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高大的城墙下停住,城门口行人出出入入,喧闹无比。萧湘微掀了车帘,抬眼看去,只见高高的城门上镶着一块青石板,上面用篆体刻了几个字。

原谅她并不懂书法,这几个字看在她的眼底,和火星语没有什么区别。

倒是一边的辩机含笑为她将衣领的扣子系好,遮去上面青紫的印痕,缓缓开口道:"最是江南佳丽地,眼前的这城,就是你天天嚷着要去的…金陵城。"

听到这三个字,萧湘的眼睛顿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她猛地往前一冲,险些从车上摔下去,辩机连将她拉住,有些好笑:"小心些。这么大人,还这么毛毛燥燥。"

萧湘并未回话,她只是站在这高大的城墙边,痴痴地看着那巍峨的城池。这座城池,在千年之后,将会是她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她在这里,足足待了二十个年头。

虽然是千年之前,但这块土地,却的的确确是承载了她的欢笑与泪水的土地。

毋庸至疑。

辩机跟在她的后面,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泪流满面,却仍旧温柔的将她揽进了怀里,轻声低语:"别掉泪了,教人看了笑话。脸都哭花了。"

又抬手将她的泪拭掉,拍了拍她的头。

萧湘轻轻地点了点头,静静地站在原地,仰望过去。阳光此时显得有些刺眼,白晃晃地一片,那些白光中,她依稀看到过往的一切…渐如云烟。

交过路费之后,两人便入了城。

将马车寄在住宿的客栈,辩机领了萧湘,去领略这古城的繁华与美丽。

秦淮河此时还没有后世的脂粉,也没有浆声灯影中的美丽。它此刻只是一条静静流淌地河流,贯穿整座城市。

偶尔有船只从上面滑过,带起一抹涟漪。渔船撒网时,将网上的水珠抛洒开来,在空中泛出一缕奇异的彩虹。

萧湘和辩机并肩前行。

辩机的头顶已经微微生出些头发,只是还是薄薄一层,所以萧湘在临走前,特意为他制作的假发此刻有了大作用。虽然这顶假发做的实在是…只能用粗躁二字形容,但总归比一个光头在路上走要好上许多。

看见辩机的,顶多感叹他不懂得打理形象,并没有人会去怀疑他是不是和尚…辩机的头顶上,是真真切切有着六个戒疤的。

"我们去游河。"萧湘抬眼,正见前方一条船停在岸边,一名渔女正慈条刚捕上来的鱼。她不由微微咽了咽口水,生在水乡的她知道这种刚刚捕上来的鱼肉质极嫩,口感极好…不等辩机反应,萧湘便快步向前,清脆地声音从口中蹦出:"船家,可招待客人??"

那渔女抬了头,微眯双眼看了过来,目光落在辩机身上,悦耳地声音旋即从喉咙中散发出来:"当然。两位请上船。"

萧湘回看辩机,只见他仍旧一脸茫然的样子,不由轻轻笑了,拉了他一把,踩着踏板跳入了船舱。

船只并不大,收拾的倒是干净。

里面船夫正燃了一个小锅子,咕咕噜噜地煮着鱼肉粥。

不知道加了什么调料,那粥的香气极浓,萧湘只嗅了一口,便差点滴下口水来。

辩机有些好笑地看她。

萧湘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由抬了头:"你干嘛老似笑非笑地看我?嗯?"一面说着话,一面眼光还在紧紧地盯住了那口小锅。

"我觉得…"辩机停顿了一下,"你自从离开长安之后,性子要活泼许多。"

萧湘顿时一愣。

好像的确是如此,自从想通了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长安那种抑郁的感觉了。像是扔掉巨石般轻松,性子也慢慢和以前有些接近了。

她莞尔一笑,调皮地挤了挤眼睛:"不好么?"

"当然好。"辩机微微叹息了一声,闭了闭眼睛,"船家,这粥叫什么粥?怎么这么香?"

那一直弓着背的船家缓缓转了身。

萧湘面上的神情凝固住了。

那船夫缓缓的转了身,露出一张…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面庞。似乎是被大火烧过,整张脸上都布满了烧伤的疤痕…上面星星点点,甚至有的地方凹了下去。眼睛也只有一只可以睁开,另一只已经成了一个黑洞…从那微睁的眼睛里,射出一缕寒光,冷冷地看向两人。

她立时惊得倒退一步,身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险些摔倒。

辩机立刻扶住她,却毫不畏缩地迎上那人的目光,声音仍旧温文有礼:"船家,我二人欲租您的船游湖…"

话没有说完,便被那人粗暴的打断了。

他冷哼一声,声音像是尖锐的金属互摩擦之后发出的那般,又像是干涩的粉尘:"游什么湖?你瞎了眼了?没见这是渔船?!"

萧湘有些犹豫,回头看了一眼岸,有些想走。

辩机却抬手拉住了她,谈笑自若:"自然是看到的。只是没有人说,渔船就不可游湖。"

萧湘不由拉了拉他的衣角,心底暗自埋怨。这湖边这么多船只,为什么一定要挑这只?这个船家看上去就不是好相与的,万一开到湖中,把她们往水里一扔…那真是一了百了了!

辩机浑然未觉,仍旧笑吟吟地看向船家,仿佛他脸上的伤根本不存在一般。

那船家竟然没再反驳他的话,而是站直了身子,用那一只眼睛,上下打量着辩机。

萧湘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那个船家的姿式,看在她的眼里,却生生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来。仿佛在哪里看过…她拧紧了眉头,仔细回忆。

像是一道闪电滑过,萧湘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人。

许三多。

李恪曾经训练过一批杀手,她有幸见过一个…那个名叫许三多的杀手,那眼神、动作、站姿…和此刻这船家竟然一般无二。

因为对那许三多印像过于深刻,所以,在这时候,她竟然立刻想起了他。

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萧湘先前的好心情突然消失殆尽。

难道说,这船家,竟然是李恪的手下…这么一来,就意味着…李恪,想杀自己?她的手心里隐隐生丝丝冷汗。

但是,萧湘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那船家打量辩机半天,竟然扯动肌肉,露出一抹尚可称之为笑的表情。作了个请的手势,径自转了身去。

辩机深吸了口气,举步向前。

萧湘再一次地拉住了他:"我们…还是换一条船吧。"

自出宫后,辩机一向听萧湘的话。她说太阳从西边出,辩机就说是的没错。她说男人可以生孩子,辩机就说以后咱们孩子他来生。

总之,她说的话,辩机从未表示过半点反对。

但是,此刻…辩机竟然定定地看她,嘴唇开合:"就这条船。"

是不容置否的语气。

萧湘的心头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一般。她半咬了唇,往后退了一步,还是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船篙一撑,木船便漾起一圈水纹,向着河中划去。

香喷喷地鱼粥已经端了上来,萧湘笑着接过,却半点也不动,倒是一边的辩机吃的极香,头也不抬。

那渔女一边划着浆,一边放声高歌,歌声像水汽一样散开,听上去纯朴悦耳。

萧湘的心情略微好了些。

沿着船舷的窗户看出去,只见阳光落在水面上,和着水纹起浮,像是无数金色的鳞片,齐齐反射出夺目的光芒。

因为只是内河,所以虽然有些许风,却也没有什么浪。船只行驶得极为平稳,放在桌上的水酒都泼不出一滴来。

这船家为两人斟得酒格外地香,闻上去醇厚浓重,却丝毫不上头。萧湘这些年在皇宫算是练出来了,喝的好酒太多,一闻就能闻出来。

她微眯了眼睛。

虽然金陵是非常繁华地城市,但是,也不能繁华到一个普通的船家,都喝得起至少二十两银子一斤的上好白酒吧?

她的心慢慢地提了上去。

一种叫害怕的情绪在全身蔓延开来,萧湘偏了头,看向举杯畅饮的辩机。

他浑然不觉,与那船家聊地正是欢畅,天南海北,仿佛要将一生的话在此刻说完…

"公子见识果然广博。"那如同干木的声音刺激着萧湘的耳膜,"那么,老朽同公子请教件事情。"

那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显得有些奇怪。

萧湘不由得挑了眉,亦看过去。虽然那人看上去十分可怖,但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船家请讲。"辩机作了个手势。

"是这样的。"那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尚可称为笑的神情,"有一个人,他对自己的主人十分忠诚,忠诚到死亡的威胁也不能让他背叛自己的主人,你觉得,这个人对吗?"

辩机点了点头。

那船家也点了点头,再度扯动了下嘴角:"可是突然有一天,那主人的弟弟,突然想杀了自己的哥哥。那人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背叛了自己的主人。"

辩机的脸色微变。

"可笑的是,那人背叛自己的主人,却没有得到好下场,竟然被那主人的弟弟给杀掉了!"那船家一边说着,一边慢慢给自己倒满酒。

这回,连萧湘也听出不对劲来了。这船家说的,莫非是当年的玄武门事变?

她的指甲已经陷入了肉里,却是分毫不觉得痛楚。

辩机的神色已经有些慌乱,他拿着酒杯的手,在微微的颤抖…眼前的桌面上,赫然已经有了些许酒迹。

"后来…"那船家却对辩机的态度闭目不见,仍旧说着自己的事情,"后来,那个人的儿子,竟然同杀父仇人的女儿混在了一处。公子,你说,这样的儿子,应该怎么对付他?"

辩机定定看了他。

萧湘的身上顿时生出丝丝寒意来,她心神慌乱,再顾不得其它,突然站起来,拉了辩机就道:"我们走,我要走!"

那船家冷笑一声:"你要去龙王爷那里作客么?"他一面说着,一面竟然从腰里抽了一把寒光凛烈地尖刀出来。

萧湘的心脏顿时一沉,手心泛出冷汗来。

"风叔…别伤害她!"辩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了头,看进那船家的双眼。

这两人竟然认识?

萧湘像是顿悟了什么,扭头看向辩机。

辩机却躲过了她的眼神,仍旧直直地看着那被称为"风叔"的船家。他就这么久久地看着那人,动也不动。

萧湘盯着辩机,突然从心底升出一股强烈地惧意,仿佛辩机马上就会随风消散,离开这个世界。她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话,却听那风叔发出一阵大笑。

"静官,你长大了。"那人似是感慨,仰脖喝下了面前杯中的酒。

"是,风叔。该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但是…"辩机扭头,怜惜地看了萧湘一眼,"一切都与她无关,我希望无论如何,风叔都不要伤害她。"

那风叔点了点头,倒是豪气干云:"冤有头,债有主,我风沐非当然不会对一个女子下手。只是静官,你千万不要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

辩机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风叔突然一掀舱门,闪身出去。

河上的风吹了进来,带入一股河水独有的香味,萧湘被这香味一激,顿时回过神。此刻舱内只有她同辩机二人,思及方才二人的对话,萧湘拧了眉:"辩机…你还不肯放下仇恨吗?难道你还要去杀皇帝?"

辩机扯动嘴角,微微一笑。

阳光从舱顶斜射而入,映在他的身上,似乎将他每处都染上一层金光。每一根汗毛也都闪烁着耀眼地金光,他的笑容在这金光里,显得格外温柔,格外慈悲。

"湘儿,"辩机微微叹了口气,"风叔是我父亲最忠心的部下。当年,若非风叔的帮助,我不会逃脱军队的追杀,不可能活下来。他这一辈子,耿耿不能忘怀的,就是我父亲的惨死。从我逃脱那天起,风叔就教导我,一定要为我父亲报仇,一定要为宗家报仇。我所学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萧湘沉默了一下,又仰了头,急切道:"可是,你现在已经离开那个皇宫,你已经回不去了,你又如何报仇?难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疯狂地冲回长安吗?"

辩机轻轻摇了摇头,大手抚过她头顶柔软的发丝:"当然不会。我既然已经出了长安,又怎么可能回去。"

他的目光透过船体,看向长安的方向:"那里,繁华美丽。但是…那里对我来说,不过是阴谋、血腥的代名词罢了。我对长安,憎恨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再想着回去。"

萧湘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眼底涌出一股泪水:"我们已经脱离了那样的生活,无论如何,请不要再陷进去罢。"

辩机点了点头:"我这辈子,注定要对不起一些人…方才我对风叔说的,不过是…唉,我哪里还有办法去杀了李世民…所以…唉…"他突然将萧湘一搂,紧紧抱在怀里。

萧湘可以轻易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颤抖地如同风中的落叶。

随时会飘落。

萧湘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缓缓伸出双手,慢慢地搂住辩机的腰:"一切都过去了。辩机,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做的是对的…"

辩机没有说话。

只是任由一行清泪自眼中流出,滑过他的面庞,轻轻地落在萧湘的乌发上。

等回到客栈,已经很晚了。

此刻华灯灿烂,明亮地晃人眼。

方才进城的时候,萧湘就听说晚上有夜市,她看了辩机一眼,抬手便拉着情绪不高的辩机,兴滋滋地要去逛夜市。

越是心情不好,越不能压抑在房间里,去感受一下人群的欢乐,或许自己的那些痛苦悲伤,也就随着人流散去了。

走出客栈不到二里路,便到了夜市的地头。

小贩们沿着秦淮河两岸摆下各式各样的摊子,河中有人放了无数的花灯,远远望去,整条河上星星点点,竟然同天上的银河有几分相似。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四周还传来各式食物的香气,走在街上,竟然毫不逊色于长安。

萧湘随手拉住一名少女,诚心请教道:"小娘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竟然连宵禁都取消了?"

那少女上下打量她几眼,笑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萧湘点了头。

"那难怪,今天是河神娘娘的生日,金陵城每到这一天,都会取消宵禁,让大家玩个痛快。"她看了萧湘和辩机公然牵着的手,不由微笑了一下,"另外,情侣在这一天请河神娘娘作证,会一辈子都幸福地在一起哦~~"她抬手指了指前方最亮的地方,"那就是河神娘娘的生日祭祀处了,要请娘娘作证,往那处去便可。"

说完,那少女便匆匆离开,萧湘望着她的背景,眼睛都亮了。

辩机见她如此,宠溺地揉了揉她的鼻子,笑道:"既然这么想去,那就赶紧出发吧。别傻站着了!"

萧湘却摇了摇头,笑容可掬:"不急。这会儿去,人肯定多。要是这是个收费项目,这会的价格肯定高。我们不如先一路吃点东西,把肚子先填饱。这样等我们过去的时候,人也少了,价钱肯定也便宜不少。"

辩机像看怪物一样地看她,倒是有些感慨:"没想到啊…"

萧湘见辩机的心情似乎恢复了些,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开口配合道:"没想到什么?"

辩机一本正经:"没想到,你一向没有什么智慧,这会儿倒显得很聪明…难道是和我在一起久了…"

萧湘立刻瞪大了眼,双手握拳便要打他。

辩机连声讨饶,更是掏出二文钱,买了小糖棍给她吃:"你肯定没吃过这东西吧?"

萧湘低头看去,只见那是一锅煮成浓汁的糖稀,有人买的时候,就拿事先剪好的麦咭在里面绕上几圈…她顿时心头一酸,眼泪险些落下。

这是她小时候,经常在学校门口买的东西。

一分钱一个,五分钱就能买到一大堆了…竟然在这千年之前的盛唐再次看到,她怎么能不激动?

辩机没有想到,讨好人竟然讨好出泪水,不由慌了神,连着询问出了什么事。萧湘擦去眼角的泪水,抬头道:"没有,我想到能够和你这样在一起,真的是太幸福了…"

辩机听她这样说,不由凝神看了她,神色却越发的阴暗,一言不发。

萧湘满以为自己又勾起了辩机的伤心事,不由拍了拍他,赶紧转移话题:"愣着干什么,我还饿着呢,那前面的小食似乎不错,快带我去。"

辩机也回了神,点点头,牵起她的手,向前而进。

那是一处卖元宵的摊点,芝麻叠元宵,酒酿小元宵,赤豆元宵,七彩雨花石元宵一应俱全。萧湘看着那摆出来的样品,口水都快要滴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