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伯?”县伯是乃四品爵,有封邑而无权职,除了加封有功之臣,还会赐予皇亲国戚。他姓郑,莫非是…“郑妃之弟?”

“小公子果然见识不凡。”

看来刚才没有出声是对的,传言郑世达性喜渔色,男女不拘,虽时有人弹劾,却不曾受到责难。不仅因为他有一位身为嫔妃的姐姐,还因为他从不招惹权贵,也很少强抢良家子弟,基本只在人伢子手上挑人。玩腻了或赏给下人,或重新卖给人伢子。

“小公子,这批男童已被人买走,剩下的还有几名十八、九岁的男子…”

“这不是还有一个吗?”戚夙容指着刚刚被赵管事带过来的少年。

牙贩迟疑道:“小公子,你确定要他吗?他看着不太好管束。”

“十八、九岁的男子太大了,我只想要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戚夙容如此说道。

“那好吧。”牙贩不再多言,客气道,“小人给公子一个转手价,三十两。”

戚夙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刚才赵管事是以十两的价格卖给他的,一个转手就赚了二十两。

牙贩装作没看到戚夙容的表情,问道:“小公子觉得如何?”

“行了,就三十两吧。”

牙贩乐呵呵地应了一声。

戚夙容让护院去付钱,自己则走到那少年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冷冷地望着他,一语不发。

走近之后,戚夙容才发现他身上的伤比她想的更眼中,露出衣袖的手臂上都青紫的斑痕,腿脚也有些踉跄,背部弓起,似乎疼得直不起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小公子,已经妥了。”护院将契约递给戚夙容。

戚夙容扫了几眼,视线落在契约人的名字上。

“元奚?”

少年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戚夙容眼中闪过惊异,不会那么巧吧?这个元奚难道真的是她上一世记忆中的那个人?元奚本名樊子域,乃中书侍郎樊固之子,其母为樊固良妾,有一半西域血统。

戚夙容凝神打量,眼前这少年的轮廓比一般中原人要分明,瞳孔呈幽暗的灰蓝色,确实有几分西域人的特点。

真的是他?

樊家亦是此次被皇上清查的权贵之一,不过他们比戚家更惨,不仅被指贪污,还背负私藏贡品、勾结外贼的罪名。其母的身份便成了攻讦的目标。

樊家被查封,樊固被处死,妻妾流放,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全被贬为贱籍。

樊固只有一个孩子,那就是樊子域。

樊子域一夕之间,由名门公子沦为贱奴,为免犯忌,从此改名为“元奚”。

樊子域乃妾侍之子,重生前的戚夙容不屑与之结交,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印象。但重生后的戚夙容,却深深地记住了这个人。

樊家与戚家一样,皆因欲加之罪而家破人亡。但樊子域却比戚夙容坚强,他以贱奴之身,辗转游走于各个家族之中,忍辱负重,受尽磨难,如一只收敛气息的猛兽,耐心潜伏,等待复仇的一天,直到遇见景王。

景王乃当今圣上的九皇弟,亦是尉国未来的新皇。

樊子域气运极佳,选择效忠景王,为其出谋划策,深受宠信。在戚夙容死前,他成为了景王的肱骨大臣,位列三公。

戚夙容如今最大的优势,便是对未来三十年的预知。结交目前还未显达的权贵,无一是让戚家重获荣威的最佳途径。

戚夙容带着元奚回到新买的宅子中,先让丫鬟带他去梳洗,然后又请大夫给他清理伤口。

大夫走出房间,对戚夙容道:“小公子,他的外伤不足为虑,只要按时换药,休养几日便无事了。不过…”

他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戚夙容奇怪道:“大夫有话尽管直言。”

“呃,他,他曾受过刑…”大夫见眼前这位小公子不过十二三岁,实在不好启齿。

戚夙容正要追问,突然心头一动,表情凝重了几分,说道:“大夫不必多言,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戚夙容让人将大夫送走,看了元奚所在的房间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第二日,当戚夙容再次以男装打扮出现在新宅中,立刻听到护院向他报告:“昨夜那小子企图逃跑,被我抓住关进柴房了。”

逃跑?戚夙容有些疑惑,他这样逃跑,能去哪?

戚夙容想了想,对护院道:“将人带到书房来。”

不过一会,元奚被护院带进书房。

戚夙容让护院退下,书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元奚坐在地上,一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冷冷地望着戚夙容。

戚夙容突然开口唤道:“樊子域。”

元奚表情一震,身体不自觉绷直。

“你不想待在此处,想去哪?”她问道。

元奚一声不吭。

戚夙容又道:“你应当清楚你如今的处境,沦为贱籍,无论去哪里都难有出路。与其在外受人欺凌,不如留在秀庄助我。”

“你是何人?怎知我是樊子域?”元奚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家与你家一样,皆受到了清查之风的波及。”

元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问道:“你是…”

“戚。”戚夙容吐出一个字。之所以没有隐瞒,不仅因为她想获得元奚的信任,还因为她肯定元奚不会出卖她。

“原来是戚家人。”元奚定定地打量戚夙容,突然道,“我知道了,你是…”

“心中了然即可。”戚夙容打断他,又道,“我想知道你有何打算?为何不愿留在此处?”

元奚站起身,回道:“我以为此处只是一座小作坊。”

戚夙容思忖片刻,猜道:“你想进入权贵家族?”

元奚一愣,心中惊异于戚夙容的敏锐,片刻才点头道:“没错。”

“我明白了。”戚夙容缓缓走到他身边,正色道,“樊子域,相信我,你的目标与我是一致的,我会助你达成所愿,也希望你能助我。”

“你想要我如何助你?”元奚问道。

“暂时先做我的书童,帮我打理好秀庄的事务。”

“仅凭一个秀庄,你能做什么?”

“一个秀庄确实做不了什么?”戚夙容平静道,“但我能借秀庄之名,进入大家族,结交权贵。”

元奚默然地望着戚夙容,一字一句道:“抱歉,我不信任你。”

他与戚夙容有过几面之缘,对她的名声素有耳闻。一名十五六岁的深闺女子,空有才气,但性情倨傲,不解世事,对他能有几分助益?别反而坏事才好。

戚夙容并未动怒,问道:“如何才能让你信服呢?”

元奚思索片刻,回道:“我之前在郑世达手中,受尽欺辱,你若能帮我报仇,我便效力于你。”

元奚给戚夙容出了一个难题,本意是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戚夙容只是想了一会便点头同意了:“好,我给你报仇。”

这回轮到元奚为难了,他沉声道:“你要想清楚,别为了一时意气而折损了自己。”

“我知道。”戚夙容笑了笑,“你看我像是意气用事之人吗?”

元奚默然,她与传闻确实有所不同。虽不过十五六岁,但言行举止处处透着成熟,不急不躁,对他也不曾露出丝毫鄙夷之色。

“戚…”元奚顿了顿,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叫我‘小公子’即可。”

“那你以后唤我‘元奚’吧,莫再叫我的本名。”元奚道,“你们戚家亦是十几年前曾接受过先皇赏赐之人,皇上顾虑颇多,你切勿掉以轻心,落人话柄,再招祸端。”

“十几年前先皇赏赐?”戚夙容疑惑道,“此话何意?”

元奚愣了一下:“你不知道?”

“还请言明。”

“既然不知,我也不便多言。”元奚闭上了嘴。

“元奚,如今我们皆已沦落至此,何须再顾忌其他?”

“必须顾忌,否则牵连更多。”

戚夙容想了想,心头一动,探试地轻吐两个字:“密信。”

元奚猛地抬头,紧紧盯视着她。

真的是密信!戚夙容心中亦是惊异。这封信果然不同寻常,居然涉及到当今圣上。

元奚轻呼一口气,淡淡道:“你可知此次受到清查的权贵有几人?”

戚夙容细数了一下,回道:“五品以上的有二十几人,五品以下的大约五十几人。”

元奚点头:“没错,这些人中,有三十几人,全都在十二年前的庆功宴上接受过先皇的赏赐。”

“十二年前…边关大捷!”戚夙容想起来了,她曾听父亲提起过,因为那是父亲的最后一战。“但边关大捷,理应论功行赏,这有何不对?”

“若只是普通赏赐,自然无甚不妥,然而…”元奚注视着戚夙容,沉声道,“若涉及皇位之争呢?”

“皇位之争?”戚夙容低呼,追问道,“密信与这些赏赐有何关系?与皇位之争又有何关系?”

“看来你父亲并未与你提及太多。”元奚了然道,“我只能告诉你,先皇赏赐的物品中藏有密信,而密信与皇位有关。但我并不知密信有几封,想必当今圣上也不知道。”

“所以,皇上干脆将十几年前得过赏赐之人,一一清出朝堂?”戚夙容喃喃自语。

“显而易见。”元奚眼中闪过冷光。

此次清查波及范围极广,沦落在外的官家子弟众多,若是能将他们一一找出来,并给予相应的资助和支援,或许他们能成为戚家未来的助力。

但此事必须谨而慎之,稍有差池便会引来杀身之祸。

不过,她首先得收服眼前这名桀骜不驯的少年。

戚夙容的目光逐渐从疑虑变得清明…

第二十章 数字团

回到家中,戚夙容拿出纸笔,按照官位高低,从上到下将此次被清查的官员名字一一列在纸上,足足列了四五十人,或有遗漏,日后待补。

认真看了片刻,戚夙容发现其中有不少人,在未来都将回归朝堂,重显官威。也即是说,他们成功洗刷了此次清查的罪名,虽未必完全清白无辜,但至少于新皇有功,将功补过,才有此殊荣。

戚夙容知道未来的新皇并非太子,而是当今圣上的九弟景王。元奚说过,密信与皇位有关,那么她可以假设,景王也许是借助密信才得以登基为王。她虽不知密信的内容,也不知密信有几封,但她可以反推,只要是将来辅助景王登基,同时出现在此次清查名单中的人,都有可能持有密信。

戚夙容认真回想未来三十年,朝廷所有官员的名字。当然,即便她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记全,但五品以上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有印象。

片刻后,名单上五十人,被她删选出二十人。

二十人,范围还太广,不过她还有一个条件没用,那就是十二年前,接受过先皇赏赐的人。

此事戚夙容不清楚,必须去询问父亲。

当晚,戚夙容敲响了书房的门。

“爹。”

“容儿啊,进来吧。”戚父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戚夙容推门而入,顺手将门带好,款款来到书桌前,给戚父递上一碗参汤。

“爹,晚上寒气重,喝碗参汤暖暖胃。”

戚父笑道:“女儿有心了。”

他放下手上的书册,端起参汤喝了起来。

戚夙容见他刚才正在看的是一本兵书,父亲始终还是放不下战场。他是一名征战杀场的将军,朝堂的勾心斗角并不适合他。

可惜如今边境稳固,父亲空有抱负而无用武之地。若非如此,皇上也不敢对戚家下手。

“爹,女儿记得十二年前的桐城之战是您最后一战。”戚夙容缓缓坐下,开口道。

“是啊,那一战,直接将边寇驱逐三百里,再不敢进犯半分。”戚父抬起头,目光悠远,仿佛在遥想当年的辉煌。

“桐城之战后,爹便被先皇召回了京城?”戚夙容问。

戚父点头:“此战大捷,先皇论功行赏,擢升我为护国大将军,还在宫中举办了庆功宴,一一封赏了有功之臣。”

“那爹还记得哪些人获得了封赏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而已,爹给女儿说说吧。”

戚父皱了皱眉,说道,“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柳国正、樊固、王隽、宋杰、孟轲、卢佩等人皆有封赏。”

“先皇都赏了些什么?”

“其他人我不记得了,不过先皇赏了我一幅百年古画、一对玉杯、一尊玉佛。”

戚夙容仔细观察父亲的表情,毫无异色。如此看来有两个可能,一,父亲确实不知密信之事;二,先皇并未将密信交给戚家。

“这些东西,都在戚府的库房吗?”戚夙容又问。

“没有。”戚父回道,“先皇赏赐之物,我全都放置在暗阁中,平常人是找不到的。”

戚夙容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爹啊,您总算精明了一回,大善!

而后,她又软磨硬泡地套出了更多接受封赏之人,约有十来位,这大概是父亲能记住的所有人了。

回到自己房间,戚夙容立刻将这些人一一列在纸上,然后将三张纸放在一起。

符合两个条件的有二十家,即此次被清查,日后得以复职者;

同时符合三个条件的只有七家,即上了清查名单,又是当年受赏的功臣,并在将来重获荣耀者。

还有两人,此次并未被清查,但当年受过先皇赏赐,又在日后得景王器重。其中一人乃当朝太尉柳国正,另一人则是吏部尚书左明堂,亦是将来位列三公之首的丞相。

后两人暂且不论,戚家如今没有资格交好。戚夙容的重点在那七名符合三个条件的人身上。他们此刻正是落魄之时,势单力薄,孤立无援。但他们能够渡过重重困难,最终恢复声威,绝非侥幸,必有其过人之处。

戚家或许只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但只要借得东风,未必不能乘风破浪。

戚夙容又将目光落在那七个名字上,樊子域、孟轲、宋杰、卢佩、江启、步言、闻之晦。七家中,目前唯一能肯定拥有密信的只有樊固一人,但樊固已死,密信理当落到其子樊子域手上。但戚夙容估计樊子域还没看过密信的内容,否则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进入景王府,而不是受尽磨难、几经辗转之后才走到景王身边。

当然,这一切推论都建立在密信与景王有关的假设上,若密信另有含义,那它便失去应有的价值了。比起几封密信,戚夙容更相信未来既定的一切。改变一件小事容易,但若想扭转乾坤,很可能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况且,景王确实称得上是一代明君,戚夙容愿意将身家性命押在他身上。

上一世,戚家还没来得及参与大事,便已经家破人亡,化作尘埃,不留一丝痕迹。这一世,历史已经改变,戚家之名尚存,他日必将受到更多人关注。所以,戚夙容必须在此前积蓄力量,尽可能保戚家周全。

她揉了揉眉心,将几张纸折好,暂时藏入地板的夹层中,待完善名单之后,再将其烧毁。

两日后,戚夙容易装来到新宅,叫元奚一起出门。经过两日的休养,他身上的伤好了许多,至少平常行走已看不出异常。

“我们去哪?”元奚问道。

“打探消息。”戚夙容简单地回了一句。

元奚望着她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她准备如何打探消息?

戚夙容脚步不停地穿过街市,径直来到一条略显得脏乱的偏僻巷道中。

此处乃京城有名的贫民窟,聚集了一大堆三教九流的下等人。元奚没想到戚家小姐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看她的模样,来此绝非偶然。

这时,戚夙容突然停下脚步,从衣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引得周围数十名衣着褴褛的乞丐虎视眈眈。

“想赚钱的人过来,我有事让你们去办。办好了,这些银子就归你们。”戚夙容扬声道。

众乞丐闻言,纷纷聚拢过来,只有一人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但戚夙容却格外留意他。

“小公子想叫我们办什么事?”一名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要你们帮我搜集一切有关朝廷大臣、名门贵族包括被皇上被处罚的罪臣的各种消息。”戚夙容徐徐道,“他们的名字、身份,居所、喜好、往来亲朋等等,都在搜集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