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佯作一副透不过气来的模样，说道：“你这是谋杀亲夫吗？”
卫灵均手上动作不停，嘻嘻笑着仍往他身上堆落叶。
不大一会儿，他的整个人都埋藏在了厚厚的叶被之下。
卫灵均嫌玩得不过瘾，又把马儿也埋了起来，这马也跟主人一样善于忍耐，任凭女主人用落叶将它埋掉，仍是一声不响。
卫灵均埋完人和马后，自己也钻进了叶被之中。两个人在落叶中慢慢地蠕、动着人、嬉闹着。她正玩得高兴，沈令宸的笑容一敛，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摁在卫灵均的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卫灵均知道可能是敌人追来了，遂赶紧噤声不语。
他们静静地躺在落叶中屏息静气，过了一会儿，山□□上果然传来了行人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止一个人，像是一群人。卫灵均不觉有些紧张，沈令宸握着她的手默默安抚着她，沈令宸见丈夫如此气定神闲，紧张也渐渐淡了下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
有个男声道：“奇怪，明明有人在附近客栈中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怎么不见了？”
另一个人道：“他们应该走不远，要不咱们分头去找？”
其他人并没有立即响应这人。
默然片刻后，才有人答道：“咱们还是一起找吧，彼此有个照应。”
他们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行渐远。卫灵均刚舒了一口气，突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踏踏的脚步声。
接着，外面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啊哈，吴大侠，张大侠，你们在这里，真是幸会。”
一人傲然答道：“云老先生广发英雄帖，在下怎能不来。”
这时，一个阴阳怪气地声音道：“吴大侠，我看你未必是看在云老先生的面子，说不得是为了私仇吧。谁不知道令兄是死在那沈令宸之手。”
这人话音一落，就听见一声冷笑：“就算是有私怨又如何，那沈令宸早就罪行累累累、臭名昭著，江湖上哪个人不恨之入骨？”
两人吵得激烈，却听一个威严的声音制止道：“众位既然是应云先先生之邀来寻人，何苦为几句口舌在此耽搁？”
众人不再说话，看来发话的人倒真有些威严。
他们继续在附近山道和树林里搜寻。因为林子里的树叶都落光了，平日里繁密茂盛的树林变得疏疏朗朗，一眼即能望到尽头，因此卫灵均藏身的地方也没人过来搜查。他们大概也没想到两人会埋藏在厚厚的叶被下。
这一拨人渐渐走远。沈令宸拨去脸上的落叶，缓缓地坐起身来，卫灵均也慢慢地跟着坐了起来，她的脸不复刚才的明朗，秀眉轻蹙，若有所思。
沈令宸试探道：“你怎么了？”
卫灵均转过脸盯着他，突然问道：“沈令宸是谁？”
沈令宸先是一怔，接着飞快地答道：“他是我的堂兄。”
卫灵均哦了一声，本想问，你不是说你的家人都不在了吗？又觉得这样问太残忍。
沈令宸观察着她的脸色，从容地解释道：“我不想认他，他不喜欢我，我们可以当他不存在。不过，他树敌众多，那个发发英雄贴的云先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而且，那些人并不认为我们的关系不好。”
卫灵均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
他们继续上路，这一次，沈令宸没有再犹豫，他立即发出了讯号，火速召集绝尘山庄的影卫来附近集合。那些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可是他怕他们透漏出什么。他的新婚妻子只是失去了记忆，并没有坏掉脑子，类似的情况多了，她迟早会产生怀疑的。
他们继续北行，这一路上，沈令宸对卫灵均照顾得极为仔细贴心，尽一切努力减轻旅途中的颠簸和不适。尽管如此，随着气候渐渐变冷，卫灵均身上的一些痼疾又开始犯了。她终日头昏脑重，精神恹恹的，严重时，夜里还会全身抽搐不止。每每这时，沈令宸便用内功帮她止痛，并辅以名贵药材调养。可是这一切只能暂时缓解她的病痛，治愈不了根本。
卫灵均一日在有半日在昏睡，他们此时已无法骑马，沈令宸买了一辆马车，他亲自赶车，遇到平顺的大路，他就命令马儿自己走，他自己则钻进马车抱着卫灵均温存一会儿。
卫灵均有时醒来，看着丈夫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忍不住心疼地为他拭去面上的尘土，苦笑着问道：“咱们成亲时你知道我的病情吗？”
沈令宸微微一笑：“你早告诉我了。”
“哦，原来你早知道了，我还担心我瞒了你。”
沈令宸低下头，轻柔地刮蹭着她的面颊，轻声说道：“你什么都没有瞒我。”隐瞒真相的那个人是他。
“你后悔娶我吗？”卫灵均问了一句。
沈令宸重重地亲了她一下，说道：“后悔的是你，从来都不会是我。”
卫灵均轻轻嗯了一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依偎在丈夫的怀里再次陷入昏睡。
沈令宸抱着怀中越来越轻的身体，心一点点地往下沉落，她的病情越来越重了，他必须要找个大夫来给她看病。江湖上有谁能治她的病呢？他以前曾在绝尘山庄下过召集令，数百名大夫都摇头说自己无能为力。
当时还有谁没来？只有一个，万无云。——万老神医的儿子，万紫山庄的少庄主。现在他要带着病人亲自去找他。
第五十三章 万紫山庄
几日后，他们到了紫宵山下，万紫山庄就建立在紫宵山上。
到达山下的时候，卫灵均刚好醒了过来。
她遥望着紫宵山，只见山势耸入云霄，山顶云雾缭绕。山风吹来，带着沁凉的湿意。她闭上眼睛沉吟道：“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我来过。”
沈令宸笑了笑，是的，她当然来过。她的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怎么会不来大名鼎鼎的万紫山庄呢。而且，她还和沈梦影一起来过，他是做为小偷来的。
沈令宸带着卫灵均找了一间看上去最干净的客栈吃饭。
卫灵均因为生病，什么也吃不了，在沈令宸的百般哄劝之下只吃了半碗白粥。
沈令宸看着她日渐消瘦的小脸，既担忧又心疼。他亦无心吃饭，胡乱吃了一些，在客栈寄纯好马匹，便带着卫灵均上山。
山庄第一道大门处，只有一个青衣小童。
沈令宸上前说道：“我带我妻子来找万无云看病。”
门童淡淡扫了他一眼，垂下眼皮说道：“请报上名姓，我报给少庄主，必须是真实姓名。”
沈令宸刚要开口，只听那人又重复道：“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若是一旦有人胆敢欺骗山紫山庄，此人再无机会踏进山庄一步。”
沈令宸抬起黑沉沉的目光看了门童一眼，淡声问道：“新定的规矩？”
门童答道：“少庄主八岁那年就定下来了，只不过去年刚实施。”
沈令宸凝思半晌，转身去跟卫灵均商量：“灵均，我跟万紫山庄的少庄主有些过节，我准备借用我堂兄的名字。”
卫灵均有些不解：“你跟他有什么过节呢？”
沈令宸解释道：“我曾经为你进山庄偷过东西。”
卫灵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真想不到，你竟然还偷过东西。”
这当儿，她也没仔细问他偷的什么东西，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问，只是说道：“怎么样都行，你做主吧。”
沈令宸带着卫灵均回到门童处施施然报上姓名。那门童饶是见多识广，听到“沈令宸”三字仍然怔了一下，他盯着沈令宸说道：“你确定是这个名字，冒充别人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沈令宸淡淡说道：“你尽管报上去。让万无云来做决定人。”
门童也只是尽了告知义务，也不再多劝。
他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一只鹦鹉扑腾着翅膀飞了过来，鹦鹉不耐烦地叫道：“烦死了，正在睡觉呢。”
门童将写有求医病人名字的纸张绑到鹦鹉腿上，拍拍它的翅膀，示意它送上去。
鹦鹉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沈令宸耐心在等待着，山庄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远道而来求医的，也有附近的百姓。他们大多面色愁苦，神情焦灼。
病痛不但对自己是一种巨大的折磨，对于亲人也是。那些陪同病人而来的亲人家人，很多比病人本人还焦急。
卫灵均不由得触景生情，想及自己和身边的丈夫，她的面色不禁一白，有气无力地依偎在沈令宸的怀中，轻声说道：“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不该嫁人？”
沈令宸低头一笑，无限温柔地说道：“傻瓜，你这种人才最应该嫁人，不然会更祸害人间。我收了你是为民除害。”
卫灵均嫣然一笑，整个人滚进沈令宸的怀里。她也不在乎有旁人在场，反正她是病人，哪怕被抱着，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两人坐在堆满黄叶的台阶着等待着门童叫他们的名姓，一边等一边喁喁私语。
万紫山庄。万无云正一脸漠然地展开鹦鹉带来的传书。这是今天来求医的其中一批病人。一般情况下他只是随意一扫，挑有几个有兴致地叫上来，其他的都分给山庄里的其他大夫医治。
不过，这一次，他一打开求医者的名册，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钉在了一个名字上，沈令宸。这个人竟然也来。注明是为妻子求医。他什么时候有妻子了？如果这个名字是冒名顶替，那这个顶替者也够有胆子的，如果不是，这事就有更有意思了。
万无云仍正着名册沉思，就见眼前红影一闪，名册被夺了过去。此人正是万雨霏，万无云唯一的妹妹。万雨霏大约二十来岁的看惯，跟其兄长有几分相像，同样清雅秀致的面容，同样的细长好看的凤眼。不过兄妹俩气质却截然不同，万无云其人如其名，淡然得万里无云的清空。而万雨霏却是性子乖僻，目容一切。这世间的男人，包括哥哥在内无一个能入了她的青眼。尽管万雨霏视世间所有男人为粪土，却仍有大批男人趋之若鹜，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和家世，还有更多人纯粹带了征服的心思而来。但这些男人都未免太过于自信，一个个铩羽而归。
万雨霏夺过哥哥手中的名册后，大致扫了一眼，目光也钉在了一个人的名字上，沈令宸。
万雨霏道：“咦，这个人了也来求医了？不都是别人被他打得求医吗？”
说来好笑，这兄妹从来没跟沈令宸见过面，但两人几年来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沈令宸。
收一个重伤的，一问是沈令宸打伤的。
收一个四肢不全的，一问也是他打败的。
到最后，万无云慢慢地也摸出门道来了，他打的伤都不太好受了，没有一个一年半载根本痊愈不了。
后来类似的病例多了，他只要打眼一瞧就能看出来：“你是沈令宸打伤的？”
那人便一脸佩服地点点头：“万少主不愧是神医，连这都能看得出来。”
万无云只是淡淡一笑道：“无他，唯熟而已。”
他没料到今日，他要跟这位神交已久的沈令宸要见面了。
他的性大淡薄归淡漠，但是，只要是人都会有好奇心的。
不光他有，万雨霏一样也有，而且比兄长只多不少。
“让沈令宸上山来，这个病人我收了。”万无云吩咐两个侍童道。
当消息传到沈令宸和卫灵均耳中时，两人相视欣然一笑。
沈令宸依旧抱着卫灵均跟在健步如飞的侍童身后。
第五十四章 代价（上）
沈令宸望了望连绵不绝的台阶，改抱为背，一步步向上走去。
卫灵均伏在沈令宸的背上，时不时地伸出衣袖为沈令宸拭拭额上的汗。
万紫山庄内，兄妹俩仍在谈论沈令宸。确切地说，主要是万雨霏在谈论他。她起初以为沈令宸是自己来求医，后来她听到哥哥无意中说起他是为妻子治病时，她惊诧道：“沈令宸何时有了妻子？”
万无云淡然说道：“他说有那就有。”
万雨霏托腮想了片刻，一阵风似地出去了。她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闭关修炼，没有理会上江湖上的事，她要去打听打听最近江湖上发生的大事。这个一点也不难。她很快就打听清楚了。
万雨霏又像一阵风似的折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哥哥。
万无云脸上倒也没有多少波澜：“哦，原来是抢了人家的妻子。”
万雨霏笑道：“这个人可真有意思，竟敢当堂抢走新娘。我都没敢想到这么干。”
万无云道：“你根本也没人可抢。”
万雨霏笑而不语。
她突然想到什么，狡黠地一笑：“哥哥，你说若是云伽南知道他的妻子和情敌在这里，会怎样？”
万无云起初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听到这话，面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一眼妹妹，正色道：“无论是谁，只要成了我的病人，就再也没有了秘密。可是同样，我有权保护每一个病人的秘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万雨霏两手一摊，无所谓地说道：“你以为你保护得了吗？这事迟早得传出去。”
万无云加重语气道：“那也不能从我嘴里传出去。”
万雨霏知道兄长的脾气，平常怎样都无所谓，但一旦触及他的原则和底线就翻脸不认人。万雨霏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门外有人禀道：“少庄主，沈令宸到了。”
万无云扫了妹妹一眼，示意她离开。万雨霏不想离开，但又不愿意死皮赖脸地留下，她只说道：“万紫山庄有我的一半，那么这间屋子也有我的一半。你在你的那半间看病，我留在我的那半间。”说着，她闪身躲在了屏风后面。
万无云拿这个妹妹也无可奈何，索性只当她不存在。
他对着外面出声道：“让他们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沈令宸怀里抱着一个娇小柔弱的姑娘慢慢走了进来。
两人彼此打量了一眼。他们虽未正式谋面，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和事迹。好像对方就应该是这样的人，与预想的也没什么出入。
两人对人对事都是漠然之人，互相打量一眼后，便略略点头算是示意，江湖人士初次会面常说的“幸闻大名，如雷贯耳”之类一类的套话只字未提。
沈令宸向前两步，低头看着又陷入昏睡的卫灵均，说道：“请万大夫帮我看看内人的病，她时常夜间犯病，四肢抽搐，大汗不止，白日昏昏欲睡，饮食减少。”
万无云让他坐下，伸手搭上卫灵均的脉搏，脉息微弱如游丝似有还无。他蹙了蹙眉，再搭了一次仍是十分微弱。号完脉，他又看了看她的面色，苍白无血色，再试着掰开她的嘴看舌苔。
万无云缓慢地说道：“尊夫人这是先天不足，再加上中过毒，余毒侵入五脏六腑。”
沈令宸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接着问道：“不知万大夫可有办法医治？——什么药材都可以，多长时间都没关系。”
万无云道：“我且试一试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几日我要对她进行针灸和要药浴，她的脑部有淤血，在此过程中，可能会渐渐消散。”说到这里，他忽然戛然而止，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沈令宸。
沈令宸随即便明白他话中的深意，她的失忆就是因为逃跑时撞到山岩，她脑部的淤血一旦消散，她的记忆…
沈令宸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面色冷萧严肃。
他紧紧地抿着唇，情不自禁地将卫灵均搂得更紧。他的美梦还没做够就要醒来吗？
他宁愿她永远都不要恢复记忆，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假装是她的丈夫。可是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比她的身体重要？
沈令宸微微闭上双眼，沉声说道：“那就针灸吧，任何理由都不足以让我否绝你的提议。”
万无云略略有些意外，他微笑着点点头：“那便好，你去找管家说一声，你们两人就住在紫玉峰。明天起开始针灸和药浴。”
卫灵均一直昏睡不醒，她的头上、身上扎满了银针，每根针都仿佛扎在沈令宸心上似的。他面色严肃，他守在她身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指时不时地搭在她的腕上，只有那微弱跳动着的脉息才能让他安心。
药浴是两个侍女帮忙把昏迷着的卫灵均抬进浴涌的。沈令宸没法进去，便只好守在门外。
万无云说道：“她明日应该能清醒。”
沈令宸木然地点点头，又问道：“你能彻底治好她吗？”
万无云没有正面回答他，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叹道：“我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如果疗养得当，她至多可以活到二十五岁。”
沈令宸蓦然相向着万无云，咬着牙说道：“可她得的是病。”
万无云安慰道：“有时候，我们必须要学会接受命运。”
沈令宸说道：“如果我坚决不接受呢？”
万无云没有即刻回答。
沈令宸进一步逼问道：“你是不是有办法？”
万无云沉默良久，才用审慎的语气说道：“是有一个办法，但这个办法有些冒险，我还没想好。”
沈令宸的心中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他对万无云的态度也略有好转：“如果你想好了，请立即告诉我。”万无云点头。
…
卫灵均醒来时，发觉自己置身了陌生的房间，她望着屋里的花栏竹架，金鼎铜炉，不禁一阵恍然，她这是在哪里？她一边慢慢回忆着自己昏迷前的情景，一边往外面走去。
她一推开门，一阵湿润的凉风悠悠而入。她这是在山顶的一栋院落里，四周古木参天，巨松掩映，耳边还有潺潺的水声。远处，山峰罗列，白云缭绕。不用说，这里是万紫山庄里。也不知道沈梦影去了哪里。
卫灵均在出了院门，四周岑寂无人。她沿着藤萝掩映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