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一片狼藉,赵鸿飞本来要带走的各种金银洒了一地。

忽然平静下来的赵鸿飞,让梅玉的心像大雪天掉进冰窖里,沉入了无底洞。

第二天,梅玉听说赵鸿飞被两个大汉架着上了马,去迎接新娘。

此传言真假,她无法得知。

去喜堂前,赵文素给她穿戴好那裙子,“等会儿鸿飞媳妇给你敬茶,你就给她说几句祝福。”

她受宠若惊地睁大眼睛,“给我敬茶?”

“嗯。”赵文素淡淡一笑。按照习俗来说,姨娘可受可不受礼。但梅玉颇受宠爱,接受新人的茶没什么不可。

梅玉激动不已,同时也明白这是赵文素的体贴。

他的心思,她明白。

直到新娘被抬了进门,拜堂的时候,梅玉才再见到新郎官。

整个府邸红色一片,吹吹打打,敲锣打鼓。

在喜堂上,并没有人钳制着赵鸿飞。他一身大红喜服,神色淡淡的,像足了他的父亲。

赵文素坐在上面,接受一对新人的跪拜。然后拜天地,夫妻对拜。

新娘又给大嫂棠宁、姨娘梅玉敬茶。

新娘按照喜婆的吩咐,口中道:“媳妇给姨娘请安,求姨娘的教导。”

赵鸿飞扶着新娘,从她手里接过茶杯,递上给梅玉。一副好相公的模样。

虽是正面对梅玉,他眼睛却显然没看她。

梅玉接过杯子,看见大红袖子下,他的指尖苍白没有血色,有着冬天风雪凄楚的味道,令人不禁想握住它来温暖。

她把准备好的红包塞给新娘,“二少奶奶请起。祝你和二少爷白头偕老、幸福安康。”

新娘子柔弱地行完礼,被送入洞房。

接下来的婚宴,梅玉坐在赵文素旁边,就看着新郎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灌白酒,很快就酩酊大醉了。

亲眷们笑着说:“这回洞房不成了,快把新郎送到新娘那儿去!不得心疼死。”

散席后,赵文素握住她的手,长长嘘了一口气,“明天我就去给祖宗烧香,总算两个儿子都娶了妻。顺便求祖宗保佑一下新媳妇,怀的是个孙子。”

梅玉倚在他怀里,看了一眼外面。

月色皎洁,清风徐来。洞房那边,红灯笼在夜色里摇曳着,房里面黑洞洞的,一片宁谧。

还能听到蟋蟀的低鸣和偶尔的更漏声。那么安静的夜,却让人的心那么纷乱。

作者有话要说:呼~~~~~小飞飞这一段情节终于完成。

起承转合,终于到转了。接下来就是全文大高潮,然后结局。

七月七既见长生殿

快入冬的一日,阳光晴好,空气中慢满满是花香的味道。

赵文素利用闲暇带着梅玉和陈妈整理他收藏的古籍善本、孤本和各种金石、印章,趁雪天还没到来,搬到太阳底下曝晒曝晒。

这是一项需要相当耐心和细心的劳动,赵文素郑而重之,千叮万嘱,墨字的晾在阴凉处,沾朱砂的摊在阳光下。

几大箱子的收藏品,铺满院子,让梅玉叹为观止。

她用袖子擦了擦汗,“简白,屋子里还有一箱,要不要搬出来?”

赵文素没有回答。他刚才从箱子角落里捡出一个陈旧的锦帛盒子,里面有块缺了一角的印章,他以前从没留心过。

他打开来看了一下,全副注意力都移到上面去了。

“那个有什么好看的?”梅玉奇怪地凑过来。

赵文素没听到她说话,自言自语,“从来没见过这方金石呀…难道是兰卿收集来的?怎的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梅玉也跟着去看那块石头。大约一寸见方,暗沉的松绿色,平滑无凹点,左上豁了个口,似乎沉甸甸的,以她的眼力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底面刻着四个古篆,很古拙朴素,年代久远的样子,她也看不懂。

她伸手去捞:“让我看看。”

赵文素挡开她,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篆字,“别碰别碰,让我好好想想,到底在哪幅画上见过这章。”

梅玉见他疯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使劲挠他一下,“好呀,你不理我!”

赵文素回头看这个不安生的瞪着大眼睛的小兔子,“哎,你去把那个箱子搬出来,好吧?”

梅玉哪里看不出来他在敷衍,不满地撅起嘴,“你亲我一下我就去,不然我就在这里吵你。”

“你呀!”赵文素不好意思地看了一下陈妈,见老人家在树底忙碌,并没有注意这边,便飞快地啄了一下她脸颊,“好了,快去吧。”

梅玉一时笑靥如春花绽放,抱他一下,也亲了口他的脸,方起身像只蝴蝶奔回屋里。

她哼着小调,把角落一推东西搬开,打开那口大箱子。

第一眼就觉得这箱子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的是散发着女性的气息。里头被精心整理过的,井井有条。

最上面放着一本著名女词人李清照撰的《金石录》,旁边躺着几片枯萎的兰花瓣,干得变成了褐色。下面整整齐齐叠着许多锦盒,每只盒子都用粉色的丝绦系好,打着精美的蝴蝶结。应该也全是金石。

角落放着祛虫的香囊,香囊是手工缝制的,艳紫的绸缎上绣着洁白的兰花,还在散发着幽幽薄荷香。

梅玉伸出指尖,轻轻抚摸着那本《金石录》,摒住了呼吸。

忽然意识到,这全是那个人的遗物。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和讨厌,反而看着这些曾被精心呵护过的物什,从心底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想要去触碰,想要去探寻。

她把一摞盒子搬到地上,发现了一本巴掌大的线册,墨蓝的封面上四个娟秀的正楷,“兰音小札”。

她翻看一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不及细看,她又发现了一卷画轴。

外面传来赵文素狂喜的呼唤,“梅玉,我好像想起来了!”

梅玉无暇回答,她着了魔般拾起那卷画轴,心跳得厉害。

解开画卷的绳结时,指尖一直颤抖。

画面缓缓铺开。

淡紫色的藤萝花如雾如云,蔓爬在篱笆上,盛开得艳丽至极。

画中女子立在花荫之下,眸若星月,眉间一点朱砂鲜红似血,映着堪比观世音的惊世脱俗美貌。那美人笑意吟吟,手中挽个载满鲜花的篮子,气若皋兰般皎皎。

旁边题着两句话,很熟悉的赵文素的笔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赵文素久不见她至,干脆跑进来找她,兴奋地喊:“我说,这枚印章,很可能是汉代的古物!我立即去找彦清鉴定一下…梅玉?”

梅玉转过身,手里捧着那画轴,眼中蓄满了泪水,珠泪一颗颗缓缓淌下脸庞。

赵文素皱起眉头,猛然望见她手里的东西,先是一惊,抢上前劈手夺下来,把她推到一边,“谁许你动这幅画的?!”

他着急地把画放到桌面上,紧张地察看有没有碰脏或破损。在没发现任何损伤之后,他把画轴收起来抱在怀里,恼怒地呵斥,“早就告诉过你,不要乱翻我书房的东西!这画碰坏了,你去哪里赔回来给我?”

梅玉被他推得踉跄退后一步,不能置信地问:“你说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见我立于花荫之下,满篱笆的紫藤萝开得很美丽,一下子就觉得我很特别。却原来…这份特别…来自这里…?”

面对质问,赵文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望着沉默没有丝毫辩白的他,一瞬间梅玉觉得天旋地转,一切,都是假的么?

赵文素低头,紧抿着唇,小心翼翼把画轴重新卷好,系上丝绳。

梅玉怒气忽然上涌,狠狠打翻那口箱子。倾洒出来的东西碰翻了墨砚,里面的墨水泼出来,溅到赵文素身上,同时也染了几滴在画卷上。

“你做什么!”赵文素怒吼,脸色蓦地煞白,急得不得了,用袖子去擦画卷,想要挽救,却越擦越脏。

梅玉再也不想看他痛惜珍贵的表情,转身跑了出去。

跑到很远,跑到再没有力气,她扶住一棵树,缩成一团痛哭流涕,心如刀割。

猛然发现手中还攥着那本《兰音小札》,她狠狠将它掼在地上,踩了几脚。

哭一阵,又将小札捡起来,捧在手里,望着上面清秀的字体,继续哭,边哭边道:“兰卿阿兰卿,汝何其有幸…汝仙踪渺茫,看不到那个男人如何缅怀…不知将来我化作飞灰,亦能得他半点怜惜否…”

正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前面走来两个人,“相公,我给你做了雪梨膏,你吃一点再走好不好…”

汉王章初次现真身

正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前面走来两个人,“官人,我给你做了雪梨膏,你吃一点再走好不好…”

梅玉一听到那细细的声音,马上用袖子擦了把泪,躲到树后面去。

赵鸿大步流星往大门走:“我不饿。你回去吧。”

婉蓉亦步亦趋跟上,“大嫂送了两把金锁,我…应不应该接受?”

“随你便。”

“官人,你今晚又出去喝酒,不回来吗?”

两人从树旁边走过。

不一会儿,传来大门砰地关上的声音,然后是婉蓉一个人往回走。

怯弱的她一手抚摸着微凸的肚子,一手用手绢堵着眼睛,可泪水还是吧嗒吧嗒掉下来。

梅玉见此,同病相怜,愈发难过起来。忘了自己两只肿得桃子似的眼睛,走出来唤道:“二少奶奶。”

婉蓉吓了一跳,忙行礼道:“请姨娘的安。”

梅玉上前扶起,急道:“你是做少奶奶的尊贵身子,该我请安才对,怎么反倒你给我行礼了。”

婉蓉低着头,不愿别人看见自己哭肿的眼睛,自然也没发现梅玉的桃子眼,小小声说:“姨娘莫折杀奴。别的人并不这样认为。”

梅玉叹气道:“二奶奶怀着孩子,竟没有一个丫环护着?万一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婉蓉轻抚肚子,半晌不吭声。

她见到这个光景,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因说道:“我扶奶奶回房吧。”

送了娇怯怯的婉蓉回房、叮嘱丫鬟好生伺候之后,她站在外面怔了一会儿,心想:我不过老爷房里的侍妾,得了一点宠爱,下人才表面上尊敬一些,但心里肯定不如面上那般服贴。现在看来,得的那点宠爱,也恐不长久。

那些下人都欺软怕硬,秦家妹子无依无靠嫁过来,鸿飞那小子又如此态度,下人不得蹬鼻子上脸了?

能让下人真正服贴的,除了赵文素,也就还有一人了。

由婉蓉的苦命,想到自己的苦楚,她又哭了一场,略整了整妆容,方往棠宁那边去了。

进了棠宁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她奇怪地寻入里间,发现棠宁独自坐在桌边,手里捧一张信纸,两眼却望着窗外,似在发呆。

她走过去问:“奶奶身边怎么也没个人?小蕙呢?”

走近了,猛地发现棠宁脸上似乎有泪痕,不由吃惊:“奶奶,这是怎么了?”

今天难道命犯七煞,赵家的女人都在哭?

棠宁回过神来,把信纸折好,低着头说:“没事,睁眼睛发呆久了,有点干涩,风一吹就吹下了泪。”

梅玉在她旁边坐下来,“京城来了信?给老爷看过了吗?”

棠宁勉强笑道:“是从京城来的,但不是大爷的信。而是小萍给我的,看笑话罢。不提这个了,有事吗?”

她想了想说:“没啥事,就来逛逛。刚才在花园见到了二少奶奶,自己一个人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怕吹了肚子里的孩子,赶紧把她送回去,顺便来这里闲话两句。”

棠宁是什么人,焉能听不出她话中有话,马上接口:“你一说,我忽然就想起来了。妯娌她怀孩子,须得调几个老实勤快的人过去服侍。这还没立冬呢,下人都懒怠动了。看我过几天教训他们!”

梅玉听了,对棠宁更加佩服。

翌日,棠宁把梅玉、婉蓉唤到花园的亭子里,说得了几匹好丝缎,便叫她们来挑,顺便姐妹几个边赏景边说话,不知多有趣。

她拿出几张描图,说是时下宫中最流行的款式,连娘娘们都爱穿的,大家选好了交裁缝去做。

三个女人虽各怀忧愁,但围在一起,看着描图中美丽的衣裳,你一句我一句讨论个不休,不觉都把心事抛开了。

忽然赵文素步履匆匆,从另一边走过来,一身花瓣都不及拂去。他一手拿着昨天找出的锦盒,一手拎着个长方形的框,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棠宁第一个看见,“奇怪,这个时辰公公不在官府当值,怎么反倒回家了?姨娘,公公今天请假?”

梅玉蓦地收了笑容,绞着衣角,“不知道。老爷又没跟我讲。”

赵文素远远见到她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棠宁,梅玉,你们都在?我刚刚去了彦清那里,央他鉴定昨儿找出的那方金石,他肯定是汉代所出的兵符。而且我进一步推断,那是一位有名的将军所用之物,你们猜猜是谁?”

棠宁笑着答:“汉朝有名的将军?难道是卫青、霍去病?”

赵文素走得近了,几乎是手舞足蹈,高兴得发狂,“都不是!是一代枭雄刘邦做汉王时期,御用之物!彦清他还不信!我明天就去宝来玉鉴行,借他们的汉代拓碑文来对比一番。玉鉴行的老板,是鉴定金石的大行家,给他一看,十有八九会准!”

说到兴奋处,他忘形地大手一挥,想拍拍梅玉的肩膀。

不料梅玉侧身轻轻避开。

赵文素顿在那里,半天才省起来他们昨天吵架了。他讷讷把手收回来,有些尴尬。

梅玉看了看他手中之物。他顺着梅玉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框,发现油纸没拢好,忙拉上来掩住。

但梅玉已经看见了。

那幅画已经装裱过,嵌在框子里。大约是赵文素怕再弄坏,急巴巴拿去裱好。

想起那句“七月七日长生殿”,她心里一痛,把目光转开。努力装出与他手舞足蹈截然相反的平淡,“刘邦是谁?我不认识。”

赵文素瞪着梅玉,半天憋不出话来。他第一次知道,小兔子还有把人活生生憋死的本事。

婉蓉惊惶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声都不敢出。

棠宁眼珠一转,笑了道:“早上谁吃了醋熘饺子,怎么酸酸的?”

梅玉轻“哼”了声,扭过身去。

赵文素咳了一声,“我还要回官府去,你们忙吧。那个,梅玉啊,晚上别准备我的饭菜了,同僚要请我吃酒。”

说完也不要她回答,抱着那方盒子和画框,就走了。

除夕夜新官携小妾

梅玉和赵文素这一冷战,就过了冬至。

赵文素几次似要开口说什么,但都咽了回去。见他这样,梅玉更加冷了心。

她不是妒嫉什么。她承认自己比不上兰卿。

但她不能忍受欺骗和他那日的态度,连一句道歉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