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瑄全神贯注,一毫也不敢懈怠。他知道卢琼仙黄琼芝两人,都是出身庐山的一流高手,极不易对付,尤其卢琼仙,更加狡诈狠毒。刚才他突施古怪招数,杀了黄琼芝。如今她的大师姐来了,可就没这么好的事了。

忽然,“砰砰”几声,几个侍卫的身子横飞出去,砸在墙上,浑身软软绵绵似骨头全碎了,却也没有人跟去扶起。原来卢琼仙心中愤怒,先杀几个侍卫出出气。旁人见惯她杀人如麻,也不敢吭一声。沈瑄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卢琼仙注意到他这个表情,莞尔一笑:“杀了我师妹,你好像很厉害么?”

沈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紧紧盯着她一举一动。卢琼仙又道:“咱们俩比试比试?不过你好像没有剑,不太公平。满地都是,随便拣一把好了。”

不看都知道,地上一把剑都没有,却不知她耍什么花招。卢琼仙道:“这些侍卫竟敢射杀黄侍中,实该千刀万剐。如今便宜他们,做做我们的兵刃罢!”说着抓起地上一个侍卫,向沈瑄掷了过来。

沈瑄大惊失色,没想到她对自己人也如此残忍。那侍卫在卢琼仙一抓之下,穴道封住,动弹不得,直绷绷的向沈瑄插过来,真的象一把硕大无朋的利剑一样。他自然不能也拿活人当剑使,而且这飞来的“人剑”连挡也不能挡。因为那人已被卢琼仙内力相加,再受他一掌,非五脏碎裂不可。沈瑄除了躲避“人剑”,别无他法。

第一把人剑撞上墙,头颅缩到了胸腔之中,鲜血溅到丈外,宫女们尖声惊叫。第二、第三把人剑又飞了出来。沈瑄心想,我不接招,这些人也是要撞死的,不如试试。他连退几步,忽然使出《江海不系舟》上“百川入海”的技法,双掌托住人剑的膻中、气海,屏气一吸,人剑身上的内劲顿时消解了,引入了沈瑄自己的体内。那人剑被沈瑄拨了个转,轻轻落在地上。虽然被沈瑄一吸,不免浑身虚脱,功力尽失,但一条命总算保了下来。另一把人剑却撞了个头破血流,又当场毙命。

卢琼仙在人剑身上用力极大,见沈瑄明明接了,却没有受伤,还以为他用了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方法,一急之下一连抓起五六个“人剑”,连珠炮似的掷了过来。那些侍卫宫女战战兢兢的往边上退,生怕成为下一把人剑。他们平素看卢琼仙与人打架,从来没输过,此时积威之下,没有一个人敢逃跑或讨饶。可是眼看卢琼仙越抓越多,没有被沈瑄接住的人越死越惨,求生的本能渐渐占了上风,终于有人开始四散逃窜。卢琼仙越抓越不顺手,骂道:“再有一个人敢动,回头我把你们通通砍了!”

一连接了十来把人剑,沈瑄却是越战越勇,反倒成了卢琼仙借助人剑,把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的送上门去。卢琼仙一气之下,忽然两手各抓两人,四把人剑同时向沈瑄飞去,料他总是躲不开。沈瑄手腕一抖,飞雪白绫周身飞舞起来,快的密不透风,就如同一个大蚕茧一样。四把人剑撞了上来,同样的被吸取了内力,软软的落在地上。

沈瑄一试成功,索性就用飞雪白绫和卢琼仙周旋。满院子就看见一只白晃晃的蚕茧在滚来滚去,将一把把人剑弹开。他以“百川入海”化解人剑,自己也颇费内力。卢琼仙虽然肯定会比沈瑄先累倒,但她当有帮手,沈瑄却是孤军奋战。此时不还能手,何时是个了解!想着想着,他一面舞着飞雪白绫,一面缓缓的移动着。

忽然“大蚕茧”中也飞出了一把人剑,又快又狠,向卢琼仙飞去。卢琼仙用人剑困住沈瑄,是算准了他不会用这种残忍的武器。万万想不到他也开了杀戒,她飞快的跳开。突然,那“人剑”上,天女散花般的射出一大蓬箭来。卢琼仙顿时忙乱起来,使出千手观音的手段,一一弹开。

就在这时,沈瑄的飞雪白绫有如利掌一般,击到她背后。卢琼仙不遑顾及,中掌倒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那人剑落了下来,重重砸在她身上。原来沈瑄的人剑不是活人,却是黄琼芝带箭的尸身。

那些宫女侍卫们看见卢琼仙倒了,居然如释重负,一下子都冲到院门边,蜂拥而出。忽然血光飞舞,尖声锐叫。几把血淋淋的断胳膊断腿掷回了院子里,还没跑出去的人,吓得傻傻的,坐倒在地,一步也挪不动了。

 

“何方神圣,竟敢到南汉大内来撒野!”老枭的磔磔怪声,比初秋早晨的风还要凉。

沈瑄心道:“终于要跟她过招了。”

樊胡子披着银灰的道袍,羽扇纶巾,飘飘若仙。昨天晚上沈瑄和她盘桓了许久,一直没看清面貌。此时才看见,她虽然声音难听,人倒不丑,年轻时只怕还颇有几分姿色。但她脸上那种怨毒的戾气,却是掩饰不去的。

樊胡子冷冷道:“卢、黄两位侍中遇害,还不把凶手拿下!”

没人敢动。

樊胡子咧了咧嘴,道:“好,将来沉香苑的侍卫,统统以抗旨论斩!”

樊胡子被南汉王委以大权,她的话就是圣旨。侍卫们的脸都白了,却没人敢说个“不”字。她摆了摆手,背后走出四个年轻女子,一色的淡青色纱制披风,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头顶箍了一个流云状银色发冠,脸上罩着青色的面纱。沈瑄在庐山上见识过,这就是樊胡子座下四位仙使,也是她的弟子——幽云、微雨、灵风、秀霜。

“四相玲珑阵!”

樊胡子一声令下,四仙使翩然而起,一下子守住了南北东西四个方位。

“幽微灵秀,云雨风霜”,每个人的功夫,都与卢黄二人在伯仲之间,何况四人结成剑阵,简直天下罕有敌手!沈瑄手无寸铁,仅凭一段白绫防身。饶是他武功高强,想冲出四人的“四相玲珑阵”,岂不焦头烂额!

四人的剑已经招呼过来了。原来这“四相玲珑阵”是樊胡子的得意之作,暗合“两仪生四相,四相生八卦”的原理。四个剑客分守乾、坤、艮、巽四个方位。守乾位者,剑如飞龙在天;守坤位者,剑若龙战于野;守艮位者,剑似青山隐隐;守巽位者,剑气春风化雨。四人每出一剑,方位皆有所变换。一进一退,莫不配合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阵中人有如进了八阵图,再也别想转出来。

沈瑄学过五门八卦之术,但要在片刻之间看出这“四相玲珑阵”的关窍来,仍是不易。无奈之下,以极快的手法把飞雪白绫周天绕了一圈,生生挡开四柄利剑的力道,觉得甚是吃力。“幽微灵秀”立刻移步换位,后招跟上。

“秀霜错了,斜走兑位!”忽然阵中一人轻呼道。

沈瑄大喜,原来这阵法她们还未练熟,这下有机可乘了。这时震位春雷滚滚,坎位大浪淘沙,离位火光冲天,三柄剑一起招呼下来。沈瑄一瞥之下,果然兑位那人慢了半拍,尚未出招,步子朝兑位一滑,飞雪白绫荡出“气蒸云梦泽”,把三招化解过去。兑位那人招式未出,不得不跟着一退,奔坤位去。

“秀霜你干什么,走乾位!”

那秀霜和另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赶快转身。机不可失,沈瑄一步跨出,早向乾位上,一跃出了剑阵。剑阵击破,秀霜乱了阵脚。只见沈瑄将飞雪白绫往后一抛,如玉龙飞天,卷向秀霜手里的剑。这一招夭夭矫矫,势不可挡,四人都是一阵惊呼。

忽然,秀霜伸出一只小指,随手搭住了白绫里的钩子,控在手中。沈瑄大惊:他手中无剑,这飞雪白绫虽是初次使用,却也颇有心得,屡立奇功。刚才那一招明明志在必得,怎么被这糊里糊涂的秀霜,轻轻巧巧破了!

飞雪白绫一头在沈瑄手里,一头被秀霜拉住,飞不起来。幽云、微雨、灵风看见师妹忽出奇招,纷纷喝彩,然而只叫得一声,又静了下来。她们看见沈瑄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这种表情无法用一个词来形容,说是欣喜,是惊讶,是激动,是感伤都不太对。或者这是一种朦胧的、坠入云雾的感觉吧?

因为秀霜面朝着沈瑄,拉掉了自己的面纱——原来是蒋灵骞!

 

蒋灵骞飞快的从披风下抽出一柄剑,抛给沈瑄.那剑银光夺目,沈瑄一望便知,是他的洗凡。

樊胡子厉声道:“秀霜你反了么?”

蒋灵骞翩然转到沈瑄身边,与他并肩立着:“老妖精看清楚我是谁!你的秀霜早被我扔到河里去了。三年前你们用毒药害我,今天一并算帐!”她把秀霜的佩剑扔开,抽出了自己的清绝剑:“瑄哥哥,咱们先把这三个小妖精解决掉。”

幽云、微雨和灵风大怒,三人齐上,顿成包围之势。沈瑄利剑在手,立刻不同起来,使出《五湖烟霞引》的绝妙剑法,招招都是杀手。蒋灵骞靠在他背后,沈瑄听得她的剑风,有些诧异,他发现她的剑法居然也极其玄妙,但并不是见惯的天台剑法。洗凡清绝,双剑合璧,本来就可以所向披靡。只见两把剑如日月辉映,剑光笼成一个圈子,开始只三尺,后来有了丈余,逼得三个仙使越退越远。

樊胡子这时才有些急了:“不争气的徒弟!”她冲入战局中,喝道:“重新组阵!”

樊胡子亲自代替了秀霜的位子,和三个徒儿又组成四相玲珑阵。沈瑄和蒋灵骞身边的圈子,立刻缩回到三尺左右。原来这四相玲珑阵果然使将出来,威力还在沈瑄料想之上。蒋灵骞有些焦急:“瑄哥哥,我不懂八卦,怎么办?”

沈瑄道:“让我先看看!”

两人的剑法都是当世绝顶了,在这阵中居然渐渐施展不开。四相玲珑阵中每个人的招式,都由樊胡子精心设计。每一个人的破绽,都有下一个人补充。各人招数虽不见得厉害,却都暗合五行生克的道理,凑在一起,简直像天罗地网,叫人无处出头,只有躲闪的功夫。尤其是樊胡子转到面前时,几乎招架不住。沈瑄要细细看她的破绽,却担心再战得一阵,蒋灵骞会受伤,遂心生一计:“我数一、二、三,一起往上跳。”

数到三时,樊胡子正好又转到沈瑄面前。蒋灵骞依计,剑舞狂花,奋身跃起了一丈高,腿上被一个微雨拉了一剑,滴出血来。她低头看伤,忽然发现沈瑄并没有起来。

这正是沈瑄的计谋。蒋灵骞先出去,两人不在一处,对方就只能分开力量对付他们。这样四相玲珑阵,岂非不攻自破!也是他们轻功好,四周被围,可以从上方窜出。那三个仙使看见蒋灵骞似要逃脱,都不觉急了一步。微雨先乱了招数,本该她先扫下盘,但蒋灵骞飞起时的剑华,却迫得她临时变招,抬腕疾刺蒋灵骞一剑。沈瑄看见阵法一时露出了松散,立刻反手一剑,刺中了微雨的小腹。

剑阵破了。

樊胡子大怒,立刻对沈瑄下杀招。沈瑄回剑不及,只得后退。樊胡子眼前忽然闪出万道金光,一阵寒气逼得她连连倒退。却是蒋灵骞从空中洒下了一把绣骨金针,针针指向她的要穴。

樊胡子憋了一口气,运出“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金针甫一沾体,便四散飞开。沈瑄见状,也立刻闭住穴道,以防金针伤身。只听见灵风、幽云两声惊呼,却是她们紧追沈瑄,反被师父和沈瑄弹回的金针打中了,登时冷的失去了知觉。“怎么搞的!”樊胡子气恼的回头一看,“嗤嗤”两声,沈瑄刺倒了灵风,蒋灵骞刺倒了幽云。

樊胡子的四个爱徒,片刻之间全军覆没,只觉平生未有此奇耻大辱,紧紧的捏着手中的剑,几乎要捏出水来才罢休。沈瑄和蒋灵骞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并肩而上。沈瑄的剑法飘逸绝伦,蒋灵骞的剑法灵动无双。只见洗凡剑如白虹贯日,清绝剑如青龙入水,瑰奇的剑芒交相辉映,却是一幅绝美的景象。

樊胡子叫道:“乱箭射死他们!”

可她是白叫,那些侍卫、宫女早就趁乱跑了,没人要替这残暴的主子卖命。樊胡子忽然心里一空,转身就跑。

“樊师姐留步!”

忽然间,一个白衣人飘然而下,不见她如何出手,却一把按住了樊胡子。

沈瑄听她叫师姐,心里吃惊。却听见蒋灵骞欢然道:“姐姐,你来的正好!”

那蒙面的白衣人,正是当年在镜湖边上救过沈瑄的年轻女子。她含笑道:“说好了午时动手,你怎么抢了先?”

蒋灵骞道:“昨天我本来依计潜伏了进来。想不到他来了,所以等不得姐姐。”

白衣女郎道:“有他帮你,足够对付这些妖邪。辛苦你们俩了。”

樊胡子被白衣女郎一手制住,左右挣扎不得,道:“你叫我师姐,又是什么人!”

白衣女郎伸出另一只手给她看。那手腕几乎是透明的,却套了一只黑石镯子,纹样甚为古朴,似是先秦时的遗物。白衣女郎道:“本门的掌门信物襄王环,你不会不认得罢!”

樊胡子大吃一惊:“你才几岁,怎么会是本派掌门。一定是你骗来的,我知道先师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白衣女郎不动声色,缓缓道:“师姐若能以本派武功,切了我这只手腕,襄王环是你的,掌门也是你的。”说着放开了手,让樊胡子站起来。

蒋灵骞拉着沈瑄,退到了丈外。只见白衣女郎看似一动不动,身边忽然腾起一阵彩云,一时间云蒸霞蔚,异彩流光。一缕缕流霞,宛若锦带丝绦一般在空中飞起,然后向樊胡子周身缠绕。樊胡子的剑一招未尽,周身上下却已动弹不得,如被绳索捆住一般。

沈瑄和蒋灵骞从未见过如此神气的内功,一时都看呆了。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樊胡子气喘吁吁道,“师父竟把这一手功夫传了你!”

白衣女郎淡淡道:“既然你承认了我,我便可以清理门户了。”

樊胡子道:“我犯了什么错?”

白衣女郎道:“你在南汉作国师,犯的错还少么?不用我一一点数。清理门户,原来也是师父的意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师父收徒的第一条戒律?”

樊胡子道:“决不许弟子谈婚论嫁。而我没有…”

白衣女郎道:“你确实不曾婚嫁。但师父的真实意思,是绝不可动男女之思。在这一点上,你和大师兄、三师姐犯了一样的错。”

樊胡子眼中忽然出现了激动的神色:“你也要杀掉他们么?”

白衣女郎道:“他们已不是本门弟子,我不再管。而你的罪行要严重的多。你在南汉为国师,是冰清玉洁的么?”

樊胡子不语,这沉香苑并不止是卢琼仙和黄琼芝的地方。

白衣女郎也不再问了,身边的云彩渐渐换了颜色,变作了暴风雨的的黑云沉沉、愁雾惨惨,一会儿竟是凄风苦雨、雷霆万钧起来。

云雨之间,樊胡子渐渐的委顿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咱们这就撤罢。”白衣女郎道,“宫中的侍卫早已出动了,不要和他们纠缠。”

蒋灵骞问道:“南汉王昏庸无道,任用妖邪,就这样算了么?”

白衣女郎道:“我们杀了他身边最大的三个怪物,也就够了,国中总能太平一阵。昏聩无能的,不只南汉王,将来不久,自会有人一统中原,解决这些昏君乱国。但这种事情,却不是一两个剑客能完成的。——你说是不是,沈公子?”

沈瑄点点头。

熊熊的大火,在沉香苑中升起,把这个世间第一个醉生梦死、风月无边的地方化作灰烬。只是迷香也一并焚烧了,沉醉迷人的香雾紫烟,在废墟上空氤氲了一个多月,都没有散去。

白衣女郎、沈瑄和蒋灵骞怕被迷香所伤,远远的跑开了。宫中的侍卫自然追他们不上。

“哎呀!”沈瑄猛然想起来,汪小山的尸身还在火海中,恐怕只能与黄琼芝一起变灰了,可吴霜还在等着。他心中沮丧:一见到蒋灵骞,把什么都忘了。

蒋灵骞有些不乐意,只得放他去望夫崖找吴霜,却约了在百花岭上的一座花神庙里见面。沈瑄的情绪也很低落,他该如何对吴霜说呢?

 

望夫崖下,吴霜却不在了。

说也奇怪,沈瑄非但不急,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岩壁上有几行诗,是某年某月,好事的人专门刻了刘禹锡的旧作《望夫石》,以作铭文:“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

“时”字的后面,却有新刻的几行小字,看得出是吴霜的笔迹。吴霜的字学她父亲,柔情似水下藏着铮铮铁骨。

那也是一首旧诗,李义山的《谒山》:“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沈瑄看不懂。《谒山》本来就是一首极为晦涩的诗,有人说是悼念亡妻,有人说是陈情旧友,还有人说是感慨时光飞逝,一去不回,就如同麻姑眼里,沧海变桑田那样快。那么吴霜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呢?

也许她早就知道,汪小山是不会再见她了。她曾经义无反顾的离家出走,不挽回他誓不罢休。然而一切都抵不过命运的沧桑。度尽劫波,堪破无常,或者连她自己,也不愿再见到汪小山了吧!汪小山说过,人间没有回头路。吴霜也回不去了。沈瑄知道她不会看不开的,但她去了哪里?游鱼消失在沧海,哪里都无所谓。

也许她在想,纵有千年的守望,亦不过是春露一杯,遑论沧海?

 

“离儿还在等我呢!”沈瑄停下了冥想,匆匆向百花岭上爬去。

第二十九回 燕语呢哝

花神庙里,只有蒋灵骞一个人,解下了淡青色的披风,慢慢的擦拭清绝剑。

“你的姐姐呢?”沈瑄笑问道。

蒋灵骞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先是忙着找表妹,现在又关心我姐姐。原来有没有我,你根本不在心上的。我还是走罢!”

沈瑄没料到她生气,赶拦住她:“别走,离儿。嗯,你姐姐若在,有些话我怎对你说呢?”

蒋灵骞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沈瑄默然。他本来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一直以来那些话他都一遍遍心中翻腾的。悠悠生死别经年,他梦里也对她倾诉过一万回。可是这一时间,他却又无从讲起了,只好呆呆的瞧着她的脸。刚才在沉香苑里并肩御敌,一切都很真实。这时停下来了,可以好好的看她了,那张面容反而变得虚无飘渺,和脑海里深深刻着的记忆,似乎一样,又似乎不同。这是真的么?是她真的回到自己身边了,把一切的别离和凄楚驱赶得一干二净?他张开双臂,把离儿紧紧拥住,生怕她一会儿就要消失似的。

“你告诉我,是我现在做着美梦呢,还是过去三年只是一个恶梦?”他喃喃道。

蒋灵骞笑道:“你现在是在做梦。”她对沈瑄发发脾气,历来时间长不了。

“真是好梦啊…”沈瑄见她笑靥如花,眼中却似莹莹有泪,不觉低下头去,深深的吻了她。

一滴鲜血淌在地上,蒋灵骞惊叫了一声。

原来沈瑄的手指,被清绝剑割破了,他自己却没察觉。两人红着脸相视一笑,忙着裹那根受伤的食指。擦得晶莹剔透的清绝剑上,沾上了一点碧血,有如在洁白无瑕的宝石上嵌上相思红豆。沈瑄抽出自己的洗凡剑,与清绝剑并排放着,两人一道细细端详。

看了多时,沈瑄忽然道:“离儿,今天见到了你,人世间没有再大的快乐了。可惜杀了这么多人,想起来就败坏心情。”

蒋灵骞悠悠道:“是有些可怕。不过你杀的都是该死的人。”

沈瑄苦笑道:“知道他们该死。我是说,平生头一回这样杀人,很不舒服。”

蒋灵骞眨着眼睛道:“不会罢!你杀了吴越王妃,早就名满天下了。还会为杀人而烦恼?”

提起吴越王妃,那就是沈瑄的一块心病,时不时隐隐作痛。不过现在他只想着,这块心病,最好别传染给离儿。他只是解释道:“吴越王妃是自杀的。我没有杀她。”又把对钱世骏等人说的话,向蒋灵骞讲了一回,却又强调,吴越王妃自尽并非因为败在他手下。

蒋灵骞低头道:“你没有骗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她临终前说些什么?”

沈瑄有些茫然,又不愿说谎骗她,只得摇摇头不回答,却转而问道:“离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她的无影三尸掌不是伤了你么?你究竟怎样逃得性命?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去,就是三年?”

蒋灵骞笑道:“这么多问题,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沈瑄也笑了:“那你就先告诉我,尸毒的解药是什么。”

蒋灵骞道:“你也想不到罢,就是巫山派的‘金盔银甲毒’。那时我没有吃‘金盔银甲毒’的解药,身上还有毒质潜伏。正是这种毒质,和尸毒相抗衡,居然让我活了下去。那时我在海边等死,晕厥过去。正好姐姐到无根岛上来找她的一个师兄,就把我带到她的船上。

“但是这两种毒都十分的厉害,我虽然死不了,却总是晕厥不醒。姐姐只好把我带回巫山,用自己的功力为我疗伤御毒。我体内的毒性被暂时压制,这才醒了过来。那时我被尸毒侵染,变得跟鬼一样难看,真的不敢来找你。可是潜伏的毒质终有一天会发作,将来不死也是废人一个。姐姐就说,既然金盔银甲毒可以抑制尸毒,也许调整一下金盔银甲毒的配方,就成了尸毒的解药。于是她就带着我,走遍三峡,采集各种草药,配成各种方子给我吃。我都记不清那两年吃过多少药了。总算姐姐的心血没白费,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体内的尸毒消解了干净,再也不用怕了。至于金盔银甲毒,解药是现成的。”

好险啊,沈瑄暗想,若不是重重的巧合,他的离儿…却是幸而她遇见了那几乎半人半神的白衣女郎,否则世上有谁能救她!

蒋灵骞道:“我可就欠了姐姐一份大情。本来三年前,她就要清理樊胡子的事情,却为我耽搁了。姐姐说对付樊胡子本人不成问题,但苦于她爪牙甚多,所以我就答应帮她。”

沈瑄道:“她是巫山老祖的掌门弟子么?为什么和她师姐过不去?”

蒋灵骞道:“她是巫山老祖的关门徒弟,比师兄师姐小得多。巫山老祖从前收了三个徒弟,都很不如意,尤其是都犯了不许婚嫁的禁令。巫山老祖晚年时再收徒,考查的十分严格。姐姐传了他的衣钵,却也立过重誓,一生不嫁。樊胡子早年间和她师兄纠缠不清,老祖临终前才知道,就吩咐姐姐将她除了。”

“巫山老祖的禁令,也真是奇怪。”沈瑄道。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巫山自古以来,就是梦幻奇情的象征,偏偏巫山派却要求弟子恪守清规戒律,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曾宪子如此热衷于徒弟的婚事,大约是对早年间自己师父的压制,产生了逆反罢。

“后来姐姐就让我也做记名弟子,教了我一手巫山派的剑法。”蒋灵骞忽然道。

沈瑄道:“怪不得我看你的剑法,与从前大大不同,只好用‘神奇’二字形容。不过,”他忽然想到,“怎么你也做了巫山的弟子,那岂不是…”神情中大是惊惧。

蒋灵骞“噗哧”一声笑了,道:“是啊,我也不嫁人了。”

沈瑄心想这多半不是真的,却又忍不住焦急,攥住了她的手:“你别吓唬我!”

“傻子!”蒋灵骞嗔道,“我都说了,不过是记名弟子,没有列入巫山门墙,用不着守那些规矩。而且,姐姐也说,规矩是人订的。现在她做掌门,不会要求将来的门人不论婚嫁,——实在不近情理。如果樊胡子不是在南汉作孽太多,姐姐也并非定要取她性命不可。不过姐姐自己,她脸上的面纱,是一辈子也不能取下了。”

沈瑄心中一动:“你见过她的脸么?”

蒋灵骞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道:“她这样子,就练成了当世无双的武功。”

沈瑄道:“你学的剑法,也算当世无双了。”

蒋灵骞低头道:“这套剑法很特别,是巫山老祖别出心裁独创的,只传过三个人。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

她的父亲,沈瑄心里“咯噔”一声。那么说,她已经知道了。沈瑄握住了她的双手,轻轻的揉着:“离儿,你别难过啊。”

“从巫山下来以后,我回过一趟天台山,想安葬爷爷。”蒋灵骞轻声道,“那时为了下山追你,只来得及将爷爷草草埋了,哪想到一去就是三年。回到赤城山,发现不知什么人,已经将爷爷安葬得好好的,还竖了一块石碑。”

沈瑄道:“也许是你爷爷的朋友。”

蒋灵骞摇头道:“爷爷从来没有朋友。已经下葬许久,也无法查访那人了。我去清理爷爷的遗物,却发现了一份遗书。是那几年爷爷等我不回家,怕自己死在前头,事先写好了的,好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还夹了一份血书,是我父亲临终前写下,留在我的襁褓里。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亲生父母而不得,想不到爷爷已经把答案留给我了。”

“他为什么不早告诉你?”沈瑄道。

蒋灵骞道:“你也知道,是听我的…吴越王妃说的?爷爷,其实是外公,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小时候,父亲在庐山上,被我的七个师伯围攻,后来一个蒙面高手,把他推下了悬崖。如果不是爷爷及时赶到,我也被那个蒙面人一刀砍死了。爷爷从来不向我说这些事,许是觉得我还小,怕我听了难过。不过,他总不能瞒我一辈子。我和吴越王妃闹成这样,他恐怕想过也没想过。”

沈瑄听见她始终提“吴越王妃”,不肯改称母亲,心里一阵黯然。“瑄哥哥,”蒋灵骞道,“你是瞧着她死的,她、她…她究竟怎样?”

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

“我告诉你,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沈瑄心里不忍,把离儿搂在怀里,“她知道了你是她的女儿,然后才死的…”

断断续续的,他把那天的情形说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漏掉。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的前襟一片冰凉,是被她的泪水湿透了。

“离儿,离儿,”沈瑄道,“这不是她的错,你就忘了她罢!”

蒋灵骞抬起梨花带雨的脸,道:“你说我能忘的了么?”

这是怎样的终身之痛啊!沈瑄默默的为她拭着泪水。

过了一会儿,蒋灵骞轻声道:“爷爷的遗书里说,那个蒙面人是谁,他也没认出来。我要找到那人。”

“你要为父报仇?”沈瑄问。

蒋灵骞微微的点了点头,神情却颇为坚决:“也为母亲。”

沈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安的想法。本来,他自己也一心要查明,害死澹台树然的真凶的是谁。但离儿说她要去报仇,却让他不得不担心,是否会牵出另一番风波?

“你父亲既然留下了血书,没有说仇人是谁么?”他问道。

蒋灵骞皱眉道:“说了,名字却被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