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口不离佛理的金英了收回目光,冷冷断言:“到头来只能是一尊非天非鬼非人的阿修罗!”

“奴婢学佛,全是因为孺慕恩主。”曹少钦似是在顺着他的意思阐述,“恩主就是奴婢的佛,成不成正果,恩主说了算。”

“你不必拿这官话来慌我,我还并没有老糊涂!”佛祖动怒,便化身为明王,“你最近跟兴安走得很近,不要以为能瞒得过我。你背着我私下陛见万岁爷也好,唆使兴安在万岁爷跟前乱嚼我的舌头也好,在文华殿绩学差上推荐私党也好,这些事情我都管你不着。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曹吉祥虽然免于一死,他的下场却可做你的警惕!”

他说的曹吉祥,同属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原本是王振私臣,一度假王振的威风也曾在衙在朝意气风发之至,正统十三年时他改投御用监太监王瑾,便为人所不齿;及至正统十四年上皇北狩,王振死于土木堡,振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长随毛、王被愤恨的群臣活活殴杀于左顺门前的监国朝会上,振侄王山缚市磔死,又族灭其家,收缴家产,内廷中依附振者亦多遭清剿。唯有曹吉祥,因及时背弃旧主安度此劫,却正因如此,他在朝臣及二十四衙各同僚面前,便被视作不忠不义的两重小人,颇受人鄙薄。

“振国贼巨蠹,能带出什么好人?恩主奉事五朝,匡弼大柄,是司礼首揆,秉国之钧。”他数落的几项罪名曹少钦既不认罪,也不分辨,口气冷淡地回应了他的提醒,“便是当日左顺门前,振党二贼也全赖恩主索持,才得即时诛灭。奴婢出自恩主门下,再没出息也不至于与吉祥同侪,请恩主放心。”

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左顺门前,六部及科道官员群起弹劾王振误国之罪,恸哭之声响彻中外。尚是郕王的今上皇帝避入大内,金英宣旨命群臣退却,无人应允,且起身欲击之。金英惧而避入锦衣卫,群臣追至,殴死仍然嚣张不堪喝令众人退去的当值指挥使马顺后,继续愤怒索取王振党羽。金英见事态严峻,情急之下遂亲自从内廷将王振亲信王毛两长随二人推出,旋即亦被群臣殴杀,血流满庭之后,群愤方才稍解。【3】

“你放肆!”这般颂圣的嘲讽,终使巨珰暴怒,“你以为万岁爷多看你两眼,自己便当真已经是司礼监掌印了么?不要以为自己升了随堂,身份就不同了。我告诉你,便是在天子面前,以你我的关系,我要教训你,万岁爷也拦不得!”

“奴婢若做错了事,任凭恩主责罚。”曹少钦眼上面上波澜不生,扬起凤目看了看满脸惶恐的雨化田,语气仍旧十分平静,“奴婢刚到恩主门下的时候,和这孩子的年纪也差不多。饮食穿衣,读书认字,全赖恩主教训,始得至今日今时。”

他抬起了头来,直目巨珰:“恩主若还肯提督奴婢,是奴婢的福分。”

一旁侍立的小答应,身形极瘦弱,而面貌极俊美,长睫毛的清明眼睛正在怯怯的看着面前两贵人的僵持,一副生怕不能自保的楚楚可怜。

金英不知由他想起了什么,渐渐放低了脸上的豪强,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话语中突然有些伤感:“你是我带出来的,我过去现在做过些什么,其实也都是想为你好。我已是风烛残年的人了,你有本事掌印的位置迟早是你的,犯得着这么着急么?”

曹少钦再度低下头去:“奴婢不敢。”

“嗨!你这脾气,嗔恨心如此之重,执著心如此之重,怎么还敢怪别人!”金英站了起身来,“这是你新收的答应?叫什么名字?”

曹少钦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小答应自己回答。小答应走上前去,跪在曹少钦的身旁,向掌印太监叩头:“禀印公,奴婢雨化田。”

“雨化田?”掌印太监在临行之时扔下了这样一句话,“都好自为知吧。”

他的身影和持灯笼鱼贯而出的内侍们一道隐入门外夜色,路小川在外听到了几句室内的争执,为随堂太监的颜面计,亦为自己的安全计,也不敢立刻进入。室内暂时只剩下了随堂太监和小答应二人。

“化田,”曹少钦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衣衫,望着还在伏地瑟瑟颤抖的小答应,唇角是讥讽的似笑非笑:“现在知道恩主是什么意思了么?”

颖悟能力极强的雨化田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丽若生菩萨,慧若辩才天,恶若阿修罗的贵珰,脸上是一副葬送终身的欲哭无泪,声音里却带了一丝哭腔:“恩主,奴婢知道了。”

六、旧香

司礼监掌印和各随堂太监在大内皆有值房,供轮值时办公留宿之用,但不当值时的居住却不在大内。东华门外靠近内承运库衙门的金水河边有八处住所是专为司礼监掌印和随堂太监起居而设置的,宫中人一般称之为河边八所。曹少钦在河边的居处已由路小川带人整理了将近一个月,该增添处增添,该削减处削减,居然很被他收拾出一副光景来,又安排了几名得力的答应在此处服侍。曹少钦初次入住,没有大的不满,路小川本人也很是得意。

司礼监衙门的位置,则在皇城北安门内西南,门内稍南有十几棵松树的地方,就是内书堂的所在。按照历来的规定,在内书堂担任讲官的翰林官员们,在上任开讲之前要准备侍生帖,投递给监内位高太监,相应的,得到侍生帖的内臣也会回投,以示尊师重教,礼尚往来。

侍生帖的投与对象,最重要自然有掌印太监,其次是总管内书堂事的提督太监。在过去的十年中,便一直是曹少钦。几任翰林官员们按部就班,也一直没出过什么差错。

然而刚刚受命担任文华殿绩学讲官的翰林侍讲倪谦和吕原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首先,这并不是内书堂,文华殿绩学事只在永乐朝有过几年,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情,未成定制,不可循规蹈矩,二人不知道还要不要去投侍生帖;其次,文华殿绩学差是皇帝直接指派给曹少钦,由曹少钦来总督的,即使投侍生帖,自然是要投给他,但是究竟还要不要向金英和其它随堂太监们投递,也是一个麻烦问题。

二人接了旨,商量了几日,纠结了几日,又向衙内任过内书堂讲官的同僚打听了几日,权衡再三,终于决定先备帖去拜访正在河边休沐的随堂太监曹少钦。

“恩主,倪侍讲和吕侍讲来了。”路小川这两日也不当值,并且很勤谨的带着雨化田一道出大内来服侍长官。

三人年纪相仿,以曹少钦略长。他是天子近臣,官正四品,翰林院虽是外廷最清贵衙门,但官员品阶皆不算高,侍讲学士只有从五品官阶,所以他并不出大门迎接,便是迎在客室的门外,亦属给了二人天大面子。待得两个秀才官行过礼,也虚虚还了一礼:“请二位先生入内。”

比起刚刚散朝,依旧着白鹇补服、束银钑花带的两位侍讲,戴方巾着大袖道袍的随堂太监,装扮倒更像一名儒生。客室中的摆设亦十分素洁雅净,丝毫没有一般内臣居室的富贵浮躁气,一水的暗色桌椅,青白瓷器,乍看去并不出奇。但是细细留意,可发觉青瓷至少是南宋的龙泉窑,白瓷至少是永宣间最上品的填白【1】。当堂悬的一副绢本设色宫体画亦是此例,两枝单薄清冷的绿萼梅花,一俯一仰,画心大片留白,其上行楷题诗一首,似乎也没有什么太独特的地方。

“浑如冷蝶宿花房,拥抱檀心忆旧香。开到寒梢尤可爱,此般必是汉宫妆。” 倪谦为人机灵些,活动些,否则朝廷也不会选他出使。他行完礼,先开口颂扬,“这是南宋马麟的院体宫梅,曹公雅好。【2】”

马麟是马远之子,和其祖、父、伯、兄皆为内府画院祗候。父子二人用笔瘦劲,写花木善用双钩法钩廓,再施浓淡彩填充,画花枝树干用焦墨皲点,这种画风对当世院体浙派如边景昭、戴进等人的影响甚巨。国朝不似前朝专门设立画院,画工皆由内臣管理,曹少钦作为提督太监亦久掌翰墨库,手中有这样的收藏不足为怪。

“克让先生好见识,”曹少钦先落座,又让二人坐了客位,吩咐路小川奉茶,随口询问,“马麟的画虽不及其父,但传世亦不算多,克让先生是怎么一目便认出的?”

他以字相称,是给了自己十分的抬举,倪谦稍感惶恐,笑道:“惭愧惭愧,下官是先认出了此诗——应当是宋宁宗皇后杨氏的女弟所题。”

曹少钦览画一笑:“国朝士子皆以为宋宁宗皇后有妹【3】,但是曹某尝读《四朝见闻录》和《齐野东语》,却明白记载杨氏为独出。是以私意浅见,题字者即杨后本人,不知逢原先生以为然否?”

吕原博学,好著述,亦好考证,每有考证不到处便几日忽忽不乐,是个极典型的读书人和爱读书之人,这也是司礼监几人最终选定他的原因之一。此刻听到曹少钦发问,连忙回答:“《四朝闻见》下官倒还有点印象,确如曹公所言,但《齐东野语》久不读,却早已不记得了,曹公恕罪。”

“衙内同僚皆言曹公儒雅,果然不谬。”这样的人督内书堂十年,与翰林官们相处得不错,外廷称道者居多,自然有他的理由。倪谦吕原此时起身,心悦诚服地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单红贴躬身递上,“侍生倪谦、吕原,奉圣旨办理绩学之差,望曹公督导提点。”

红纸长贴分别题写着“书堂侍生倪谦、吕原顿首拜”,随帖附上还有两方手帕,这也是朝中惯例,东西很轻,不过是取束脩之意而已。

“侍生曹少钦,亦请二位先生辅助。”曹少钦亦自称侍生,转手将红帖交给侍立在一旁的雨化田,又将手帕退回,并非嫌礼轻,不过也是遵循惯例。

雨化田没有进过内书堂,一头雾水的在旁看着三人做作。

此时路小川亲自捧出茶水,曹少钦却转而吩咐雨化田:“给两位先生奉茶。”

倪谦是正统四年的进士,吕原小他三岁,科第正好也晚他三年,所以倪谦坐在了客位的上首。雨化田端起茶盏,首先奉给他:“倪先生请用茶。”

“跪下。”身后传来了随堂太监森严命令,雨化田连忙跪倒在翰林侍讲的面前,将茶盏高高举起。

“曹公,这是……中贵人何故行此大礼?”倪谦十分尴尬,连忙站起身来,欲要搀扶。

“克让先生坐受便是,”曹少钦道,“也千万不可如此称呼,折了小孩子的福气。他叫做雨化田,风雨雨,造化化,阜东田,日后就是克让先生的学生。今日既然见面,索性先让他行了拜师礼吧。”

“是,是。全凭曹公安排。”虽得解释,倪谦仍然满心的不自在,缓缓落座,接过雨化田手中的茶水,“雨公公请起吧。”

“克让先生不可如此称呼,”曹少钦再次强调,语气虽平和,却没有半点通融的地步,“不瞒二位先生,这是曹某一点私心。这孩子虽然聪明,但是毫无根基。先生们于他,非止授业恩师,亦是启蒙恩师。——化田,给你的老师磕头。”

雨化田既未起身,便依曹少钦之命恭敬向倪谦行三次叩首的大礼。倪谦不曾经历过这样的阵势,手足无措的阻止:“可以了,可以了。”

性格使然,又了有他的先例,吕原便镇定多了,乐呵呵接过了雨化田捧上的茶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接受了他的行礼。

“某薄备束脩,望二位先生勿憎鄙陋。”曹少钦看见他起身,随即吩咐,“小川,拿过来。”

取出之物毫不出奇,除了曹少钦同样还给二人的红纸侍生帖外,不过是每人一卷用丝带束缚的暗黄色坚润纸张。略带幽清的草木香或是草药香,染色尚不甚均匀,细观还可见草节夹印其中,纸张上每隔数寸便随意加盖着极细小的花型朱印,不知是做何用途。但是雨化田却很意外的看到两位老师面面相觑,连连摆手推辞:“如此贵重之物,下官万不敢承受。”

“先生们不必推辞,这不是朝廷的东西,只是曹某私人的芹意。曹某倒想仿效民间用金用银,和盘托出,却怕配不上先生高明。”曹少钦极鲜有对人如此客气的时候。

倪谦二人自然要苦辞,没有什么东西奉献给他便罢了,再从他这里索取,实在是如江河逆流般不合天理人情的事情。路小川清楚他们的想法,笑着帮衬:“这东西曹太监也只有这几件,两位大人若不先下手,日后归于别姓,大人们看到了可不要懊悔。”

这确是国朝士子们趋之若鹜的物品,摆放在面前也确是莫大诱惑,既贵且雅,两人又推辞半日,终于却不过人,亦却不过己,扭捏收下。

“曹公,圣上既是命曹公督学,”倪谦重新坐定,又提出了今日前来的另一个目的,“还望曹公在开班之日将圣意再宣扬一遍,臣等恭聆圣训,也好更加深切体悟,竭诚遵循。”

“我知道两位先生的顾虑。”文华殿绩学不比内书堂,学生不多,一个个却都是内廷衙门中最有权势的内臣推举的私臣,这样的学生确实不好教导,碰到这样的学生,做老师的确实要头疼,这从倪谦适才对雨化田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二位先生却不知道我的习惯,”曹少钦接着说,“我素来是事情当做便做,话能少说却少说。讲话便不必了,但是为消二位疑虑,曹某今日可对先生明言——绩学之事,先生们只需记住一个字即可,别的都不必去想。”

倪谦和吕原同时举手发问:“还请曹公示下。”

“严。”曹少钦冷冷的吐出这个字,“先生们知道,国朝宫府一体,今日他们是文华殿的学生,日后便也同是朝廷的栋梁。先生们做的是百年树人的事业,只要想想日后可左右圣意的就是他们,提督厂卫刑狱掌公平性命的就是他们,先生后辈写出的奏本就要经手他们。彼可成吕强,亦可成十常侍;可成张承业,亦可成王守澄;可成郑和,亦可成王振,辅国祸国,成功成患,全看先生怎么教导。如何应对,想来先生心中应该比少钦要清楚得多。”

“是,是,下官受教。”这番言论居然出自一个内臣之口,倪吕二人身上皆惊出一身冷汗,站起身来躬身答应。

“尤其是对他,”曹少钦用下颌点了点自己的私臣,冷汗由两学士身上瞬间转移到了雨化田身上。

看了看好像已经做错了事情,深深垂下头去的小答应,他接着训示:“曹某先在此言过,他有了错处,先生不必报我,只管重重责罚。——化田,你听见了吗?”

“奴婢不敢的,奴婢知道了。”小答应绞着手低声答应。

他此前的言语不可谓不客气,但是语气举止始终漠然凛然,让人难起亲近之念。倪谦等在他堂上虽不至于如坐针毡,却也不至于如沐春风。而一旦真的冷面冷语,二臣心中不免就有些忐忑,更何况一个小孩子,倪谦不由对雨化田生出了些许同情。按照自己所知道的情况,这次绩学教出的学生可以说日后个个可保前程锦绣,是以权珰们举荐的皆是在内书堂已经读书有成的优秀小宦。可是看看小答应的年纪,似乎曹少钦先前所说的“无根基”并不是客气套话,至于为什么又非得由他占了这么宝贵的一个名额,则是二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了。

“克让先生是上月回来的?”正事大体已经谈完,曹少钦也随口问了两句题外话。

“是,下官是去年十一月启程,今年三月底回京的。”倪谦小心应对。

“如今朝鲜的国王可还是李裪?”李裪是李芳远之子,在位几乎是整个永乐、宣德和正统年间,所以他的情况曹少钦还比较熟悉。

“下官抵达的时候,李裪病重,命世子李珦监国。待得今年二月间,李裪逝世,下官回归之前,世子已经继位。因为他们有了国丧,下官等的行程也被贻误,否则早一个月便可回京了。”倪谦想了想出使的经过,又补充,“大约此时他们恭请赐谥的奏表也应该快到京了【4】 。”

“听说克让先生在那里,还帮他们重新拟定了音韵?”曹少钦倒并不太想和两个翰林官谈政事,谈国事。

“是,曹太监是知道的,朝鲜的公文一向用汉字。或口诵其国语手录汉字,这样的文章下官还能看得懂。或用其国语法重新排列汉字,这样的东西观之却使人如堕云雾中了。”

吕原在一旁听着也起了些兴致,插嘴问道:“这又是为何?”

“朝鲜人说话和我们不同,次序颠倒,人称在最前,行事在其中,举止却在最后。譬如说一句记二人并誓,他们便要写成二人并誓记。【5】”倪谦笑着解释,“只是士大夫可学可识汉字,国中人民却从无文字可使用,十分不便。李裪遂命学者郑麟趾、成三问和申叔舟等人造了一套二十八字的谚文,又向天下发行了《训民正音》。”

“这二十八字和我们的三十六字可有分别?”随堂太监问。

“还是不相同的,我们的三十六字是清浊声母【6】 ,尚要和数百下字反切,也不过是为韵书注音计。而他们的二十八字互相组合,便可以照字读出其所有语音了。不过成三问等人精通汉学,厘定时便参考了我国的声韵学,下官此次又为他们全盘讲解了《洪武正韵》【7】,他们再次修订整改,其中的原理也多有相通之处。”倪谦对几个朝鲜学者的印象很好,他在朝时和申叔舟、成三问多有诗文唱和,王室两班奉送的金玉貂饵一芥不取,却唯独收了成三问等人馈赠的笔墨等物。

他们的谈话至此,雨化田更加一句也听不懂,很茫然的侍立在一旁,忽闻曹少钦笑道:“久闻克让先生精于声韵,日后还当多加请教。我是想着这孩子今后也要跟着先生学些小学方好,只怕学起官话来要便利得多。”

雨化田不知道话题为何突然又转移到了自己身上,连忙又低下了头。

司礼监内官还有个重要任务,便是时不时要为皇帝诵读奏本,雨化田仍旧是一口南音,且是与官话差异最大的闵音,自然是大忌。倪谦笑道:“不敢,不敢。雨公公年纪还小,学起官话来是快得很的。”

话既已经快说尽,已近午时,总不好留在他这里吃饭,倪谦和吕原互看了一看,便起身告辞,但是告辞前还有最后一件难于启齿的事情,好在适才说话的气氛基本还算和谐,便借机一并问了出来:“此次的绩学事陛下既是交曹公总督,下官等还需请曹公示下——司礼监其它公公处,可还需下官投递侍生帖?”

“余人处两可,” 曹少钦并不虚以委蛇,径直指点,“只是掌印太监和兴太监处,二位先生一定还要走一遭。”

“多谢曹公指点。”二人得到了安心的答案,十分感激。

“只是,”曹少钦踱近一步淡淡一哂,“先到我这里的事,二位先生在掌印太监面前无需透露——这非但是为少钦计,亦是为二位先生计,二位可能体谅?”

“下官等明白,曹公金言,敢不遵从。”二人再次行礼。

“化田,送你老师出门。”随堂太监依旧只送到了客室门口,吩咐小答应。

路小川和他一起将两位侍读学士送出大门,回程时雨化田忍不住奇怪问道:“路公公,恩主给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不就是几张旧纸吗,怎么他们又不敢收,收了又高兴成那个样子?”

“几张旧纸?看不出来你小门小户出身,倒生了个败家子的脾气。”路小川在他的光头上凿了一记爆栗,“那是北宋年间传到现在的金粟山藏经纸,造时便不多见。你看见纸上的印没有,当时人害怕有人割裂替换,专门就打了上去的【8】。到了如今最受士大夫的追捧,一张纸的价钱就是他们一二年的俸禄还不止。——恩主那是多大恩惠,被你说的倒穷酸轻巧。”

七、绩学

翰林侍讲学士倪谦天资极聪颖,记忆力也超人,亦不少读书,却不像吕原一样有点读腐了书,大约是因为他比较会见机,金英并没有因为侍生帖的事情再来寻曹少钦的麻烦。到了文华殿绩学开学的日子,二学士便陪同着随堂太监曹少钦,带着几个新学生照例一道先拜过了至圣先师像。曹少钦果如前言所说,先行回了值房,将剩下的一应事情都交给了掌刑名和人事的典簿路小川。

文华殿位近午门,亦近东华门,绿琉璃瓦设顶,正殿历来是国朝天子设立经筵日讲处,亦是东宫出阁读书、视事、出见群臣处。但是因为当今的皇太子年纪幼稚,离出阁之时尚早,所以本殿还是以天子便殿的职能居多。东庑便在正殿之东,单从课室的位置上就可以看出此次绩学地位的崇高。

说是内廷二十四衙门共同推举,但是僧多粥少,取舍权衡,最终的学生其实只出自四衙,计司礼监四人,御用监、御马监、内官监各一人,这也是路小川一早就知道而倪吕二人并不知道的事情。七人当中以内官监的覃昌最为年长,大概已经十六七岁,已是少年模样;而以司礼监的雨化田最为年幼,仅仅七岁,还是个稚子;中间几人倒都是不上不下的年纪,长不过十三,少不过十一。倪吕二人看见一堂参差不齐的学生,除了滑稽外也只有哭笑不得之感。

本日并不授课,只行拜师礼,除了刚刚入大内不久的雨化田,余下的几个学生早都彼此认识,所以拜过师后,看见路小川和两个讲官出门,便也随意说几句话,问问近来职事,声音由小渐大,行为由隐忍渐嚣张。雨化田不敢和他们搭话,眼睛也寻不见路小川的影子,只好一个人躲在课室的角落坐着。

“你就是雨化田?”忽然有个温和的声音问道。

雨化田吃了一惊,连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他记性颇好,记得这是刚才拜师时自报过家门的内官监内臣覃昌,不单是因为他年纪最长,也是因为众小宦人人新装丽服,唯恐不够奢侈鲜明,只有他一身洗烫得很洁净的半旧青色贴里夹杂其中,使人印象深刻。

眉目秀雅的少年向小答应悄悄揖了一揖:“前日舍妹之事,多谢雨兄回护。”

见他面上是一副茫然不知缘由的样子,覃昌又笑着补充:“尚宫局司制司的宫人覃莲,便是舍妹。她已将此事告诉我,我早几日便想向雨兄道谢,只是雨兄一向在外侍主,一直没有寻到合适机会。”

原来他便是那个为了自己的事情差点挨打,差点被遣送出宫的小宫女的哥哥,身上仍然穿着她们当日赶制的那身红曳撒的雨化田,脸上不由发烫,愧疚之情、惶恐之情也油然而生,讷讷低声推脱:“覃公公,我没有……覃公公不必客气。”

“我们是同侪,亦是同窗,雨兄切勿如此称呼,若不嫌弃,我虚长你几岁,叫我一声覃哥就好。”覃昌说得很真诚,雨化田也知道宫内职位相仿的同辈内臣,大抵如此相称,便点了点头:“是。”

“哈哈,这边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一个孩童的讥笑声在二人身旁响起,“覃昌,你这可吃了大亏,你和他称兄弟,岂不是也要叫我声老叔?”

说话的是司礼监的答应黄赐,十一二岁年纪,不看一脸的傲慢,眉目倒颇端丽可爱,一身锦衣金带的装扮,论身份职事其实和雨化田是一样的。

他身后跟着司礼监另外两个小宦,三人是早就熟识的样子,围绕在雨化田的身边,继续嬉笑:“你就是曹太监从经厂捡回来的答应?既然在经厂待过,想必是早已经满腹经纶了,又何必再到文华殿来?”

“黄哥这话说差了,我倒听说经厂满腹经纶的并不是人,是蠹虫。”一个小宦在他身后接口。

这话隐隐将曹少钦也一并骂了进去,覃昌听了出来,雨化田也不由皱了皱眉头。

“黄哥你看,他还戴着环子呢,好大的一颗猫儿眼。”一个小宦有了新发现,拍着手叫嚷。黄赐无聊透顶的伸过手去想扯他耳朵,雨化田立刻怒目着偏开了头。

“大胆!你叔叔想看,你不乖乖凑过来让我看也就罢了,还敢躲?教训他。”黄赐趾高气昂的对两个小宦下令,两个小宦立刻开始卷袖子。

覃昌张臂将雨化田护在身后:“黄兄,大家都是同僚同学,何必如此?”

“谁和他同学?覃昌你跟着你家廖太监刷刷油漆,修修房子就好了,这是我们司礼监的家务事,叔叔要教训侄子,你一个外人有插嘴的份儿么?”覃昌所属的内官监相当于内廷工部,主管营造,黄赐人虽比他小很多,却是一副蛮横霸道惯了的样子。

“谁是你侄子?”覃昌身后的雨化田终于也忍不住开了口,尚未全然变更的闵音惹得几个富贵轻薄少年哈哈大笑。

黄赐双手叉起了腰,居然很有耐心的点拨这化外的小蛮夷:“我的恩主是你恩主的恩主,这就和我的老师是你老师的老师一样,我算是你师叔;和我爹爹是你爹爹的爹爹一样,我是你叔父;你不是我侄儿又是我什么人?我不占你便宜,尚不说你是我孙儿。还有,不单是你,便是常言笑路小川他们,见了我尚要矮一辈呢!——你们愣着干什么,教训他!”

几人正在拉扯喧哗,路小川已经回到了门口,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他掌司礼监刑名有年,也有些积威,跟着黄赐的两个小宦立刻垂手肃立,不敢再说话。

倪谦愁眉苦脸的跟在他身后,脸上已经是一副预料得中的差事不好办的样子。

“倪先生,戒方呢?”路小川问。

“啊,啊,下官没有带来。”倪谦张口结舌。

“叫人去取来,”路小川冷面下令,“无论首从,一人先打二十。”

“路公公,这不干我们的事。”在一旁观战的御马监和御用监的小宦不满的抗议。

“路小川,你打不得我。”黄赐刚刚发过壮志豪言,此时即使心虚,只好嘴硬,“我要回去告诉印公,你这是以下犯上。”

路小川根本不去理睬他,见差去的内臣已经手脚迅捷的取回了戒尺,示意他逐一罚过。首当其冲的是覃昌,因为他年纪最大,其次是雨化田,想也不用想事情是因他闹起来的。余下的五个人,究竟没有一个人能逃脱。御马监和御用监的二人看热闹看出了池鱼之殃,愤懑懊悔得咬牙切齿。

学还没有上,学生却已经无一例外的受了罚,倪吕二人在一旁观看得目瞪口呆。然而不管怎么说,小内臣们的气焰还是被打击了一下,暂时不敢再依势胡闹。

“倪先生,吕先生,”路小川将戒方转交给倪谦,“不要忘了曹太监的话。”

“是,是,下官谨记。”两人仍是一起答应。

本日也就这么散了学,雨化田甩着左手,垂头丧气的跟着路小川一路走回曹少钦在大内的值房。路小川既然没有问话,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在值房门外恰好碰到了常言笑,看了看雨化田,笑问:“上半天学怎么上得魂都掉了?”

“挨了打了,”路小川笑道,“我正要和恩主说这事呢。”

雨化田眼泪汪汪的看看路小川,是求乞的神情,显然让随堂太监得知此事对他来说是比挨几下戒尺要大得多的处分。

“罢么,雨公公脸上那是银豆子么,可要省着点使,”常言笑毫不体会他的心情,只图自己嘴上快活,“留着到恩主再罚的时候再用。”

不管雨化田怎么妆可怜,路小川还是源源本本的将文华殿学上的事报告给了曹少钦,但是最后不忘加了一句:“其实不干化田的事,也不干覃昌他们的事。黄赐仗着印公素来宠他,平素在衙内就无法无天,若不教训教训,只怕倪侍讲以后约束不住。”

他从掌班答应的手中接过茶盏,递给随堂太监:“来不及先请恩主的意思,奴婢也不知道此事处分得妥不妥当?”

“依我的意思,既然是要立威,不如一人正经给一顿板子。”曹少钦摆摆手挡住茶盏,瞥了一眼雨化田,“小打小闹挠痒痒似的,你指望他们能长出这个记性?”

他既然并不觉得自己行事孟浪,路小川便放了心,接着请示:“奴婢还想着,内书堂每班上都有几个学长,此次不如也设一个——恩主没工夫总是盯着,奴婢也难保就没有个疏漏的时候,有这么个人也好约束约束。”

“你有什么人选?”曹少钦问。

“恩主觉得内官监提督廖太监位下的覃昌怎么样?他毕竟年纪大些,行事稳重,在宫外便读过书有点底子,内书堂的成绩也是最好的。”这七个人中间,按照皇帝初衷的标准挑选出来的大约只有覃昌一人,将来用来充门面也要靠他,是以路小川如此倡议。还有一点是路小川没有说出也不好说出的,他今日明显看出来覃昌在向雨化田示好,成了学长,有他的照应,雨化田或许在学上能少和黄赐起些冲突。谁都知道,小宦官们本人并无好恶,不过是各随其主,黄赐和雨化田的龃龉,其实也就是掌印太监和随堂太监的龃龉。虽然覃莲的事上他做恶人,雨化田得益,但是只要能稍有裨益于自己的长官,路小川自然也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曹少钦没有反驳,便算是同意了。

“还有,”他虽然有掌班答应,但路小川跟随他久了,有些事情还是不免越俎代庖的操心,“文华殿的课,安排定为每上五日放一日假,每日申时末散课。恩主看化田是撇下了差事只管上学,还是……”

“叫他下了学到我这里来伺候。”曹少钦身边绝不缺少服侍的人,但是并不愿意给新来的小答应施恩开了这个先例。

“在我的室内安个小案,让他没事的时候有个读书写字的地方。”随堂太监接着下令。如此琐碎的小事他都要躬亲管理,是破空的,前所未有的,常路二人惊疑地互看了一眼,才想起来答应。

“你的功课我不会日日看,”这话是对站在一旁的雨化田说的,“但是我想起来的时候会看。正是因为不日日看,只要有一次书不曾背好,仿不曾写好,我当你五日内书皆不曾背好,仿皆不曾写好。至于怎么处罚,我是没有路典簿宽厚,想必你也是知道的。”

他描写得云淡风轻,雨化田却如晴天霹雳五雷击顶一般两腿一软眼前一黑,他看救命稻草一样看看路小川,又看看常言笑,两人面上皆是事不关己的轻松。

“是,恩主。”小答应得不到救援,微微蹙着眉头嗫嚅得不情不愿。好像他不回答,此事就还有商量的余地一样。

曹少钦一笑:“出去吧。”

雨化田是出去了,常言笑此来的事情却还没有汇报,他知道此话一出口曹少钦必然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有本事让所有人心情不好,所以特意留到了最后。

“月底便是印公的寿辰,奴婢们已经将寿礼预备好了,烦恩主看看可有不合适的?”捧着一份早已预备好的礼单,常言笑也像做错了事一样小心翼翼陪着笑问随堂太监。

不出所料,修长的手指厌恶的弹了弹,常言笑不敢强求,只好将精心准备的礼单又收了起来。他们的长官有时候是极任性的,他们除了迁就,别无他法。

迁就归迁就,事情最终还得由他和路小川去操心,就在值房西厢刚给雨化田收拾出来的房间中又核对了一遍,两人确认无大误,方从炕上跳下,各自准备回去。常言笑一边抻着懒腰一边看房中摆设,不以为然的撇嘴:“多大个人,还值得专门给他备间屋子?”

“他不回廊下家时可以宿在这里,不过是为了祗应方面。我也刚交代过掌班,既然要上学,他每日的考勤便从申时二刻开始计算。把他安置好了,也算是结了一桩事。”路小川管人事久了,凡事都设想得很周密。

“恩主对这小子怎么这么上心?”常言笑问。一般来说,本管内臣对隶属于自己名下的小宦者有督责教养的责任,但是具体是严是宽,是疏是密,则各人不同。以他们的认知和经验,至少曹少钦从不曾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兴趣和耐心。

“恩主好容易得了个新的玩具,难道于你我不是好事?”路小川脸上是一副以邻为壑祸水东引的不怀好意,他的年纪比常言笑尚小两岁,偶尔忍不住也会露出顽皮的一面。

常言笑很赞同的点头:“是了是了,浮事新人换旧人,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滋味了。”

二人说得愉快,全然不顾他们评论的对象就奄奄一息的呆立在一旁,连流泪的气力也没有了。

曹少钦当日对倪谦和吕原说雨化田没有什么根基,倪谦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有准备的是,曹少钦说的话竟然毫无半点自谦的成分。

授课的第一日,侍讲学士便看出了端倪。讲授仍旧从《四书》开始,《四书》又以《大学》居首。小内臣们已经在内书堂学习过,此时不过是更深一步的讲解。其中既包括原文,也包括朱子的注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吕原先诵读了一句原文。

然后读的是朱熹的注:“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这都还是些云里雾里的说话,难以使人昭昭,倪谦接着用白话解释:“这一章是孔子的经文,这一节是经文中的纲领。孔子说,大人为学的道理有三件。一件在明明德,上明字是用功夫去明他的意思,明德是人心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的本体。但有生以后为气禀所拘,物语所蔽,则有时而昏。故必加学问之功,以冲开气禀之拘,物欲之蔽,而使心之本体依旧光明。譬如镜子昏了,磨得重明一般。这才是有本之学,所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当推以及人,鼓舞作兴,使之革去旧染之污,亦有以明其明德。譬如衣服垢了,洗得重新一般,这才是有用之学。所以大学之道,在新民一件。在止于至善,是事理所当然之极。大人明己德,新民德,不可苟且便了,勿使己德无一毫之不明,民德无一人之不新,到那极好的去处,方才住了。譬如赴家的一般,必要走到家里才住,这才是学之成处,所以大学之道,在止于至善。这三件在《大学》如网之有纲,衣之有领,乃学者之要务。【1】 ”

绩学无讲义,前面的东西书本上都有,但是后讲的既重要且好懂的却没有,众人也有边听边记录描写的。只有一人低头无措的呆呆坐着。

“雨化田,”倪谦讲完这段,放下手中书册,皱眉问他,“听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