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入明后第十一年的永乐十六年,黎利自称平定王起事,乱世绵延十载,最终于宣德三年称帝,建立黎氏王朝。大明撤交趾布政司,承认黎利在安南的帝位。盛败荣萎,沉浮消息,处处皆然,并不止大明一家而已。对于几人来说,旧曲听来未必仍有恨,但是故园归去确实已无家了。

“没有想到今日哥儿几个还能凑在一起给金哥贺寿,只可惜范哥看不着了。”

阮浪是几人中年纪最小,最没才能,最没出息的,但也是最老实忠厚的。他说的范哥是和他们同籍同年一同入宫的范弘,也是宣宗非常宠爱的内臣,还曾与金英同时获得过免死诏令,但是在去年随扈土木堡时殉难。

阮浪一直没有显达,这便是原因。他太重情谊,也太不见机。人家的寿诞,偏偏要提已经过世的人,而且进一步勾引得大家又想起了土木堡来,想起已死的王振来,众人的心里总是有些丧气不痛快。

“都是过去的事了,范哥是为了给上皇护驾才辞世的,也算得其所归,不枉了列朝爷爷的重恩。”其实当时瓦剌大军杀来,众人大多死于乱兵,王振还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护驾一说根本无从谈起。

“好在天佑大明,灾星已退,劫难已化,依旧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今上万岁爷圣明,玉体康宁,我们也还能太太平平坐在这里,再讨金哥一杯寿酒喝,范哥泉下有知,怕还不是大欢喜吗?”兴安接着说。屋外正在铺毡结彩,遮围屏搭布棚,抬铜锣鼓架子,人声脚步声遍传室内,正是一番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

“对,对,待得上太上爷爷再回来,喜事就全活了,范哥也就可以瞑目了。”阮浪点头。

这是个极敏感的话题,众人都不再接口,转而评论客室中挂着的一副沈度的楷字。文书房太监曹吉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若有所思。

时近正午,外面已经传来了零星锣鼓点声,众人知道筵席将开,三三两两起身,准备去迎接金英入宴。曹少钦那边也已经换过衣服,路小川拣了个空当,偷偷找到兴安。

“里头没事吧?”兴安问有没有事,自然是问金英和曹少钦有没有事。

“还不至于。”路小川道,“兴公,印公早膳后升堂,朝臣们来参拜,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别的没有,就是徐元玉被骂了回去。印公见了是他,拍桌子大怒说,要依着你的话,今年我这家宴便不该摆在北京城内了,等到哪年真在南京设了席,徐侍讲再下顾也不迟。我们再三劝不住,直说得徐元玉面如死灰,带着贺仪趔趄而去,我看了都替他难堪。”

徐珵去年时力主南迁,并且引天象危言耸听的说“唯南迁可纾难”,在朝上遭到于谦和金英的痛斥,其后京师得保,正人君子原本看不起他,原来赞同南迁的人为求掩饰,亦对他大张挞伐,在朝中他算是受尽了鄙夷。今日还非得抛首露面的钻营,脸皮也着实厚得可以。金英的恼怒可知,其后自然而然发泄到曹少钦身上也就不是没由来的。

路小川要问的是另一件事:“兴公可曾留神,今天来的六部堂官中,有没有兵部项侍郎?”

“不错,我在门外撞到他了。”兴安点头,“他来了,又走了。”

“他和兴公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就是说于大人最近在忙团营操练的事情,他要辅助,也忙得很,拜个寿便回兵部衙门,不留着吃酒了。”

“他怎么了?”兴安一边往外走一边问。

在出门时,路小川托了他一把:“他没什么,不过是常掌司要遭殃了。”

内臣们以看戏为美事,也以饮酒为美事,如果在看戏时吃酒,便是两全其美。今天的寿筵,这两样自然都是少不了的。席上摆放的是大内著名的御酒金茎露和太禧白,台上做的是周宪王的北曲《瑶池会八仙庆寿》和《河嵩神灵芝庆寿》。酒是上好的酒,戏是大俗的戏,两者配合起来的效果,妙不可言,可以符合大多数内官的口味。

曹少钦偏偏两者都不喜欢,不但不喜,而且可说是厌恶。他既讨厌吵闹,又从不饮酒,所以年年金英生辰,常言笑和路小川的一大职事便是替他挡盏。不过除此外年年还有另一桩要务,两人在席前为这个偷偷争吵了起来。

“我不去。”路小川说,“我留下来伺候恩主。”

“凭什么?我也不去,要论酒量,你比我差远了。”常言笑大发牢骚。

“侍值大夫别忘了,说好了的事情,去年便是我去的。”路小川记得清楚,以理服人。

常言笑无语了,气鼓鼓问:“东西呢?”

“交答应官人拿着呢。”

“化田,”常言笑道,“你跟我一起去。”

“你又何苦拉他下水?”路小川问。

今年幸而有了三个人,常言笑不愿意单身独往,雨化田虽然没用,总还算是个人气:“都是恩主门下,本该有难同当。何况他又不能喝酒,留他在这里有什么用?”

从门外答应的手中取得了两个包裹,常言笑将其中一个便交给雨化田捧着,包裹不很大,却非常沉重,二人前往的是适才去过的内宅的方向,但又不是适才去过的内宅。

“我们还在说着呢,常公公也该到了。”叩开门来,一个侍婢引二人入内,闺中传出的是一个娇媚的女声。

常言笑悄悄吸了口气,拨开了珠帘。

“哟,这个又是谁?常公公年纪轻轻,就有了干儿子了么?这样喜事,也不先告诉我们一声。”室内是两个满头珠玉的靓妆女子,一个大常言笑六七岁的模样,一个不过大他二三岁,年长者姿容尤其美艳,下面系着官绿色销金拖尾马面裙,上面却只穿了一件东方晓色的纱衫,素丝单层,轻薄如烟雾,连内中一排金纽扣的大红色主腰和主腰上的胜雪明肌都若隐若现。这是大明妇人消夏度暑的清凉打扮,只在内宅穿着,从不以见客。她不回避常言笑,显然是没有把他当外人。

年少者的衣着倒中规中矩些,二人都在靠窗的炕上坐着,炕桌上除妆镜台外,尚摆放着一盆红梅,开着十几朵花,这不当时令,雨化田好奇细看,才发现花朵皆是映红宝石妆的。

“错了辈了,他只能算是我兄弟,这是我家曹太监新收的,”常言笑同门外判若两人,已经换了满面笑容,“化田,快见过小太夫人。”

小太夫人这个称呼拗口怪异,但是雨化田还是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金英的两个宠妾。

常言笑命雨化田将包裹奉上,就在炕上打开来,里面是一模一样两个黑漆炝金嵌螺钿的匣子,再打开来,宝光耀目,各是一整套镶宝嵌玉的金头面,查字梵文的挑心,满池娇的分心,顶簪侧簪倒插鬓和细碎草虫簪子,耳环耳坠一应俱全。

“这是照着南边新样子打的,小太夫人可还能看得过眼?”

“年年都是老一套,也没点新鲜东西。”二人饶有兴趣的拨弄下这个,拨弄下那个,但仍旧抱怨。

“小太夫人们可算吐了真言了,旧东西尚且如此,年年都是旧人,想必小太夫人心里,也早就厌烦了奴婢了吧。罢了,奴婢明年可不敢再露脸了。”

“人不一样,”年长的大妾整了整裙摆,其上是一圈忙着东走西顾的奔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那这个呢?再不入小太夫人的目,奴婢也就无计可施了。”常言笑又拈起一朵上百颗胡珠穿的掌大的牡丹花,花叶皆是点翠作法,确是宫里京里没有的款式。

“你也有无计可施的时候?”大妾媚眼如丝,含笑问道,“这个倒还不错,只是这一头都插戴满了,却不知道该安放在何处?”

常言笑明白她的意思,也明白躲不过去,有些无奈的微微一哂,走上了前去。

年轻清秀的掌司,从她身后伸过手,轻轻拔掉了她满头金簪中的三四枚,将珠花插在她银丝狄髻的侧面,狄髻下是一头秀发,在透窗而入的阳光中黑得泛绿。

“小太夫人这几根簪子,还是去年奴婢们孝敬的吧,也该换换新了。”常言笑取掉了她右耳耳垂上的金葫芦耳环,俯首在她赤裸的耳垂边低语。

“哼,堂堂司礼监的掌印,怕是连给如夫人打首饰的几个钱都出不起了么?常掌司,我该说是你看不起人,还是该说你家曹太监看不起人?”

“印公的是印公的,奴婢的是奴婢的,”常言笑漫不经心将新送上的玉兔捣药耳坠子的金钩穿过她耳上环眼,几乎是在向她耳中吹气,“奴婢经手过的东西,奴婢记得。”

妆匣的镜中映出了两人的面容,前面冶艳的女子半垂着眼帘,双颊酡红透过胭脂色,几如醉酒,后面的英俊内官唇角衔着轻浮妩媚的笑意,目光却是冰冷的。

冷淡的目光抬起了起来,迎上的是雨化田惊惶而不解的眼神,清明亦如镜,在这之前不曾染尘埃。

“你能都记得,我不相信,”大妾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抚了抚耳根,又从一路顺下,红酥手停在了透明薄纱下的锁骨上,话中有话,“我要你一样一样,重新数给我看。”

“小太夫人饶了奴婢吧,不是奴婢偷懒,实在是叫小孩子学了去不好。”这是常言笑带雨化田来的另一个目的,小答应并不知道自己被他当做了挡箭牌。

女子纤长的手指慢慢划过了站在一旁的小答应的面颊,柔腻暧昧,他想避而不敢避,身上突然起了一层厌恶的战栗。

“你家曹太监会拣人,你和路公公都算是一等一出挑的了。不过常公公,说句你不爱听的,这小东西长大了,怕是要俊过你十倍,只怕比起你家曹太监来,也差不得几分。”大妾对他的兴趣其实不如金夫人大,很快的就撒了手,慵懒的预言,“那时候宫里的都人们才算是碰上了真冤家呢。”

雨化田不太懂得她在说些什么,只是直觉的反感,悄悄往后避了一步。

“小太夫人尽管拿奴婢们寻开心,”常言笑笑笑,“曹太监御下那么严,他真敢打万岁爷女人的主意,到时看不剥了他的皮。”

“算了吧常公公,你少在我面前假撇清,我就算和大奶奶不一样,不是打宫里头出来的,对食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不知道了么?”大妾的言语和眼神中都有些怨望,常言笑没有答话,由着她去怨望。内臣的夫人和内臣一样,都是无法医治的终身残缺,何况还是守着那样一个苍颜鸡皮的内臣,她的怨望怕是要加倍。

“是了,他叫什么?”

“雨化田。”

“下雨的雨吗,好奇怪的姓。小东西,你过来啊。”大妾洁白素手在空中招引,柔弱无骨,和她的艳色言行一道,在小答应的眼中幻化成了某种可怕可厌的妖法,他执拗着不肯上前。

大妾也不勉强:“雨公公,长大了可别学你家曹太监,成天冷着张脸,眼里头谁都放不下,不知道要伤多少人的心。——伤人心是多大罪过,念佛又有什么用,光这上头做的孽就抵不过来。”

常言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隐忍的吸气:“小太夫人这话便说差了,曹太监眼里没有谁,也不会没有印公和几位太夫人啊。旁的不说,年年给太夫人们的孝敬,没有曹太监的意思,奴婢们哪有这份胆子?”

“常公公,你不必谎我们。要真是曹太监,那倒真是出了奇了,我们也承受不起。”大妾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路公公侍奉你家太监的一片心意,你家太监也不枉带出了你们两个来。”

“小太夫人……”常言笑一向敏于言辞,此时却无言以对。

“猴儿崽子,两句话你就上套了,还想在我身边抖机灵?”大妾在他嘴角上拧了一把,重新笑了起来,“去,罚你去给二姐把花儿也插上。”

常言笑也回过神来,一般模样将一朵翠叶绛桃簪在了小妾的鬓边,小妾的胆子不如她大,只是红着脸低了头。

“唉!”常言笑做着做着差役,突然也叹了口气。

“你这是给我们摆脸色呢,常公公?”大妾问,“还嫌我们欺负了你不成?”

“小太夫人倒舍不得欺负奴婢,谁欺负奴婢,夫人还不清楚么?”

“曹太监又怎么你们了?”

“现在还没有,只是印公今早不知怎么又气不顺,发到曹太监头上,曹太监受气,最后倒霉的自然还是奴婢们。小太夫人如果真心疼奴婢,印公的面前,还望两位夫人无事多替我家曹太监美言分辨几句。”常言笑终于提出了此行真正的要求。

“知道,要不是为了这个,常公公怎么舍得每年拨冗来赏我们姊妹一面?”大妾冷笑,口舌亦不示弱。

“奴婢倒想日日伺候着小太夫人,可又怕小太夫人真看厌了奴婢这张脸,日后奴婢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常言笑在她掌心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

大妾抽出手来,也不轻不重的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掌:“小奴才,没大没小的,你当我是你什么人?”

“奴婢当小太夫人是奴婢的奶奶啊。”常言笑笑道。

“呸。”大妾啐了一口,和小妾一同笑了起来。

“不过,你也别太替你主上担心,”大妾看到他蹙眉寡欢的样子,毕竟觉得满心作疼,想起什么又顺口说,“老爷有气也不是今天的事了,前几天就发火来着。”

“朝中宫中并没谁惹着印公啊?”说者或无心,听者却有意,常言笑小心翼翼的发问。

“朝中宫中有没有事我们不知道,是为了家里人的事。”大妾向着桌上的宝石红梅一努嘴,“这不是前几天李庆他们刚着人送了几盆像生玉簪花儿来,给老爷贺寿,老爷却发了大脾气,还掼坏了一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是李庆他们在外头仗势杖死了个民船的船夫。这不,就叫地方上知道了。”

李庆和金善一样,也是金英的家奴,一向替他在两浙和南直隶办差,常言笑一动心:“打死个白丁算得什么,事是小事,地方官的口也好封,只是不知道是为了个什么由头?”

“李庆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官盐的事?事情虽是小,死的人虽是贱,毕竟是条命。老爷生气,是为的要做寿,他们却闹这么一出,不是做奴才的本分。”大妾毕竟衣人衣者怀人忧,在他离去之前又说,“叫曹太监放心,我家老爷并不是冲他去的。”

蹉跎半日,常言笑带着雨化田出了屋外,加紧走了两步,终于长长顺了口气,脸上是终于把一桩苦差事难差事应付过去的畅快。突然想起雨化田来,过河拆桥的冷面威胁:“今日我们去见她们的事,你要是敢向恩主透露半个字,我就先揭了你的皮。”

他既然还不等小答应长大学坏,就要提早十几年替随堂太监行家法了,雨化田还能说些什么,只得低声应道:“奴婢不敢的。”

虽然幼小,随堂太监和掌印太监的矛盾绝非一日之寒,他看了出来。同属随堂太监门下的两个前辈从中尽量要消融弥补的努力,他也看了出来。他知道,此事真叫随堂太监得知,以他的脾气,两人不知道要受怎样的处罚。回想起刚才所见,回想起那柔腻冰冷得像蛇一样的手指,他仍旧感到浑身不自在。面对那样可怜又可厌的人,他不知常言笑和路小川是否也是一样感觉,其实不必威胁,他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常言笑和雨化田迤逗在后宅妖怨的深闺洞房中时,宅中花园内摆桌调凳,栓连桌帷,铺设坐褥的事情一旦办好,宾主陆续入席。金英和兴安等权珰及几个部院官员在首席坐一处,曹少钦则与周全、金福满等人同席。路小川没有资格列坐,很担忧的站着旁观。

歌到好处,酒过三巡,千秋百年之颂词不绝,席间气氛由热烈而火热,麻烦事便也接踵而至,起先发难的是周全,他摇摇晃晃举起酒盏:“曹太监,适才大家卮酒贺寿,你不单独敬印公杯酒也就算了,怎么印公赐饮,你还是置于一旁?今天是印公的大好日子,怎好你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

他们同属天子的近臣,而以曹少钦更贵近,二人品阶相当,很难说谁尊谁卑,周全虽尚无必要和旁人一样对他卑躬屈膝,但是如此开言,也很无礼。曹少钦暂时没有作怒,却嫌恶的微微侧首,似是看见酒器、闻见酒气也觉得反感。

“周大人,”曹少钦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也未待他再次开口,路小川已经先上前笑道,“曹太监从不饮酒,也饮不了酒。印公有过钧旨,也许曹太监不饮。”

曹少钦滴酒不沾,原因虽然连金英都不甚清楚,但是这桩事却不少人知道,周全更是没有理由不知,但是今日不少文武官员在场,就算无大利益,在他们面前削削曹少钦的面子,振振金英的威风,于众人也是个告示警惕。他一来已经喝高了些,一来也是倚醉卖醉,索性站了起来:“从不饮酒或许不假,可饮不了酒则未必是真了。曹太监,我今日就敬你一杯,你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周大人,”路小川拦下他的手臂,阻止他碰触到随堂太监,“曹太监不能饮,由奴婢代喝了这一杯,周大人给不给奴婢这个面子?”

“路公公,你喝和曹太监喝怎么能一样?”周全斜乜着眼看看曹少钦,伸手取过一只温酒的莲花碗,将其中热水照地一泼,“你要替曹太监,需得用大盏。”

“大盏便大盏,周大人是君子,今日奴婢便舍命奉陪君子,又如何?”路小川伸手要接。

“小川,”曹少钦忽然发话,“别听周佥事玩笑,周佥事醉了。”

“列位看看我醉不醉?曹太监,你着实是不够地道啊,你不赏光也就算了,尊纪既然情愿,你为何还要从中阻拦?要不这样,我也不为难你,我喝这一盏,你只饮一盅如何?”

“周大人,曹太监实在是一盅都饮不了的。还是奴婢陪着大人尽兴,也为印公寿。”路小川不希望他在这种场合和金英的人起冲突,不看周全,却几乎是以恳求的眼神看着曹少钦,仰头将碗中的白堕一饮而尽。

周全再度将酒注满:“既然喝,需得喝个双杯。”

第二碗见底,周全却言而无信,没有住手的打算,向下挥挥手:“难得曹太监赏脸,曹太监是万岁亲臣,你们还不快都来沾点余泽?”

他带来的锦衣卫校官三三两两走上前来,其中也有千户,也有百户,嘻嘻哈哈嚷闹着劝酒。路小川很快招架不住,扶着案面脚步踉跄,随着人群凑近的金善成心要他出丑,悄悄伸腿在席下一拌。

“周佥事胜之不武啊,”路小川并没有摔倒,被刚刚赶回的常言笑一把扶住了,“路典簿那点心思肚量,怎么就敢让他和周佥事比较。周佥事不嫌弃,我便陪大人饮了这般若汤,销了这万古愁怎么样?来人,取大瓮!”

“常公公果然痛快。”周全兴奋的拍拍手,也不要旁人动手,两个锦衣卫的千户亲自把整坛太禧白抬了上来。拍开封泥,递给常言笑。

常言笑冷笑一声,仰天虹吸,顷刻后倒转瓮口,只余几点挂壁的残酒滴落,而掌司面色却丝毫未改。

“再上!”周全击掌称好。

“周大人,”曹少钦的凤目窄了窄,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可以了。”

路小川知道这是个极危险的信号,想要阻拦,但是身子晃了晃,已经软的没有了力气,雨化田连忙紧张的扶住他。

“原来曹太监不饮,也看不得别人饮,这不酒神的名号果然不假!”周全冷笑,“本官倒是不信,若是有朝一日,天子赐酒,曹太监也会像今日一般执意推辞?”

“全儿,可以了。”闹得也差不多了,这回干预的是金英,“你定要他们喝醉怎么,他们今晚要回宫,你这不是给我惹事?”

宫中有酒禁,虽然现世早无人遵守,但是酩酊大醉还是大不敬的,金英拿这一点来说事。

“掌印的寿辰,本衙门的人就是尽兴而归,谁又能多说什么?”兴安在一旁笑道,“印公是舍不得他的御酒,这么好的酒,就被你们饮马饮牛,没得糟蹋了东西。”

他既然开口,周全只好悻悻坐下,常言笑也扶着路小川坐下,嘴角上嘲讽的笑意让人十分不悦。他既没在这事上讨着大便宜,实在不甘心,又另辟蹊径提出一个要求来:“我闻曹太监善剑法,却从来无缘得观,今日不如让大家开开眼,一来以助印公酒兴,二来也点拨点拨我手下这群兄弟,日后更好同为圣上效力如何?”

“周佥事不知听何人谣传,”曹少钦冷淡回应,“曹某身居大内,何尝会带剑,又何尝会使剑?佥事说这话,不是赞我夸我,而是害我杀我。”

“不是吧,难道印公说话,也是听谣传?印公这么说,也是要害曹太监?”他再三推托,周全不悦。

“印公即是说了,也是多年前说,也是说曹某年少轻狂时事,”提起金英,曹少钦还是懒懒起了身,有意无意向着首席一揖,“曹某自得印公教训,早已知返。何况从印公诵经礼佛之后,更是不近杀器。”

他说的不知是真是伪,但是传闻归传闻,确实没人见他曾有一次挟过白刃,不单在大内没有,皇城中没有,更有甚者,据说他督军破闽浙贼时、与于谦石亨一起守九门时,随身居然也没有携带过兵器。周全不好再强求,闷闷饮了两口酒,想出另一出来:“曹太监若是执意谦虚,也罢,我这个义子倒会比画两下,不如就着他出丑,曹太监指教也是一样的。”

“淮安,来!”他不等对方回复,便向部属群中吩咐,“舞剑为印公寿。”

年轻俊秀的锦衣校官并不推辞,脱下道袍甩给同僚,底下是一件窄袖贴身的青色贴里,上前一步单膝跪下:“请印公赐剑。”

“赐儿,”金英吩咐黄赐,“你就把咱们那口好剑给周官人取来。”

黄赐离开很快便回,怀中抱着一只长匣,举手奉上,周淮安也不接过,便在黄赐手中一掌击向匣底,长剑弹入半天,鲨鱼皮的乌黑剑鞘,柄上镶宝已有脱落,像是一柄用旧的古物。

“我有昆吾剑,求趋夫子庭。”周淮安高声朗诵,前趋几步,向座上的金英极漂亮的抱拳一揖,方回手接住兵器,按制剑柄,手腕一抖,铮的一声长啸,三尺冰已经惊雷般出鞘,在夏阳下如一注秋水,寒光射目。

锦衣校官步蹈九宫,继续吟诵:“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舞的成分尚居大,可以清楚观见一招一式,家法森严。他身姿本秀逸,一旦舞动,更显潇洒之态,颇使人感到赏心悦目。

“锷上芙蓉动,匣中霜雪明。”数招之后,剑势陡然由伶俐转为凌厉,难说剑随身动,还是身随剑走,点、提、刺、钻、挑、劈,钩、挂、撩等动作一气呵成,白刃破空之声如朗朗白昼下雷霆乍惊,长剑似化为练,似化为电,似化为青气,似化为数十道激飞,此时无风,花园中几树夹竹桃和木槿的枝干却忽然间窸窸窣窣,如感应风雨,深红、浅红的花朵花瓣一道飘零如断锦,散入席间。

“倚天持报国,画地取雄名。”校尉在落红缤纷中住手,向主客一示意,适才还豪气干云的人剑顿时皆静若处子。

“好!好!”金英率先喝彩,四周人纷纷附和。

“全儿收得好孩子,放着这样的人才怎么才当个小旗。”金英赞道,“我看至少也该是个百户。”

“哈哈,”周全颜面大增,十分得意的问曹少钦,“曹太监以为如何?”

英武的年轻校官态度却沉着稳重,彬彬有礼向曹少钦一揖:“淮安献丑,请公不吝点拨。”

“历代咏剑佳句不少,周官人亦善择其善者而诵,”曹少钦不回答正四品的指挥佥事,却回应了这名手下只掌十人的小校,但是不言剑术,而只言文学,“不过曹某却更欣赏另外一首。”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周淮安还是虚心请教:“请公赐教。”

曹少钦拂落了膝上的一朵落花,淡淡一笑:“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

周淮安虽是世袭武将,家中却也代代读书,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自然也知道下面一句是什么,微微一怔:“淮安受教。”

站在他们身后的雨化田适才看的入迷,就没有听见常言笑说话,直到此时被提了提耳朵,才回过神来:“常公公有什么吩咐?”

“两下花拳绣腿就唬住你了,真正没见过世面。”他这样子,常言笑很看不上眼,“你去照看照看路典簿去。”

红日西堕,席近尾声,众人也有离去的,没离去的也皆有了酒意,座次渐乱渐散。金英忙碌了一天,已觉体力不支,避席入内小憩,曹少钦亦随入。路小川趴在桌上睡着了,雨化田在一旁陪着他,常言笑悄悄走到了独坐的兴安身旁。

“有酒有剑,也算热闹,可惜少钦都不喜欢。”兴安看看路小川,“不过他今日涵养倒好,也肯放你们去应酬了。你还好吧,不觉得头疼?”

“曹太监并没有涵养不好的时候,”常言笑拎拎衣领笑道:“只是兴公总是不肯体恤下情啊,曹太监也不会以私废公,就算不喜欢,他今日回去要教导奴婢们的话,怕正是有酒也有剑呢。”

“什么话?”兴安问。

常言笑冷冷一笑:“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是太祖皇帝对当时的户书茹太素说过的名言,兴安凛然一惊。

台上正做的是一出水浒戏,周王的《黑旋风仗义疏财》,讲的是赵都巡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先是催逼李古交纳官粮,后又欲强娶其女,最终被燕青、李逵痛打之事。

“日头都没了,天气还是这么热,”常言笑背手站着看了片刻,脸上神情又渐柔和,俯下了身来,“这等贪官污吏仗势欺人,着实可恶。不过看到这个奴婢倒想起一桩新闻来,兴公想不想听?”

十、日讲

时迫季夏,当天气愈发炎热之时,外朝最重大的新闻应当算是路小川口中说的另外一个兵书于谦,在闰正月、四月再次指挥击退瓦剌入侵的大军之后,重新整革了京营防务,立京营围操法。这位永乐十九年二十四岁时便登进士科,被座主杨士奇预言为“国士”的书生将首,认为京师的兵马分隶于五军都督府、神机营和三千营,各有总兵不相统一,每遇调遣时号令不同,兵将不相识,或至贻误大事。于是上奏天子,选择诸营马步官兵十万,分为五营集中操练,称为团营。每营各以都督统领,每五千用都指挥一员,每千又用把总一员。平常在营演操,兵将相识,出征时令原营都督统领,号令归一,行伍不乱,经此一变,而使京营作战能力大升【1】。

而内廷司礼监中最大的新闻,当属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寿辰之后,他的家奴李庆就被左都御史王文和陈镒【2】弹劾一事。李庆等人多支官盐并挟民船六十艘运载,恃强杖死船夫,事发后又行贿淮安知府程宗,意图销祸。弹劾结果虽然是程宗被戍辽东,李庆拟绞,余人拟杖,并未曾涉及到金英,但金英的名誉因此受损,却是不争之实。司礼监及内廷众说纷纭,纷纷揣测王陈二人上书究竟出于自发,抑或有人指示,以至牵连论及司礼监新秀随堂与旧贵掌印的参商之事,也是不争之实。

“不管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咱们这位新随堂替兴太监谋划的,人家疑心他一点都不奇怪,”参加过金英寿宴的司礼太监舒良在私下如是分析,听者是与他同属从龙之列而在衙内风头甚劲的王诚,“曹太监此人确是有能耐,单说他凭一个提督的位置,将属下经厂内书堂乃至精微科都管得服服帖帖,就让人不能不佩服。万岁爷中意他,叫他一上任就去办了文华殿绩学这样的大事,还特旨荫了他一个名额,也是足证。我反倒觉得,这么个精明人,不会去做这种明摆着让自己吃亏的事情——他和司长有些龃龉谁不知道?”

“为什么说是明摆着的呢?”舒良自问自答,接着剖析,“金司长是五朝老臣,一个安南人,最终坐到内辅之首,王振在时也没能把他怎样,更何况如今的孙老娘娘也很看重他,就跟当初和太上看重王振一样。而且他的亲信遍及部院和厂卫,你看这次的弹劾,有理有据,却只当是蚍蜉撼树,硬是连他一丝头发也没伤到,反倒是若干嫌疑都落到了兴太监和曹太监的身上。”

他饮了一口廊下家的长随们送来的自酿果酒,又压低了声音,“还有,我可听说他近来在孙老娘娘面前可没少为这位新随堂说话。”

他口中的孙老娘娘是宣庙的皇后,太上皇帝的嫡母,太上御极后尊其为皇太后,又在今上御极后被加尊为上圣皇太后。

王诚为人并无大谋略,所以格外需要依附一个头脑精明的上司或下级,舒良就暂时充当着这样一个角色,当然也并未使他太满意。他没有什么酒量,此刻就看着舒良自斟自饮,皱眉继续打听:“听说曹太监是司长一手提拔起来的,入内书堂入文华殿是他提举不说,授提督也是有他在王振面前活动。怎么后来就至于在提督一职上任了快十年,再不说升迁之事,反倒弄成了动辄得咎的局面呢?究竟其中是什么恩怨?”

舒良于宫内各种人事典故虽然博学,却也有不能涉及的领域,只好猜测:“大约还是他气焰太盛,升了提督便不遵司长的管教了。我问你,那么个人,无论你是他的上司还是属下,你心里高兴得起来?何况——他这次提随堂,还是走的兴太监的路子,兴太监什么人?那也是司长的老对头了,说难听些,曹太监这就是在犯上作乱,欺师灭祖。”

“兴太监和司长不和,这我知道,可究竟是因为什么?”王诚有点朝秦暮楚的性格,马上突破了先前窠臼,另起炉灶设问,“两个人争了几十年,他也始终没能压过司长。王振在的时候,他是第三,王振死了,他也没成第一。”

“这就是旧话老故事了,永乐年间太宗皇帝派当时的新城候张辅攻下交趾,从俘虏中选了一批美童送进了宫,司长和兴太监他们就是同期入宫的,结果司长更受宣庙宠爱,先入了司礼监,事事压他一头不提,更糟糕的是,听说他在安南本是个贵胄,还偏偏就是司长的小主人。”舒良悉心指点。

前半段其实是废话,人所周知,后半段则是王诚没听过的秘辛,他点点头表示受教:“原来如此,那倒也怪不得兴太监了,换成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正是,”舒良道,“咱们这衙门里啊,兴太监招兵买马,金司长又一手撑天,

好戏还在后头呢,你我且等着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