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鲤 作者:简一墨

内容简介:

女子折下腰身,水袖流摆如烟飞荡,看不见前尘怅惘,看不见后世喧嚣,她像一只破茧涌出的飞蛾,在焚身烈火中肆意煎熬,烧得痛快淋漓。其实她的一生,不过是这样一只蛾,明明看见火舌张狂,却还要义无返顾扑上去。烧掉了自尊,烧掉了肉身,最后连灵魂也一并烧去。在他眸心点燃的火里,日渐不可解脱,却可笑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救赎的光明。

这场终局没有人圆满,亦没有人能得偿如愿。

(原文,后修改版)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兮张良┃配角:刘邦吕雉┃其它:虐文暗黑狗血

第一章

经年之后,她站在这温暖萧瑟的城池中,依然禁不住风沙的颤栗。独自在汹涌人潮中辗转,恍惚是青春年少时的场景,流年暗换后重叠了画面。回望长安,未央宫外的桃花轮回绽放,如斯如是,都已沦为隔世的皮影戏。

花来花落,人来人去,留下的终是这座嬗变的城市。

这个,嬗变的尘世。

那时她尚未褪去妖胎,还是一尾青鳞鲤鱼,东海水族以胭脂红为贵,不免将她列为下等畜生。纵然心有不甘,却也无法扭转尊卑地位。幸而有个游方术士来讲道,将“鲤鱼跃龙门”之说授与水族众生。她将这个秘密偷听了去。恰逢河水涨潮,数尾鲤鱼便相约游到千里之外的黄河壶口,去跃那龙门。

时至桃花三月,正是水暖暮春之季,她与众姊妹游进黄河。原以为不过是跳个门楼,谁知到了壶口远不止那般容易。上古大禹开凿龙门,将四极八荒汇聚来的水约束在高山峡谷之间,愈近龙门,河床越窄,河水受到压迫便横冲直撞,挟着雷霆之势一路冲过隘口。

鲤鱼们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谁也不敢贸然行事。只有那黄鲤胆子颇大,憋足了勇气,一鼓两眼向千尺瀑布跃去。可惜风势甚大,它随着河水冲向天空,在一阵喧嚣之后,从空中颤抖着摔下来。众姊妹见状纷纷惊恐,七嘴八舌道:“这么高,跳不好会摔死的!”

“若死了,这数百年修为岂不毁于一旦?”

黄鲤生性好强,逞着一口怒气拼尽全身力量,纵身一跃,竟跳上半天云里。谁知触动三昧真火,烧焦了它的尾巴。黄鲤忍住疼痛,奋力朝前飞跃,终于越过了龙门山,落进山南的湖水中。

许久不见它踪迹,山北的众鲤又开始纷纷揣测。“大姐莫不是摔死了吧?还是被天火烧得灰飞烟灭了?”正惊惶间,天空忽然乌云翻涌,从云层中探出一只龙头,黄须飞髯,张牙舞爪,不时从口中吞吐紫焰。

“妹妹们莫怕,我就是你们的大姐。刚才我跃过龙门已化为火龙,你们也赶快跳吧!”此时山风凛冽,众鲤也怕耽搁了时机,纷纷向目标跃去。奈何龙门太高,除了个别侥幸跳过,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

但凡跳不过龙门的鱼儿们,从空中摔下来,都会碰的头破血流。小青鲤也夹在她们中间,努力尝试着,可惜她道行低微,与那些修炼几百年的同族们不可相比。此时河上旋起一阵羊角风,刮带着涨□面。她被淹埋在洪水中,喝了几口泥沙,竟呛昏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被冲到千里之外的沙滩上。烈阳高照,独自躺在干涸河床上,鳞鳃一翕一张,仅能吐出点白沫。日光灼得她骨头发酥,浑身像被放在火上煎烤,甚至能闻到那股呛人的土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托起她疲惫的身子,细细摩挲着干涩鱼鳞,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人掌心清晰的脉络。

那双手生得极美,十指纤细修长,白瓷般地肌肤凉得没有一丝温度,宛若冰玉雕凿。这般养尊处优的手,想必与它主人一般早已琢磨出高贵线条。小青鲤勉强打起精神,只看了一眼,竟傻傻地怔住。刹那间她明白了,什么叫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虽然这类辞藻形容男性,并不十分妥帖,可当时确实不知拿什么词来比喻这阴柔漂亮的少年更为恰当。海风乍起,吹过那张干净无暇的面容,一双凤眼幽幽上挑,倒影在绚海蓝天之下,如漩涡般让人自甘沉溺。她呆呆地望着他,心跳像漏掉了半拍,一下、两下……有点眩晕,心就乱了。

后来的很多年里,每当午夜梦回,这场画面就会毫无预兆的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心知再不会如年少那般唐突,为了一次惊艳,而轻易动摇多年。非到沧海桑田之后才明白,这半世年华原来都活在回忆里。

少年抚摩着她干涸的鱼鳞,温柔叹道:“鱼儿啊鱼儿,难道你也像我一样,被放逐到这荒芜人烟的博浪沙?”原来这里叫博浪沙,她用力摇摇尾巴,算是点头附和。

“你若听懂我说话,就点点头……哦不,扭扭身子!”小青鲤依言扭动脊背,像在无声应答。少年当即大喜过望,将她捧到河边搁至浅水湾处。海水温柔回还,如他冰凉潮湿的手心,一寸寸覆盖过她的躯体。

“看来你吸取了天地精珀,已通晓人性。既然有缘,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回归大海去罢。只求你保佑姬良,早些手刃暴君匡复韩国,为我死去的亲人报仇!”少年咬紧嘴唇,脸庞略显稚嫩,却有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气质。

海风悠悠,吹起他白色的衣袂,翩然飞扬。她潜回水底,围着他的倒影来回游弋,就是不愿离去。直到黄昏日落他踩着软沙,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她才怅然摆尾而去。自此后,她就再也忘不了那个有天蓝色眼眸的少年。无论潮涨潮落,她总潜伏在礁石下静静等待,等待着那袭白衣再次出现。眼看炎夏来临,鱼虾鳖鼋们都要去东海避暑,小青鲤依旧顽固的不肯离去。水平线一日日降退,露出河床上鳞次栉比的鹅卵石。她躺在卵石上,仰望天空由蓝变紫,浓黑时再一点点褪去,参星升起商星跌下,东方逐渐露出淡白曦光 。这样日复一日,不知熬过了多少昼夜,那袭白衣终于出现了。

那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她潜在礁石下打盹,忽被轰的一声剧响惊醒。天崩地裂,震得她耳聋欲聩,万丈海浪冲天而起。拨开水草,她将头探出岩缝,只见一个魁梧力士高举铁锥,正向海面练习投掷。那铁锥很大,看似足有百斤,隔着数十丈落入水中,总会击起惊涛骇浪。这般反复练了多次,力士才向身后那人抱拳鞠礼:“姬公子,为了匡复大业,在下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壮士请起。”少年清醇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惹得她一阵心跳狂乱。他依旧是白袍素冠,只是身形愈发瘦弱挺拔,犹如临风玉树。“今生能遇到您与沧海君,姬良何其幸甚。只待明日弑了那昏君,为天下亿万苍生拔除祸根。”

“十年前,太子丹为荆轲燕市高歌,白衣送别,何等的悲壮豪迈。公子放心,在下受姬丞相的大恩,永志不忘。明日刺秦成则已矣,万一不成,在下身死族灭也绝不拖累公子。”

“壮士不必如此,我已将您一家老小安置回乡,此时恐怕已在路上。姬家三世相韩,生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壮士如有不测,姬良也绝不苟活。”

小青鲤躲在礁石下静静偷窥,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心中却揣测不安。以前黄鲤大姊总是叮嘱,说凡人的心思最是复杂,杀伐征战永无休止。从前她还不信,直到从东海一路游来,才看到四处漂浮着白骨残骸,有白发老人,也有襁褓婴儿。有时尸体淤堵河道,霉烂发臭,流出黄色脓液,连食腐肉的河蟹都绕道而行。只有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人,才会爬在腐尸上撕咬,咬得满嘴鲜血,惨白的牙上还挂着一丝猩红。以前凡人总嘲笑畜生卑贱,可他们活得真连畜生都不如。

第二章

翌日万里晴空,碧波荡漾。她早早就游到浅滩上,等待那个少年来临。微熏的暖阳烘烤在水面上,她懒洋洋地摆动鳍尾,青色鳞片熠熠闪烁。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喧嚣,由远及近,越来越热闹。她一跃纵起,跳出水面的刹那,她看见一队浩荡车马逶迤而来。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上,墨底衬出蟠龙金纹,华盖下一辆金銮龙辇缓缓驶来,车上坐的君王穿着衮服,颌下系着丝结,十二条冕旒垂在眼前,不怒自威。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竟与叱诧风云的秦始皇擦肩而过。人与人之间,当真是弹指如梦。她这一生邂逅过无数张面孔,青涩的,苍老的,陌生的,熟悉的,最后能隽永劳记的寥寥无几,铭心刻骨的只有一个。而他恰好就是那一个。

“狗皇帝,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从远处抛来只铁锥,秦始皇侧身偏过,铁锥恰巧砸中副车。皇帝勃然大怒,起身咆哮道:“是谁?谁要至寡人于死地?”

不久,那个力士就被五花大绑地押到龙辇前。随扈的羽林军手执铜戟,朝他膝盖狠狠一敲,力士吃痛跪下。秦始皇霍然起身,踱到他面前:“呵,只身行刺寡人,好大的胆子。当年荆轲弑君,被寡人亲手剁于殿下,试问你比他又高明多少?”

力士从千万剑戟中昂起头颅,傲然睥睨。“昏君,今日杀你不成,是我自己没本事,怨不得旁人。我武功低微,与荆义士相比差得太远,可有一项是不输给他的……”

“哦?”秦始皇长眉微佻,显然很是不屑。只见那力士趁人不备,身躯向前一弓,万支戟刃刺胸而过,鲜血溅到龙袍上,仿佛绽开无数朵妖艳的血花。他张开嘴无声笑了:“那就是——我这颗必死之心!”

“陛下,此人不过是匹夫之勇,他背后一定有主谋!”黄衣宦官扯着比女人还细的嗓子尖声叫嚣。君王微微颔首,拔剑叱问:“说,是谁教唆你来行刺寡人?”

力士憋着最后一口气,“是天下……天下的百姓!”

“胡说!”秦始皇勃然一怒,凛冽剑光反射着他气焰膨胀的瞳孔。“传寡人旨意,谁能缉拿主谋赏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众人哗然奔逃,都怕被当成钦犯抓捕。许多围观的百姓无路可逃,纷纷跳入大海,搅得鱼虾惊慌四窜。岸上厮杀连天,殷红鲜血在水中迅速曼延,小青鲤夹在混乱鱼群中,想逃又不能逃。

她焦急地在岸上逡巡,希望能从汹涌人潮中找到那一袭白衣。也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飓风,掀起狂澜怒涛。浪花袭来,将她冲到更远的河心。一时间天昏地暗,到处都漂浮着死尸。她在滚滚河水中穿梭,默默祈祷上苍,保佑他能够平安周全。

这般漫无目的地寻找,直到残阳西落,也没见到他的踪迹。倘若能化为人身,寻找起来也方便些,可惜她道行太浅,想褪去鱼形还要修炼几百年。那一腔焦灼逐渐冷淡下去,她变得失魂落魄。那么多死人,他恐怕早已沦为其中之一。

忽然,有什么丝线缠住她的鱼鳍。小青鲤游回身,只见那根红线系着块白玉,玉面无暇通透,沉在淤泥中依旧光彩夺目。她用鱼唇咬着丝线,一点点游过去。玉的主人伏在珊瑚丛上,看不清五官,只从身形能断定是个年轻男子。她用力撕扯红线,将那人掀翻过来。

惊鸿一瞥,是张令人窒息的脸。微弱光华投在他绝美的脸上,淡淡蒙着一层雾气。是他!居然是他!多少个日夜,这张脸曾反复出现在她梦里,如这黑暗中潮湿略带水腥的气息,淡淡萦绕,挥之不去。她喜急而泣,温热的液体滑出眼眶,滴到他苍白的唇上。少年蹙起秀眉,一连串小气泡从他鼻口溢出。原来还有呼吸!她将丝线系在他衣襟上,用牙衔着那块玉佩,将他一点点拖出水面。

红线是上好的蚕丝,柔韧不断,勒得鱼唇血肉模糊,她却一点都不觉得痛。与内心的欢愉相比,这点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残阳褪却,暮色四合,一轮孤月悄然升起。小青鲤望了眼昏迷中的少年,内心十分挣扎。他如今受了重伤,伤口泡在水里必会感染化脓,一定要送去救治,可一旦放他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人海茫茫,她到哪里去寻找?

不远灯火阑珊处有一个渔村,升起袅袅炊烟。她灵机一动,将他拖到岸边的芦苇荡里,只等着哪位好心人来察觉。不久,有位少女来河边浆洗衣裳,发觉芦苇丛里的少年,才唤人将他抬走。

小青鲤卧在礁石上,一直默默凝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视野之内,又陷入一场寂静的逆流里。她在漆黑的夜里仰望天空,月凉如水,星辰寥落。那块保留他体温的玉佩,还乖乖挂在嘴边。她想,至少它还在,它还会陪我。

十五的圆月,转眼洗褪颜色,染成一片昏黄痕迹。

从那之后,她会衔来各种水草送到岸边。听说有一种白菡萏能起死回生,她千挑万选,终于选出一朵。那日渔家少女又来河边,蹲下身用手掬了一捧清水,小青鲤游过去,将菡萏搁到她手心。少女被啄痒了忍不住咯咯娇笑,头上细长的流苏簪子也摇晃起来。她的眉心弹着一抹嫣红,盈盈碧波映着那双杏核水眸,仿若临花照水。不知怎的,小青鲤就自惭形秽起来。心想,我若有这么美的容颜该多好?

“虞姑娘,原来你在这里。”清亮干净的声音,语气有些微惊喜。少女仰起脸,看见细雨中走来的白衣少年,身上没有戴蓑笠,只闲闲撑一把青油纸伞。他走到少女面前,用单薄瘦削的身子为她遮住风雨。

“公子快回去歇息,河边风大,当心冻坏了身子。”那姓虞的女子为他抖净衫上雨屑,系好衣襟,又蹲下身抚平袍角,这一贯动作仿佛熟练已极。少年任由她纤细的指尖来回折腾,不禁尴尬笑道:“姑娘是在下的救命恩人,送把伞来也不值什么。”

少女掩唇一笑,露出浅浅梨窝。“公子切莫这么说,在妙弋心里,早已把你当成自家人看待。”少年微露错愕之色,原本苍白如纸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潮。“自家人……看待……”

“对啊,就像,就像亲姐弟一般。” 少女低下头拨弄着手心里的花瓣,任由清水从指缝间滑漏。少年眼中的灼热慢慢褪去,精致面孔沉浸在细雨中如暗生花。没有喜怒哀乐,只是淡淡看着她。

“原来……只是姐弟……”

“别说那些了,你瞧这小鲤鱼每天送药草来,今日又送了朵菡萏,指不定你身上的病真能让它治好。”少女一边笑着,将花放进他掌心。

“不必了。”少年转过身去,避开她明艳照人的脸庞,“叨扰已久,姬某深感愧疚,理应早些告辞。如今病已痊愈,有劳姑娘费心了。”

“哎,姬公子……”少女拾起伞,匆匆追上去。那一朵白花顺水流觞,宛如女子不可揣测的命运,在浅碧深碧中跌宕沉浮。小青鲤望着那抹飘然远去的背影,心想:他其实是喜欢那个姑娘的吧?忽然觉得自己真傻,为了那人辗转反侧,只他一笑便将百年道行都舍弃。终也明白,那个绝世姿容的少年太遥远,隔着万水千山,而她只能远远观望。倘若真有与他匹配的女子,想必也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能与他赌书泼茶、举案齐眉。

她比不了,她如何能比?这一腔缠绵化为愁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月色摇曳,水中映着人世间的繁华略影,恍如浮梦。小青鲤黯然游着,明明心里是疼的,却早已没了知觉。

第三章

哎,不知谁哀叹一声,吓得她胆颤心惊。“谁?是谁在说话?”

“小鱼精莫要害怕,老夫就是柳树下的那颗顽石。”巍巍苍老的声音传来,小青鲤游到汜桥下,果见岸边柳树旁盘踞着一颗黄石。忽而腾起烟雾,顽石化为一位仙风道骨的老人。他走到河边,弯腰托起小青鲤,呵呵笑道:“老夫念你一片痴心,深为感动,特来点化于你。”

她惊喜万分,可瞬间又黯淡下去:“多谢仙翁提点,可惜我道行太低,连人形都凝聚不成,还谈什么点化。”

黄石精捻须笑:“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连我这块顽石都能感化,还怕何事不成?你为救那个凡人,孤身潜入深海寻找草药,险些葬身鲨腹。可他却毫不知情,反将那虞姓女子当成救命恩人,让你情何以堪?”

小青鲤沉默不语,半晌道:“我做那些都是心甘情愿,不图回报,只求他能平安活着就好。”

“呵,小畜生倒是心地善良。老夫问你,你可知人心险恶、尔与我诈,凡间的男女情爱更是苦海无边,一旦堕入万劫不复。你既爱上那个凡人,可对他的身世又了解多少?”

“我……”她张开嘴,却不知如何回答。“我只知,他叫姬良。”

“真是傻呵,名姓不过是个称谓,有多少人为了身家幸命抛妻弃子,又何止一个名字。何况他一生坎坷,这个‘姬’姓未必能保得住。不过此人龙章凤貌,动静之间出尘飘逸,犹如神仙中人。日后在这草莽乱世中,必能大崭头角。”

“这么说,他一定能化险为夷了?”小青鲤眸光闪烁,甚是激动。

“天机不可泄漏,各中曲折,岂能与外人道。姬良出身公卿世家,韩国覆灭后,姬氏丧失荣耀显赫之位。他散尽家财,求访刺客,可惜嬴政命不该绝,他非但不能报仇血恨,连自家性命也难保。年轻人心浮气躁,怎堪大任?”

小青鲤这才恍悟,原来他有这么复杂的身世,难怪每日心事重重。那双忧郁的眸子里,藏了这么多刻骨恨意。而她,从未体谅过他的处境。“仙翁,求您救救他,姬公子的苦难,全由我一人承受!”

黄石精捋了捋须,笑道:“你放心,玉不琢不成器,我不过是考验他的耐性。倒是你善良无知,不适合人间险恶,还是早些修炼去吧。何必为了一个凡人,荒废百年道行。”

“成了仙又怎样,那虚无缥缈的千年寿命,本也不是我所求。我只想要一个凡人女子的躯体,能活生生站在他眼前,哪怕一天也好。”

“痴儿,人世间种种生死离别不过浮云,何苦为难自己。老夫赠你一颗内丹,能帮你提炼八百年修为。若想化为人形,你还要回东海龙宫,找猪龙婆剐去鱼鳞方可为人。”

“剐鳞……” 小青鲤喃喃重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欲再询问,却不见黄石精的踪迹,柳树下只遗有一颗赤金色的内丹。她服下丹药,忽觉得心神焦躁,腹内仿佛有千万把利刃乱搅,疼痛汹涌不息。翌日清晨,她恹恹醒来,发觉躯体莫名膨大,鱼尾足有两丈长。双鳍拍击水面,溅起冲天骇浪,吓得鳖虾爬上浅滩四处逃窜。

“仙翁说这内丹能提炼八百年修为,加上我苦修的两百年,如今已有一千年的道行!”小青鲤观察着奇妙的变化,心中惊喜若狂。旭日初升,将鳞片染得金光璀璨。她摆动鱼尾,在水中自由徜徉,薄如轻纱般地鳍翼闪着透明的金光。她冲着日出的方向,默默想:现在就去东海龙宫,我会成为真正的女子。

东海龙宫,无边无际的蓝天下,浪潮回溯起伏,跌宕沉沦。海风夹杂着湿咸的气息温柔吹拂,恍若浮生如寄。大海深处是透心的湛蓝,美丽鲛人在水波中穿行。淡蓝色的海藻宛如轻盈纱帐,随着潮汐游荡飘动。猪龙婆躺在紫贝床上,品尝新酿的蛇酒。她瞟了眼小青鲤,懒洋洋问:“你当真想做女人?”

“小妖只此一愿,求龙婆成全。”她伏下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如今人间大乱,你又修得千年道行,何苦去趟那混水。莫非,是你爱上凡间的男子?”猪龙婆俯身下塌,拿了面铜镜放到她眼前。镜里反射出一只贝壳,上面躺着个浑身鲜血的人鱼姬,似乎已经恹恹垂死。“瞧见没,她刚从剐鳞台上下来。这只人鱼拿夜明珠交换,求我为她分腿。我便用薄刀剐下鳞片,再用骨刺挑出鱼筋。不料割断血脉,只怕活不过三天。她虽为鱼,毕竟已有上肢躯体,而你什么都没有,想要成人更是棘手。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你只许答允我三个条件便可。”

小青鲤当即点头:“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猪龙婆掰出尖利的爪子,举到她眼前:“其一,剐鳞台上生死由天,那刀可没长眼睛。你万一不慎丧命,龙王怪罪下来,千万不要连累于我。”

“其二,活剐抽筋时疼痛难忍,你若是哭喊,那只好放弃。我虽有止血丹药,也不能给你这小畜生浪费。”

“其三嘛,我给你十年期限,如果那个男人爱上你,你就吐出精元,送给我两魂三魄作酬金。倘若他不爱你,你就会被打回原形,甚至灰飞烟灭!”见她噤声不语,猪龙婆哂然冷笑:“怎么样,愿不愿和我赌一场,看你究竟能否得到他的心?”

小青鲤缄默许久,终于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世间万物都有奇妙之道,比如鱼与刀。她安静地躺在砧板上,任猪龙婆操刀剖解肉体。她的手法很娴熟,先用刀尖滑开鱼皮,抽出筋骨,再用刀刃穿肠而过,掏出鱼鳔,然后割下鳃鳍,一片片剥掉鱼鳞。在鲜血尚未流干之际,拿骨针穿龙胶线愈合缝好。无论疼痛多么剧烈,小青鲤只是痉挛地摆动尾巴,像是在无声承受。

血,那样鲜红刺眼的液体,带着体温缓缓流淌。她努力睁大双眼,不让自己喊出声,只有温热的泪滑出眼眶。视线一点点变模糊,她渐渐不痛了,耳边回响起博浪沙清晰的浪潮。那天蓝色眼眸的少年扬起嘴角,温柔的笑了,她仿佛又看到那双幽幽凤眼,倒影在绚海蓝天之下,如旋涡般让人自甘沉溺。他明媚的笑容像是天边的流星,来不及仰望,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第四章

“姑娘,姑娘快醒醒!”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日光透过青纱幔帐,落到少女微翘的睫毛上,她睁开眼,只觉得头晕目眩。有什么东西举到眼前,不再是鳍与鱼鳞,而是一双细滑白嫩的手,十根纤纤玉指宛如春葱。

她撩开纱帐,惊喜地观察着身体的变化。粉颈纤长宛转,胸口凸起饱满的弧度,线条美好。那柔软若柳的腰枝,光泽纤细的双腿,无不再昭示着她化成人形的事实。

“姑娘快把衣裳穿好,这样……赤身裸体,成何体统?”那声音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回首,看见一个俊美男子。他背过身去,故意不去看她,面颊上早羞得通红。

床上有件白布袍,她胡乱往身上一套,也不管衽领穿法。眨眨眼,满脸无辜地问他:“这里有镜子么?”甜润的嗓音反把自己吓了一跳。男子点点头,指了指妆奁上的铜镜。她兴奋抓来,只见镜里映着半面无邪笑靥,翩如惊鸿照影,明艳而不自知。突然眼中酸涩,她抬起尖俏下巴,忍不住潸然泪下。原来这就是做女人的滋味么?盼了两百年,剐鳞台上生不如死的煎熬,终于让她盼到了这一天。

男子见她哭哭笑笑,急得手足无措,安慰了好一阵,方才劝住。等她情绪平稳后,他才忐忑不安的说:“在下陈平,阳武人氏。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为何赤身昏倒在路旁?”

她咬唇想了半晌,抬头看见天上浮云,低声叹道:“我姓戚,名云兮,家住定陶小镇。爹娘带我去探望表亲,谁知路遇劫匪。他们不但抢走钱财,还杀了我爹娘,如今只剩我孤伶一人。”

“哦,原来如此。”唤名陈平的男子皱紧眉头,忍不住产生怜惜之情。“恕在下直言,如今暴秦灭亡天下大乱,一个弱女子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等等,你说什么,秦朝灭亡了?”

“是呐,姑娘难道不知秦始皇两年前病死沙丘,秦朝早已亡了?”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心想:我不过去了东海几日,怎么人间恍然大变?那天在汜水桥下,仙翁还说嬴政命不该绝,常言道,龙宫一日凡间一年,照此推算,我去了东海七日,人间至少过了七年。那姬良呢?此时此刻,他又身在何处?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让我到哪里去找他?

想到此别经年,天南地北再无相间之日,她的泪又不争气地落下。陈平见她伤心至此,急得手忙脚乱,又不知如何劝导:“戚姑娘你千万别哭,等会儿主公回来,又要怪罪我了。”

“你家主公……”她抬起朦胧泪眼,喃喃重复了一边。陈平笑道:“对,是我家主公在霸河旁发现了姑娘,才将你救回来。他临走时,还特意嘱咐我多熬些姜汤给你驱寒。”

她恍若未闻,只是默默盯着天边浮云,怔忡不语。窗外夕阳喋血,流云他方,晚霞是褪了色的胭脂,逐渐淡去。时间变成流沙,一点一点,从指缝漏走,像握不住的他。某天如此依赖一个人,是她始终不曾预料到的结果。

傍晚掌灯时,屋外进来个中年男人。他先与陈平相互耳语一番,无意瞟见了她,瞬间怔住。

“戚姑娘,这就是我家主人沛公,因不堪亡秦暴政,揭竿而起,率领着我等称王霸业。”陈平话音未落,那男人就打断他,摆手笑道:“先生莫要胡说,我可不如项羽,能自封王侯。这位姑娘是?”

她避开男人灼辣的目光,提起裙裾盈盈一拜。“云兮多谢沛公相救。”不卑不亢,亦不失寻常女子的婉柔。男人赶忙扶住她,早被那绝色容颜勾去了魂儿,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漠然望着他,两缕长发垂在耳寂,风一拂轻柔似柳。这般纤腰薄面的玉人,却戴了张不哭、不笑,没有表情的面具。

刘邦不由得伸出指头,轻轻抚摩,仿佛触到光滑玉石,让他爱不释手。倏忽时光倒流,覆盖上另一张女子的面容,眼角眉梢都分毫不差。

“主公……”陈平咳嗽一声,才打破僵持局面。刘邦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偷眼看云兮,她早已厌恶地瞥过脸去,不再理他。

“咳咳,这屋里黑漆麻乌,还不如外头亮堂,先生随我出去说话。”两人走到院子里,倚着门板站定。陈平才大喘了一口气,胸里畅快许多。“这个戚姑娘当真古怪,冷冷冰冰,活像狐精化的美人。那张脸,也太漂亮了些。”

刘邦将头靠在门板上,勾唇笑道:“难道你就没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么?”

像谁呢?陈平迷惑半天,倏地瞅他一眼,恍然大笑:“虞姬。”

“子房那边可有音信?”

“主公放心,他那边倒还稳妥。臣现在更担心的,反是夫人与太公。项羽既有胆子把他们掳去,就有胆子杀人灭口!”

刘邦听罢,不耐烦道:“那个妒妇杀便杀了,我难不成还怕缺了女人?”

“此言差矣,夫人与您同甘共苦,遭了多少劫难。您若弃她不顾,必会落个嫌弃糟糠的名声。更何况太公是您亲爹,难道也弃之不顾?”

“先生别说了,我听你便是。那母夜叉再不转性,迟早要休了她。”

第五章

静静在长安停留半月,她愈渐失落。当年若非遇见他,或许去了楚国淮南,今日也不是这番光景。今后,天涯海角各自曲折,只要他还安然活在这世上,她所受的委屈就都值得。那枚玉佩一直藏在身上,原本是要丢弃的,好更彻底忘了他。可惜她做不到,忘不了他的眉眼,他的笑。

人间总有些事情很无奈,譬如等待,譬如煎熬。重复着单调的生活,像以往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平淡无奇。思念却是与日俱增,和吃饭喝水一样养成嗜好。她知道这不好,也知道这是徒劳,然而回忆却是历久弥新,想忘也忘不掉。

那日夕阳西下,她独自坐在河边,看楚云飞逝。远处,浣衣女子的歌声缥缈传来: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可惜他留下的玉佩,砸不毁也烧不掉,一如胸口烙的朱砂痣,磨灭不去。留着它,算是隐忍怀念,还是凭吊的一种方式?望着悠悠远去的河水,她终于下定决心。

“什么?你要走?”陈平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回头与主人对视一眼。刘邦黑着脸沉默不语。

“戚姑娘,莫非是饭菜不和胃口,还是嫌我们待你不周,怎么说走就走?”

“对啊,外面兵荒马乱,那些兵卒烧杀抢掠,□良女,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一个弱女子碰上他们,还不是羊入虎口。好歹跟着我们主公温饱不愁,你也落得个依靠。”

然而任凭他们苦心劝解,她始终不肯动摇。“沛公的恩情,云兮感激不尽。我心意已决,还望你们能够体谅。”她说完转身离去,没有分毫的留恋。刘邦固然焦急如焚,却没有理由挽留,只能眼睁睁放她走。

跨过门槛的刹那,她蓦然回首,最后看一眼这个尘世。身后,绿油油的梧桐叶子匆匆掠过,曾经的辛酸都在这一瞬间泛黄成纸。

此时天刚蒙蒙亮,轻薄如纱的晨风凛凛而来,吹散了她松绾的髻发。风中有早春三月的气息,清寒料峭,远天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河之隔的秦州官道上,每十里设着一个短亭,亭外挂了牛皮悬灯,彻夜煌煌不熄。守夜的亭长耐不住寂寞,早倚着柱子打盹。朦胧中有人推他,亭长揉揉睡眼,看见一个年轻俊佻的公子,白袍缓带,头上罩着风帽。逆光中看不清五官,那团模糊依旧是清雅绝伦,鲜亮到不忍逼视。“敢问小哥,霸桥离这还有多远?”

亭长吃了一惊:“你打听那里作什么?霸上是汉王的地盘,眼下战事吃紧,栈道都烧了,你去那不是送死么?”

“无妨,你只管告诉我。”那公子从袖里摸出一锭足银,在他眼前晃了晃,亭长瞪直了眼珠,满口答应:“不远不远,往前再赶十里,一直往西走就是。不过路上官衙盘查起来,没有关牒可不行。”

“这不用你操心,去马厩里选一匹耐跑的好马,要西域的良种。”公子抿唇微笑,亭长这才看清他的面目。活脱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毫无寻常男子的浊气。他那一笑虽不经意,却有说不出的魅惑动人,只惹得亭长痴愣片刻。

等马牵来,白衣公子翻身跨上,从腰里解下佩剑,隔空抛给他:“谢了,这个送你,咱们后会有期。”亭长差点被那长剑砸倒,他从地上踉跄爬起,用力拔开剑鞘,抽出一柄秋水薄刃,杀气凛然“这破劳什子,除了杀人还有啥用?”他摇头晃脑,再仔细看去,剑身上除去暗花还篆了两个小字——“姬良”!

伴着迷朦晨雾,她沿着秦州弛道,向日光深处走去。远远驰来一人一马,白衣当风,猎猎狂鼓。那人的风帽遮住眉眼,因离的太远,辨不清样貌。擦身而过的瞬间,她淡柳色的轻纱袅娜如烟,裙摆当风飞扬。马上的男子忍不住向这边扫了一眼。四目相对她不禁一颤,觉得那双眼睛很熟悉。

刹那交错,他头上的兜帽被风掀去,露出一头墨缎般的发丝,随风张扬。是他!她张开嘴,像是被谁掐住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来。那张脸上,每一寸骨骼每一分轮廓,她都清晰认得。仅仅是一刹那,眼泪夺眶涌出,恍如七年前的海岸,汹涌澎湃,无声无息。

她不顾一切追上去,耳边风声呼啸,身后杨柳浓绿如烟,千万丝绦匆匆掠过。跑的太急,狠狠摔倒在沙土里,吃了满嘴沙子,膝盖也蹭破了。可她不管不顾,披头散发追上去,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天,命运就是满弓的箭,再无回头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