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从小不与父母住在一块儿,幼年时便与祖父母住在一起。所以,祖父虽然早早过世,但她却仍记忆犹新。

小时候住在一个偏远的山村,记忆里,祖父是个穿灰色长衫的老人。身材很瘦弱,不过精神特别好,常常一个人到山里走动,采些药草回来。据当地很多老人说,祖父年轻时是个半仙,在村里给人算命为生,而且十分灵验。用现在一个话语来概括就是“茅山道士”。

祖父会一些茅山术法,偶尔也会给莫愁讲讲他的经历。

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一个夜里,她陪着祖父在山里采药,却不慎走失了,迷了路,四周很黑,树木高大而茂盛,对于矮小的她无疑是巨物。她又不想走了,就抱着膝蹲在一棵老树下,把头埋在臂弯中。

只是她现在都还很奇怪,为何当初她居然没有一丝恐惧,也不哭,也不闹,好像就笃定会有人来救她一样。若是换做现在,指不定已经哭得昏天暗地了。

蹲在树下的时候,她就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着祖父的名字。也不知是不是什么咒语,没过多久,从树上突然跳出一只白色的狸猫,而且它还在朝她笑——是真的在笑,很诡异的笑。

之后……之后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后来祖父便寻到她了。她还记得当时抱着祖父的脖子,有些好奇地问他,为什么知道她在这里。

祖父笑得很慈祥:因为听见小西在叫他。

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祖父说了,用心去叫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便能听到。如果他心中也有你的话。

祖父年轻时靠算命在这一带混得风生水起,很有名气。只是后来因为四人帮,不得不金盆洗手,此后便再也没替人算过命。

至于后来,奶奶谈起祖父来脸上都还带着自豪的笑。

祖父是在莫愁六岁的时候就过世的,死前他在她的手心上画了一个符咒,符咒的内容是什么,大概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然后,他说。

——小西,人生苦短,我只求你每日都能笑,是很开心,很开心的笑。

所以,她天天都在笑。

再伤心也要笑。

因为她觉得,总有个人会在世界的某一处,看着她。

展昭见她不再多说,亦没有多问。恰时,路上走过一个吆喝着卖花生糖的,展昭看了她一眼,遂上前买了一些。

“你早上未吃饭,先垫着肚子。”

莫愁眼见一包杏黄色的花生糖,立刻喜笑颜开,也不与她客气,接了过来吃着:“多谢展大人!”

君子逸一旁看着诧异,嘀咕道:“一包花生糖都能满足成这样?”

莫愁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自然不懂,饿了的时候,就是白面饽饽我吃得也满足。”

展昭不语,只看着她吃得香甜,淡淡一笑。

莫愁边吃边问道:“现在我们去哪儿?”

展昭想了想:“去坟场吧。”

“哦……”低低应了一声,莫愁正吞下一个,却看见展昭一脸倦色,心中暗自想着,许是他昨晚没有睡好。

“不如先去吃饭?”

展昭笑了笑,不答反问:“你很饿?”

莫愁摇摇头:“不很饿。”然后又歪头问向君子逸:“你饿吗?”

突然被她问到,君子逸愣了一下,欲回答:“我……”

“我知道你很饿!”不等他回话,莫愁飞快地打断他,又回头对展昭道:“他很饿,那就先去吃饭吧!”

至于君子逸有没有说饿,在她看来这似乎不重要。

展昭心知若是不说去,她又得搬出一些大道理来,拗不过她,只好点头:“也好。”

饭后,莫愁忽的想起那天夜里所见之事,思及现下三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便全盘说与展昭听。后者的脸则是越来越黑。

叙述完毕,她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四周却还安静着。莫愁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君子逸皱着眉头问她:“你是在哪里看见那僵尸的?”

莫愁想了想,摇摇头:“记不住。我本就不认识路,只知道是往南走的。”

“你可确定,那是盐?”展昭问道。

“确定!”莫愁点点头,顿了顿,又道,“我尝过的。”

“噗——”

君子逸喷了茶。

“你还真是贪吃啊……万一是毒药你也尝?”

莫愁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毒药,我可以在尝之前用银簪子试一试。”

君子逸冷哼:“那你试了吗?”

“……我把簪子当了。”莫愁说完,也略微有些后怕。要真是毒药,她现在岂不就跟那群僵尸为伍了。

“当簪子?”展昭挑眉。

“……因为没钱,所以当了。”莫愁老实地回道。

“哪家当铺?”

“永来当铺。”想到某些不愉快的事情,莫愁瘪瘪嘴,“那店里的伙计与我有仇。”

“呵……定是你又说了什么让人气恼的话了。”君子逸一派了然地端起茶杯,对那伙计无限同情。

“我向来不与人生事!是他店里黑,坑我银子。”莫愁忿忿地握拳,还在惋惜那一两银子。

“你没坑人家店的银子,就算不错了……”君子逸低声道。

展昭抱着剑静静而立,心中还在思量着莫愁方才的那席话。

秦县令所中之毒乃是尸毒,也就是说是有人故意下的毒。又与尸体有关,而行尸皆是去同一地方,那便说明那操动尸体的人并非是想通过行尸害人,而是另有目的。

莫愁沾了那路上的盐,行尸就没再碰她,从这上面看,那僵尸似乎是惧怕盐的。可到底是惧怕那草丛中的盐还是普通的盐这就不得而知了。

若是能找到那地方就好了,只可惜那日之后又下了一场大雨,所有证据都洗刷干净,便是去了,也无用。只是,还是想去探查一番。

“若是到了那地方,莫姑娘可认得出来?”展昭问道。

莫愁咬咬手指:“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如此便好,明日便南下出城看看。”

“坟场你可还去?”

展昭想了想。

“去。”

第11章 【坟场·女尸】

吉州城郊外不到七八里便有一坟场。坟包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地铺了一地,远处看去好似丘陵一般。

正值初春,天气正寒,坟场中寸草不生,只几根白色纸条在那风中摇曳,这情景倒引人没来由的一阵战栗。

几只刚苏醒的黑鸦在坟头上扑腾着翅膀,一会儿,又落在地上,低头理理满身乌黑的羽毛,再抬起头,神气十足地叫上几声。

“哑——”一声叫,空荡荡地气息弥漫在坟场上空。

忽的,那些鸦警惕地举头四下环顾了一番,接着便似乎是受了惊吓,张开翅膀呼啦啦地散了开去。

但听得远处几人说话,几个黑点慢慢朝坟场移来。细看时,竟是几个带了刀的黑红衣服的差役,为首的是个身着青蓝长衫之人,剑眉斜飞入鬓,朗目若星,面如冠玉,浑身带着难掩的侠气。身边却还跟着个半大的小姑娘,一身紫衣,发髻简单倒也干净。

“还有多久才到?”莫愁问道。

听她问来,展昭住了脚,四顾,方道:“这里便是了。”

他颔首向身后几个差役示意,便从中出来一个领路的。沿着一条小山道又行了一回,四周就都是坟包了。莫愁凝神望去,果真好些个坟头处都有泥土翻出,有的已经不成样子,她走过去,却又不敢靠太近,只在附近张望了一番。

展昭也跟在她身边,见她一副思索的模样,问道:“莫姑娘可是看出些什么?”

莫愁摇摇头:“也没看出什么大的端倪来,基本的那些,我想你们也一定大致都了解了。”她摸了摸下巴皱眉道:“不过,倒有一样,我觉得挺奇怪……”

“哦?”展昭扬眉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莫愁歪头思索片刻,指着其中一个坟包解释道:“那尸体确实是从坟包中爬出来的,这点无疑;而坟包也确实没有受任何外力,这点也可以肯定。但我疑就疑在这坟——为何不是所有的坟包都有僵尸出现,而只单单是个别呢?若这操纵之人仅仅只是想通过行尸获得些什么,那么行尸越多,对他不就越有利么?”

展昭含笑,点点头,这点他也曾想到过。这案子若要下手,也需得从此处开始。

正还欲说些什么,耳中却听闻一丁点轻微的声响,他倏地转身,星眸中蕴光暗闪,素蓝衣袂随风飘舞:

“有人!”

莫愁与各差役皆是一惊,回身看时,那山道处果真站了个素衣女子。她面貌清秀,头戴白花,臂弯垮了一个篮子,手紧张的停在胸前,同样惊恐地看着他们。

展昭微颦了眉:“你是……”

一语未落,身后一个紫色的身影蹦蹦跳跳地冒出来。只听得莫愁欢欢喜喜地叫道:“小郭姐姐!”

郭戎沁在见着莫愁的那一刻,脸色便缓和下来,昨日去牢房之后,不知为何竟然昏倒。醒来就在家中了,正觉得莫名其妙,也不清楚莫愁境况如何,不甚担忧。而今见她如以往般活蹦乱跳,心中之石也随之落了下来。

莫愁立在她跟前,左右打量她,喜道:“小郭姐姐,你怎么在这里?昨日受伤,可好些了?”

郭戎沁心中一暖,温柔地点点头:“小西,我好多了。”

莫愁见她手里的篮子,道:“是上坟来的?”

郭戎沁微叹一口气,道:“是,毕竟也放心不下我父亲。生怕他从土中出来,与行尸为伍,所以每日都来看看……”忽的又回想起昨晚的事来,关心道:“小西,昨儿……可有什么事发生?你还好吧?”

莫愁笑嘻嘻地摆摆手,得意着:“我哪里是那般好欺负的人!现在早已是自由之身了。”

便是她不说,郭戎沁也猜得了个七八分,料想是展大人明察秋毫,放了她出狱。抬眼又见她身后跟着数十差役,还有一蓝衣俊逸男子,心中暗道:这便是南侠无疑了。

她定了定神,遂上前微微行了一礼。

展昭抱拳还了礼,打量了她一下,问道:“姑娘是?”

郭戎沁浅笑道:“小女子家住吉州城东街九巷口,姓郭,名戎沁。”

展昭有意无意垂头看了莫愁一眼,又继续问道:“郭姑娘……是来祭奠亲人的?”

郭戎沁点点头:“是……是家父。”

莫愁皱着眉头,歪头看着她:“你父亲的坟,是在何处?”

“那边,那颗槐树下便是了。”郭戎沁抬起左手往前一指,只见那光秃秃地老槐树下立着一个坟包,是座新坟,分周围还略有生气的冒出几个带嫩绿的芽儿。

那坟保持得倒好,没有什么翻动的痕迹,莫愁笑道:“看来你爹还挺安分的。”

郭戎沁哑然,未语,默默垂下头。

展昭看着郭戎沁那渐渐暗淡下的脸以及眼中慢慢溢上的许些晶莹,很是无奈地暗叹着:这丫头说话,还是如此没分寸。

因得气氛太过僵硬,他出言问道:“郭姑娘这几日可是都有来?”

郭戎沁好歹挤出个笑来:“是,家父的坟丝毫没什么异样。”

莫愁挠了挠头,也略微感觉到气氛的怪异,忙附和着:“你放心,定是你爹生前做了不少好事,天都佑着他。”生老病死乃天命,能享尽余年,他爹也该知足了吧……咦?享尽余年?话说回来,这些尸体好像很奇怪……

莫愁猛地一惊,脑中浮现起那日清晨,看着那两个差役抬着的那个行尸,那身上的尸斑,似乎……拍了拍脑门,她四下环顾着,眼睛扫过那些有僵尸爬出的坟包。

“莫姑娘?”展昭察觉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展大人。”莫愁转过头,注视着展昭的脸,认真道:“小郭姐姐的父亲,是享尽天命而后过世的。”

“是,又如何?”

“你可有发现那些尸体身上的尸斑,分布的色泽深浅,大小长短,可都是生前得过重病而死之人!”

展昭沉吟半晌,看着郭戎沁之父的坟头:“你的意思是……”

莫愁勾唇一笑,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或许这便能解释,为何那坟有的有尸体爬出,有的却没有。换而言之,那幕后黑手正是要寻这样的尸首,又或者,只有这样的尸首对他有益,你说我这般说来,可对?”

展昭点头赞同,转身朝身旁的差役:“可有查这些坟的主人?”

一个差役闪身而出,向展昭一抱拳:“禀大人,卑职想起数月之前吉州曾爆发过一次瘟疫,死伤人数过百。不少一家三口皆丧命,固这些坟,有的有碑,有的无碑。卑职想,若依莫姑娘所言,大约这些僵尸与这次瘟疫有关系!”

展昭皱眉,这场瘟疫他也有所耳闻,据说是连当地的不少官员也感染至死。也正因如此,这吉州才换了秦怀民上任的。

“去把所有化为行尸的坟主人的名字记下,回头交给我。”

“是!”几个差役应道,便退了下去。

莫愁扯了扯展昭的衣角,好像生怕他忘记:“现下可是该去看那‘石像’?”

展昭无奈地笑笑,只好又点了一个差役带路。留郭戎沁与其他几个差役继续留在坟场。

路,向西拐了个弯儿,不太远,却鲜有的长满了荆棘,相比坟场更加荒凉。差役在前又行了十几步,方停下,向展昭指了指:“大人,这便是那石像。”

展昭应着点点头,那前方确实横躺着一个模样怪异的石像,约摸一个五六岁孩童的大小,身子是柱形,眼睛很大,嘴巴张成了一个圆圈形状,表情诡异得紧。

莫愁早已蹲了下来,细细观察着那石像,往后招了招手:“展大人,你快过来看。”

展昭与差役对视了一番,又是无奈地笑笑,俯下身,顺着莫愁手指的地方看去。

石像的眼中果真有血丝,眼下也是一道血痕。还真如那传闻中的一般无差。

莫愁伸出手,从那血痕上一抹,展昭一惊,道:“莫姑娘!这血还不知是否有毒,怎可这样大意!”

莫愁神色未变,挠挠头:“我忘了。”说完,又笑道:“应该是没事的,我嗅到血腥味了。”她把指尖那点血凑到鼻尖闻了闻。

“是真血,没有毒。”

展昭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是血也不能代表它便没有毒。”

莫愁不以为然地笑笑:“没有毒,我嗅得出来。这打小祖父便教过了,说是以后有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又是她的祖父?展昭垂目淡淡一笑。

如此这般说来,这莫姑娘的祖父倒还算是个奇人了,也不知自己此生能否见上一面。他对莫愁的口中的祖父不禁又多了几分好奇。

莫愁嗅了嗅那血,有些灰心地垂下手来。便是知道是血又能怎样,这年头又没有DNA鉴定,若是鸡血鸭血猪血狗血也不一定。难道线索到这里就中断了?

“这石像倒了引发了灾祸,你们怎么不把它抬起来呢?万一就好了呢?”莫愁好奇道。这古代人不都封建么?如此一来,更是早就该把这石像扶正了,最好的,还该修座庙,每日拜上三拜。

那差役方回答:“不是不想,是这石像生的奇怪!竟像是长在土里似地,好几个人都未能动它分毫!”

“哦?”展昭疑道,“竟有这样的事?”

“咦——”莫愁凑到他跟前,觉得好笑,“你不是来看过么?怎么都没发现?”

“并非如此。”展昭摇摇头,眼中不知是笑,还是什么的,“上次是君公子来的。”

“哦……”莫愁扬扬眉,会意地点头,“我懂,我懂。”

立在一旁的差役轻轻转过头,暗自决定把方才的对话从自个儿脑中抹去,心中也松了口气:还好此次,君大少爷没有跟着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