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蓉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去,不安地说:“官人和姨娘关系真好…”

赵鸿飞挠挠头,一声不吭。

梅玉忍住鼻子的痛,说:“不是这样的。二少爷知道我一直很担心老爷,所以一有消息就立刻告诉我。二奶奶你快要临产了,二少爷他不想让你多操心呢。”

婉蓉怀胎已经九个月,行动颇不灵便,在小丫环和梅玉的帮助下,艰难地坐下来。她摸着肚子:“大伯的信刚到,我还没明白什么回事呢,官人就嚷着去找你。”

梅玉使劲给赵鸿飞大白眼。

赵鸿飞总算走过来,笨拙地倒了一杯茶,递给婉蓉,“呃,那个,你喝口水。”

婉蓉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含羞看了他一眼,低头抿了一口。

在后面的梅玉竖起大拇指,又示意他继续。

赵鸿飞要哄一个女人,凭他在风月场所流连的本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他把茶杯拿过来放好,回头轻轻拉住婉蓉的指尖,“夫人啊,为夫…”他咳了一声,还是有些不适应这个自称,“我常常冷落了你,你不要怪罪。我在外面怎么玩,最后还不是得回你院子里,你说是不?”

说完拍拍她手背,冲她一笑。

婉蓉被他笑得脸上一红,听到身后梅玉的轻笑,她更加不好意思,低下头去,脖子根都染了红霞,却还是不舍得收回被他握得暖暖的指尖。

这时,管家进来了,面上是喜悦的表情,“少爷,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京里来的钦差。”

赵鸿飞和梅玉相视,惊喜非常。

终于来了!

“快快请贵客进来。”

沉浸在喜悦中的他们这时候都没有想到一点疑惑,钦差大臣来到地方上,应该首先到驿丞报道,来他们家做什么?

梅玉这时候突然想起来她刚才忘掉的话,对了,她想告诉赵鸿飞,要去查那个玉鉴行的老板,看谁在后面指示他,谁陷害的赵文素!

但是这时没有机会说话了,家里忙乱成一团。他们迎到门口,跪了一地的人,大伙儿参拜:“参见钦差大人!”

官兵们迅速散开一个圈,将他们包围起来,颇有蓄势待发的姿态。

梅玉这才感到有些不对劲。

钦差从八人抬大轿里走出来,身量魁梧,夜色中仍能看出气势非凡,问:“哪个是赵鸿飞?”

赵鸿飞往前一步,仍是跪着,“小人在此。”

钦差摸摸胡子,点头道:“来人,宣读圣旨!”

一个官兵走上来,“赵鸿飞,听旨!”

众人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梅玉跪在地上,更加疑惑了。这个阵势,是想要做什么?她本来以为,钦差是来赵家了解冤情的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由薛爱卿上折,朕听昌州太守官印失踪,昌州太守隐而不报,伤情重大。又有九品编修官赵文素勾结外敌、造成伤亡一事。特派大理寺少卿马皤调查此事,钦此!”

钦差马皤道:“要调查此事,所有相关人员不可疏漏,赵文素一人犯事,其子不可能不知情。赵鸿飞,你且随本官回去,协助调查。”

她忽然醒悟过来,这钦差要抓走赵鸿飞!

几个官兵扑过来,束缚住赵鸿飞。他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声说:“钦差大人,你这算什么调查!我又没有犯事!”

马皤交握双手,慢条斯理道:“你犯没犯事,这可说不准,别说你了,就是平州太守赵礼正,也已落网,协助调查。这是圣上钦派的权力,本官绝不姑息任何人!”

他挥了挥手,官兵分开一条道,一辆囚车推过来,上面赫然是仍穿着官袍未及脱掉的赵礼正!他双目紧闭,脸上有几道阴影,一动不动,似乎昏迷了过去。

赵鸿飞愣在原地,“大哥?!”

马皤再次下令:“把赵鸿飞同锁到囚车上,加派人手搜查赵家,务必掘地三尺,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众官兵得令,如狼似虎闯进府邸里面。马皤也丢下他们,跟着进府去了。

梅玉不能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皇上派来的人钦差,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

那边婉蓉惨叫一声,扑上前去跟那些官兵抢,“你们不能抓我官人!”

不知哪个人不识轻重,将婉蓉一推,那瘦弱的身体就摔在了地上。与瘦削的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肚子压在了身下。

梅玉心惊胆裂,冲过去将那些人拨开,想要扶起她。

“哪个乌龟王八蛋!那是孕妇,孕妇!瞎了眼没看到啊!”赵鸿飞看到这个情形,如困兽般挣扎吼叫。

婉蓉一只手攥着赵鸿飞的衣袖,死都不肯松开,不停地叫喊:“官人,官人…”

梅玉发现她面白如纸,身下竟然还渗出些血来,顿时魂飞魄散,颤抖着说:“二奶奶,你,你流血了…”

他们薄弱的力量哪里争得过身强力壮的官兵。他们齐齐压住赵鸿飞的手脚,一人扯掉婉蓉的手,拖着他就往后走。

梅玉扶着婉蓉,悲恸万分地望向赵鸿飞。

赵鸿飞也望着她,眼里充满了绝望,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她,照顾好孩子,拜托了!”

梅玉忍泪点头。

但是隔了那么远,天色又黑,也不知道他看到没有。她的心如同这无边的黑夜,沉痛得没有一丝光亮。

直到婉蓉叫起来,“肚子好痛!”梅玉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将她扶起来。

婉蓉却疼得连腿都软了。

管家过来帮助,两人合力把她抬进门,想要回房,没想到厅堂里一片混乱,那马皤四处指挥,翻箱倒柜。

他们进来的当口,恰好一个官兵在厅中的椅子下摸出一块东西,交到马皤手中,“大人,卑职找到这方物品!”

梅玉不禁停下脚步,望过去。

只见那钦差手中拿着那块东西,咋一看去,像是一根金饰。

马皤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次,道:“这不就是漠北专产的镏金马骨吗?女真人常用此物剔牙,看来赵家大有可疑啊!”

梅玉震惊得半日不能动弹。她走过去,有些语无伦次,“大人,这不可能,我们家不可能有这种东西!定是有人陷害。贱妾知晓一些消息,有人…”

她还没说完,马皤冷冷扫她两眼,理都不理,转身吩咐道:“今晚大有收获!撤队!派三十个人轮流监守赵家,任何人不得轻易出入,不得懈怠!待本官审了赵家三人,再作下一步定夺。”

说完昂首挺胸,在一群人簇拥下,大步离去。

梅玉看着钦差,原本以为带来希望的钦差,傲慢地离去,几乎瘫软在地。而且与此同时,她的胃部涌上一股极度不舒服的感觉,恶心油腻,令得她想吐。

那边管家却立即叫起来,“姨娘!二奶奶看起来不好哇!”

婉蓉已经气若游丝,裙子下的血越来越多,开始滴到地上。

梅玉心里慌乱成一团,但她勉强收拾起精神,告诉自己一定不能倒下。她重重闭了闭眼,压下胃里的恶心,然后睁开,转身冷静地吩咐:“管家,先找人把二奶奶抬到床上!陈妈,你去厨房熬几大锅沸水,等着备用!”

她并没有生产经验,凭着一点点知识安排好,然后走到门口,对监守的官兵说:“大爷们,能不能行个方便,让我家小厮出门去请大夫和稳婆,我家二奶奶要生产了!”

说完,她一咬牙,狠心把手腕上的金手镯褪下来,塞给官兵。

那只金手镯,是棠宁给她的见面礼。官兵在手中掂了掂,挺沉的,成色也非常好,还是黄澄澄的。官兵心中窃喜,道:“没问题!让小厮来搜个身,我与你个方便就是。”

作者有话要说:恩,这章几乎没有卡,哈哈,不过仍然写得很慢。

这几天一直郁闷。在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写,是不是已经背离了初衷。

无论如何,还是会完成这篇文的罢。

托遗孤新母离人世

望着小厮急步远去的身影,梅玉松了一口气,胃却在此时又翻腾起来。

她快步走到墙角,这次没忍住,吐了半日酸水。她脑子一团混乱,也想不起来今天吃过什么,吃坏肚子。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胡乱擦了擦嘴,稍微定了定神,就马上赶去了北院。

远远就听到婉蓉在里面喊痛,平常纤细的声音,今日听起来格外凄厉。

陈妈正在床前忙碌,看到梅玉进来,忙说:“姨娘,过来帮一把手!把枕头垫在二奶奶腰下,看能不能稍微止得住血!”

梅玉勉力镇定下来,小心翼翼扶着婉蓉的身侧,让陈妈塞枕头进去。白色的枕头很快也被血染透,垫子换了一层又一层,仍无法止血。床上那个纤弱的女子已经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汗淋漓地喘气。

梅玉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坚定的支撑力量,轻声在她耳边说:“二奶奶,坚强点!大夫很快就来了。”

陈妈端来一碗粥,说:“现在就没有力气,等到真正开始生的时候,就不得了了!二奶奶,听老人一句话,你无论如何吃点东西垫肚子。”

婉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虚弱地点点头。

恰好一碗粥吃完,大夫和接生婆就来了。接生婆一看床上那么多血,吓了一跳:“这怎么弄的?”

大夫见到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避嫌,上前把脉,皱着眉头说:“失血太多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梅玉吓得半死,“大夫,我求求您,两个都要保住啊!”

“不…”婉蓉挣扎着抬起头,“保孩子,一定要孩子…”

大夫都没有功夫跟她说话,打开药箱取出银针,开始在产妇身上各大穴位扎针。

陈妈送了热水进来。接生婆清理婉蓉下身。

没有经验的梅玉被赶出去,在房门外胆战心惊地等待。

不久,她听到大夫在屋内说,“这位夫人太瘦小,又不是足月,盆骨没够开,看来要难产了。”

果然折腾一整夜,到了天亮,又从天亮折腾到夜幕降临,婉蓉还是没有生出来,已经昏厥过去三次了。她的喊叫从尖厉到低沉,到嘶哑,再最后变成呻吟。

梅玉一整天只胡乱吃了几口点心,寸步不离守着,感觉神经已经崩到了极限。

当得知婉蓉又一次昏迷,她再也听不下去,跑到祠堂。祠堂的钥匙一直由她保管着。

祠堂院里一如往常的清幽寂静。她点燃了三炷香,虔诚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在蒲团上跪下来。

香案上从高到低,大约有五十多个牌位,全是一代代的赵家大宗宗人,深棕的颜色庄严肃穆。

她闭目诵念,请求祖宗保佑婉蓉和孩子,还有赵文素父子三人。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微风吹过,听到沙沙的响动,像冥冥之中有人低吟。她睁开眼睛,看着最下面的那方牌位,“爱妻兰卿之位”。

“夫人,你在天之灵,看到赵家支离破碎,心里一定很难过。”她说,“我虽一介小女子,但我应承你,一定尽我所有,维护这个家。会有一天,这个家重新完整和乐。”

灯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香案上的经书哗啦啦地翻页。

梅玉淡淡一笑,“你听到了,是么?那就保佑我们吧。”

她重新闭上眼睛,默默诚心祈祷。明明很累,神志却清醒的不得了,似乎连一根针掉下的动静都能觉察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黑夜。梅玉睁开眼睛站起来,望着天空泪流满面。

生了,终于生了。

她快步跑出去。

北院的人进进出出。接生婆抱着襁褓,走出房门。

梅玉激动地问:“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恭喜恭喜,是个男孩儿!”接生婆大声说。

她接过襁褓,看着里面皱巴巴的婴儿,赵家的新生命,悲喜交集。

忽然房里传来陈妈的哭声,“二奶奶,您挺住哇!”

梅玉心里一沉,慌忙走进去。大夫正在收拾药箱,对她沉重地摇了摇头。

床上一片狼藉,婉蓉面白如纸,发丝凌乱,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孩子…”

梅玉连忙把孩子放到她身边,忍着泪水说:“二奶奶,你看,孩子多精神!”

她艰难地转过头,眸中一片温柔水光。那婴儿尚无意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与母亲对望。

她想伸手去摸一摸自己的儿子,手举到半路,就倒了下来。

梅玉握住那只手,痛哭流涕:“二奶奶,您千万要熬过去啊…孩子还没有名字,二少爷也没有看到孩子呢。孩子不能没有娘啊…”

婉蓉眼角滑落一串盈盈泪水,费力地咽了咽口水,“…你答应过…照顾孩子…”

“我答应过,但是娘亲才是孩子最重要的人啊!”

“拜…托了…”她挣扎出最后的叮嘱,带着无尽的遗憾和痛惜,慢慢闭上了眼睛,撒手人寰。

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梅玉的。

梅玉伏在床边,哀哀低泣,“你怎么这么狠心…我答应二少爷照顾你的…赵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简白,简白啊…你在哪里…”

哭到天昏地暗,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觉得要把这段日子的沉痛和恐惧哭出来,浑浑沌沌。有人来扶她,她都不肯走。

然后就是办丧事。梅玉自己一个人顶着。事多琐屑,疲惫不堪。

赵家没有来几个亲戚,而婉蓉娘家,更是人影也无。一来,钦差派驻的官兵监守着赵府;二来,谁都不想沾晦气,况且是政治犯,牵连上一丁点儿就麻烦了;三来,倒了势的亲戚,巴结了没甚好处。

只有梅玉一个人守灵堂,穿着纯白色的麻衣,跪在空荡荡的正厅里哭灵。

冷冰冰的棺材在中央躺着,她一边哭一边烧纸钱,心中恨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

小时候,她一想到死人就很害怕,总问娘亲,“将来我为你和爹送终,我一个人多害怕啊…”

可是,等到真正面对的时候,她就明白了。当死去的是自己至亲的亲人,悲伤和愤怒已经盖过了一切,没有空余来害怕了。

哭得恍恍惚惚间,有个人扶她起来,柔声安慰:“小嫂嫂千万不要累坏了身体。”

她抬头一看,是赵彦清。她福了福,“赵老爷肯屈尊前来,贱妾不胜感激。”

赵彦清看着她柔柔弱弱地行礼,一身缟素,白皙的面庞如一枝梨花带雨,风姿如莲。将她扶到椅子坐好,说:“我白日为简白兄的事情奔波去了,现在才脱身来看看。这丧事你不必担心。我既算鸿飞的族叔,自然不能旁观。头七过后,我来帮二奶奶抬灵枢。”

梅玉吃惊地望着他,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拜了又拜。

赵彦清扶住她,“小嫂嫂不必如此,我等略尽绵力而已。”

梅玉守完冷冷清清的七天,在赵彦清的帮助下,给婉蓉收殓入棺,叫了几个赵宗人,抬着灵枢到祖坟地下葬。

赵家一个男人都没有,多得赵彦清里里外外张罗,丧事办得还算完满。梅玉看在心里,自是感激不尽。

回到家的时候,等着她的是另一个噩耗。

各个院子门口都有官兵在往外搬东西,糊封条。

原来钦差正式下令,把赵家封了,土地财产也冻结起来,交由官府保管。

正厅里,管家和陈妈、一众下人,拿着包袱行李,看到她回来,期期艾艾地说:“姨娘,府邸封了,我们打算回老家避一阵子,你自己可怎么办好呢?”

梅玉心口一阵剧痛,看到昔日温暖的家彻底破碎,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她听到赵彦清在耳边不断唤她。

她觉得自己睡了一顿极其不安稳的觉,梦里都在挣扎。

睁开眼时,看到陈妈老泪纵横的脸,“姨娘啊,你得保重身体,大夫说你有了啊。”

她脑子模模糊糊,“什么有了?”

“你怀了老爷的孩子,整整两个半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