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紧紧攥着她衣襟的手,就此滑落了下去。紧闭的双眼,掩去了眸光。

刹那间,宋宁默只觉天昏地暗,硬生生住了脚,一遍遍的呼唤:“子衿?子衿?子衿!”这青雀大街上,人来人往,见着如斯景象,无人不侧目看上几眼。宋宁默再也按捺不住,用尽浑身力气,发足狂奔。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远远的瞥见了天子的车驾。宋宁默顿觉看见了希望,脚下更快,那些侍卫们尚来不及反应,便觉头顶有一道天青色的身影飘过。而后,宋宁默抱着叶子衿,稳稳的落在了车驾之上。

楚夕暮本以为是刺客,已拔出了长剑欲起,见了是他,微微一愣,“怎么?”宋宁默也顾不得众目睽睽,将叶子衿横放在了车驾上,“子衿受伤了,你快看看!”楚夕暮心中一紧,只瞟了一眼,脸色大变。

两个人的身上,全是斑斑血迹。而叶子衿唇角,还有着不曾干涸的潮红。

再也顾不得许多,蹲下身子便捏住了她的手腕,见她手腕也磨破了皮,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尚有不知情的侍卫握着长矛刀剑拥了上来,宋宁默正心烦意乱着,一挥衣袖便将那长矛刀剑卷了下去,乒乒乓乓一阵响。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晋王府的二公子!”楚夕暮的随身太监虽说也在云里雾里,可眼见着楚夕暮和宋宁默两个人脸色都十分严峻,急急忙忙喝止住了侍卫。楚夕暮细细诊脉,脸色越来越难看。宋宁默紧张的望着他,待他松开了手,忙问:“怎样?”“怕是不大好。”楚夕暮摇了摇头,“我随身没带医箱,你叫人到宫中将医箱取出来,我们再从长计议。”楚夕暮额头沁出了一层细汗,只手握拳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艾叶,去宫中将皇上的医箱取过来!”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尚不知发生了何事。

楚夕暮顺手抱着叶子衿进了车中,放下了车帘。宋宁默紧随其后,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叶子衿惨白的面庞,心痛如绞。楚夕暮又细细诊视了一回,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好在没伤到心脉。”

“那是不是有救?”宋宁默黯淡的眼中又燃起了希望,急急忙忙问:“要多久会好?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楚夕暮只是摇头,“一切还看以后。”宋宁默神色又黯了下去,抓着叶子衿的手,双目赤红:“夕暮,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这次我求你,无论如何,你也要救她。”

楚夕暮眉头微蹙,“不用你求,我散尽这一世所学,也要救她。”外头的太监却着了急,眼见着天子迟迟不出来,忍不住在外提醒:“皇上,文武百官,都还等着呢!”“让他们等!”楚夕暮冷冷说道:“你告诉他们,只要朕决定的时辰,就是吉时,误不了!”

那太监几时见过他如此失控,忙住了口,不再多言,又命小太监去宗庙通报一声。过了小半个时辰,艾叶才送来了医箱。宋宁默如得至宝,慌忙将医箱打开递到了楚夕暮手中。楚夕暮这一生自跟随神医学医以来,不知见过多少病人,再危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见过,却万万没有此刻这样的焦灼不安。

握着银针的手,微微的颤。闭上眼,等心中的悸动渐渐平息,才缓缓睁开了眼,果断的说道:“脱衣服!”宋宁默不敢耽搁,忙将叶子衿的比甲,连带着褙子一起褪下,只余下雪白的中衣,见楚夕暮仍然没有下手的趋势,又忙将中衣褪了下去。

“脱到只剩下肚兜!”楚夕暮冷眼看他,“这时候了,还用讲究男女之别?”宋宁默顿时语凝,只得轻轻将亵衣自肩头挑开,只余下嫩鹅黄色的肚兜,上头绣着几支并蒂莲。似乎是生怕被别人瞧见,宋宁默身子朝前挪了挪,将叶子衿整个身子遮住。

若不是危急关头,怕是此刻楚夕暮便要笑出声来。

谁知道宋宁默看起来万事不关心的人,偏偏是个大醋坛子…

楚夕暮拈出了一根根细细的银针,稳而快的迅速插在了叶子衿身上,过了许久,才住了手,额头已出了一层细汗。宋宁默唯恐她冻着,将凌乱的衣裳将她团团裹住,又低声问:“怎样?”

“已经止血了。”楚夕暮拭了拭汗,“伤到了筋骨,才会吐血。等我开个药方,细细养几个月,便好了。”宋宁默松了一口气,待他拔针后,忙替她笼上亵衣。见楚夕暮一双眼仍停留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不悦的蹙眉,轻咳了一声。

楚夕暮惊觉失态,忙别开了头。却听得宋宁默闷声闷气的说道:“白白让你看了一番,若是不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普天之下胆敢如此威胁天子的,怕也是只得眼前一人。楚夕暮讪讪然笑了笑,不再言语。

一直等到宋宁默替叶子衿穿戴整齐,楚夕暮才轻声说道:“不过她伤的太重,若是三日后不醒,怕是就…”楚夕暮心中咯噔一跳。才将将缓和的脸色又冷峻了下去,“到时候我便陪她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虽如此说,神色间,却是掩饰不住的痛心。

楚夕暮望着他如斯模样,暗自叹息。

情之一字,怕是无人逃得脱。

目光落在叶子衿那苍白的面上,又是一阵叹息。

叶子衿只觉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

依稀记得六岁那年不慎落水,冰凉的水从口鼻灌入,她拼命挥手,身子却不听使唤,一直往下沉去。后来是紫苏急急忙忙叫来了会水性的小厮,拉着她上了岸。那时正是繁花似锦的早春时节,柳絮漫天飞舞。

她大病一场,被禁足不得出门。每日便卧在炕上,看着那窗外的芭蕉叶由小小的一片变成巴掌大小。具体躺了多久已经完全记不清,只记得当时心中充满了委屈。叶夫人坐在她床边,默默垂泪,眼睛肿得如同两颗核桃一般。

叶子衿不知为何自己会记起那样遥远的事情,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皮似黏上了一样,虽然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这初夏的阳光,无奈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连睁眼都觉得困难万分。只是耳畔不停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有叹息声,也有哭泣声。

很烦…

如同地上的人在追逐月亮,以为是在靠近,殊不知,根本没有什么改变。

现如今,叶子衿便是这种感觉,无助,窒息,压抑。

在这浑浑噩噩中,她就像那大海上的扁舟,漂浮了许久,找不到停泊的岸。

一滴滴滚烫的液体,忽而落在她颈中。

那是…

叶子衿生生颤了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就在这一瞬间,睁开了眼睛。明亮的阳光在屋子里跳跃,叶子衿眯了好一会才适应了这种光芒。一抬眼,却见宋宁默垂着头,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目如死灰。

叶子衿心中一痛,忍不住唤道:“宁默…”

她清楚的感应到宋宁默身子猛地一颤,望向她的眼中渐渐有了神采,似乎不敢相信一般,伸出手,抚摸她的面颊。叶子衿眨了眨眼,轻轻的唤:“宁默…”宋宁默双眼蓦地睁大,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她,时光仿佛在此时凝滞了一样。

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红通通的眼中滑出。

叶子衿心中猛地一颤。

宋宁默,是那样骄傲,那样淡然的人啊…

如今,如今却为了她落泪…

叶子衿一颗心,有如坠入了大海中,浮浮沉沉,“宁默…”下一刻,宋宁默伏低了身子,轻轻揽住她的双肩了,似呵护着稀世的珍宝,“子衿,你终于醒了。”叶子衿笑了笑,睁大了眼,静静凝视着他凑近的俊颜,吐气如兰,“说好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好了一辈子,又怎么能失约呢?”

宋宁默偏过头,将头埋在她胸前,掩饰自己的失态,听着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心头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叶子衿神色一黯,低声说道:“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冒险了。”宋宁默抬起头来,细细的吻着她的面庞,神色十分认真,“以后无论怎样,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叶子衿心中一暖,密密的吻一遍遍落在她发梢,面颊,额头,让她心里漾开了一层层的春水。轻咳了一声,“我有些渴了。”宋宁默忙从她身上爬了起来,斟了一盏茶,仔细探了探水温,轻轻吹拂了一阵,又抿了一口,才递至她嘴边。想想又觉得不妥,深深看了她一眼,自己端着茶盏饮了一大口。

叶子衿只当他是在忽悠自己,正欲出声,宋宁默的吻已落了下来,茶水顺着唇舌流入她口中。叶子衿登时愕然,宋宁默似乎还意犹未尽似的,闭着眼,唇舌在她唇间辗转,带着刻骨的相思。

一直到叶子衿呼吸不畅,低低的喘息,他才离了她的唇,眉梢轻挑,“还要不要我喂你吃茶?”“不用了。”叶子衿双靥微红,从被子里伸出手去:“我自己来就好。”“你身子弱,仔细着了凉。”宋宁默想也不想,将她的手放入被子中,掖了掖被角,从床头拿了大迎枕,扶着她靠着,又将被子朝上拉了拉,才将杯盏递到了她唇边,“慢些喝,当心呛着。”

第一百五十五章 繁花(三)

叶子衿一连吃了两盏茶,才觉喉咙舒适了一些,眯着眼看宋宁默微红的眼眶,抿嘴微笑,“你在这坐了多久了?”宋宁默一愣,神色微暗,“一天。”“一天?”叶子衿大感诧异,“我睡了一天?”

“不是一天,是三天。”宋宁默叹了一口气,扶着她躺下,“夕暮说你内脏受了损伤,要好好将养,怕是得有好长一段时间都要卧床静养了。”叶子衿愣了愣,目瞪口呆:“三天?”宋宁默无奈的摇头,摸了摸她的头,“看来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也罢也罢,别管那些有的没的,现在好好养身子要紧。”

叶子衿不禁仰头,眯着眼,细细的打量宋宁默的神色。一身雪白的宽松家常衣裳,或许是错觉,总觉着他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不过神色间的疲惫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叶子衿心中一痛,从被中抽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你也歇息歇息。”

宋宁默却是轻声的笑:“怎么,心疼我了?”叶子衿眼眶微湿,将头埋在枕中,声音虽低,可在这寂静的内室却是格外清晰,“嗯。”宋宁默身子僵了僵,一双手将她的小手包裹住,声音低似叹息,“以后不要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

叶子衿心知自己一时糊涂,闯下祸端,唯有温顺点头,“以后不会了。”“好了好了,不要多虑了。”宋宁默瞬间便释然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饿了吧?我去叫人端一碗燕窝粥来你垫垫肚子,夕暮开了药方,待会还得吃药。”

“夕暮?”叶子衿略略一思忖,便会意道,“是夕暮救了我?”“嗯。”宋宁默应了一声,似乎不愿就此话题多说,起身便朝着门外走去,推开门,扬声唤道:“紫苏,夫人醒了,去厨房端燕窝粥来!”

守在外头的几个丫鬟心中无不雀跃,紫苏眼中一亮,忙应了一声,匆匆忙忙去了厨房。

叶子衿却是满腹疑窦,连连追问:“当时只记得似乎是晕过去了,夕暮是去宗庙过后才来的,还是当时你就守在宗庙外头?”想到当时的情景,宋宁默神色下沉,冷声道:“才醒过来,正是该多静养的时候,怎么如此聒噪?”话虽如此说,口气却并不责备之意,反而充满了溺爱。

“你又不是不知道,女人的好奇心通常很重。”叶子衿抿着嘴笑,“你不妨和我说说,我也就不再多问了。”宋宁默郁结的瞥了她一眼,在炕边坐了下来,揉了揉眉心,说道:“当时是抱着你在半路上截下了夕暮,在马车里止了血,他开了几味药方,后来我就带着你回府了,再之后他来过两趟,见你迟迟不醒,又扎了几针。”

叶子衿盯着他郁结的神色看了好半天,促狭的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是不是夕暮欺负你了?”“欺负?”宋宁默大大的凤眼斜了过来,眉头蹙了蹙,“算是吧。”“你们多年的情义,你让他欺负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叶子衿笑语盈盈的望着他,“我竟不知宁默几时这样小心眼了!”

不过是一句打趣之语。

宋宁默平时那样机灵的人,此刻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如花似玉的娇妻,被楚夕暮那厮白白看了好一阵子,这口闷气便一直憋在胸口,挥之不去。

如今叶子衿竟风轻云淡的说没什么大不了?

若不是这女人在病中,宋宁默当真要将她狠狠压在身下,仔仔细细的盘问一番,什么叫做大不了?

眼看着叶子衿脸色苍白如纸,终究是不忍发作,只得按捺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说道:“都过去了…”恰巧此时紫苏端着燕窝粥进来,解了他的窘迫,只待紫苏托着木盘走到了跟前,扶起了叶子衿,便挥了挥手:“下去吧。”

紫苏原本打算细细瞧瞧叶子衿的打算彻底破灭,然而还是偷偷瞧了叶子衿好几眼,又想到宋宁默这几日的小心在意,也就舒了一口气,心中暗暗为自己小姐欢喜。叶子衿唯恐他搬出吃茶的那一套,不待他多言,乖乖的将他递到唇边的汤匙里的燕窝粥一口一口的吃了干净。

宋宁默见着她胃口甚好,心中也十分欢喜,一直到最后一口燕窝粥吃完,才放下了小瓷碗。又掏出帕子替她擦净了嘴角,轻声问:“还饿不饿?”叶子衿忙摇头,“现在很饱。”宋宁默细细看了她一眼,又将被子朝上拉了拉,“夕暮说才用过饭不能躺着,你暂且坐一坐,我们说说话。”

叶子衿在炕上躺了三日,全身上下,无处不酸软,听了这话,也就懒懒的靠在大迎枕上,一动也不动,只是看着宋宁默,这样的人,无一处不好看,偏偏又不好处,颇有些恶毒的笑了笑。

似是洞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宋宁默将身子往前凑了凑,眨巴着一双凤眼,“有请娘子鉴赏。”那模样,那神色,活脱脱一个无赖!叶子衿却偏偏喜欢他这样,言不由衷的呸了一声,“离我远点!”

宋宁默伸出了手,看架势似乎是要挠痒痒,叶子衿怕痒,忙朝床内躲了躲,身子稍稍一移动,便觉心口疼痛不减。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将将才恢复了半点神色的面庞又惨白了下去。

“子衿——”宋宁默心中一紧,忙将她倾斜的身子稳住,又慢慢扶着她坐起,“别乱动,我吓唬你的。”叶子衿虚软的笑了笑,问道:“要多久会好?”“夕暮说至少得三个月

,不过我看这模样,得休息半年才好。”说着,摸了摸她的头,“不要怕闷,夕暮已经继承大统,余下的路,要靠他自己来走。我横竖是无事的闲人,日日守着你,陪你说话解闷,可好?”

宋宁默也露出了浅笑,轻轻揉捏她的双肩,他长长的青丝便垂落在了她的胸前。两个人的黑发交缠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叶子衿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他的一缕发丝,然后将两个人的头发结在了一起。

宋宁默眼角余光见着,唇角绽开了一抹笑,嘴上却嗔道,“缠成这样,待会我怎么起身?”“你也别走动了。”叶子衿信手将他的衣带扯开,“陪着我睡会。”宋宁默身子一僵,颀长的身子悬在了半空,却仍是垂下眼,看着她的小手,一层层散开了他的衣襟,心口漾开了一层层涟漪。

忙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悸动。这几日他一直在床边守着,甚至不敢合眼,唯恐一睡下去,醒来之时,就会失了她。偶尔实在按捺不住浅浅眯一会,在梦中也会看见她苍白的脸,屡屡被噩梦惊醒。

也着实是累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繁花(四)

那个一直以来在他眼中顽劣不堪的幼子…

那个曾经和宋思平比起来,不值一文的幼子…

那个从诞生开始便一直遭到他冷落的幼子…

过去种种,有如走马观花,一幕幕在他眼前浮现。当年宋宁默年少之时,频频外出,多则一年半载,少则十天半个月,晋王府上下,无人知道这位二公子去了何处,又做了何事。初时年岁小,只当他是贪玩,横竖晋王见了他便觉得厌烦,整日整日的不出现,也省却了大家的烦恼。

到后来,长到十三四岁,仍旧不改旧时行踪,下人们见了,也只当二公子出去寻花问柳,难得的是这么多年却没有什么风流轶事传入他耳中。然而这么多年,宋宁默荒诞不羁,不成气候的印象,早已深入他脑中。

谁曾想到,就是当年看起来那样平庸的小儿子,到如今,极有可能是推动楚夕暮登基的始作俑者。早年时,晋王何尝没有匡扶天下的理想,只是后来这份激情渐渐被磨灭在了时光里。如今细细回想,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份理想,终究被宋宁默化作了现实。

只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却是再也无法修复了。

一念及此,晋王颓然的扶住额头,郁结的摇头。

到底是多年的属下,如何能不懂晋王的心思,也就低声说道:“听说二公子对二奶奶宠爱有加,这次二奶奶受伤…”“混帐东西!”提起此事,晋王便觉怒火蹭蹭直冒,“若不是你们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我如何会下如此狠手?”

那属下神色微变,却仍试探道:“那时候人来人往的,即使是要查,也不会知道是谁,王爷不妨做个人情,趁机派人送一些人参燕窝去二公子府上…”晋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这么多年一向骄傲,突然之间却不得不向宋宁默低头,有些下不来台,也就僵着脸,没有做声。

那属下察言观色,立刻说道:“不管怎样,王爷都是长辈,对晚辈慈爱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晋王这才自觉面上有了光彩,微微颔首:“既然这样,那就去库里挑几支上好的人参,再挑一些补品一道给二奶奶送过去。”

“这时候再送人参,怕是迟了吧。”雕花木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

一道长长的阴影落了下来。

晋王和下属同时一愣,忙循声望去。只见皎洁的月光下,宋宁默如同谪仙子下凡一般,施施然立在门口,说不出的朗月清辉。晋王脸色大变,目瞪口呆:“你,你从哪里来的?”“很不巧,我将将在屋顶上晒月光,见你们说的正到兴头上,不好打扰。”宋宁默唇角勾起了一抹冷笑,“不过现在既然要送礼,我这个主人来了岂不是正好?”

晋王身子僵住,朝后退了几步,随即又觉得这样有胆怯的嫌弃,又朝前迈了几步,“你要如何?”“我要如何?”宋宁默冷笑了几声,缓缓从腰间抽出了长剑,剑锋在月下散发着一层冷幽幽的光芒,“这柄长剑,似乎是寂寞了呢。”

随着话音落下,屋子里传出了清脆的响声。

“再有第二次,人同此桌。”声音再次飘来时,人已经失去了踪影。

门口空无一人,似乎方才,只是幻觉。

“这等剑法…”那属下不过瞟了一眼,便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叹声。

只见那案桌四条腿被平行劈断,而那桌面却平平稳稳的落在了地上,甚至于盛了大半墨汁的砚台也还完好无恙,墨汁纹丝不动,一滴也不曾溅出。可见得方才那一剑,是怎样的出神入化。

这无疑是对晋王最大的警告。

既然他有能耐匡扶天下,那么让这晋王府平平静静的更换主子,也不是不可能。

晋王试了试额头的冷汗,目光落在了案桌上,嘴角嗫嚅,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晓,当年宋宁默和楚夕暮的那一番奇遇的吧。一个遇上了天下第一的剑客,一个遇上了救人无数的神医,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为君者学会了治病救人,为臣者,学会了剑斩妖魔。

所谓仁君能臣,也不过如此。当初的二人原本选择不同,到最后,却是殊途同归。

宋宁默犹如鬼魅一般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西院,默然立在院子外头站了一会,眼中一黯,片刻间又恢复了淡漠,脚尖轻轻点过,身影便消失在了晋王府外。外头无人瞧见的暗处,两匹马好整以暇的在树下吃草。

“公子,方才晋王…”川穹犹记得他眼底的狠厉。

“我说过,没有第二次。”宋宁默按在了剑鞘上,“哪怕是父亲,也一样。”

川穹稍稍有些愕然,随即想到叶子衿发生的意外,又觉得了然,“夫人若是知道,怕是感动不少。”“我没打算告诉她。”宋宁默松开了按在剑鞘上的手,“从前在山中学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为着有朝一日,能好好让晋王吃尽苦头。只是如今,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

“身为男人,若是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那又有何面目自处?”月光的清浑中,宋宁默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这笑容有如那盛夏的清风拂过林间,无限清明。川穹冷寒的一张脸柔和了下来,“公子这下怕是被夫人吃定了。”

宋宁默嘴角翘了翘,眉梢微挑,“到底是谁吃定谁?”顿了顿,自顾自的微笑:“不过,也很有趣啊。”川穹又沉默了下去,只是望着宋宁默温馨平和的面容,若有所思。早些时候,一直默默走在他身后,只能望见无边的寂寥。

哪是如今的模样?

川穹想着,笑了笑。若是自己也能遇上那么一个人,或许也是很有趣的吧。

叶子衿身受重伤,精神头到底非从前可比,连宋宁默不知何时静悄悄出去了也不知晓,只是醒来时无意识的摸了摸身侧的位置,一片冰凉。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按住胸口,轻轻坐了起来。

满屋子都是渺无边际的黑暗,哪怕是月色撩人,却也觉得黑暗。

叶子衿突然觉得害怕,只是声音卡在喉中,一个字也喊不出来。浑身酸痛,也无力气自行点灯,正思量的当口,听见木门咯吱一声,紧接着便是那道熟悉的,清冷的声音:“怎么坐起来了?”

叶子衿一愣,没有做声。宋宁默揭开灯罩点燃了宫灯,烛火在他面上跳跃着,看不出是喜是怒。“怎么不说话了?”宋宁默坐在了炕沿上,顺手轻抚她的头,“方才见这月色正好,出去走了走,可惜你身子不适,不然携手赏月,也是好的。”

叶子衿哧了一声,“和没有半点情趣的人赏月,怕是不见得有多少趣味吧?”“看来当真是开始恢复了。”宋宁默摸着下巴微微的笑,“我们子衿又有几分从前的活力了。”叶子衿从他身上嗅到几分清冷的气息,暗暗叹了一口气,将被子朝他身边挪了挪,“我一个人睡着冷,你也来躺躺。”

宋宁默看了她一眼,依言褪下外袍,半躺在被子中,将她搂住,声音带了几分慵懒,“怎么突然醒了?是不是不舒服了?”“不是。”叶子衿摇了摇头,靠在他肩头,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怕黑。”

宋宁默身子僵了僵,片刻后又放柔了下来,“我记住了,以后夜里不会让你一个人了。”叶子衿心中微暖,这才出声问:“出去做什么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出去赏月了。”宋宁默漫不经心的笑,似乎在晋王府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今晚上的一场梦而已。

叶子衿叹了一口气,没有多问。

宋宁默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哪怕隐藏的再深,叶子衿却有些身为女人的敏感。

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笑道:“那等我身子康复了,勉为其难的陪你赏月好了。”抿嘴微笑,掰开他的手指头,在上面掐了掐,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指甲印,“如今是不能了,这是月牙,将就着看看吧。”

这一刻,宋宁默顿时语凝,突然很想摇摇这女人,问问她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却仍是微笑,“真是好看的月牙。”宋宁默眯着眼,笑容有些耀眼,垂下头便在她光洁的脖子上留下了一排牙印,“这也是月牙,凑合着看看。”

叶子衿轻抚自己的脖子,不动声色:“不好意思,我看不见。”“要不再换个地方咬一咬?”宋宁默笑容不减,望着她的神色,徒添了几分殷勤。“不用客气。”叶子衿想也不想推开他凑上来的脸,“我若是想看,此刻推开窗子便能看了。”

“不行,夕暮说你吹不得风。”宋宁默笑容敛去,眉头蹙了蹙,“这几日安安生生的躺着,窗子不许开。”

第一百五十七章 繁花(五)

叶子衿心中有愧,也不故意去惹他着急,也就温顺的点头,“我知道了。”

宋宁默只当是她心中不痛快了,揉了揉她的发旋,轻声说道:“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便下江南,到时候就在那乡野之地住上些日子,你想去哪里,想看什么都成,可好?”这算不算是画了个大饼?

只是可惜,叶子衿偏偏就吃这么一套。毕竟是在病中,有一件值得憧憬的事情,总是好的,总好过心头没有个挂念,这日子便百无聊赖的过去。

叶子衿也就笑了笑,“既如此,那便在苏州住些日子吧,我在那边也有庄子。”说起此事,面上泛起了一丝得意,“你不知道吧,我在苏州种了好些药草,还有黑护子,就是那种能治疗瘟疫的药草…”

这些事情,在叶子衿进门之前,艾叶都仔仔细细的汇报过。不过宋宁默却只当是第一次听见一般,不时附和几句,最后又摩挲叶子衿的头,“我们子衿真聪明。”叶子衿偏过头,打量了他一眼,“宋宁默,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在打发小猫小狗呢?”

宋宁默扑哧一声笑了,又轻抚她的面颊,眼中闪烁着暧昧的光芒,“等到了苏州,也差不多该出孝期了,到时候我们…”叶子衿郁闷的瞪了一眼,双靥不可抑制的染上了一抹红晕,宋宁默见着,呵呵直笑。

“宁默,我和你说件事情,你别太惊讶。”叶子衿深深望着他,拉下他搭在自己双肩的手,略有些急切的握住,“你信不信我?”“自然是信的。”宋宁默一刻也闲不住似的,伸指摩挲她眼角,“怎么?”

叶子衿酝酿了好一会,轻咳了一声:“是这样的,我住在苏州的时候,发现那里有一种泉水,用来泡茶十分好喝。后来偶然发现,那泉水若是用来浇灌药草,药草的长势会格外的好,或许需要一年才能长成的药草,淋上泉水,只消一个月两个月的功夫…”

叶子衿说完,一瞬不瞬的望着他。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天方夜谭,保不住宋宁默会嗤笑她在说笑。哪知预料之中的轻笑并没有出现,宋宁默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过了好一阵,才转过头,幽幽问:“若是人喝了泉水会如何?”

叶子衿一愣,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也就顺口答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用来泡茶,很好喝,倒是没有别的异常了。”宋宁默略有些郁闷的瞥了她一眼,“那如果不泡茶,生喝呢?”十多年来,叶子衿从来没有喝过生水,哪知其中滋味。

“不知道。”叶子衿想也不想回道。

宋宁默的视线在她胸前梭巡:“下次我们去了苏州,不妨试试。”叶子衿被他暧昧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紧了紧衣裳,朝被子中缩了缩,问:“难不成你以为人喝了那种泉水,会一夕之间成长?”撇了撇嘴角,“人生本来就苦短,若是还生长的快,那岂不是光阴虚度,这一世还来不及看遍路边风景,就这样匆匆撒手而去?”

“也是。”宋宁默低声呢喃,若有所思,一转眼目光又落在了她胸口,“既然不能喝,那不妨涂抹试试?”这下叶子衿算是听出味道来了,碍于在病中,中气不足力气微弱,强忍住了才没有将他一脚踹下床去,“你想干嘛?”

“人家都说自家娘子山峦起伏…”宋宁默委委屈屈的望着她,“只有我家娘子是一马平川…”顺着他的视线,叶子衿低下头看了一眼,顿时怒不可遏:“宋宁默!”到底是动不得怒火,才片刻功夫,胸口就隐隐作痛,忙伸手捂住,低低喘息。

宋宁默也不过是想逗逗她,哪知她动了肝火,忙柔声抚慰:“子衿,你别恼,在我心中,你就是我见过最貌美的女子,哪怕——”又朝她胸口瞧了一眼,“那里平平无奇,也是倾国倾城,无人能比。”

叶子衿顿时哭笑不得,这到底是夸人,还是损人?

姑且,就当做是在夸奖吧。

“真的,子衿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唯恐她不信似的,宋宁默将她轻轻揽住,揉了揉胸口,“别着恼,仔细身子。”

叶子衿方才也并非当真动恼,此刻怒气也平息了下来,反而转脸摸了摸他的下巴:“乖,我就喜欢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

宋宁默堂堂男子汉,几时会被一个小女子折腾调笑,此刻也只得忍了,要知道君子翻身,十年不晚。也就揽着她微微的笑,“子衿,说到苏州,那次元宵佳节,我们面具是一样的,就连花灯,也是一对,这其中,也是有典故的吧?”

叶子衿身子一僵。

只开花,不结果…

楚夕暮的那句低语,此刻如同魔音穿透耳侧。

那一次的元宵佳节,下的皑皑白雪,还有那一次的遇袭,往事历历在目,那些事情,俨然发生在昨日一般。在她最为落魄最无助的时候,她遇见了两个人,楚夕暮和苏明睿。明明是两个性子完全不同的人,给人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或许这一生,有些人,注定只能用来怀念。

“怎么了?”宋宁默见着她神色有怪,禁不住出声问。

“没什么。”叶子衿笑了笑,“不过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罢了。”宋宁默深深看了她一眼,想到当初艾叶所说的苏明睿此人,心里涌出了些许的烦闷。便又将叶子衿抱得更紧了一些,“子衿,还有六个月,你就十五了。”

“是啊。”叶子衿轻抚额头,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呢!”

“到了十五…”宋宁默垂下眼去,脸上泛起了一抹潮红,“我想要一个孩子。”叶子衿微微一愣。没有想到宋宁默竟然会对孩子有向往。他和晋王的关系一直僵硬,以至于叶子衿以为他或许对于子孙之事没有那么期待。

看着宋宁默的神色,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些日子他无意间吐露的一些少年旧事,只觉心头微酸,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你若是暂时不想要也没关系…”宋宁默深埋着头,看不见她的神色,只当她是不乐意。语气头一回有些吞吞吐吐,“横竖我们还年轻着呢!”

只是话里的失落和沮丧,叶子衿哪里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