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将领见任无影迟迟无动静,忍不住出声轻唤。

“高将军。”任无影睁开眼,双眸绽着精芒,“你选十名死士随我进去。”

“十名?”姓高的将领皱眉道:“可要多带些人手。”

任无影摇头道:“无回阵非比寻常,人多了亦不过白白祭阵罢了。”

姓高的将领听其言方知其中凶险,垂手道:“属下明白。”

“另外。”任无影顿了顿,眉头拢紧,肃颜异常,“我会做万全准备…若我无法平安出来,你务必不能让这阵里的人活着离开。”

“主子。”快马加鞭赶来却只见满地血污,黑衣人与钨启士兵交叠着横倒于地,随影立时下马,弯腰伸出两指放于横倒在地上的季殷颚下,周围还倒着数十尸身,收指,随影起身对秦昕摇了摇头。

秦昕握缰的手不由紧了紧,迟了么?又迟了么?至少,栖雁不在此,她…转身策马飞驰也不理身后的随影与一众下属能否跟上,自己从来是不失算得,但…已有了先例…

得晓曦帝与钨启韶许有勾结,明明即刻让随影带信而来,要她休入圈套,可偏偏那信竟会未入其手。匆匆赶去一路上都不敢去想她会不会…不敢,从来没有过不敢,可那一刻真的不敢去想,她会怎样,见到她安然的一刻,却只觉的茫然,因为是另一人用命救的她,她正抱着以命相救之人,还为他掉下了泪…她曾说她答应娘亲永不落泪的,所以明白眼泪对她意味着什么。祁洛暄,自己的表兄,生来的敌人,他甚至从未想到要与自己相争,即使他爱上栖雁后亦然,但自己原是不怕人争的,谁都不怕,自信不输谁来,却迟了一刻,输给了不曾争锋之人。

此后,栖雁怕是终其一生亦不会将之忘怀,他用自己的生命在她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那一刻只觉满腹郁结之气无处发泄,心中隐隐竟生出恨意来,恨曦帝任无影设下计谋,陷栖雁于险地,更…将他们陷于窘境。他甚至恨自己为何迟这一刻,就算明知栖雁对他只有歉意,就算明知…但自己终究是迟了一刻,救她的人,以命换她的人是他,这将是永不变的事实。风呼啸耳后,秦昕方觉近日的郁结远比不上此刻的心焦,这一次,绝对不能再迟了…

马蹄飞溅,秦昕却突然拉住缰神停下马来。

“主子,怎么了?”急急跟上的随影见状诧异道,不快点的话…秦昕不理,他也不明白为何突然勒马,举目四望,“这里…离一个地方好近…”

“主子?”随影见秦昕脸色越来越差,不知究竟何事。秦昕,这里便是我娘当年布阵之处。你娘当年在如斯劣势下可以命换任无影毒誓,你舅舅兰残阳死前能留下暗招,兰家果然皆是人杰,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终是,开先者谢独早啊。

“是那儿…”那个埋葬兰家仅剩儿女的不祥之地。

“主…”见秦昕神色慌张调转马头,随影只得跟上,这个方向…秦昕咬紧牙,这样才能使濒临崩溃的理智在巨大的骇意下维持下去,栖雁,你不要…千万不要有事,不要让我们重复你爹娘的错过,重复曾经的悲哀…你忘了么?我体内也流有一半兰家的血呢。你不姓兰!千万不要在我做出决定的这个时候,如此残忍…

迷蒙幻境仿若瑶台偏生阴气阵阵又如临幽冥,立在迷幻之地看着身姿飒然旋飞而落的人影,任无影有一瞬惘然,眼前的皎皎身姿似与十五年前的人影重叠。一样皎若明月。一样出尘若仙。一样洒然自若。一样寂寥忧伤。一样…然,仍有不同,不一样的…是什么呢?

任无影看不出,猜不透,抓不住,摇了摇头,晃去一时怔然又恢复了山崩于前而不变的一贯样态,青衣淡定岁月亦未能减去其气韵,犹若最寻常的书生学者仿佛没有一丝危险。

栖雁看着他轻轻的笑了,娘当年直至临死也无恨意不知与最后敌对之人是任无影有没有关系呢?他这个人还真怪得很,明明三番两次逼你入绝境,偏偏看不出对你有一丝恶意,不是掩饰,不是假装,是真正的无,他要除去你只因你妨碍了他的大计,只因他认为不得不,就这么简单

“无回阵。”任无影开口轻念,“阵如其名决绝如斯,郡主再布此阵看来决心已定。”

栖雁临风而立,衣衫飞扬,听得此言转了转眼,眸若星辰,启唇道:“大人明知此阵决绝毅然而入作了决定的当是大人才是啊。”决定了么?任无影勾起难得有些惨淡的笑,十五年前兰寒月无奈,苦涩,却又决绝的话回荡在耳边。

…无回阵从无共存,只有同死。为了那个自己牵着手看着成人的王子,为了共同的志愿,为了他抱负得成用自己的性命替他除去最后的障碍,最令自己不安的隐患又有何防?兰寒月,虽不得不与之为敌却是自己平生唯一敬佩的女子,可惜当年负你所托,今日更要在你安息之地杀你女儿,那么留下自己的命就算作陪吧。栖雁看着他的神色愈发坚定,摇了摇头叹息道:“钨启韶没有相阻,你便该知他心意又何必咄咄相逼至此…”转而一笑,“罢了,若非如此,我还真为难呢。”

最后一句说的极轻,任无影不曾听见,只皱眉道:“依如今形势秦家夺取天殒是迟早的事,若留下你必成后患。”

栖雁哭笑不得,任无影精明半生怎么偏偏在此事上如此武断,他凭何认定秦昕取天下后自己会留在其身侧,又为何认定自己必会对钨启不利?栖雁自然不知在任无影看来以其和秦昕的情愫,周家与秦家利益结合又是正当怎么看都无差错,再想到往昔之事暂且不提,单单自己算计栖雁多次害她入险境也只有仇怨决无恩义,更何况她对钨启韶的影响力如此之大自然是万万留不得的。

右手举起玉笛,起势,银丝衣袖随风而荡,栖雁唇际仍勾着一缕淡笑,身体四周却霎那间为气流所围,风浩荡,似欲飞举。任无影立时凝神,看似纹丝不动实已运内息与掌中。阵中两人,一华罗青袍,一素雪银衣,两厢峙立,凝如山岳巍然。素屡迅移,栖雁身形如幻,只觉浮云蔽日,薄雾轻漫看不真切,侥是任无影也不由惊讶,知她这竟是将五行八卦纳入步伐之中,不到双十年华便能做到此等地步,着实令人瞠目。

然,任无影也非等闲之人,一瞬惊讶后,便即刻出手,使得是‘无影迷踪’,用得乃十成功力!

‘无影迷踪’是任无影自创绝学一样涵盖着五行奥妙,论内力,栖雁资质虽高却终究与任无影年岁差之甚巨,何况她不过重伤初愈又耗费布阵。气旋流动,寒意浮涌,栖雁身姿灵逸似轻絮飘飞,衣袂飘展,以‘云屯飙散’化解其攻势。

这样下去不行!栖雁星眸一闪,袖底映着寒芒,十数支银针飞出,“即使阁下赢了也要为我殉葬,本来正是你大展抱负之时不觉可惜么?”清冷的声音却似带着别样魅惑。

任无影眼见飞出的银针在空中时聚时散,竟好似越来越多有千根不止,伴着寒意,直袭周身,知其中必有幻术,索性闭了双目,凭耳力一一击落。

“欲乱我心神?”任无影再睁眼一片冷然,“令堂当年已然试过。”

言下之意,她既不能功成更妄论是你?

栖雁微笑道:“大人难道不知‘今非昔比’这么一说么?”任无影颔首道:“确实‘今非昔比’,昔日我须顾及阵中韶王子,今日已无此忧,何况阵外尚有我五百兵马。”

“你们是何人?”

姓高的将领喝道,一边审视着突然出现的数十中原人,看样子都会武艺,当对上为首的紫衣人灰褐的双眸不觉为无形的气势所震,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手移至腰间刀柄,但他身后有五百之众,对方不过数十人,想到此他又挺起了胸膛,“说,你们究竟是何人?”

紫衣人却不曾理他,灰褐的双眸狠狠盯着散发幽冥之气的前方,眸色逐渐加深蕴藏着风暴,这气息,这阵型,难道…难道她当真…“喂!问你们是谁聋了么?!”

姓高的将领不耐厉声道。紫衣人正是秦昕,他斜睨了姓高的将领一眼,那眼神与看草木无异,翻身跳下骏马,身后的下属见状亦纷纷下马。不理那五百敌军,不顾身后下属,秦昕兀自走近阵门。“站住!”

姓高的将领上前一部拦住他,被视若无物的恼怒使其顾不得什么大将之风嘲讽道:“这前面被人布了无回阵你懂么?”这其实亦不过是任无影适才说的,“想死你尽管进去!”

这么说只不过为了出气,任大人不曾交待过能否放人进去他还真不敢做主。秦昕却真的停下脚步,看向他,问道:“你说这儿布得乃无回阵?”轻柔的声音却使人不寒而栗,那将领尤不自知只道他怕了,笑道:“那是自然。”

秦昕这才扫了眼那肃立着的五百军士,“任无影进去了?”

“你怎么知道?”那将领这才警觉起来,谨慎的盯着他,“你们到底什么人?”

随影察觉到危险的气息,上前提醒道:“主子,无回阵一起有死无生,您…不能进去。”

“差不多了。”任无影近若叹息的出声,看着眼前仍不露丝毫狼狈之态的栖雁,淡淡摇首道:“重伤初愈,郡主能坚持到这会儿已是不易。”

坚持到这会儿?栖雁想笑却笑不出,胸口处隐隐发痛自知是耗费内息太久已引动了旧伤,抬头望了眼西落的夕日,已然这个时辰了么?那么…自己赌输了?不会!这么想着,矫捷身影凌空跃起,银衣飘展尤若雪舞,姿态优美与招数的决绝成鲜明之比,整个人都放好似化作一把在雪中飞舞的利剑。

任无影不由心下诧异,但随即殓神,这招若在内息充盈时使出必然威力无穷,可周栖雁此时用这招却若流星一般看似夺目,实则如强弩之末。脚下移步,任无影避开锋芒,接下这夺目一招,眸中闪过冷光,左手突地一翻,袖底暗藏青锋,寒光一掠,利刃如青霜直刺入栖雁,栖雁不料素来不使兵刃的任无影竟会袖底藏剑,胸口被刺穿的一刹反掌逼开任无影,人若飘絮一般落于尘埃。

任无影后退两步,口中涌起一股腥甜强压了下去,知道自己定伤得不轻,抬眸看向倒在地上之人,神情依然桀骜淡漠,却难掩无力惨败,鲜红的血染在银衣上渗入雪地间格外妖冶刺目,闭了闭眼,深吸口气移目望向不远处的孤坟,这次…真的结束了。

满地映红,哀叫声亦已消停,所谓修罗地狱不外如是。

“主子,全解决了。”沉沉的嗓音禀报着,秦昕却连回首一望也无仍直直站着任风撩动发丝,任脚下鲜血流淌,任红光映入眼底。

随影看了眼堆积成山的尸身,再带着点忧心望向秦昕,他自不会为死去的五百钨启将士难过他担心的是没了能打发时间的事秦昕无处发泄会不会…是否会失去理智进入那‘无回阵’,时间毕竟已经过去太久了。所以在把敌军尽数歼灭后反而比先前更难熬数倍,鲜血滴落的声音,弥漫开来的血腥,甚至风过耳边都像在诉说着煎熬与不耐。

忽得一直注视前方的秦昕猛地一僵,喃喃道:“阵势减弱了。”那么主阵者…

突然袭来的恐慌令亲新紧握的双手不住颤动起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她一直有办法化险为夷的,她智谋过人怎么可能会出事?随影也发现了不妙,在众下属询问的目光下,他克制住自己的焦虑,对一步步走向阵门的秦昕道:“主子,无回阵起后,非入死门者亡尽,主阵者无法撤之,您…您就算进去也是…”

无回阵的决绝不止对入阵者而言,主阵者不杀尽阵起后入死门之人不得撤阵,也就是说若有同伴欲入内相助也不得与主阵者同生!秦昕停下脚步玉般的手此刻拽得发青,闭目,再睁开一片血红,他用傲睨天下的声音不屑道:“不就是个阵么?能布就能撤。”

“主…子?”随影见到那般近乎疯狂的秦昕不由怔怔无法反应,其他下属更是完全不能动弹,等回过神来紫色的身影已消失在眼前。

任无影提起薄如蝉翼的剑一步一步走向只能勉强支起上身的栖雁,神色间却并无快意,有的只是一种执著。栖雁半躺在冰冷的雪地中血不断的涌出整个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看着任无影带着近乎执拗的神情走近,料多言无益。要愿赌服输么?淡淡一笑,自己果然不是娘呢,说什么不悔,真的,真的有点…不甘心。

慢慢地举起染着血红,映着寒光的剑,任无影带着深沉的眸光俯视栖雁,只要再一剑就能结束了,起手,却突闻风声大作,森森阴寒,不由手下一顿,兰寒月是你在看么,闭目,任无影不知对谁轻声喃喃道:“对不起。”寒剑猛地刺下,却在下一刻‘铛’的一声被飞来的石子折断,恍惚间栖雁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秦…昕?”栖雁眨眨眼,明明是自己布得局却在这一刻有些不敢置信,他真得来了?

“是我。”收紧双臂,秦昕不愿被她发现自己的手仍在不可抑制的颤抖着,看到刚才的一幕他以为,他真的以为自己的心在那刹那停止了跳动。

一旁的任无影勉强支撑站着,手捂着胸口,秦昕救走栖雁的瞬间出手相袭,那力道只怕不止十层,嘴角旁不管怎么克制依旧不断溢出深红的血来,伸手抹了抹,看着秦昕小心翼翼地替栖雁点穴止血,旁若无人的替她了伤,摇了摇头道:“秦昕,你可知无回阵只有同死而无共生?”

秦昕小心地拥着栖雁力气轻柔的仿佛臂弯中的人经不起一点分量,确定她无性命之碍才长长的出一口气,回头看向嗪着血渍的任无影,一眉轻挑,冷笑道:“那又如何?”

“如何?”任无影看着相拥的二人皱眉道:“难道你不明白么?主阵者与闯阵人不能同生,莫非秦世子当真痴情如斯,欲以命换命?”栖雁伏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一点点温暖了冰冷的自己,每次都是这样,很奇怪,能给自己温暖的总是这个本来最不可能的人,所以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慢慢的恋上这份温暖。

以命换命?她不需要阿,被留下的人活在冰冷的世界背负着总总,其实才是最痛苦的,她很自私不愿背负那重量,一次一次,娘,铭烟,还有祁洛暄,若可以,她绝不会选择作被留下的那个。

“以命换命?”秦昕嗤之以鼻,“我才不会做那种事,不就是一个阵么,总会有办法的。”说着勾唇带着抹邪意的笑道:“等会儿我先送大人一程,待任大人到了九泉幽冥我们有的是时间谋划出路。”

任无影抿唇不答。把头埋在秦昕怀中的栖雁却轻轻开了口:“如果真的没有办法了呢?”

“啊?”

秦昕似是不解,低头只闻栖雁幽幽道:“本来这阵乃兰家家传绝阵,百年来都无破解之道…”

“呵。”秦昕笑着打断了栖雁的话:“这样的话,那没办法了。”

蹙额似是苦恼无奈,灰褐色的眸却盈着笑意,“这样的话只好委屈雁郡主与我共赴黄泉了。”执起纤纤素手,玩笑的话偏认真异常,“记得么?我说过的要握一辈子,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亦不放手,你…休想摆脱我。”

没错!上穷碧落下黄泉自己也不会放手,祁洛暄虽为她而死,但一直牵着她的手走下去的却是自己,也只有自己!从来不知道一句威胁的话也能让人感觉如此沁甜,栖雁唇角上弯,从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来,一双眸亮亮的,仿佛有星辰落入秋水,映出一个人怔愣的脸。笑意更深,栖雁费力将柔柔的樱瓣凑到他耳际,轻柔的话语,伴随着热气吹进秦昕的耳中,“我原想骗任无影不料连你都骗了,真地看不出来么?我布得根本不是无回阵。”

“不是无回阵?”秦昕呆呆得问。栖雁微笑着颔首。“不是无回阵?!”秦昕磨牙,狠狠瞪视着怀中的人,如果不是她已然身受重伤自己决不会轻易饶了她!说什么原想骗任无影,她根本从一开始就在算计自己!想到自己片刻前的告白,磨牙的声更重了些,这人,这人,终究只俯身抱紧了她。“不是无回阵?”一旁的任无影不禁惊呆。

栖雁偏首朝他一笑,“任大人不曾想过么?这里地势虽好但比这儿更好的也不是没有,为何我偏偏选此布阵打搅娘亲与舅舅亡灵?”

见任无影呆立一旁,栖雁续道:“因为只有在此布阵,你才不会注意到那些许差异,娘死于无回阵,故而我曾予以研思,这阵很像无回阵但还是有别的,威力就远远不如。”说着莞尔一笑,“也只有布在此处才能让大人先入为主,将大军留在阵外孤身而入。”

“你…”任无影想说什么,终是无以为继只颤抖着嘴唇站在原地,听栖雁的声飘来,“任大人你弄错一事,无回阵是决绝之阵,可惜栖雁并非娘亲,从来亦非决绝之人。”

秦昕抱起栖雁,不是无回阵自然能撤去阵法,哼,对了还有个小子等着他们呢。

走了两步,又驻足回头对任无影笑得灿烂,“任大人阵外那五百军士我已送了他们一程,本要让大人去与他们相会的,不过…现在倒也罢了,大人是聪明人想来不会再寻无谓之事。”

任无影听闻秦昕竟灭了阵外五百将士震惊得无以复加,神色惶惶的看着渐渐远去的二人,还好看样子秦昕是不欲夺取江山了,否则有此外敌钨启定无一日安寝。周栖雁…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玩弄与掌上么?竟成了别人的试金石。深吐了口气,透过层层风沙,任无影望向那依稀可见,已在此独自孤立了十五年的坟影,兰寒月,周夫人,你在天有灵,该当瞑目。

“你没想过万一么?”闷闷得声传出,秦昕抱着栖雁不满道,适才有多凶险,若是晚了一步,又或是自己根本不来她预备怎样?栖雁淡淡道:“我和自己打了个赌,赌你会来。”赌他会选自己,赌漫漫人生自己无需独自而行。

“若是…你输了呢?”秦昕不知她怎么敢拿自己的命冒如此风险,自己至今还在后怕,为她后怕。碾然一笑,灿若朝霞,栖雁伸手抚上他的眉头似想将它抚平,“可是我赢了。”

“…”

“秦昕?”

“幸好…你赢了。”

今日既来且珍行

酉时未至忆樱宫中却因挂满厚厚的帘布而显得晦暗压抑,两只紫金香炉镂刻成麒麟形状,眼如铜铃,张牙舞掌,威风凛凛,此刻因曦帝病重而未点任何香料,殿中摆着五只大碳炉正灼灼燃着,虽是冬末殿中的温度却高如炎夏。虽如此半卧在榻上的曦帝依旧覆着厚厚的羽被,短短几日脸颊整个削了进去,曾绽着精光的双眼连一丝光彩也无只布满着红红血丝。已是几日未眠?曦帝勾起抹涩意的笑,却连这抹苦笑亦在勾起的一瞬便黯淡了下去。暄儿…

手紧紧握着昨夜方拟的昭书,灰白的十指无力收紧,忽而闻得一声,“父皇。”

曦帝猛地抬头只见祁洛彬微微笑着走近,“原来是你。”祁洛彬脸上表情有一瞬凝滞,然后当作不曾听到那句轻语,微笑道:“父皇病着本不该多加叨扰,只是…有人求见。”

曦帝挑眉,自从叛军被平又与钨启定下和约后自己病重已多日不曾见众朝臣,幸得此番彬儿回宫后懂事许多朝政也处理得当总算安慰,此刻是何人竟劳他亲自传报?祁洛彬见曦帝神色中明显的疑问却是不答,使了个眼色宫人躬身纷纷退下,曦帝恍惚中觉得有什么不妥,想开口询问才发现祁洛彬也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殿中寂静至极使得慢慢踏入殿阁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是谁呢?

近了,那个人走进殿门一步步靠近,曦帝勉励支起身子,眯起眼欲看个究竟,这个身影好像很熟悉,有很陌生,步伐有力,气宇轩昂,他是…

“周…冥义?”来人不跪不拜,飞扬的浓眉没入带着银霜的发鬓间,双眼直直看着曦帝,叹息般道:“大哥,别来无恙。”

这么平常的一句话却使曦帝一震,许久也只是喃喃道:“是你。”

“殿下。”出了忆樱宫的祁洛彬沿着九曲廊漫步入御苑却在途中被叫住,停步,回首,祁洛彬悠然笑道:“原来是季统领。”

看着眼前一身正装,神情似笑非笑的尊贵皇子,季赫一阵恍惚,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自己从小看大,性子顽劣,总长不大,让人操心却又格外可爱的五皇子么?

“季统领?”祁洛彬出声打断季赫的冥想,没有错过少年皇子眼底闪过的不耐,季赫急忙躬身道:“殿下,让周亲王单独觐见陛下,这…是否不妥?”

“有何不妥?”祁洛彬状似不解,“周亲王与父皇是八拜之交,前些日子才平乱军功绩卓著,皇兄故世父皇病重,让他觐见开解开解,不是正合适么?”“可是,殿下…”

“殿下!”远远的跑来的人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离木。”转过身,祁洛彬看着大步流星跑来的人扬起笑,站在一侧的季赫察觉出这抹笑比之先前要真心的多。“季统领宽心好了。”

“啊?”祁洛彬边走向离木,边轻声道:“周亲王是不会有什么大逆之举的。”

&…

“冥义,贤弟。”曦帝坐起身,维持着王者的尊严看着他,“我们十数年未见了。

周冥义神色莫名的点了点头,“确实十四年了,自从…寒月离开后。”

冥义,与其漂泊江湖行侠仗义倒不如我们一起结束这个乱世吧。结束…乱世?怎么了?没什么,只觉大哥的志向果然比我要高多了。冥义,你不要妄自菲薄么,我们兄弟一心一定可以的。哈哈哈…当年是谁意气风发,三尺青锋震退了群雄?当年是谁肝胆相照,金兰结义誓言同生死?对望的一刹却似光阴流逝了数十载。

“我…”没有用帝王的尊称曦帝开口满是疲态,“我当年就猜寒月的事,也许你是知道的。”否则不会十数年避而不见,越是知晓越是难以安枕,他们夫妻情有多深,相对的怨恨就该有多重,担心着报复,十数年未见异动反而更不安心,所以…无论如何亦不能放过周家。

知道么?周冥义压下心中的苦涩,不是没猜到,而是强迫自己不要去猜,因为那层遮掩一旦撕去自己又当如何?起兵谋反,让刚刚安稳的百姓再陷战火,让好不容易平定的乱世在自己手中再起么?

娘她只是输了…原来她只是输给了这天下百姓安危在你心中的分量,呵,原来只是输了而已。

雁儿…真的,对不起…

“为什么?”一字一句,轻轻的,周冥义问出十多年来的疑惑,“当年,大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明明已是胜利在望,明明不需要与钨启合谋的,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呵呵…”曦帝垂首低低笑了出来,“为什么?”声音蓦然提高,“若是换作你妻子娘家势力雄大,自己的义弟在军中的声誉又远远超过自己,这皇位你能坐得安稳么?!

周冥义默然,随后轻轻道:“若换作十数年前我不会疑你分毫。”当年的周冥义震得很简单,既是义结金兰的兄弟又为何要相疑?曦帝一愣,随后笑了,“是啊,你一直是那样的直率爽朗。”

自己因而与之相交,又因而暗生嫉恨,嫉妒他总是义薄云天不为私利,嫉妒他能得妻如此一个眼神间心意互明,嫉妒他身周多的是重情重义之人,可自己呢?自己的妻子不过不出房门的平常闺阁女子,自己的那个姻亲怀着龌龊的心思,易亲王因义拜服他,楚老亲王当年却是为利而攀附自己,怎么这样不公道呢?不断想着比着怨恨就无端重了起来。虽然如此,但是…“若不是十数年前兰残阳多管闲事,我本来不想拖周家下水的。”

“若当真如此以大哥的智慧定还有别的解决之道,不是么?”周冥义摇头叹息,原本以为滔天的仇恨,原本被背叛的失望,此刻竟能说的平常,时间真的能磨灭一切,曾经的义气,曾经的仇怨,再相见甚至谈不上什么恩怨纠葛,只觉不尽的疲倦。

碳炉烧得正旺,呲呲出声,曾几何时月下火堆旁两人共把酒言欢…大哥想不到转眼你就要娶妻了,听说未来大嫂贤惠出了名的,真是恭喜啊。

呵呵,冥义你也快成家立室吧。啊?这样我们将来有了儿女,说不定还能结成亲家。这个…呵…望着病态毕露的曦帝,周冥义用上抹自己亦未察觉的怜悯不知是为人还是为己,大哥,如今你痛失一子,我有女离心,人生一世你我究竟所为何来?

慢步走出,今日来不过想为这十数年恩怨做个了断,如今才发现原来还是多余,出殿门前,周冥义淡淡说了最后一句:“你知道么,大哥,当年我本和寒月说定待天下平定后便将手中兵权尽数交了给你,俩人结伴逍遥再不问这些的…”

御苑里,祁洛彬姿态随意的坐在廊下,将手中的鱼饵一颗颗悠闲地丢入湖内,引得湖中锦鲤纷纷跃出水面,鱼尾摇摆,带起丝丝水珠,日华下炫目得仿若彩虹,又旋即落下。

离木在旁张了好几次口,却始终未曾出声,简单如他也隐隐觉出祁洛彬的改变,只时不时地偷偷瞟眼站在后面的倩丽女子。

“楚郡主。”许久祁洛彬才半侧过身子悠悠启唇。已站了良久的楚暮荷不由悚然一惊,定了定神,望向少年皇子,俊秀的面容,自成的贵气嘴角嗪着悠漫的笑,加之少年特有的气息,在那一瞬,明知不可能楚暮荷依旧有了那么一刹他会善待自己的错觉。

“楚郡主是我二皇兄定下的未婚妻,不必如此拘礼。”带着悠笑祁洛彬似是出言安抚紧张异常的楚暮荷,却令之更加惊惶。他不提自己乃叛逆之后,不提自己将含着真相的遗书交给二皇子使其远赴边关,最终…偏偏提起早已作废的婚约,楚暮荷咬紧贝齿,她虽有些聪慧却毕竟生长闺房还远远不足,然这些日子诸番波折使其敏锐,她未必了解祁洛彬暗藏的真意却在那一瞬感到了危险,立时作了决定。

只见楚暮荷一俯施全礼,而后道:“罪女乃逆臣之后罪孽深重如何敢高攀皇子之尊,污皇子清明?唯愿余生修行,诵经念佛为二殿下在天之灵祈福。”

这番话说完离木不由睁圆了双眼,这楚郡主才多大年纪从此就静坐佛旁吃斋念佛了?那不是一辈子都完了么?

祁洛彬挑眉,似是也有些诧异,偏首细细打量了楚暮荷番,在其冷汗几乎要沾湿了罗裙的一刻,方微笑道:“既然郡主有此心,也好。”

离木园园大眼瞪着一派轻松的祁洛彬,后者只是挥挥手命人将楚暮荷带下,待楚暮荷下去,祁洛彬突然将手中鱼饵尽数扔进湖中,冷冷笑道:“她倒聪明。”

离木讶异道:“殿下?”祁洛彬起身喃喃自语道:“也罢,让她殉葬只怕哥哥不乐意呢…”说着,起身不理呆立的离木负手而去。二皇子祁洛暄三日后出殡,现正躺于冰棺中,停于其昔日宫殿沐华宫中。

出了御苑,慢行,沐华宫前是一片才栽植未久的竹林,而他的主人甚至无缘得见其夏日茂盛时的风采。踏入竹林,转眼已是夕阳西落,天空中云彩映着晚霞溅艳多姿,太阳的余晖洒在祁洛彬的身上,敛去挂着整整一日的笑容,拖着的影子显得有些孤寂。

忽而响起一阵琴声,是谁?祁洛彬初闻大怒,二皇子薨,宫中不得闻管弦之声是谁敢在沐华宫附近弹琴好大的胆子!

林中疾步而寻,心却渐渐平静下来,这琴弹得很一般实在称不上个好字,从琴音中可晓其指法并不熟练,但幽细清泠别有意境,恬澹随心,心积平和间透出丝丝伤怀,是真心的毫不做作的伤感。此刻令看了诸多假情假意的朝臣与后宫嫔妃嘴脸的祁洛彬格外感到安慰。

或许…是个真正为二哥离世悲痛的人吧,祁洛彬这么想着怒气渐渐平复,林深处,琴声愈发清晰,纵身而上,立于高耸的竹枝上看个究竟,终于见到了弹琴者,祁洛彬却大感愕然,怎么会是她?随后释然会在此时不顾礼节,胆大妄为的也只会是她了吧。飞身轻跃至静坐弹琴的人跟前,那人却不理径自挑弄这琴弦,直至一曲毕方才整了整迤在地上的纱裙,抬起头笑道:“五殿下轻功进步神速,看来如今再下树无需他人相助了。”

祁洛彬涨红了脸,平复的怒气又节节攀升,“你还敢提!”狠狠瞪着眼前清秀佳人,想起那与之外表全不符的恶劣性子,没好气道:“你还来做什么,不快些和你的秦世子一起逍遥快活去!”

一身银衫,绣绝容颜,栖雁面不改色,“逍遥快活也不差这几日。”

“你!”祁洛彬深吸口气,总觉得不论何时和这女人在一起总容易像孩子般生气。

栖雁起身瞥了手中的琴,回望背后宫厥那人正在里面长眠,叹息道:“当日他邀我弹奏一曲,我却不会…今日总算补上了。”祁洛彬这才发现那如玉十指上满是细细伤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弹奏一曲,不是聪慧便可的吧?

“二哥一定很高兴。”在栖雁的诧异中祁洛彬低着脸轻声道,很高兴你终于也肯为他花这些心思力气。微微一笑,栖雁放下琴道:“我走了。”

“等等!”祁洛彬叫住她才发现似是没什么要说的,支吾间瞟见被搁下的琴问道:“这琴…”

“留给他。”微笑着说完,银衫一掠,凌空而去。

“又剩下一个人了么?”祁洛彬呆呆望着消失的倩影,回首看向独留地上泛着寒玉光泽的琴——玉湖冰琴。上前拾起,祁洛彬快步入沐华宫中,不理着丧服宫人的行礼,轻轻走近冰棺端详了眼闭目安然而睡的祁洛暄,将手中的琴小心放到了他怀中,和九霄环佩琴一起静静的放在那儿。

你知道么,大哥,当年我本和寒月说定待天下平定后便将手中兵权尽数交了给你,俩人结伴逍遥再不问这些的…

“咳…咳…”曦帝揉了揉额头想起周冥义临走前说的话,心中泛起一股近乎无力的迷茫,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呢?如果自己没有多做那些事,也许冥义早就和寒月去逍遥江湖,得到周家的兵力自己亦无须担忧皇权不固,还有樱瑶…或许她就不会去得那么早。如果那样就不会有十数年的纠葛,恩怨越缠越紧,暄儿他…

手中那份诏书毅然被紧握着,然,曦帝却有了动摇,移目最近的碳炉曦帝的手不住颤着一点点,一点点将那份诏书伸了过去,却被突然的一声“父皇”惊到,手一抖诏书滑落到了地上,柔润的黄绫在地上滚着,直滚到了黄缎靴子下。

祁洛彬捡起地上已经散开的诏书看了眼,扬起唇似笑非笑:“父皇,立此遗诏当真即使九泉之下也不愿放过周秦两家么?”

曦帝低下了头,不能不说他方才已经后悔了,但王者的傲气不许他在自己儿子面前认错,“咳…怨仇已深…”费力吐出几个字,似辩解,又自慰。

祁洛彬笑道:“这些就不用父皇费心了。”

“你…”终于觉察出这个儿子的古怪,曦帝瞪大无神的双眼却无力多言,只眼睁睁看着他笑着缓缓走近碳炉,将那份掷了进去。

祁洛彬随手拿起一旁的火钳拨弄着碳炉,看那烈火将明黄的诏书吞灭,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神色,“父皇,我原以为哥哥的死对还是有所触动的,虽然母后死时你一句话都不曾有,虽然你冷漠地看着姐姐哭着上了嫁车,虽然对我这个没什么用的儿子你从来不加言辞,但我还是以为,呵,我真的以为你还是有感情的,至少对哥哥,你辛苦栽培了那么多年的皇子有那么一丝。”

“…”曦帝努努嘴,却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完全没了力气,还是受了惊,竟一个字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