挑高了眉毛,不觉讶异主子这是怎么了?

秦昕扫了圈屋内,以克制的声音问向冰凝:“你可曾见过她?”

“啊?”冰凝一头雾水,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随影皱了皱眉,随即道:“属下一直和冰凝姑娘呆在此处,并未见旁人。”忽而领悟了什么,眼微瞠,“您是说郡主?”

“郡主?”冰凝也有也明白了过来,急问道:“郡主怎么了?”

摇了摇头,秦昕难得露出不确定的神色,适才发现可能有人,细思之下,当世有这般身手不被自己察觉,又知晓这个地方的只怕是…心不由一阵收缩,不痛却比痛更难受,痛尚能发泄,可这闷到窒息确呼之不出的感觉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究竟有没有人,是不是她,她…听了多少,又打算…怎样呢?秦昕眉头紧了紧,对他而言周家和栖雁从来不是一回事,她自己也总是划清了界限不是么?

他以为把自身与家族分开是他们的共识,但…此时却觉得有些不安。对!没有恐慌,只是…只是有些不安。还有…父王说的话可是真?那么…自己从未想过,或者说从来刻意不去想,当年的阴谋会和秦家有关,可有又有如何?

他从来不曾在意秦家怎样的,对他而言不过皆不过工具罢了。懊恼的抚额,头一回,秦昕有些无所适从的无力感。冰凝一旁越看他的神色越是心焦,望向随影也是一脸不知所措。秦昕也不理他们,转身推门而出,他要去吩咐侍卫四处搜寻。虽然也未必有用,若她有心避开的话…走至苑中,却不由驻足。她站在那里,清颜染雪,风华似莲,一身素衣浅浅,令人见之心清神爽。幽幽静静缓步而来,一分孤寂,三分清泠,六分倦意。心被什么紧紧捏住了。

秦昕大步上前,细细地凝睇她,低声道:“你来了?”说着便想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紧紧握住,却发现她双手捧着个酒坛。

挑眉,诧异。栖雁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刚买的酒,举起坛子轻轻笑道:“嗯,我特来找你共醉一场。”

秦昕迷惑的看着她,他宁愿此刻她冷言冷语,质问谴责,也不要这样…这样平和如初,仿若无事一般。伤在表面即使青紫流血却终不难医,难补,最怕…伤已至深处,外表看来无一丝迹象却是碰不得,摸不着,想治就不易了。

“栖雁。”秦昕轻唤道。那一刻,他想揭开这平静的假面,撕开这隔阂,说个清楚,讲个明白,但是…

说什么好呢?能说什么呢?望着那双灵澈的眼,似乎什么都是多余的。

“好。”秦昕拿起栖雁手上的酒坛,亦微微笑道:“我陪你醉这一场,只是光这一坛却是不够呢。”一手牵过栖雁,那笑容温柔的让人心疼,“走,我们去酒窖。”

栖雁笑着点点头,两个人像孩子一样,牵着手飞奔在月色下,那般美好。

远处的冰凝和随影看着月华照耀下的一双璧人身影,却是蹙起了眉。焦虑,困惑。

从酒窖搬出了一坛坛好酒,朦胧的月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掠过静湖留下圈圈波痕,踏过袅娜多姿摇曳着的梅林,轻轻落在了苑内‘寄海阁’上。“真是好地方啊。”放下手中酒坛,栖雁随意靠着窗口坐下,乌丝淡拂,飘逸飒然。

“嗯。”轻轻应着,秦昕在她身旁坐下,锁视着静雅俊容,思绪悠悠。热切的视线使栖雁如坐针尖,开坛斟满一杯,仰头饮下,酒绕唇齿间,如丝缎之质,细腻融润,似带果味,又嗪花香,入口既有梨甜,又掺橘酸,扑鼻浓浓的酒香偏和这莲之清幽,揉成一段佳酿,熏熏然,沁香入脾。“果然好酒。”栖雁仍不住赞道,一手蓄满,又是一杯。

“此乃以数十种花果酿制的百年纯酿。”秦昕看着她不断举杯,摇头叹道:“看来你今日是要决心一醉了,也罢。”说着,也饮下一杯,带着近乎宠溺的神情微笑道:“你想做的事我自然陪你。”

栖雁手一顿,心似也随着停了下,带着迷茫抬起头,看向将霸气和温柔结合得天衣无缝之人。

想做的事都陪自己做么?栖雁微微一笑掩去无穷苦涩,这承诺或许是真,可他亦仍然要做自己不愿见之事,多么矛盾,多么无奈…

“栖雁。”一坛醇厚美酒已然见底,秦昕却带着从未有的认真,凝神看着她,“你是我唯一放在心里的人,真的。”所以,秦家也罢,过去的恩怨也好,那些从不在你我之间。

“我知道。”栖雁笑靥如散雾开云之清风,却也如风般缥缈,难以捕捉。

我自然明白,秦昕,以你心性这世上之人在你眼中与草芥何异?正因如此,你的情才这般可贵。我不赞同着,却又不自觉陷落沉溺,但…你心中纵只我一人,但终究分量何轻岂能与万里江山,多年宏图相抗?头有些晕沉,心里的郁结似乎也轻了,轻至整个人好似在半空,无处着地,似临仙境。

这便是醉么?怪不得,世人皆喜欢借酒消愁,‘醉’当真可使人忘忧呢。真好。可爹似乎在娘死后就再不曾喝醉过,是…为了惩罚自己么?要自己清醒着,在无穷痛苦思念与自责中生活。

“秦昕,你知道么,这是我头一次喝醉呢。”摇了摇头,栖雁想收回四散的思绪,喃喃不觉道:“你要记住,我只寻你共醉了一场。”

秦昕猛地一震。我只寻你共醉了一场。她如月清泠之人,时刻保持着清明,却愿意…该是只愿意与他一醉,在他身边,他的怀中一醉么?看着她,把藏的极深的那一份无奈酸楚,那一份悲哀凄苦尽纳眼中,那一刻,忽觉得很是迷惑,不知是身在梦中,还是神游幻境,如此的迷离无感。若在往日,自己怕要欢喜得疯了吧,这个看似温和实则高傲比自己还过的人儿竟能说出这近乎若誓言的话,便是此刻他亦觉得喜悦之情甚至越过了将秦家尽收掌中的快乐。但…混杂着怎样也无法忽视的不安焦虑。月华下的秀颜若玉般生辉,窗外高挂的弯月落在亮若星辰的眸中,被酒熏染,漾着一片雾般氤氲,似朦胧透着魅惑,却掩了本来的清华澈亮。秦昕灰褐的眸转为幽深,似乎也涌上了醉意,只是…

是酒醉了人,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秦昕从来不是君子,虽然他已尽量体贴。搂过半醉的人儿,或是酒的缘故,掌下的温度有些灼人,秦昕俯身带着深深掠夺贪婪地吻上始终上扬的樱唇,气息中透着压抑不安。栖雁先一愣,却没有推开他,似乎…其实自己从来不曾真正费心去推开这个人,是抗拒不了么?

素手攀上他的颈子,回应他的吻,分享着属于他们的甜蜜和…无奈的痛苦。

得到回应,雨点般的吻细细麻麻地从额头一路落下,栖雁牢牢抓着那紫色衣襟,仿若落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谁都知道,稻草脆弱易断,怎能救人脱离苦海?那微薄的希望过后只能带来更深的绝望。

“不要离开,好么?”当耳边响起呓语般的低声恳求,栖雁确定醉的人绝不单是自己。否则,傲睨天下的人怎会说出此等软弱的话?竟夕成欢,今朝有酒,且先醉,莫管明日,是与非!醉吧,且贪这一夕欢愉。醉吧,这一刻,只管眼前人,把酸楚,恩怨,无奈,甚至天下,全都抛诸脑后。

掉落了衣衫,温香软玉,雪肤凝琼,兰芝般的清香缠绵,诱人心悸,酒气熏红了柔颊带出妩媚,足令人溺爱而不释手。盈盈秋水半阖着望着那人,早知晓,早知晓他们不是同路人,但为何偏偏唯有他的怀抱如此温暖,为何只有这个怀抱让自己安心依靠?一滴晶莹的泪,悄悄滑落,来不及滴下却又被人吻去。罢了…

孤冬严寒,月冷夜长,一人孤寒难耐,两人便可相偎,只是此夜本是多赐,明朝风雨孤寒且莫问。

一夜无梦,却又若身处梦中。当第一缕日华透过半敞的窗,射入弥漫着淡淡幽香的阁楼,淡淡轻烟由垂掩着雾纱的内室传出,徐风拂来,吹动垂纱雾幕扬飘,映照出内室床榻上的一双人影。清晨带着凉意的风送来花草清新气息,牵动床上闭目的人儿,栖雁的手微微动了动,似要遮挡这光芒,不愿醒来,却最终不得不睁开眼眸。天终于亮了。所以——该清醒了。

侧身支起身子,身旁人的睡得正香,嘴角往上微微翘着,神情没有一丝防备,仿若天真的孩童,再无那些可怕的算计。倘若见到他此时带着如此满足幸福的睡颜,怕是无人会信此人便是手段耸人听闻的夕影门门主。

若不是就在这别苑的一处还住着被他废去武功的他的亲生父亲,只怕连自己也要忘了吧。

他的发还与自己的乌丝纠缠着,缠得那么紧仿若永生永世都不会分离。但是呢…纤纤玉手爱怜地撩起,抚着绞缠的发,却在下一刻蓦然发力,断下一缕青丝,无依无凭缓缓坠落在锦被上。栖雁起身披上衣衫,梳了梳长发,居高临下,俯身再细细看那人,似要将那眉那眼都记个清楚。

牵唇浅浅一笑,仿若游丝,又拌着无穷苦意。秦昕上苍既安排你我相遇,又何必生得我们这样的性子,这般命运是苦是甜?

不悔么?娘,今日女儿终于有些明白了。只是,却恕我不愿重复您的命运。所以,秦昕…再见了。转身而去,竟似无半点留恋。当伊人跨出阁楼的一刹,床上的人却坐起了身,双眸无一丝刚睡醒的迷茫。

骨节分明的指,抚过还沾着那淡淡幽香的枕被,似要将那香气握住,却只捡起那被割断的青丝。

慢慢摸出个香囊来,里面存着初见时她悠笑着留下的断发。本以为缘定今生,却原来发断竟是缘灭情断么?无声一叹,两束发被归置在了一起,有他的,也有她的。

“郡主。”出了‘寄海阁’未久,却突被一低沉男音叫住,栖雁止了步,转身带着无奈和浓浓倦意,叹道:“随影。”

随影衣衫染霜,神色中竟也带着几分疲惫,竟若一夜未眠,几个纵身跃到栖雁面前,手紧紧握着,眉头拧着,一时间却是难以启口的模样。

“随影你…”顿了顿,栖雁终是先开口道:“冰凝已与你有鸾凤之盟,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抿了抿唇,随影艰难道:“郡主您果然要走了么?”昨夜随影将事情前后反复想了想,便猜出秦昕会如此失态,定然与栖雁脱不了关系,再加上近日其所为之事,她必是知晓了什么…其实瞒住栖雁随影亦不好受,但…终是无奈…..

“那主子呢?”昨夜,他们不是…

“秦昕?”栖雁只觉麻木的心又揪了下,却笑道:“不怎样啊。”“郡主!”相较随影的激动,栖雁显得愈发淡漠平和,“随影,你可知这世上有些人注定不能相携同路?”

清浅的一笑,让看的人不由心疼,“或许他们能一时在一处同赏风景,最终却仍要各走各路,不论那风景多美多好多令人流连忘返,但…道不同终究还是要分离。”

“郡主,主子他…他不是会轻易放手的人,您…”

“是么?”栖雁幽幽一笑,“随影你以为凭他之能,在我醒了那么久后当真会依旧好眠么?”

随影一愣。栖雁笑道:“保重。”飞身而去,徒留惊鸿倩影。

“郡…主。”气喘吁吁跑来的冰凝见状跺了跺脚,回身问随影道:“究竟是怎么了?”

随影未理她,仍望着栖雁离去的方向,眼中的复杂令冰凝的心猛地跳了跳。

哪里,是哪里不对?为何突然闷闷的,那般不适?是…因为郡主有一声不吭的丢下自己走了?好似又不像…只是这人原来也有这般表情,全不似对自己的不耐烦…唉,冰凝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甩甩头,冰凝理理思绪,蹙额道:“郡主她…”未等她问完,随影却已抽身往‘寄海阁’而去,只留一个小小的纤弱人影独立瑟瑟风中。

欲休难休徒奈何

“主子。”随影迈进寄海阁,见秦昕披着单衣,伫立窗前,负手远眺。刚才的一幕,他可有看见?听见随影的声音秦昕却未回头,似连最简单的应答都懒得做,沉静许久才喃喃道:“她终究…还是走了。”

“主子,您为何不去留下郡主呢?”随影急道。

“因为,她已经决定要走了。”

“主…子?”秦昕淡淡一笑,此刻他深深恨起自己探查人心的本事来,若不是一眼便已明了那人的心思,或者还可自欺欺人,但是…兰家在她心中如此之重,血仇便如入骨的刺,她终究还是将自己当作了仇人之子吧?

她曾要自己休要放手,可…可她不愿重复她娘亲的命运,所以…她就自己离去,连选择的机会亦不曾给予!可…自己又该如何选呢?为什么又非要选呢!?

“随影。”晨风扬起黑墨长发,秦昕闭目,喟叹道:“我便是追上前去,此刻也是无语。”倒不如待大局已定之时再言吧。

绢裙迤逦于地,额发轻拂隐见敛凝的眉宇,更透几许空灵清雅,那身姿虚渺不真,似出尘仙子。

栖雁远远眺望别苑,似还可模糊的望见那如瑶台云梯的‘寄海阁’。为何突然停了步?自嘲一笑,栖雁你的心深处可是盼望着那人会追来?这么傻,这么举棋不定,如何还是笑看世间名利争的神医燕昔?秦昕,我可以不在意上代恩怨,却绝不能在你身旁看着你一步步实现谋划。

或者,你觉得秦家与你并无相连,但事实中就是事实,你秦家今日的权势浸透着我娘和舅舅的鲜血!而日后你持着这些实现你的野心,我又如何能陪着,看着?所以,就此别了吧。最后再望一眼,寂寥空旷,那人也终是没来挽留不是么?凄凄一笑,旋身风吹衣摆,从此各行各路,相忘天涯…

离了桴镇,一支玉笛,一身素衣,自在逍遥,似乎又是当日的神医燕昔,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