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东德的时髦饮品,铁罐表面除了一抹烈焰红唇,还印着当时的广告词:“亲爱的,我在这里等你。”

烈焰红唇诱惑至极,广告词煽动人心,两两结合提示车辆放心通过。

萧与时的脸上向来没有多余的表情,见到这个巧合,目光一软,唇角轻轻掀起些弧度。

他淡淡地笑了。

*

另一边,沈如磐等待太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睡半醒间听见汽车的声音,她一下惊醒,从沙发椅上蹭地站起。

环顾周遭,除了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噼啪作响,便再无丁点动静,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错觉。

沈如磐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

老人手中握着份东德时期的旧报纸,未读完便睡着了,身上的毛毯也滑落到地上。

沈如磐替她拾起盖好,悄悄走到窗台。

雪还在不停地飘落,天与地是一片惨淡的黑与白。她茫然地看着远方,却不知从哪个方向可以盼到萧与时。

也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忽然一沉,多了条毛毯。

沈如磐转头:“我吵醒您了?”

“我一向睡得浅。”老夫人笑了笑,眼里流露出满满的慈祥。

陪着在窗边等待一会,老人又问:“来接你的人,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

“可他冒着风雪这么晚来接你,分明很重视你。”

沈如磐不是那种容易昏头的小姑娘,澄清道:“我是他的实验研究对象。他来接我,大抵是出于人道关怀。”

老人意外地看了看沈如磐,见她的心思不在此处,便没有往下说。

沈如磐等待阵子,有点沉不住气:“他还没到,是不是走错路?我想再去路口看看。”

老人年轻时,也曾像沈如磐这样在天寒地冻的夜色里翘首等待一个人,非常理解沈如磐的不安。老人宽慰道:“你的朋友是做研究的,脑子聪明,必然可以正确地找到这里。”

话音刚落,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光团,紧接着汽车声响起,车灯远远地照过来,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是萧与时!

沈如磐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情不自禁朝他的方向挥了挥手。

越野车驶到楼下停住,萧与时从车里出来。

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可能活动活动肩颈,缓解长时间驾驶的疲劳。但萧与时不同,他身姿挺拔,走几步立在廊前,侧仰起脸,目光投向楼上的她。

彼此视线相汇,他开口,嗓音清润醇和:“久等。”

短短两字,沈如磐的心脏莫名重跳下。几乎是同时,老太太惊叹地开口:“你的朋友长得真帅。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沈如磐敢肯定,这句八卦被萧与时听到了。

然而他面色平静,仿佛没有听见一个字,视线平稳持久地落在她身上。

雪花拂落在他的脸庞,他的眉梢和嘴唇都添了点润泽的水光。明明他一个字都未说,她却觉得他脸部的线条柔化了许多。

她下意识想要收回目光,便在这时,他的声音缓了缓,带着点少有的温和质感:“下来,该走了。”

沈如磐哎了声,赶紧下楼,想起没拿外套,又急忙往楼上走。

她匆匆穿好,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萧与时面前,拘谨地说:“你一路上辛苦了。”

“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开了很久的车,就算一路畅通,也难免感到疲惫…现在很累了吧?”沈如磐心有牵挂,乍见到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话太多。

所幸他也不反感,低头倾听她的言语,末了,轻描淡写嗯一声,算是回应。

离开时,萧与时打开车门让沈如磐先坐进去,他走向到老妇人的面前,向对方道谢。

沈如磐待在温暖的车内,远远地看着这两人。也不知道老人家说了什么,萧与时回眸不经意地和她对视一眼。

稍后他回到车上,将车发动起来。

沈如磐适时降下车窗,对老妇挥手道别。

等到车驶出去,她偏过头问他:“你们在聊什么?”

“感谢她收留你。”

他的语气沉稳淡然,她没有怀疑。

越野车前行,经过水泥墩,汽车内置的护航防撞系统发出“滴滴”的提醒声。

沈如磐见到这幕,意外地啊了声:“早知你的车有碰撞提醒,我就不放咖啡罐,反显得多此一举。”

萧与时却答:“雪天行车困难,不能完全依赖系统,也需要人的随机应变。你的指引对我非常有用。”

语罢他转过脸凝视她,低低淡淡开口:“谢谢。”

沈如磐被他这么直接的一谢,心里挺受用,嘴上客气地说:“言重,是我该谢谢你。”

她和他不熟,乍凑到一起,除了表达感激也说不上别的话,接下来又有点词穷。

沉寂的氛围中,萧与时将车开出段距离,不经意地开口:“你很聪明,指路的方式挺特别。”

沈如磐清清嗓子配合地多讲几句:“华语电影《宋家王朝》中,有一幕是车灯齐亮,在停电的机场里照出跑道,让飞机平稳降落。我临时想起这个情节,所以活学活用。”

“你喜欢看电影?”

“不是。有一年自由滑比赛的配乐,刚好是《宋家王朝》的主题曲。为了领会曲子,我把电影反复看了十几遍。”

她算算时间,呢喃自语:“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好像是我刚升上成人组…大概六、七年前?”

她顿了顿,轻声总结:“真遥远。”

稀松平常的三个字,萧与时侧过脸庞凝视她。他的眸色沉静如海,却在这一瞬显出波动。

可惜她没有看他,也就错过了。

“对了,我今天来潘科区…”沈如磐刚想解释一下给萧与时添麻烦的原因,轮胎突然发出闷响,车身猛地一震,急急刹住。

沈如磐怔了怔,骤感不详:“该不会是——”她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她看见萧与时的眉头深深地蹙拢起来。

雪天天气寒冷,轮胎在长时间的行驶过程中因冷热温差和高温高压的影响,爆胎了。

车被迫停在公路上。

公路逶迤绵长,没有其它车辆通过,只有惨淡的路灯照亮冱寒的夜色。

夜,安静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车…

第9章 独一无二

萧与时拨通道路救援专线,简短沟通几句挂断了电话。

沈如磐问:“客服怎么说?”

“大雪封路,救援车至少要天亮才能抵达这里。”

“我们只能在车里等一整夜了?”

萧与时看了眼油表,沉沉吐出三个字:“要更糟。”

行车这么久,汽油消耗不少。眼下虽然抛锚,但车载空调将温度维持在一个温暖的度数,存量汽油最多再坚持2小时。一旦汽油耗尽,车内温度下跌,和冰天雪地的户外没什么差别,人无法久待。

沈如磐得知现状,点开手机地图,把屏幕凑过来:“附近有间汽车旅馆,距离我们3公里。我们走过去住一晚?”

折腾了这么久,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疲惫,都想找个住处,但…萧与时心中有顾虑,难以表态。

沈如磐意识到什么,忙说:“萧教授,你不用顾虑我。3公里而已,我有体力走过去。”

萧与时抬起手腕看了下表,没有正面回答:“我给加油站打电话,请求远程送油,你我或许能在车里过夜。”

然而加油站的配送车也因为极端天气不能抵达。留在原地的方案,是绝对不可能实现了。

相较之下,还是投宿旅馆的主张更实际。沈如磐再次劝道:“我基本痊愈,区区3公里真的没有问题。你如果不放心,可以给费恩医生打电话求证。”

她的语气如此笃定,萧与时也无法再反对,叹口气:“走吧。”

沈如磐解开安全带。

雪势虽止,一打开车门,渗透到骨头里的寒冷还是让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

萧与时下车绕到她这边,朝她伸出手。她感到纳闷,犹豫要不要也伸出手,却听见他说:“我的手机没电了,借你的用一下,照路。”

原来是这个意思…沈如磐连忙掏出手机递过去,跟着下了车。

萧与时腿长步子迈得开,走在前面。沈如磐戴好围巾手套,将自己护得严实,快步追上去。

两人并肩前行,手机光线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世间生物仿佛隐藏在阴冷的黑暗之中,万籁俱寂,只剩皑皑白雪和雾凇一路相随。

偶有枝桠被积雪压断发出的声音,却让极静的雪夜更显空寂。

沈如磐悄悄看一眼萧与时。

他不像她有围巾手套这类御寒物,只穿高级羊绒面料的大衣,里面是同色西服,身姿修长,颇有风度。至于有没有温度,她就不得而知了…

沈如磐清清嗓子,一改拘谨:“萧教授,你冷不冷?”

萧与时闻言,眸色淡淡瞥她一眼:“你冷?”

他磁性的嗓音在静谧的雪夜里听起来像有几分别的意思。沈如磐忽然想起来以前看过的段子:一个女生问男生冷不冷,是想让他多关心她。

她意识到说错话了,忙道:“我还好,不冷。”

他充满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挪到她的唇上。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十分好看,不说话的时候,眸子明净澄澈,目光犹如波光粼粼的泉水。就在她被他盯得略不自在时,他说:“你的唇色略白,也许是刚从车里出来,一暖一寒冻着了。”

他居然连这个小细节都发现了。沈如磐有些感动,面子上继续发挥女汉子的作风:“没关系,我们多走走,身体慢慢就会暖起来。”

两人保持步调前行,走完一半的路,都觉得暖和多了。沈如磐的手心也有了出汗的湿热。

萧与时道:“休息会。”

沈如磐知道他顾及她的身体,收步缓一缓。

大抵是和他共处,如果不找点话聊,总觉得不自在。不过眼下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她索性抬头凝视夜空。

雪已经停了,在路两旁的树木衬托下,夜空分外清明。星辰低低密密分布在其中,有几颗特别明亮,组成一个勺子的形状,那便是著名的“北斗七星”。

她循着斗口方向辨认周边的星座,脸上的神色若有所思:“我有位朋友,他滑雪时失去方向,苦撑到深夜才被救援队找到。我告诉他,雪山夜空清晰,天上的北斗星可以指引南北让人走回营地——你猜,朋友怎么回答?”

“朋友说,北斗七星太难辨认,有没有简单点的。”

她不紧不慢地说,也不管萧与时有没有听。

“我说,当然有啊。喏,就是这个横着的M,由五颗亮星构成的M字仙后座。”她抬手一指,声音轻快上扬,“仙后座是北天拱极星座,在北极点呈M,在赤道呈W,很好辨认。”

“我的话还没说完,朋友抱怨道,‘够了,不要再和我聊星星了。我在雪里挨冻一整夜,现在还眼冒金星头疼呢!’”

沈如磐说完想起朋友的糗样,抿嘴乐了。

萧与时看着她笑,接腔:“你比你那位朋友懂得多。”

“也不多,稍微了解点星座的东西。”沈如磐迈步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仙后座的几颗星星在夜空中看起来格外明亮。”

萧与时跟在她身旁,不经意回答:“因为它的周围存在亮星云。”

“什么?”

“银河系中能够发光的的云雾状天体,是为亮星云。反之,是暗星云。”

沈如磐好奇:“暗星云,是暗物质吗?”

萧与时瞥她。

沈如磐知道自己说漏了,赧赧一笑:“费恩医生偶然提起你在研究什么。”

萧与时没有问为什么费恩会和她聊这些,单单回答她的疑惑:“暗物质不是暗星云,是宇宙中无法观测,但又假设存在的物质。”

“无法观测,如何证明它的存在?”

“靠引力计算公式。”

“公式不会出错吗?”

和普通人聊深奥的天体物理,很容易把答案说得复杂。萧与时换个解释:“生命可以证明暗物质的存在。”

他谈到喜欢的研究,话比平常多了许多,语气也变得平和:“生命起源于宇宙大爆炸,但宇宙大爆炸并不能带来生命。如果没有暗物质产生的巨大引力,宇宙不会形成岩石质行星,不会有液态水,也将缺乏碳、氮、氧等地球生物的基本元素。”

沈如磐长长地噢了声:“所以,你研究暗物质,是想在生命起源方面取得突破性进展?”

“不,我只是好奇。”

她听见这句,停下脚步瞧他。

萧与时道:“如果把宇宙视作人,暗物质便是人的情感,虽然看不见摸不着,无法直接观测,却是客观存在,也值得探索。”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抬头望了眼星空,凝视那既比不了太阳的光芒、也不如月光清澈的点点星辉。而他的嗓音是那么平静,悦耳,夹杂着丝丝暖意:“我并不是渴望取得什么成就,做研究的目的也只是想弄清楚一些真相。毕竟,没有人真正懂得整个天体物理。”

沈如磐油然而生一种感觉——他的内心,也许不像他的外表那么淡然。

她附和道:“萧教授,你是我认识的物理学家里最有人文情怀的一位,我相信你肯定能找到答案。”

她吐字轻快,语调上扬,显然是恭维。萧与时是什么人,淡声反问:“你总共认识多少物理学家?”

沈如磐噎住。万幸她能言善辩,立马挽回场面:“就算我认识的不多,只你一个也足够。毕竟,也不是所有物理学家都愿意冒着风雪驱车5个小时,只为寻找一个普通病人的下落。”

不论是不是恭维,这句话都让人受用。

萧与时看着她噙笑的眼睛,过了两秒转开视线,嗓音是一贯的低淡平静:“不要嘴甜。”

不甜不行啊,科学家的心太硬。

沈如磐早就习惯他这幅的样子,也不失望,从衣袋里掏出个黑丝绒盒子并打开:“萧教授,这是赔礼。”

“我本想赔个一模一样的领针,上网查过资料后,总觉得原领针最珍贵的地方是独一无二。于是我让品牌商店仿制时,改了点材质,变成另一个‘独一无二’。”

她怕他不喜欢,又解释:“恒星坍塌爆炸时,会发出异常耀眼的亮红色光芒,在宇宙中惊艳震撼。我便把原先的黑玛瑙改成了红玛瑙,想通过赤红强调你卓越的才华,以及致敬你投身科学研究事业的热忱。”

她递过去:“请收下。”

萧与时早就忘记这件事,静默片刻,从她手中接过丝绒盒。

领针上镶嵌的红玛瑙并不普通,整体通透度极高,颜色均匀剔透,显然是上等品。

他缓缓问一句:“你今天来潘科区,是为了取回领针?”

“嗯。”

难怪她去了那么遥远的地方,甚至遇到暴风雪错过返程。假如她没有遇到老妇人,那她…

萧与时的心中似乎有一种微妙的情绪漫开。他抬眸直视她,良久说:“辛苦了。”

“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沈如磐解决掉人情债,心中如释重负,冲他抿嘴一笑。

现在是后半夜,气温降至最低,两人不再原地停留,继续往前走。

有根粗大的断枝横在路中间,她大大咧咧就要跨过去,萧与时及时伸手拉住她。

他没带手套,错手一拉,掌心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微凉的体温清晰地从他的指尖传递到她的手腕。

她心中懵然,转脸对上他,那画面就像是恋人间的牵手、对视。

他面色如常拉着她,绕行避开断枝后才松开。由始至终他一言不发,仿佛只是顺势帮她下。

她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两人持续前行,最后一段路是下坡路,越往后走积雪越深。刺骨的寒冷透过沈如磐的皮靴,从小腿一直漫上来,直袭膝盖。

久而久之,她感到难受。但这种难受不是来自腰,而是源自两腿膝盖后侧,也就是内韧带的位置。

她的韧带曾经严重地撕裂过,虽经治愈,一遇湿寒免不了发酸发痛。所幸剩下没多远的路,她闷声忍耐,勉强顺利地抵达汽车旅馆。

萧与时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她拖着疼痛的双腿,疲惫地蹭坐在大堂一角的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