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沈瑄问道。

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爷爷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书信,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罢。”

沈瑄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对着月光读了起来:“灵骞吾孙如面,自汝擅离天台,计有六月,何乃至今不归矣。吾日日心焦,江湖险恶,恐稚女难逃不测。乃命故弟子梅雪坪等寻访传书。吾孙见书如见吾,当立归天台山。天福八年汝龄十六,婚期二月初六,万不得延误。汝婚姻之事系吾一人主张,皆因罗浮山汤慕龙实人中龙凤,学艺精湛,且求凰之意殷诚可鉴,乃万金难求之良婿也。汝若得归汤氏,一生无虑,吾桑榆之年,亦可宽怀。汝不可更有怨怼,效小儿女矫情。如期归山,完汝终身之事。勿令吾破戒下山寻汝,切切!”

沈瑄知道这些话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然而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心口上,压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他一向都知道蒋灵骞终究要嫁给汤慕龙的。但这一日没有到来,便总觉得仍有希望。从去年到今年,浑浑噩噩中,这点希望居然也在悄悄的生长、繁衍。然而这一刻,梦终于做到了头。蒋灵骞将这封信那给他看,那是说她不能违背她的爷爷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过了半日,他才平静道:“你是要赶回去完婚了。那么有什么事情来不及办的呢?”

蒋灵骞道:“当初我一时与爷爷赌气,跑下山来。原来打算趁结婚之前,自由自在的在江湖上游荡几年。谁知江湖上的事情,剪不断,理还乱,恩怨是非,无穷无尽。一脚踏了进去,很难再无牵无挂的抽身出来。现下我不得不去嫁人了,将来么,将来远居岭南,也不愿意再回来。可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了。”

沈瑄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了,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世骏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物事。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吴越王妃的武功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府玉皇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吴越王妃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显然是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哪里进的去。所以钱世骏一心一意的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府府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那还是去年年底的事。吴越王妃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他手下几个徒弟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世骏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吴越王妃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虽然她要地图,不能随便杀我。但倘若真的落到她手里,可不堪设想。”

沈瑄暗暗后悔自己就这么放了吴越王妃,问道:“后来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

“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阿秀姐姐和璎璎收着了。要不然是落到了水里。”

沈瑄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什么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世骏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他的东西,还是应当给他。我又不想夺吴越王妃的位置,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世骏自己就是了。”

沈瑄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

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

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见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做‘洗凡’,青光的一柄叫做‘清绝’。”

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绝…”

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有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么,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到了我们天台派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派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

沈瑄问道:“是被庐山派夺去了么?”

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吴越王妃。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比到了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沈瑄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

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销,后来我后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

沈瑄道:“难道是锦绣谷么?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可是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的复杂,很难走的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罢?”

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奇,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宝剑清绝。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瑄道:“是宝剑的主人罢。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的挂了起来。”

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这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不能走出去。那时吴越王妃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谁?”

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

沈瑄道:“你放心,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尸。”

蒋灵骞忙道:“这你就不要去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

沈瑄觉得胸中一股气往上冲涌,他大声说:“那又何妨!总之你的事情,我不论是死是活,一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的也为你做了!”

蒋灵骞怔怔的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以你我二人之力,都是无法办到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竟然肯答应我其中两件,我已是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额琴,你带去罢。”

沈瑄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么?”

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的拨了几声,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罢,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你…大哥,我要走了,将来也不会再见到你了。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沈瑄心中无限凄苦,却只是淡淡道:“没有了。你将来听不到我弹琴了,我再为你奏一曲罢。”

他把墨额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

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的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纱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所谓“万箭攒心”,所谓“肝肠寸断”,这些词语的意思,他在霎时间全都明白了。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纱下面,也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第十回 冰弦玉柱风入松

沈瑄独自一人行行走走,晃了大半个月,终于回到了葫芦湾。当小船靠在那从小看惯的熟悉的湖岸边时,只觉得恍如隔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本来以为乐秀宁一定在等着他,可以向这位温和贤淑的姐姐好好的倾吐一番。不料乐秀宁却早已走了,只留下了一张字条钉在书桌上。她说她见沈瑄直到年尾都不归家,很是牵挂,只好出门去察探消息。还叮嘱沈瑄如果回来,千万不要再出门去,等她回来再说。

几间草屋里都是空荡荡的,浅浅的积着灰尘。沈瑄躺在床上睡不着觉,一边数着窗外的星星一边想:“阿秀姐姐不在,离儿的那半张地图,却不知道问谁了。”天一亮,他就爬起来,将草屋前前后后翻了一遍,一无所获。又想,地图也可能是遗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时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过沈瑄自幼水性极好,也不怎么在乎。他将小船撑到从前蒋灵骞落水的地方,潜下水去。找了半日,将湖底摸了个遍,也只是水草小鱼之类,羊皮地图的影子都没有。

只好又撑了船回去。或者仍是在乐秀宁那里罢。

推门进屋,竟然看见窗下小几边坐着一个人,转头笑吟吟道:“这么早出去打鱼么?”

是钱丹!沈瑄又惊又喜:“钱兄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钱丹笑道:“那天落到九叔手里,若不是你帮忙,我可就没命了。又不知你究竟如何脱险,我可着急的紧。后来徐栊他们在钟山脚下放了把火,我才趁乱逃出。可是跟着他们,不免回家去,我又不愿。好不容易甩掉他们了,想想还是来找你。我听说九叔的义妹用计放走了你,真的么?你怎么认得她的?”

沈瑄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却道:“总之是逃出来了。你来的可正好,我有东西给你。”说着翻了翻带回家的包裹,找出宋飞天那只同心结子,递给钱丹:“这件东西,是当初放蛇咬你的那个人做的。你可要好好收着。”

钱丹脸一红,嚅嚅道:“不会吧?”

沈瑄心想,真相告诉他,他一定不开心,遂道:“有什么不会的?世事本来难料,人心更是曲折。你怎知她不会…”

钱丹握着那只结子,只是出神。沈瑄也自有心事,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沈瑄扫榻接待钱丹,又沏茶焚香,布置酒饭。钱丹就徐徐的提起再度北上同游之事。沈瑄歉然笑道:“那可不行了。我受人之托,最近要往庐山走一遭。”至于乐秀宁留下的叮咛,暂且还没有蒋灵骞的心愿重要。

钱丹开心道:“那也不错呀。庐山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观宇无数。小弟心驰神往久矣。大哥你要不嫌烦,我跟你一道去如何?”

沈瑄心想,良友为伴,正好免去一路上寂寞无聊,当下欢然答允,却只道:“只是你出来这么久了,你父王母后想来着急的紧。你自己也未免要想家的。”

钱丹一脸正经,慨然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何效小儿女区区之态!”

沈瑄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正要说什么,忽然窗外拂过来一阵香风。沈瑄一惊,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道:“丹儿,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自己的千金之体,却到处乱跑,结交江湖朋友,也不管为娘替你着急。”

听见这柔和甜美的声音,沈瑄头皮都发麻了。只见吴越王妃一领雪白绣金的披风,款款的走进门来:“还说要去什么庐山呢!傻孩子,在金陵吃的亏还不够啊?为娘几乎魂都要给你吓掉了。庐山是什么地方?那是卢淡心的老巢,专跟我们作对的。你这一去,哪能逃出他们的手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又叫为娘怎么办?”

钱丹看见母亲从天而降,窘迫的满脸通红:“娘,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吴越王妃微笑道:“你这小鬼头,一行一动还能瞒得了我!你连过年都不回宫去,你父王气得什么似的。你还不赶快跟我回去,向你父王磕头赔罪。”沈瑄早已见识过吴越王妃得狠毒凌厉,这时看见她对自己儿子却是一派温柔慈爱,舐犊情深,不禁暗暗诧异。却不知她要怎样跟自己计较。

钱丹走上几步,拽着吴越王妃的衣袖,笑嘻嘻的说:“娘,我还要到别处去走一走。你先回宫,我随后就回,如何?”

吴越王妃板起脸道:“胡说!我既然找来了,再不放你走的。你也不用嬉皮笑脸,这一回我是不会在父王面前为你说情的。只是连我也不饶你!”说着翻起右手,将钱丹手腕扣住,往门外拖去。沈瑄正在奇怪,忽然余光瞟见王妃的左边袖子微微一扬。他反应极快,立刻身子一纵,奔开两步,已到了几丈之外。一把黑色的毒针纷纷扬扬的洒落在他原先站立的地方。

吴越王妃回头冷笑道:“哼,这是‘踏莎行’的轻功。想来是那小妖女教你的吧?不到你竟学到如此身手,躲得开我的绣骨金针!”

沈瑄道:“你这绣骨金针是假的。”

吴越王妃道:“说得不错,但假的绣骨金针也就足以取你性命了。今日我不会让你这小贼再向我下毒了,你是乖乖自裁呢,还是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钱丹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吴越王妃:“娘,不要啊!沈大哥是我朋友!”

吴越王妃不耐烦道:“丹儿你认敌为友,好不糊涂!”

钱丹急道:“不是啊,娘。沈大哥是好人,是我自己找他玩儿的。你,你别为难他。…他,他救过我的性命的,你不能杀他啊!”

吴越王妃问道:“怎么回事?”

钱丹略一迟疑,就说出钟山上沈瑄如何挺身救他,唯恐不奏效,又将当初沈瑄为他治疗蛇毒的事情一一道来。本来他曾答应过徐栊他们隐瞒此事,以免王妃追究,此刻要救沈瑄,也顾不得了。王妃听罢,诧异的眨眨眼,笑道:“原来你医术高明。我听说富春江边上有一位神医‘小桐君’,特意来寻访,难道就是你啦?怪不得会下毒。好吧,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你救过丹儿,我原该重重谢你才是。可惜你是小妖女的人。这就难啦…”

沈瑄不理她。钱丹急道:“娘!”

吴越王妃续道:“不过你这样的好医生,本来求之不得,杀了也真可惜,丹儿又这么舍不得你。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跟我们回钱塘府府,进太医院作我的御医如何?只要你不要再帮着小妖女,以前的事情可以别过不提。你是丹儿的朋友,我自然对你另眼相待。”

钱丹大喜道:“好啊好啊,沈大哥你正该到太医院去出人头地才是,气死那些庸医。娘你真好。”

沈瑄淡淡道:“在下一介布衣草民,不敢领王妃娘娘的好意。娘娘说得不错,我是小妖女蒋灵骞的人。那么现在要是倒戈做娘娘的什么御医,也不是君子的行径。我自然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当日我虽然在太湖上放了你一码,却也没指望你日后放过我。”

吴越王妃闻言,倒是愣了愣,旋即笑道:“不错,你是放了我一条生路。但我可也被你折腾的死去活来。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心里放不下蒋灵骞。小妖女倒也聪明美丽,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

沈瑄万万想不到,自己隐藏深心的一番心事,却是这个吴越王妃一语道破,他却坦然道:“你说得不错。”

吴越王妃道:“恕我直言,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你知不知道蒋灵骞是岭南汤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敢和天下第一美男子抢心上人,当真了不起!可是汤慕龙的武功非同小可,他父亲罗浮山主汤铁崖又是江湖上有名的厉害角色,要是他们知道你对蒋灵骞有意,就算你们俩还不曾做出过什么,也决计不会饶了你!再说啦,除了汤家找你麻烦,如果赤城老怪蒋听松知道他孙女和你在一起,你也不用活了。小妖女眼下待嫁如意郎君,只怕眼里并没有你这个人,你却为她要死要活的。我看看你有几条小命让这么些人去收拾!倒不如跟了我去,我手下的人,罗浮山主还不敢动一动。”

沈瑄看看吴越王妃说的轻描淡写,钱丹却是一脸焦虑,知道此言非虚,仍是淡淡道:“娘娘提醒得很是。不过在下做人,只求问心无愧而已,别的却管不了。”

吴越王妃笑道:“好个问心无愧!你只道我是危言耸听么?告诉你,你和小妖女的私情倘若瞒得住也罢了。如果我要取你性命,只需将这话在江湖上一传,便不用自己动手。你跟不跟我走?”

沈瑄道:“决不!”

吴越王妃面色陡然一变,原本粉白的脸上霎时间腾起几道诡异的黑气,若隐若现。转眼间左臂推出,无影三尸掌凌空劈下。那只羊脂玉般的手掌离头顶还有两尺,沈瑄就已闻到一阵几乎刺鼻的香气,又象是龙涎香,又象是佛手柑。他不禁退了半步,身子一侧,长剑带出往上一掠,想荡开王妃的掌风。王妃冷笑一声道:“你倒是把小妖女那几招学了十成十!”原来这一手,正是蒋灵骞的功夫,沈瑄见过两人对阵,此刻自然而然用了出来。他转念一想,随即使出蒋灵骞的一招一式和吴越王妃耗了起来。蒋灵骞的功夫轻灵巧妙,出奇制胜,用来与沾身致命的无影三尸掌周旋十分有效。但沈瑄的修为毕竟远远不如蒋灵骞,拆到二三十招,已抵挡不住。好在吴越王妃此刻不想取他性命,只是步步逼近,眼看沈瑄就完了。

忽然,钱丹在门外嚷嚷起来:“救命呀,救命呀!”吴越王妃一愣,袖子一扫将沈瑄荡开。自己在地上轻轻一点,旋即飘出门去。却看见钱丹在水里扑腾,她冷笑道:“不用捣鬼,你会游泳的!”话虽如此,她还是从袖中甩出一条黄绦子,顺手一拉将儿子卷上了岸。钱丹急了,死死的扯住那条黄绦子:“娘,天下医生这么多,你就放过我大哥吧。”

王妃无计可施,只得运力将绦子震断。回屋里一看,沈瑄已经跑了。她适才袖子一拂,用上了五成的力道,料想沈瑄受不住,总该晕过一阵。却不知沈瑄虽然武功平平,内力可是不浅,当时只是晃了晃而已。沈瑄见钱丹想使苦肉计引他母亲落水,立刻见机的从后院跑掉了。他身具踏莎行的绝顶轻功,此时已很难追赶得上。钱丹跪在地上要死要活的恳求,吴越王妃只得作罢。

 

一个月后,沈瑄登上了风景秀丽的庐山。庐山东濒彭蠡,北带长江,谷深峰险,云蒸霞蔚。自唐以来就是江南名山胜地,也是文人骚客们寻仙归隐的佳处。李太白曾有句:“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又道:“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庐山北麓有东林,西林,大林三所禅院,始建于魏晋年间,为佛教净土宗发祥之地。历代以来高僧辈出,香火鼎盛,其中又以东林寺位望最高。而庐山道教亦源远流长,自晋朝名道陆静修建简寂观,庐山山上住过无数的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宝年间,司马子徽的高弟丁涧桥驻锡简寂观。丁涧桥从吕纯阳处习得一套剑法,教给观中弟子,从此开创了武学的庐山一派。到了残唐五代,简寂观庐山派成为武林正派中的泰山北斗。一时江南武林,曾出现过庐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之势。只是如今天台派已散,洞庭派又日趋式微,就只剩下庐山简寂观的卢淡心道长支撑着平抚江湖风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扮作一个进香的平民后生,背着那架“墨额琴”,跟一群香客上了山。剑却藏在琴囊中。山川风物,亭台殿宇匆匆看过,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个樵夫,问明了去锦绣谷的路径。那樵子却笑道:“小哥儿,庐山这么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干什么偏偏要去那个鬼地方。你可听我一句,那个锦绣谷是万万去不得的,你及早不要做这打算。”

沈瑄笑道:“我知道那里路径险峻,错综复杂,不好走的。”

樵子睁大眼睛道:“知道还去?”

沈瑄道:“春天到了,听说锦绣谷底的瑞香花开得很好,我想去看看。还请老伯帮个忙。”

樵子连连摇头道:“不去不去,七年前隔壁老王的爹进了那地方,再没回来过。我不跟你去送死。”

沈瑄道:“我只问老伯要一些绳线。”

樵子在屋里翻了翻,找出一卷绳子:“够么?”

沈瑄摇摇头,却看见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堆干草,遂道:“老伯,我想用这些草再搓一些绳子可以么?”

樵子道:“随你。”

沈瑄当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里,将那三尺高的一堆干草分开,搓成一根根细细的草绳,又一段一段的连接起来。沈瑄自幼孤苦,当然不是锦衣玉食,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但从黄昏搓到三更,如此多的干草,也将他的手磨得起满了泡,然后水泡又一个个破掉,流出血来。沈瑄出神的望着自己鲜血淋淋的双手,也不想用续断玄霜救治,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种痛苦的快意。他不是不想忘记,为什么终也忘不了?

第二日,沈瑄拜别樵子,迤逦进山。找到锦绣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沈瑄将长绳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树根上,提起长剑进了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肠小道上放下草绳,心里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转,一旦转入死胡同便即收回绳子退出来,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上记号,以便下次不必误入。这锦绣谷果然人迹不到,生满了荒草荆棘,岩石间不时蹿过一只只山猫野狐之类。沈瑄一路披荆斩棘,好不麻烦。但他小心翼翼,心如明镜,认真分辨着路径。如此反反复复,走到日头偏西,忽然飘来一阵沁人的馨香。

远远看去,山谷深处恍如一层白雪在悠然浮动。正是瑞香花开的地方!为了不被花香醉倒起见,沈瑄吞了一粒醒脑丹药,忙忙的向那边走去。

那一株曾经悬挂过清绝宝剑的松树仍在,树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静静躺着。沈瑄看出来,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时大约二十来岁。他默默立了一会儿,向那白骨拜了几拜,然后一根根的捡起来。他希望这人死时,或者会留下些什么遗物,或者在岩壁上刻下几句话交待自己身世以遗后人。然而遍寻一周什么也没找到,想来他落到悬崖下就身亡了。沈瑄将白骨裹好,沿着自己放下的长绳,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处山顶,选了块风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来大石刻成墓碑道:“无名剑客之墓”余下的再也不知能写些什么。此时日薄西山,残霞如血,山顶上罡风阵阵,长草摇曳。这个困死在锦绣谷中的侠客,不知家园何处,不知来历渊源,或许他的亲人还在倚闾相望,或许世上根本已没有人记得他了。沈瑄都无从知晓。他既然有一把清绝宝剑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人品是否也很潇洒呢?或者当初也是江湖上叱诧风云的一代英杰罢!又是为了什么,落得在这庐山深处凄然逝世,连几句遗言也不曾留下…

人间万事,不过如此!沈瑄想着想着,胸中苍凉不平,向坟头揖道:“前辈,虽不知你是什么人,但你我总算有缘。今日晚辈不曾带得香烛纸钱,请聊以一曲为祭!”

墨额琴横在膝上,他抚起一曲《青草连波》。自从与蒋灵骞别后,这《五湖烟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练得最多。此时他心中抑郁纠结,情思百转,萦萦于琴音之中,竟然将这深切奥妙的曲中蕴意,挥洒得荡气回肠,淋漓尽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曲终指凝,暮霭沉沉,几声弦响还随着山中归鸟在空荡荡的天地间盘旋。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的传来一阵笑声:“好曲呀,好曲!”

沈瑄听出那声音来自远处的山脚下,却凭着一股雄浑深湛的内力送了上来,知道来人不凡。但那一声喝彩的确言笑盈盈,一片好意。这时,山脚也响起琴声来,一曲《碣石调幽兰》。那人听来也是琴中高手,虽不如沈瑄技艺精妙,但纯熟老练,意境很高。沈瑄发现奏琴人是一个有道的老者,不觉倾心,就回了一段《庐山高》以示敬意。那人却也一片谦诚地以一曲《庐山高》相答。沈瑄听出老者曲中求见之意,于是抱着琴向山下走去。

山脚草亭中,一个白须老道士迎了出来,笑容可掬的朝沈瑄长揖下去。沈瑄慌忙道:“前辈怎么行此大礼!小子担当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在此结庐,稀图沾这好山好水一分灵气。什么前辈不前辈了!老朽今日得闻公子雅奏,如听仙乐,耳目一新。公子琴艺高超,老朽钦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简朴,无异于山民。但精神矍铄,举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谦虚,只怕是庐山派的前辈。老道士问过沈瑄名姓,却打量着他,笑道:“老朽还想向公子请教。请公子到寒舍一叙如何?”

沈瑄还礼道:“请教不敢。却要向仙长叨扰了。”

沈瑄跟着老道士翻过几座山,来到一处禅院,抬头一看:“简寂观”心道:果不其然!只是对威名赫赫的庐山派,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与几个大小道士道童,杂役厨工无一不对老道士毕恭毕敬,老道士领着他来到一间幽静的厢房,彼此叙礼坐下。却又有一人推开门,风风火火道:“师父…”是楼狄飞。沈瑄这才想到,老道士原来正是庐山派掌门卢淡心。

卢淡心板起脸道:“狄飞,你为何总是这样没有礼数?不见客人在此么?”

楼狄飞也看见沈瑄了,一脸惊讶又不敢问,只道:“师父,来了个要紧的客人。”

卢淡心皱眉道:“什么要紧,待会儿再来回。你先退下。”

楼狄飞忍气退下。沈瑄简直有点受宠若惊,卢淡心却道:“这劣徒,出去门也不关好。敢烦公子替贫道把门掩上。”沈瑄去推那扇摇摇晃晃的门,薄薄的门板,竟然一动也不动不了。沈瑄回头看看卢淡心,老道士端着茶碗喝茶,若无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却也没看出这门上有什么机关,只是定在半路动不了。沈瑄遂道:“卢前辈,晚辈武功低微,可关不了这门。”

卢淡心果然是在暗暗的临空发力,控制住了门板,以此考较沈瑄武功高下的,听沈瑄如是说,笑道:“沈公子,我看你目光莹润,英华内蕴,内功不错啊。何必谦虚呢?”

沈瑄道:“内功虽有,武术却学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运用。”说着自己也很惭愧。

卢淡心看他言语诚恳,料是实情,心想这年轻人恐怕有奇遇,点点头又笑道:“世间百技,武功不过其一。何须拘泥于此?英雄豪杰也不只是在刀剑上见分晓。”

“师父!”楼狄飞又冲了进来。

卢淡心把茶杯往桌上一顿,道:“你怎么越说越不听!”

“实在事情紧急,”楼狄飞惶恐道,“师父要骂就骂,只是千万请师父去看看,迟了就麻烦了。”

卢淡心不怒反笑,却对沈瑄道:“贫道只得失陪片刻,公子海涵!”

楼狄飞瞧着沈瑄,忽然道:“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卢淡心不解其意,但他显然很信任这个小徒弟,遂微微一笑,朝沈瑄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沈瑄心想,楼狄飞不放心,怕我一个人呆着,会在他们观里干坏事,我就随他走一回如何!

 

原来那位要紧的客人,竟然是“小白龙”汤慕龙!而且楼狄飞叫上沈瑄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汤慕龙躺倒在简寂观的前堂里,昏迷不醒,牙关紧闭,显然有性命之虞。

沈瑄颇感讶异,照理说他此时新婚燕尔,应该在家里逍遥自在才是。怎么跑到庐山来,还病倒在这里?

卢淡心搭着汤慕龙的脉,一边皱起眉头听楼狄飞回话。

原来楼狄飞约了汤慕龙,今早在庐山含鄱口见面。不料没有见到汤慕龙,他心下狐疑,找到汤慕龙带来的随从,把前山后山搜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结果回来,却在简寂观的后门口,发现汤慕龙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观中的几位通晓医术的道士都看过,一点办法也没有。

“慢着!”卢淡心道,“我知道你和汤慕龙是好友,不过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庐山找你?”

这也是沈瑄疑惑的。

楼狄飞苦笑道:“师父是不理这些俗事的。”

“到底怎么啦?”卢淡心道。

楼狄飞道:“汤公子一心要娶天台山蒋听松的孙女。不过那位小姐不买他的帐。”他忽然发现汤家的下人也在场,遂道:“古总管,这是你家的事,你来讲讲。”

那古总管毕恭毕敬道:“回卢真人,汤公子和蒋小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蒋小姐却没有来罗浮山。原来她一直没回天台山。蒋老前辈很生气,就委托我家汤公子,到江湖上四处搜寻。不过,至今没有音信。听说楼少侠见过蒋小姐,所以来问问。”

楼狄飞赶快补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里的事了。”说着瞟了一眼沈瑄,心想你的消息当比我多。

沈瑄却像没看见他这个眼神似的。他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和焦急,原来她到底没有出嫁,到底没有…可她现在在哪里呢?

卢淡心道:“这个蒋小姐,难道被人暗算了?”

古总管和楼狄飞相视一望,神情都有些尴尬。还是楼狄飞道:“大家都说,多半是逃婚。师父,这个女孩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带大的,十分难缠。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卢淡心微微一笑,旋即又皱紧了眉头,道:“汤公子是中了毒,只是,这毒力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却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脉象十分紊乱。我也…难、难!”

听见卢真人都说难,古总管慌了:“这可怎么好,公子出了事,怎么向老爷交代?”一时庐山派的群道,也议论纷纷。

庐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查将出来,让他拿出解药!”

其余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庐山来撒野,不能不教训教训!”

卢淡心摆手道:“你们嚷什么!下毒之人既然选定庐山,可见胸有成竹,计谋过人,轻易也不会让我们抓住。但汤公子却耽搁不得了。”

一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楼狄飞忍不住又焦急的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这一回,沈瑄看见了他的暗示,却依然不动。他细细看过,也瞧不出汤慕龙中的什么毒,没有把握救他,何必在一大群庐山道士面前强出头。他有些恼楼狄飞的颐指气使,要他帮忙却还不肯放下架子。何况,汤慕龙和他非亲非故。范定风和钱世骏两个人,已经让他对这些“风云龙马”反感之极。

门外悄然走来一个年轻女子,是周采薇。她看见这种情形,径直走到沈瑄面前,客客气气问道:“沈公子不知有没有办法?”

沈瑄摇了摇头。周采薇意味深长的瞧了他一眼。沈瑄被她一看,心中一凛。这汤慕龙是离儿的未婚夫,他若中毒而死,半点怪不到自己。但离儿却从此不用受婚约的束缚,可以和自己在一起了。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烈的跳起来。然而周采薇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楼狄飞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道:“沈公子,你医术十分高明,就请你试试罢!”

刚才周采薇只是私下商量的意思,楼狄飞此话一出,沈瑄虽然不悦,也没有办法拒绝了。他走到汤慕龙身边,摸了摸脉,觉得十分奇特,似乎不止有一种一种脉象在里面。他屏住气,慢慢地摸索。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他轻声道:“三十一种。”

“中了三十一种毒?”楼狄飞惊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