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主的马鞭……’雨化田捧着金鞭,念念不忘自己的职守。

“沾恩主的光大内跑了一次马还不够?”常言笑有些不耐烦,“忘了规矩了,恩主怎么会再骑马回去?”

雨化田不敢再多说话,将手中马鞭递给了他。——位高内臣除轮值时才住大内,从皇城入大内尚有一段距离,宫深巷远,为便利计是可以骑马入宫的,但是这也仅限于由左右掖门至乾清宫以北为界。从午门前朝御道驱驰进入,在今日之前只有一次例外,同样也是开给曹少钦的,但那一次是为了向皇帝及时回报保卫战的进展。

曹少钦的值房离乾清宫很近,路小川已经守在里边,不单如兴安所说的仍旧活着,并且还活得很精神,身上也换好了干净衣服。常言笑一见面便指着他笑:“若不是兴公说话,倒看不出是在水里泡了一二个时辰的样子,说到底还是你这差事当得清闲。”

路小川摘下纱帽,愤愤将头往他面前一送:“下回换我去北司,你来试试看这个。”

“你去北司,怕是熬不到恩主到之前,腿都叫人夹折了。”纱帽下一头头发仍旧是湿漉漉的,常言笑替他摘掉发顶上一根荇藻,“还是快藏起来吧,省得恩主见了这样子恼火,发配你到混堂司去。”

混堂司是四司之一,专掌宫内沐浴事,又穷又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清水衙门。雨化田忍不住用衣袖掩口,咯咯笑了一声。

“什么好笑,跑了一天就轻狂成这个样子?”常言笑骂他,“还不快去把恩主的马栓好了?”

路小川往庭中望了一眼:“你把青蘋牵到这里来了?——化田,别听他的,这马脾气壮得很,你哪儿管得住。”

雨化田乘坐它半天,见到的是它在曹少钦操控下俯首帖耳,温驯异常的样子,并不是很信这话。跟着二人同到院中,看他们张罗饮马,路小川想伸手去摸摸它削竹一样的耳朵,骏马立刻明白了它的企图,很不满的将头偏到了一边。

“喂不熟的东西。”路小川亲昵的骂了一句。

雨化田站在一旁看着它低头饮水,回想起今日御风般疾驰时所见所闻的一切,犹觉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幻梦,痴痴发问:“它叫做青蘋?”

“是恩主给起的,”路小川解释,“刚送来的时候才不到两岁,跑起来却四蹄踏风,所以叫了这么个名字。”

“为什么?”雨化田仍然很懵懂。

“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常言笑奇怪问,“你在文华殿都学了些什么东西?”

路小川替他回答:“其余时候学什么我不知道,今日去的时候吕侍讲正在拊着胡子讲:道不行,承桴浮于海。”

“倒给了你好提醒,你究竟藏了哪里,竟没叫人搜出来?”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路小川也没什么可得意的,所以简短说话:“在桥下闭了会气,一路停停走走到摸到了午门那边,荷花开得正茂盛,就直接藏在几片荷叶下边没动,眼看着一群人呼来喝去在岸上乱走。是了,恩主骑马过去还叫我看见了,就上了岸来。”

“恩主是带着他一起走的,这你没看见吧?”常言笑问。

路小川惊奇的睁大了眼睛,在雨化田脸颊上扭了一把:“你小子倒好福气啊,我们侍候它三四年了,它也没让我们碰过。怎么样,好马骑着就是不一样吧?”

雨化田很认真地点点头,目光呆呆的看着骏马不做转移,常言笑和路小川自然知道是为什么,一同笑了起来,一边回屋一边给他讲:“这不是中原的种,是鞑靼的进贡。鞑子选马有个惯例,但凡马驹生下来百天,将骒马牵到山顶上去,群驹见母奔跃而上,一口气到山巅的为上,休息一次的降一等,休息一次以上的再降等【1】。听人说青蘋生未满五十日,那一次却最先跃上了山峰。”

“据说这样的马恋主,”常言笑感叹,“但是性子也刚烈得很。恩主是费了大心思才驯服的。”

“怎么驯的?”雨化田问。

“反正比驯你要难得多。”常言笑仍旧满口没正经话,“怎么样,来了几日,经厂那样的事还敢不敢再干了?”

小答应突然脸上一红,垂头不语。

常言笑看着他一笑:“看来还是没全服气呢。”

“你在万岁爷面前也是这么回话的?”路小川摇摇头,难以置信的问。

常言笑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盏,说了整整半日话,还是第一次喝水:“万岁爷面前倒没什么,万幸是恩主没在跟前,要是他老人家在,我哪还说得出……”

“恩主!”眼尖的雨化田忽然叫了一声,常路二人吓得立刻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退至一旁:“奴婢给恩主请安。”

无声无息站在门口的正是仍旧披着玄色斗篷的随堂太监,看了三人一眼,走到堂中坐下,微微一笑:“接着说啊。”

“恩主,奴婢们是胡说呢。”路小川陪着笑脸,注意到随堂太监的面色苍白甚于平常,也有点疲惫的样子,连忙丢眼色示意雨化田去沏茶。

“万幸我不在,就由得你在万岁爷面前贫嘴放肆了是么?”曹少钦没有动怒的意思,也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不是祸事,但也不是好事,所以常言笑和路小川马上撩袍跪在了他面前。

“是我平素太放纵你们,正经本事一件不学,临事只会耍这种小聪明。”二人今日虽然也是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却没有换得随堂太监的嘉奖和体恤,“还有你,丢人现眼。”

纱帽戴得久了,被湿发堙出一圈水痕的路小川低下了头:“是。”

雨化田找出随堂太监最近常用的一只永乐暗花莲卉纹的填白盏,按照当日观摩来的方法泡好了茶,走到他面前和常路二人一道跪下,高举起茶盏:“奴婢请恩主饮茶。”

他今日倒表现得乖巧得很,曹少钦接过喝了一口,皱皱眉放在了一旁,凤目低垂。其中的缘由路小川知道,偷偷看了看他,蹑手蹑脚爬起身来走到一旁。

“谁许你起来的?”曹少钦阖着眼睛,懒洋洋问道。

“恩主,”路小川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未停,“恩主奔波了半日,总该爱惜身子用口水,养好了精神才好责罚奴婢们。奴婢重新给恩主倒杯茶,再接着领罚可好?”

他说着话时,已经捧着新沏好的茶水走回,仍旧跪地,眼看着曹少钦多喝了几口,面色比方才略好了些,才放下了心来。

他们今日的事情做得虽然不算漂亮,但是大节未差,也总还是一片诚心,曹少钦叹了口气:“起来吧。”

此役至此,虽已算是完胜,但是他既然露出一副萧索的神态,二人自然不敢再想入非非会有论功行赏之类的好事,不受罚便已经觉得是万幸。舒了口气的常言笑站起身来,自作主张要去帮他取下身上斗篷。

“不必了。”曹少钦拒绝了他的殷勤,常言笑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

“你们下去吧,从明日起,重新把鞍马给我操练起来。再有人一追就跳河的事情,我送他到无定河跳个够去。”语气虽不严峻,但是是不可商量的豪强。

二人唯有唯唯,路小川陪笑道:“那就留着化田伺候恩主早些歇息吧。”

“也不用,”曹少钦多余掸了掸一尘不染的衣襟,“你们累了,都回去歇着吧。”

三人不敢违拗,只好行礼后退出。常言笑指着雨化田忿忿问:“为何独独就不骂他?”

“人家三复白圭谨言慎行,不会自己去讨骂,”路小川有气无力的白了他一眼:“下次说嘴由你说,不要再连累我也算是你积德了。”

“我当恩主没这么早回来,要在乾清宫多留片刻的,所以先把他也带回来了。”常言笑也很无辜的唉声叹气,大觉失算。

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完成了一桩重任,心上还是轻松的,便一路斗着嘴走回,雨化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突然文不对题的问道:“路公公,恩主为什么不喝我泡的茶?”

“哈哈,”常言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小年纪,也知道吃醋争宠了。”

“你迟早坏事就是要坏在这张嘴上,”路小川懒得再去说他,点拨雨化田道,“你洗茶时水温兑的太低,该洗两遍的你只洗过了一遍,叶子没淘干净,洗后也没抖散,成团冲泡最败茶味。还有,你刚才泡的是松萝,恩主饭后才用松萝,晚间提神多用莲心龙井,高兴的时候用天池,拿捏不准的时候就给他阳羡雪芽【2】。”

“那恩主不高兴的时候呢?”雨化田问。

“那时候还有你送茶的份?咬牙乖乖受教训才是真的,千千万万不可回嘴。”常言笑插口,“你小孩子家熬不住了还可以装可怜哭两声,我们只好硬着头皮苦捱了。”

他这话虽然仍是谑笑,但是路小川并未反驳,使雨化田领悟到这也是实情,尚在默默记诵,路小川又安慰他:“这也不是一朝之功,日后多看多学多做,只要少说话。”。

“你也学着恩主偏心。”常言笑抱怨。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话,恩主偏心还不是偏在你身上,你这才二十六岁,便是从五品的侍值大夫,看看司礼监上下寻得出第二个吗?”路小川这话言不符实,其实曹少钦在二十六岁时便已经是正四品中正大夫,且领提督衔,但是所谓望隆泰斗,高山仰止,也可理解为仰后而止,众人在列举用来做为标准典范的例子时会自动把他排除在外。

“还有,我就这么大能耐,替你一个人圆场还不够,如果再加上个他,我还不如先去跳了无定河。”

提起投河事,想到随堂太监的吩咐,两人悲哀相看一眼,再也提不起说笑的兴致,面上的沮丧神情和雨化田不愿意写仿时一般无两。

“跳河跳河,我的名字固然不错,你的名字今日也应验了,不知道他的要应在何事上?”常言笑在分别前用手点了点雨化田。

兴安在河边的居处离金英不远,离曹少钦也不远。按理说这几日金英受斥返回私宅闲住待罪,曹少钦留在宫内值宿,他两人是司礼监内最喜排场气派的,行动身后要跟随着一大班人,所以他们都不在时,河边便应当显得冷清,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虽然还没有明确的圣旨处分,但是朝野上下都知道,金英最幸运的下场,也是封印丢职。而他一旦去位,论资历论功劳论圣眷,下一届掌印太监除了兴安,不会再做第二人考虑。所以这几天,随堂太监兴安的居所前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尽是二十四衙门内的位高内臣,虽然不明言拜贺,但是先行趋奉,务必求结交于潜伏之际发祥之前的目的和意思,都是明白无疑的。

此夜司礼监太监王诚办完公事,在舒良的陪伴下,也来到了兴安居所的门外。他们在监内资历极浅,但是是从龙的身份,迎客的答应官人即使是作难,仍然十分殷勤:“舒公和王公来的不巧,要烦二位略坐坐,略等等。”

舒良认识这个答应,一点灯火通达的客室,悄悄问他:“有人在?”

答应点点头,并不否认。

“是哪个衙门的?”王诚随口问。二十四衙首长们的性格他大概知道些,如果不巧是无事还有三车话的内官监掌印来了,那他们今夜就不要指望还能见得到兴安了,不如趁早回去。

“这个么……”答应支吾了一句,没有痛快回答。

他这种反应,现在正在室内的只可能是司礼监的同僚。别人别处别时倒无所谓,可是同衙同事在此时此地撞见了,面上未免会生些尴尬,所以舒良道:“李小哥儿,那我们且不去前头坐了。”

答应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二公若不嫌弃,奴婢斗胆请二公在奴婢的下处委屈片刻如何。里头一旦完了事,奴婢便即刻通报给两位。”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两人以随堂太监的身份,在一个答应的房中坐等,倒并不觉得有什么纡尊降贵,只是坐下后免不了又要问:“房里的到底是谁?”

答应摸了摸头,嘿嘿一笑。

舒良随身摸出一小锭银子,掂掂大概也有个七八两重:“李小哥儿拿去打副簪子送人用罢。”

“舒公,奴婢可没有相好的可以送。只是舒公厚赏,奴婢不敢不领,明日做东请几个人吃酒,就说是沾了舒公王公的光。”李答应半推半就的收起。钱虽不多,但是买一句不相干的话却足够了:“曹太监在里头呢。”

“曹太监不是在大内么?”谁都知道这次的事件背后是兴安,而兴安的背后又是曹少钦。此役一过,兴安固然必居首揆无疑,今后司礼监的次辅,司礼监的储副,甚或说司礼监真正垂帘听政的那个人,亦不难想象。只是曹少钦的古怪脾气人尽知道,花费大心思未必讨好得了他,反而会落一身不是出来,是以暂时竟无一人敢不知好歹的到他面前去奉承。

“不是那位爷。”李答应耸了耸肩膀,显然也明白日后的形势。

“曹吉祥?”二人莫名惊诧。

“舒公和王公稍坐,里头已经说了有一会了,应该也快走了。”答应替他们倒了杯水,尽到地主之谊,“奴婢还得前面去看看,就不留着侍奉二公了。”

“曹吉祥怎么也来了?”王诚在他走后抱怨,“我说昨日就来的,你偏还说再等等看,这下好了,反倒叫那小人僭了先机。”

司礼监管文书内官监随堂办事太监曹吉祥此刻确实坐在兴安的客室上【3】,陪着兴安说些话,内心有压抑不住的得意。论办事能力与头脑聪明,他虽及不上曹少钦,却也并不相去太远,否则也不可能每每在关键时分都能够认清形势选准前途,譬如正统十三年督出剿郑茂七所用火器时改投王瑾是一桩,这回及时背弃掌印主动请缨辅助随堂又是一桩。

没有他的作为,林聪弹劾金英的奏本不可能当日便送入皇帝手中,战术固然最重,战机却也很要紧,所以兴安还是感念这一点,很客气的接待了他,并且耐心的听他说话。

“不敢隐瞒兴公,是奴婢自告奋勇去查通政司挂号记录的。奴婢一心想的是,不论结果怎么,倘叫别人知道了,人心难测,奴婢知道了,还能及时禀告给兴公,好叫兴公有个预备。”曹吉祥知道这桩事情兴安迟早要听说,还不如先行为自己开脱,而且经他这样一说,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他也算是兴安下一辈的人物,兴安随意找话夸奖了他一句,不甚诚心。

“兴公可听说了,今日已有圣旨开释了王总宪和陈总宪【4】?”曹吉祥即使是坐着,即使是说朝堂上天日昭昭的诏令,仍是前倾着身体,仍是刻意放低了声音,仍像在与人密谋。

因为王文和陈镒等人日前已经俯首承认自己畏势助奸的失职过失,吕贵也已经如实上报,昨日早朝后有旨意送几人至刑部劾论。刑部难得办事麻利一回,到了今日便将议论结果上报给皇帝,不过是杖赎还职而已。王文陈镒再清廉,赎杖的几个钱总还是拿得出的,即便拿不出,整个都院也会帮着出,所以说白了这就是没有任何处分,二人无非去诏狱平白住了几晚。只是林聪依旧对宋瑮和谢琚纠缠不放,又上了一本,仍称这两个监察御史阿佞权要忝居宪位,即便允许他们赎杖,也要交付吏部另外调用,大有不将二人驱逐出都院乃至中央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不错,我听说了,这本来就没他们什么事在其中,不知道林聪是怎么想的?”兴安只索在人前如此随口说说,“王总宪也吃了点小亏,听说是这么一折腾,风寒又重了很多。”

“林给谏智慧,如果一开始直接上书告金太监的状,到头来也不过只能问他个干碍盐政的罪。兴公清直当然世人皆知,但是内府哪个衙门里有人手上不是咸的,没有沾过官盐?何况他再一叫屈,只说是底下人犯事他一概不知,连这个都说不上了,顶多算是管教不严的失察。退一万步说,他就是一时吃了亏,他的党羽上还有多少在朝廷上?”曹吉祥轻声细语,像是在随意的闲谈,其实眼角的余光紧密注意着兴安的神情,以便及时调整自己接下来的言语。从他有些感兴趣却又极力想隐瞒这种兴趣的神情中可以得知,此事是曹少钦一手谋划的,不过借他的人脉实施而已。兴安虽然知道其中的缘故,但是有的事情并没有想像得十分深入,所以即使胜了,仍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

曹吉祥的聪明,还在于他作为一个没有与事的局外人,将这次事件前前后后的零星痕迹整集拼凑在一处,埋头苦思冥想了几天,居然大抵窥见了门径,学有余力,还能够反过来指点有些当局者迷的兴安。兴安才短,需要人辅助,叫他知道这一点,未尝不会再给自己一个在司礼监内东山再起的机会。

“金太监平常那么精明人,这回也一时晕了头倒绷孩儿,竟然就着了个科道官的道,”曹吉祥不说他着了曹少钦和兴安的道,也不说他是被曹少钦一步步逼迫着只有孤注一掷如此还击,“竟把自己手上最要紧几个人的把柄捏造出来,平白往人家手上递。这下好了,整锅端了上去,竟然是一点隐患都没给兴公留下来。日后送到公手上的,又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

“尚没有旨意,你这说的,又叫什么话?”兴安在他的悉心点拨下,慢慢想明白过来这事的前因后果,原本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相当偶然的事件,譬如说常言笑为何独独要销毁两份勘合,而不是更少或者更多,其中未必不是大有刻意,大有深意。而这样陡然一深想,却又觉得冲风过耳一般,脑后有些发凉。

曹吉祥看出他只是不得不有此一说,不为所动:“原本是奴婢不会说话,公勿见怪。——不过这也真是天赐公的机缘,最难得的还是所有的由头都着落在了外朝,将来记叙,竟不需公背一点委屈。”

兴安脑后的凉意加深,所有的事由不是一点没有落在自己的身上,而是一点都没有落在曹少钦的身上,他以金英刑讯的借口全然置身事外,从刑科上书,到都察院伏阙,再到锦衣卫缇骑系人,凡此种种,不论文事武事,想要追究他在其中的牵连干系,都一点证据也没有。如此一想,自己虽说不上是为人作嫁,并且亦是各取所需,但总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惊心和不痛快在其中。

“公恭谨,必要拿圣旨来说事。只是奴婢们便再愚笨些,这点眼力尚没有,日后怎还敢追随侍奉印公?”曹吉祥看他发怔,不失时机的改口,“只可惜还叫金太监留了个心眼,独独让他那个义子两手一抄置身事外,成了漏网之鱼了。”

他两段不相干的话一起说,转口又说到周全的事情,兴安被转移了注意力,反应过来时也不好再追究他僭越称呼的问题了,何况等了整整四十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声,兴安便再怎么老成持重,也不由有些心旌驰荡,没有开口,便算是默认了这一次。

曹吉祥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并不得寸进尺再提此节,但是从怀中取出了一物,悄悄放在桌上。

那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兴安吃惊,点着银票起立怒问:“曹太监,你这是什么意思?”

“兴公误会了,”曹吉祥诚惶诚恐,也立刻随着站起身来,“奴婢知道兴公清谨廉洁,奴婢也万不敢用这东西玷污了公的名誉,来替自己图谋。只是一来年内必有圣旨,奴婢不过愿先为公贺。再则,奴婢听说,中宫娘娘似有意再度僧人,日后懿旨下达,必然着落在公的身上。这是我佛门盛举善事,奴婢等既然牛马走于公麾下,怎敢不随公发布供养宏愿,上为天子国母,下为公身祈福祷寿,奴婢也可荫取些余泽,又何乐不为?凡此种种,望公千万垂悯体察。”

“汪娘娘真有这样的意思?”内臣大多溺于僧佛,连曹少钦尚不例外,兴安更是热衷于此,苦于一向被金英压制,各种礼佛的规制都不敢逾越于他。曹吉祥此言,可谓射人射马,正中他最要害处。

“奴婢怎敢欺瞒印公?”曹吉祥又走近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掌,“旧例僧道三年一度,万岁爷继位之初虽是下旨停了,但是最近不知怎么又叫汪娘娘和杭娘娘说动了,说是明年重开,要度这个数目呢。”

“五万人?这果然是大功德。” 兴安脸上不由露出了些虔诚的笑容。

曹吉祥跪下向他叩首:“奴婢谢公厚恩,许奴婢参与其间,同沐佛恩。”

“起来吧,”他这样说,这么做,兴安一时不好推辞,“既是这么,我先替你收着,也不沾你的光,用着了算你的供奉,用不着时再还给你。”

“你这一向在文书房,总是借着别监的衔也不是个事情,”兴安只是才短,人却不笨,他人究竟想求什么还是清楚的,“或者是该挪挪地方了。”

“奴婢谢印公。”曹吉祥大喜过望的抬起头来。

但是随即一桶凉水兜头泼将下来:“不过现在万岁爷宠信的是曹太监,他的话只怕比我有用的多,我也得先和他商量商量。”

他还没有登坛拜印,便已经很自觉的将自己归在了傀儡的位置上,这是曹吉祥没有想到的,不由得黑了脸,心中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二十、戴笠

这几天还没有下达对金英的具体处分,是因为要先处理突如其来的另一桩大事,一时还顾不上他。

“瓦剌的知枢密院事阿剌,遣参政完者脱欢为使,携书入朝求和。”皇帝拈着一份白纸公文本子,问侍立在一旁的曹少钦,“先前也先着来人求和,甚无诚恳之心,反有觊觎之意,叫朕骂了回去。这个知枢密院事又算是个什么官儿,和也先又是什么关系?”

“万岁爷这是考较奴婢呢,”曹少钦笑了笑,“如今瓦剌的官制从故元,枢密院秉兵柄,总全境军事。”

“那就是我们的兵部?”皇帝问。

“不止,枢密院除了领调兵、负责禁直外,尚有奏举官属,铨选赏罚官员,参谋预政,治理钦定刑狱,预财政、科考、编修,掌礼仪差遣的职责。——也就是相当于我们的整个兵部五府,加上锦衣卫的北司和将军营,一小半的吏部、礼部、户部和司礼监。这次阿剌遣使,行使的就是其中礼仪差遣的职能。”

“那么这个知枢密院事就是我们的大司马加左右都督、锦衣卫指挥使、大冢宰、大宗伯、翰林学士、主客司司务和你这个随堂太监了。”皇帝对瓦剌的官制并不很了解,但是一旦对应到大明就很清楚了,“说白了不就是宰相么,这么重的权力集于一身,怪不得太阿倒持,虏主势单力薄,反要受臣下节制。”

“是以我太祖高皇帝族胡李,撤中书,废行省,立三司,效法周天子直统六卿,天虑高远,实乃秦汉以降开创之举。”曹少钦颔首,先肯定了皇帝一句,然后方答,“不过如今瓦剌的形势,侵夺脱脱不花之权,掌控国事的并非知院阿剌,而是太师也先。”

也先才是瓦剌实际的国主,这个皇帝自然知道,不但皇帝和朝廷官员们知道,自土木堡后,知有也先而不知有脱脱不花的黎庶也大有人在。但是皇帝还是挑了挑眉头,示意曹少钦说得更加详细一些。

“譬如万岁爷刚说的知枢密院事,其实在故元时并不是枢府的正官,枢府正官为枢密使,例由皇太子领衔。”

皇帝感兴趣的嘲笑了一声:“胡人风俗,真是匪夷所思。非但臣侵君权,还要使子夺父兵。——我们的储副,可向来是养德为上,庶政都少许参与,何况染指大政?”

“是,不过有元一代,长成的皇太子不过六人,当过枢密使的是四人。国无储君或储君不堪用之时,便设置知枢密事为实际正官【1】,掌管枢府一切政务。”曹少钦简单的介绍,“脱脱不花是僭元益宗之玄孙,早年流落中原,宣德八年为也先之父脱欢迎回,立为可汗,一切国政皆掌于脱欢,脱欢死后又掌于也先。脱脱不花娶也先之姊,有子长成,也先有意立为太子,而脱脱不花不从,君臣间龃龉不浅。”

皇帝若有所悟:“这不就是汉季故事?——献帝娶魏武女,后又受控于魏文,最后卒于魏文之手。”

曹少钦微微一笑:“万岁圣明。只是献帝长于深宫,不知天下事,遭魏武玩弄如同笼中鸟雀,但是这个脱脱不花手中还是有些兵权。现在瓦剌的形势,也先拥兵最重,其次为可汗,其次为知院。前者鞑军犯我大明,虽以也先为首,其实是三者合兵。万岁爷知道,一旦三足鼎立,局势便很微妙。若太师与知院合,则可遏可汗;若可汗与知院合,则可遏太师。也先军连连为我大明击退,想来外政既然不修,便要开始担忧内患。”

“不错,正是这样,”他讲解得明白,皇帝也听得明白,“天下无新事,这还是汉季故事。”

“前度南侵之后,瓦剌君臣以为得利多归也先,而受敝则三家均分,心中早有不满。奴婢估摸着,前次也先遣使议和,而遭我大明拒绝,颜面已是无光。无光之余,尚要担忧可汗与知院合纵,所以先于可汗阴授知院,借知院之名,再图和谈之事。”

“你是说,这其实还是也先的意思?”皇帝问。

曹少钦点了点头:“这几日边境连有小战事,我大明毫发无伤再败其数次,也先之势已成强弩之末。瓦剌君臣外亲内忌,这正是我大明可用之机。”

“好吧,”皇帝把本子放下,“朕会下令廷议此事。”

“万岁爷圣明。”曹少钦又恭维了一句,没什么太大的热忱。

皇帝却倚着炕桌侧过脸去仔细地看他,炽烈的目光停留之长久,非但随堂太监,连四周侍奉的答应都微觉怪异,乃至面热。

“你也是长于深宫,却如何知道这些天下事?”皇帝突然间轻轻笑了一声,“你从实招来,除了你自己说过的,到底背着朕还和多少人有过暗通款曲,私相授收?”

这是一句有点过分的玩笑话,曹少钦稍稍有些不自在,但是又不能不答:“奴婢若有立身不谨的嫌疑,请万岁爷教训。”

“你这脾气,哪还轮得到朕亲自动手,自已经有人替朕教训过了——”这人这样不解风情,也是皇帝意料中事,可是此日非但不生气,反倒觉得很有意思,他挥挥手遣退了阁中余人,关心慰问,“你身上的伤怎么着了,可好些没有?”

“谢万岁爷垂询,”曹少钦并不愿意多提此事,“早已无妨了。”

“哦,看来倒是朕多事了。”皇帝微微变了脸,语气中也似乎有了不满。

曹少钦又过了片刻也没等来皇帝的下文,只好勉为其难做出要屈膝谢罪的姿态。

“朕和你说着玩呢,”皇帝却比他眼疾手快,早一把握住了他提起袍摆的左

手,对方一惊,生生忍住了一掌推过去的冲动,随即将手抽回。他小指上的长指甲,涩涩的挠过皇帝的掌心,微微发痒,隐隐生疼。

他这样强烈的反应,让皇帝有些尴尬,也有些悻悻,之后才回味过来,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冰冷。但是在这种季节,这种心情,即使冰冷也是惬意称心的。

“奴婢该死。”这回是不跪也得跪了。

皇帝没有再扶他,只是打开了炕桌上的匣子,从中拈出一只鹅黄笺封口的霁红釉小瓶子,也不说是从哪里得来的:“拿去吧,朕知道你们不缺好东西,没准比朕用的还要精贵——只是你代朕受过,这就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他这样柔和迂回的赏赐方法,曹少钦无法拒绝。登基一年,皇帝已经很学会了些书本上没有的帝王手段,知道什么时候该刚,什么时候该柔,对什么人该刚,对什么人又该柔。

“谢万岁爷,”那人只好谢恩,“只是代为受过一语,请万岁爷收回,奴婢不敢承担。奴婢不过是为了冲撞了奴婢师傅而已。”

“你也不必替他隐瞒,打量朕什么都不知道么,”皇帝说知道,却又不说是从哪里知道的,“什么卫君,什么弥子瑕,这种话有在宫里头乱说的?朕看你倒没说错,他真是老糊涂了。”

皇帝这样的无聊,连这种私语都打听到了,这是曹少钦没有想到的。而如此多事的透露给皇帝,或者如此多事替皇帝去打听的那个人,也不难猜测是谁,曹少钦不由嫌恶的蹙了蹙眉。

朱窗外袅动的晴光被半透明的窗纸过滤成了浅浅春水,澹澹烟云,摇漾于他半面秀异容颜之上。他被粉白隐淡的眉头在水云间轻轻一动,皇帝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轻轻一动,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就算你是弥子瑕,卫君也应该是朕才对——那人真是老糊涂了。”

他突然如此轻薄,曹少钦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奴婢谢万岁爷赏赐,万岁爷就要晚膳,奴婢告退。”

“去吧去吧,”皇帝相当大度的笑着扬了扬手,随堂太监这样的举动,使皇帝感到他也有词穷技穷的时候,所以大感得意和兴奋。

一列口鼻上戴着绛纱袋的宫人和内臣,在尚食的带领下,恭谨的捧着金丝笼罩的御膳鱼雁行进乾清宫。兴安跟随在后面,见曹少钦冷面而出,招呼也不打一个,不知道阁内又发生了什么事。有点担心的入内,却见年轻的天子满脸笑容,很有失君王体统的从炕上跳下来,在龙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今晚吃的什么,朕饿了。”

待得曹少钦回到值房的时候,雨化田也已经回去了,跟在他身后,接过他脱下的衣服,将要挂上衣架去,袖子中突然有一只小小瓷瓶锵然坠地。

“恩主,这是什么?”雨化田有点担心将瓶子捡起来,声音是怯怯的,生怕是因为自己的不慎而损坏了随堂太监的东西。

“恩主,这是御赐的东西?”闻言探头的常言笑看了看瓶子问道。霁红釉不同于其他釉色,常做祭祀用途,所以日常并不使用,何况上面还封着黄色的笺子。

“是药。”随堂太监冷冷说,“收起来,我用不着。”

瓦剌的知院遣使议和,不但是政事,亦是军事,身为兵部尚书的于谦没有道理不知道。所以当右侍郎项文曜到他房中寻他,看见他正在奋笔书写奏章的时候,自然以为他是要就此事进言。

此时已经散衙,傍晚透窗的光线忽然被遮去,一向精明的大司马,不必抬头,只听脚步声,只看修长单薄的投影,便知道来人身份:“应昌,怎么还没有回去?”

一只白皙的手拾起了他案上的墨锭,随心所欲地帮他旋了几旋。手指纤长无节,指甲修整洁净,指上生有薄趼,是一双文士的手,而主人的声音却有些无赖的意味:“下官今日不回去了,还乞大人慷慨收留,赐下官一席之地以容身。”

“应昌这话不成个道理,既是有恳求收留之语,究竟是不回去了还是回不去了?”于谦提笔舔了舔他刚刚磨出的墨,将手中一句话书写完,把白纸奏本推到一旁,方抬头问,“令正又不许进门了么?”

“这次不是,是她前日和我吵了几句,回娘家住去了,”项文曜尴尬的笑了笑,“冷门冷灶,下官便回家也无意趣,明日一早还要跋涉上朝,只得又来叨扰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