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夫球车非常之小,知乔尽量往一边靠,但手臂还是免不了碰到周衍,而后者正在检查车子的性能。

“有点…紧张。”知乔值得如此解释此时此刻的意兴阑珊。

“你们有信心得冠军吗?”

“嗯,尽管你的问题很老套,”她微笑,“但我还是要说,我想我们有实力得冠军。”

老夏又拍了一阵,按下停止的按钮,问知乔:“你们有没有商量过关于奖金分配的事?”

周衍抬起头看了看知乔,两人被问得面面相觑,最后周衍说:“我们从没讨论过这个话题。而且我认为也没必要讨论。”

“?”

知乔接着他的话说道,“奖金当然是用来继续拍‘晴天旅行团’。”

周衍点头,拿出地图飞快地看起来。

“难道你们谁都没有私心杂念吗?”

两人对望了一眼,知乔摆出一副宽厚的样子:“哦,我同意拿出一部分奖金给周衍找个不错的牙科诊所洗一洗牙——既然他的狗嘴里一直都吐不出什么好东西。”

周衍微微一笑:“谢谢。我也同意用一小部分奖金去给你做个脑部扫描,看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两人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却又竭力装出一副十分友爱的表情。

老夏怔怔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能提个小小的要求吗,当然这个要求是不花钱的。”

“说。”两人异口同声。

“就是…万一最后你们两个打起来了,能别说是我介绍你们进来的吗?”

“…”

九(中)

“在那里!”伴随着知乔的大喊,高尔夫球车沿着山坡一路冲向沙滩。

三队选手是按抽签的顺序出发的,傍晚的这场排位赛以计时的形式进行,节目组分发给各队的线路完全不同,没有人知道线索信封会出现在哪里,只能睁大眼睛仔细地寻找。

高尔夫球车在沙滩上留下两道车轮印,在接近海岸线的地方嘎然而止。知乔还没等车停稳就跳下来,飞奔向隐藏在岩石后面的信箱。里面有一封信,她拆开来,读道:“派一名选手游到海中央取回游客遗落在那里的帽子,然后把帽子交还到它的主人手里。”

随后赶到的周衍望向蔚蓝而平静的大海,在离海岸线10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高高竖立的浮标,上面似乎挂着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脱下衬衫、牛仔裤、以及夹脚拖鞋,跃进大海,向浮标游去。他游得非常快,如果有直升机在航拍的话,说不定能看到蓝色海洋中有一道白色的水花笔直地冲向红色的圆点。

知乔看得怦然心动,阳光下,即使隔了几十米,她也能看到他那线条分明的背部轮廓,如同一道风景出现在令人如痴如醉的自然界中。

周衍是一个很难被类化的人。

他自负,但不自恋;他很有头脑,但不是书呆子;他热爱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又明确地设定了底线;他坚定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绝不会不择手段;他总是从一个 “父亲”的角度来看待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问题,但有时候,他又像是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般,固执、为所欲为。

斜阳中,知乔望着他起伏于海浪中的背影,露出一丝甜蜜的苦笑:周衍,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很快地,他从浮标上取下了红色的帽子,往岸边游过来。沙滩上零星地躺着一些前来度假的游客,他们大多是来晒日光浴的,戴上墨镜,捧着最新出版的小说或是杂志,无所事事地度过一个下午。

快到岸边的时候,周衍忽地站起身,踩着海水向知乔走来,阳光照在他肩膀上,是金黄色的…她怔了怔,不知道如何才能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

“我一直以为,”他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眯起眼睛,尽量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你内裤上印的是史努比。”

他挑了挑眉,伸手抹去脸上不断滴落的海水:“你搞错了,是杜皮和杜宝。”

“…”

他看着她,阳光从他背后照射下来,他的轮廓似乎也变成金黄色的:“你这样毫无掩饰地看着它们让我有点害羞。”

“?”

“难道你看不出它们的位置恰好在某些重要的部位上吗?”

“!”知乔触电般地移开视线,用力眨了眨眼睛,艰难地思索着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但周衍毫不在意,只是转头笑容可掬地对举着摄像机的老夏说:“把刚才这段删了,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他把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自己套进牛仔裤和衬衫里,然后甩了甩发梢的水珠:“我接下来该干什么?找帽子的主人吗?”

“是的…”知乔还没从刚才的窘迫中缓过神来。

“嗯…”他拿着那顶已经湿透了红色渔夫帽,认真地思索着,“在海边戴红色的帽子代表它的主人很年轻、或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年轻,所以可能是青少年,也可能是上了年纪的人。渔夫帽代表朴实,说明主人对于生活品质要求不高,不追求奢华优雅,只要得体就好,要么是还在读书的学生,要么就是已经领悟到生活真谛的老人。另外我想我们要找的人应该是敢于冒险的,他(她)愿意耐心地听陌生人讲完需求才决定是否要提供帮助,同时他(她)认为生活中应该时常有些小惊喜,这些你都能从一个人的表情得出结论,明显对陌生人的搭讪不感兴趣的人并不是我们的目标。”

“…听上去很像‘犯罪心理侧写’。”

周衍耸了耸肩,望着沙滩上的游客们,对知乔说:“我们可以先找出青少年和老人,然后一一排查。”

知乔噘着嘴想了几秒,然后从周衍手中拿过帽子,径直向躺在沙滩上的一位白发老太太走去,老太太笑着对她说祝贺,然后草编的背包里拿出信封交给她。

知乔道谢后往回走,看到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的周衍,不禁得意地笑了笑。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眉毛几乎要变成八字形。

“很简单,”她把信封交给他,“在你在海里折腾的这段时间,我大声问谁手里有线索信封,结果那位老太太对我友好地点点头,然后,我就知道是她了。”

“…”他还是合不拢嘴。

“别这样,”知乔得意地捏了捏周衍的脸颊,“至少你的‘犯罪心理侧写’做得不错。”

“…谢谢。”这几个字是从他牙缝里蹦出来的。

周衍没有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他迅速打开信封,读下一条线索:

“返回码头,搭最早的一班船前往艾尔利海滩,将以到达酒店的顺序安排明天的出发时间。”

“是指机场旁边的码头吗?”

“我想应该错不了。”

周衍、知乔以及老夏重新回到高尔夫球车上,从沙滩开回主路,两人为原路返回还是找一条捷径出来起了一些争执。但最后知乔还是识趣地闭上嘴,尽管她心里有些不满:

“我决定听你的并不代表我认为你是对的,只是因为我不希望你等一会儿以此为借口来数落我。”

“如果你很有自信的话就不会认为我有机会数落你。”

“哈!”她怪叫一声,“是的是的,其实你数落我不需要借口。”

“不管怎么说,”周衍的语气充满了嘲弄,“你承认找一条新的路对目前的我们来说并不合适——这就够了。”

“你…”她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夕阳西下,无论刚才的争论有多激烈,当他们迎着金橘色的光芒冲向波光粼粼的码头时,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大自然的美景如同一剂心灵的良药,能够治愈所有的躁动和不满,使人平静下来,感受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力量。

“我好像看到那两个‘嬉皮士’了。”老夏说道。“嬉皮士”是他对于所有邋遢、不修边幅、毫无计划、为所欲为的人的统称。

“请不要侮辱‘嬉皮士’这个词。”周衍刻薄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一个惹人讨厌的小男孩。

“天呐,”老夏把镜头拉长了,“他们在登船,看上去船就要开了。”

周衍猛地踩下那毫不争气的油门,沿着山坡向码头俯冲过去。知乔扶着车身站起来,用英文对码头上检票的工作人员大喊着等一等。谢易果似乎看到她了,又似乎没看到,他只是停顿了半秒,然后上了船。

眼看着悬梯就要被收起,周衍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让高尔夫球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他们总算听到了知乔的叫喊声,停下手上的动作。车一停下,知乔就跳起来奔到木板做的码头上,节目组的工作人员拿出他们的行李牌交到她手上。她用脚踩着悬梯,生怕他们又要开船似的,穿着游船公司制服的金发男孩看着她,忍不住笑起来。她也只要微笑以对,抱歉地耸了耸肩。

周衍和老夏随后就到。他们终于登上船。悬梯一收起,船就缓缓地动起来,向夕阳落下的方向驶去。

“知乔!”谢易果充满惊喜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太好了,我们坐同一班船。”

她转过身,有些气喘,但还是对他微笑:“你知道啦啦队女郎在哪里吗?”

“不知道,”谢易果耸肩,“我们一路上都没看到她们。”

“我想,”周衍缓缓开口,“她们应该没赶上这班船。”

“?”

“刚才工作人员发行李牌的时候,还剩下一块,是她们的——说明她们在我们后面。”

谢易果诧异地张了张嘴:“那么我们要竞争第一名吗?”

周衍翻了个白眼,算是回答。

谢易果没有理会,而是对知乔伸出手:“祝你们好运。也祝我们好运。”

她知乔有点被他这孩子气的举动逗笑了,于是也伸出手,笑着说:“祝大家好运。”

船迎着夕阳向艾尔利海滩驶去,整个行程大约三十五分钟。知乔先是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但实在受不了扑面而来的海风以及船身摇晃的感觉,于是进了船舱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周衍痴痴地看着夕阳,而她,不自觉地看着他的背影。

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在看他,好像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从她第一次坐在摄像机的显示器前看着屏幕上的周衍时,她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开了。

“你们睡了?”一个沉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原来是老夏。

“你、你在胡说什么!”她有点结巴。

“你以为我四十几年是白活的?”

知乔学周衍那样翻了个白眼:“如果你经历了四十几年的人生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么我不得不说,你的确白活了。”

“好吧,”老夏放低声音,“就算还没睡也快了。”

“…”知乔的叹气声透着哭笑不得,“我们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

“这怎么能叫‘龌龊’呢,”老夏不甘心地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男女之间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内心情感表达嘛。”

“首先,我们并没有‘发情’。其次,我们都很理智,不会做出你说的那种事情来。”她言之凿凿。

“那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 老夏开始不耐烦,“你喜欢他吗?”

“我…”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要是不喜欢他才有鬼!”

知乔听到他这样说,挫败地吁了一口气,最后摸了摸鼻子:“有这么明显吗…”

“还可以,不过以我这四十几年的经验来说,一眼就看出来了。”

“…”

“那他怎么说?”

知乔抿着嘴:“你不是有四十几年的经验吗,难道看不出来?”

“这个…周衍不是一般人。”

知乔苦笑了一下:“他拒绝了我。”

老夏皱起眉头,好像觉得难以理解。

“我已经接受这个事实了,没关系,真的。”她故作大方。

老夏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得出一个古怪的结论:“没想到,周衍还真是个君子…”

知乔转头看着站在甲板上的那个背影,他的头发被海风吹乱了,衬衫被吹得鼓起来,可他还是那样坚毅地站着,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更接近目标。

他曾失去过什么?他又在追寻着什么?

也许,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

半个多小时的航程很快结束了,艾尔利海滩比起静谧的汉密尔顿岛显得热闹许多,这里是降灵群岛的门户,放眼望去满是出租船只及提供出海或潜水服务的店铺。大多数活动和住宿都在一条主街上,这里似乎不需要出租车,任何地方只要徒步就能到达。

根据节目组之前提供的行程表,他们只是在艾尔利海滩住一晚,明天的比赛还将继续在降灵群岛举行。随着船只越来越靠岸,知乔努力回想着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但是无论怎么想,都只是一些片段。她有些诧异,照理说她应该记得才是。

“吊牌上写的这家酒店就在主街上,”周衍站在她身旁,“等下你记得紧跟着我。”

“好。”她点头。忽然发现,对于他说的话,无论是赞同还是反对,最后的最后,她似乎都照做了。

下船的时候,谢易果原本走在知乔前面,但他回头看了看她,很绅士地把她让到前面。

“谢谢。”她诧异于他的举动,无论如何,这是一场关系到一百万美金的比赛!

谢易果笑了笑,没说什么。

周衍也跟着下了船,然后悄悄拉起知乔的手,向酒店奔去。没几步,她就看到了行李吊牌上印的那个酒店标志,但谢易果和他的驴友兄弟也追了上来,甚至于谢要比他们更快一些。

知乔什么也不想,只是加快脚步,跟在周衍身后冲向目的地。

最后,谢易果第一个到达了酒店门口,周衍是第二个,知乔是第三个,说话时充满了省略号的老兄是第四个。

“根据规则,”主持人似乎任何时候都能精神饱满地出现在镜头前,“每一队选手必须同时到达终点,如果两人是先后到达的,那么将以后到的为准。所以这一站的第一名是——周衍和蔡知乔。”

知乔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谢易果的肩膀表示安慰,后者也给了她一个无可奈何但并不介意的表情。

尽管的比赛只有几小时,但也许是吹了海风的关系,知乔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竟开始打起瞌睡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睁开眼睛,发现周衍那张英俊的脸就在她眼前。

“你、你干嘛…”

他微微一笑:“这么累?”

“不知道,大概…是有点累。”

“回房睡吧。”

她点头,跟着他起身,走上楼梯。脑袋还有点恍惚,但想到老夏刚才说的“就算还没睡也快了”,又忽地被惊醒了。

周衍转身的时候瞥了她一眼,用一种带着些许调戏成份的口吻问道:“在想什么?你的表情就好像是忽然发现自己将要被卖到黄世仁家去的喜儿。”

“…没什么。”知乔摸了摸鼻子。还不知道谁是黄世仁谁是喜儿呢…

这天晚上老夏来找他们录比赛感想的时候,知乔盘腿坐在床上,迅速地整理头发,周衍则把书桌前的木质椅子搬过来放在她身旁,坐下,翘起腿,双手交握,一副坦然的表情。

“想过自己会得冠军吗?”老夏手里有一张十分无聊的“问题清单”。

“没有。”

“有。”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否定的是知乔,肯定的是周衍。

“那么直到今天你们有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

“有。”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