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现在按照上辈子的路子走,叶青水过几天就可以顺水推舟离婚,一身轻松回乡下。
可是他呢?
他怎么想的,叶青水从他的眼神里,似乎读出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我们……要个孩子?
他怎么可以要孩子?
他不配要孩子!
“我们根本就不合适,回到乡下就离婚吧。”
叶青水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她虽然想用风轻云淡的态度和谢庭玉说话,但是说着说着,往事如风,一幕幕涌上眼前,叶青水不禁哽咽了:
“来到首都、我也算见过大世面了,原来在山外头有这么大的城市,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人。”
“你会的许多东西,我都不会——你以前也经常嘲笑我笨、嫌我穷,长得也不好看,笨手笨脚不会干活,嘴巴笨也不会说话,不能体会到你的心情。”
“可是啊……我挨饿的时候你富有爱心地捐款赈灾,我在家种田的时候你正坐在宽敞的教室学习,我每年都要穿着破衣服而你却总能穿得体面。我长得不好看,没有文化,家里也没钱,但帮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有努力去做的,每次的学习我都有好好珍惜,我也想变得聪明、有出息……”
等一等——
谢庭玉被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错愕地看着叶青水,看见她流下了眼泪。
这是谢庭玉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得疼,百口莫辩,这些话,他、他……什么时候说过?
“我不是这样想的……”他想揩掉叶青水眼眶边的泪珠,但是叶青水拍掉了他的手。
谢庭玉的胸口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
“你听我说——”
“我从来没想过要赖着你、嫁给你。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喜欢过你……”
叶青水喊出来后,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这些话应该由上辈子的叶青水说出来的,但她说不出来,她那时候嘴笨、总是心怀愧疚。
现在终于说出来了,畅快又舒服,看着谢庭玉那一脸痛心的模样,叶青水心头压着的石头仿佛被挪开了。
迟了一辈子的话,现在才说出来。
但真是,太太太、难过了!叶青水仰着头,咚咚地跑下楼梯。
谢奶奶和温芷华彻夜聊天,手边坐着谢庭珏,徐茂芳混在其中,到处洋溢着新年愉快的气氛,谢家除了新年喜气洋洋的气氛之外,还有多年之后失而复得的感动。
谢奶奶搂住孙子的胳膊,亲热热地回忆说:
“珏珏以前最懂事,总爱让着弟弟。你额头那块疤,就是小时候爬到枣树上给弟弟摘果儿吃,摔下来磕破的。珏珏还记得吗?”
谢庭珏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也应声点头。
谢奶奶又指责起温芷华,怪她为了找珏珏,没有好好照顾庭玉。
徐茂芳落井下石,在一旁煽风点火,她接着谢奶奶的话头,回忆起谢庭玉的不幸:“哎,我都可怜那孩子,也是他生得聪明,不然早就被爹妈扔在火车站了。”
谢庭珏不觉得长辈们的吵闹很琐屑、让人烦躁,因为上辈子他根本没有机会听到这些争执。
谢家留给他的是一堆血债和烂摊子。
不过……谢庭珏听到楼梯传来咚咚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叶青水匆匆地跑下楼梯,神色紧绷。
谢庭玉也跟着追了上去。
两个人仿佛闹得很不愉快。
几个人都被这个架势,弄得一阵错愕。
外面天寒地冻,过了半个小时,谢奶奶担忧地说:“哎,这两孩子闹什么,这么冷的天着凉了怎么办?”
屋子里一片春意融融,暖洋洋的火焰烤得人舒服,但谢奶奶还是站起身出去探探情况。
谢庭珏说:“奶奶,我去吧。”
谢奶奶心软成一片,窝心地暖,她笑眯眯地说:“珏珏心疼奶,你好好劝他们,啊?”
她咕哝着说道:“这小两口脾气躁,容易吵嘴。”
他想,怕不是这样的……
谢庭珏想起今晚吃的那顿年夜饭,作为私底照顾了叶青水半辈子的人,他很容易猜测到不对的地方。
上辈子叶青水的连锁美食饭馆风靡全国,一度热销,开到了国外。但这个时候的她,哪里有这些手艺?
谢庭珏不紧不慢地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下一次还有车祸的时候务必让他死吧,活下去的人才艰难。还来还去都是债,这一条命,有一种怎么也还不清的感觉。
……
叶青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地挂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鞭炮的硝烟味。
但是她哪里跑得过谢庭玉。叶青水刚走出军属大院,就被谢庭玉追上了。
谢庭玉从后面死死地搂住她,“天这么冷,你要去哪里?”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这样想。”
发泄完了之后,叶青水吹了一路的冻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了。
她松开谢庭玉的手,没有说话。
谢庭玉突然像是消了声似的,沉默了许久,他静静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冻了一样,他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水丫。
你纯真、善良、诚恳,家里也很和谐。阿娘爱你,阿婆爱你,叔叔也爱你。你能让别人很容易喜欢上你,或许我刚开始对你有些误解,但是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我也喜欢你。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是喜欢逗逗你,你这么可爱,或许我的言辞不当让你误会了,但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的,我向你道歉。”
谢庭玉脑海里浮现起了刚认识叶青水那时候的事情,她踩着清晨的露珠,笑得甜甜的羞涩地给他修坏掉的农具。
她把农具还给他:“好啦,以后不要用它去挖石头。”
叶青水摘了自留地的凉薯给他,很大一颗,丑丑的但是剥掉皮后果肉雪白,甜丝丝的,咬下去汁水流了一口。谢庭玉和沈卫民把这个凉薯一块分吃了。这样好吃的凉薯,应该是她攒了很久、心心念念盼着的“零食”吧。
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农村姑娘有印象。
后来在钢筋水泥之下她奋不顾身地救了他,那时谢庭玉整个人都是懵的,震撼了许久。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掏心掏肺,疼他所疼。
这样实心眼的傻姑娘,他怎么舍得讨厌。
叶青水被寒冷的冷风吹得整个人都冻僵了,听完谢庭玉话的她,表情哀切。
现在的谢庭玉或许是爱她、爱重她,但是上辈子他对她的伤害,也确实是真真切切。
她心里一直有一块伤疤,谢庭玉离开时的模样永远印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当年他明明要抛弃她,离开前却还在承诺她、让她等他。
那时候她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傻傻地在乡下守着,等来等去,却等来一个离婚的声明。
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然而在一念之间,叶青水还是问了谢庭玉:“如果我没有现在漂亮,文化程度不高、没有见识,笨手笨脚也不会做好吃的饭,你对我说让我等你,是什么意思……”
谢庭玉很快接下话:“喜欢你的意思啊。”
叶青水听完,有点失望。
谢庭玉看着她失望的表情,以为她不信,他不由地笑道:“如果你不是我媳妇,我凭什么让你等呢。一言九鼎。”
过了一会儿,谢庭珏才慢悠悠地跟了上来,他看到了两人对峙的情景,这是话都说开的样子吗?
谢庭珏说:“奶奶很担心你们。”
叶青水对谢庭珏说:“让奶奶不用担心,没事。我们很快回去。”
她呵了一口气,往军属大院里走。
谢庭珏跟在叶青水的身边,轻声地和她:“今年会恢复高考呢……”
寂静的深夜里,是全年未曾有过的灯火通明,家家张灯结彩,灯光轻柔地从窗子泻出,落在谢庭珏英俊的面庞上,
听到这句话的叶青水,突然停下了步伐。
“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谢庭珏说。
第069章
叶青水几乎在一刹之间,抬起了头看他。
她朦胧的思绪开始发散、蔓延……最后视线定格在他清冷的面孔上。
是了,上辈子的谢庭珏,这个时间并没有回到谢家。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方便吗?”
叶青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皱起眉头的谢庭玉。
“你先回去,大哥有几句话想说。”谢庭珏说。
谢庭玉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他把外套脱下来围在叶青水的身上,叮嘱道:“天太冷,别在外面吹太久的风。”
谢庭珏看着叶青水泛红的眼眶,心里不禁有些触动、一抹歉意涌上了心头。
他说:“你来首都看到的那个人,是我。”
谢庭珏停顿了片刻,注视着她。叶青水额间的软发被朔风轻轻地吹起,那双清透的眼眸泛起了朦胧的疑惑。
“报纸上的离婚声明,也是我发的。”
她的眼神,一动不动。
“后来的庭玉,也是我。”
叶青水累了一天已经很疲惫了,加之情绪起伏很大,又吹了一路的冷风,这时候脑子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但她听到谢庭珏的这句话,只感觉双耳“嗡”地一下,忽然消音了。
她迟钝地想:“什么叫做、后来的庭玉也是我?”
谢庭珏仿佛陷入回忆一般,缓缓说道:“78年,谢家出了很多意外。先是父亲调职,然后爷爷奶奶双双去世,庭玉出车祸意外身亡,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人,他让我顶替他的身份去念大学、去读书,以后再寻机会……”
耳边呼呼的北风吹了起来,吹得枝丫乱颤,冷得能冻人的耳朵,吹入心里,把人的心冻得一片僵硬。
“并非我想隐瞒你,是他不愿意告诉你。他怕你太难过……”
叶青水只感觉到耳朵被冻风吹得一阵轰鸣,脑袋重重的、像被冻住了一般。
她的人,也被定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谢庭珏。谢庭珏的话非常荒谬、令人难以置信。
谢庭玉活得好好的,他在政坛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死了?
“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
谢庭珏感慨良多地道。
“其实你困顿时从老板那里得到的资助,是他的;你买下的铺子房子,也是用他的钱补缺漏的;你的师傅——也是他想给你找的……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时的叶青水已经怀孕、又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流产了,她从那以后再也没嫁人,而谢庭玉的墓就在山水之间,遥遥望着她。
热烫的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叶青水生气地说:
“你不要说了。”
谢庭珏平静地说:“他的墓,就在你阿婆旁边。每年你扫过你阿婆的墓,也会看到他。他的墓前有一颗枇杷树,因为有段时间你很喜欢吃枇杷,他希望你能看得见。”
叶青水眼前一黑,眼泪轰地一下子砸了下来。
十八岁那年,她刚刚怀了孩子,害喜吃不了饭,偏爱吃酸溜溜的枇杷。
谢庭玉带了一包枇杷回来,“水丫现在也是娇气的姑娘了!”
叶青水吃完后把果核小心翼翼地埋了下来,种在院子里。
“这种树晦气,拔了吧。还有,枇杷哪里是这样种的?你这样发芽率很低的……”谢庭玉言语里透露着无法抑制的嫌弃。
他又在借典故和她比喻了,叶青水听得懂,那句话叫做……“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故事说的是相爱的夫妻,两人阴阳两隔,丈夫悼念亡妻久久难忘。
“可是我喜欢吃。”叶青水闷闷地顶了回去。
当年嫌弃它晦气的人,死后却把它栽在了墓前。
每年清明,叶青水给阿婆扫完墓,无名墓边的枇杷年年成熟,果实累累。
偶尔扫墓扫得累的时候,她们会在树底乘凉纳阴,摘颗果吃。托了这棵树的福,她们会顺便把旁边的无名墓也扫一扫。
但是几十年了,叶青水从来都没想过里面埋着她最惦记的人。
当年惹得多少姑娘丢了心的青年、那个能把她气得掉眼泪的人,寂寞地在那里躺了几十年。
他躺在那里,孤零零地,一定很冷,墓前杂草荒芜,清明也再无后人祭拜。
叶青水哭得哽了起来。
谢庭珏说:“他说……叶青水认死理,如果知道他死了一定会想不开的——”
叶青水捂住耳朵,哀求地说:“你别说了……”
“别说了——”
“我不信。”
叶青水飞快地跑了,天气太寒冷道路都被冻住了,很滑,她踉踉跄跄地摔了一跤。
谢庭珏过去把她扶了起来,递给她一块手帕。
却看到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腿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这是你编出来的,骗我的,对不对?”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骗我。”
“他就是一个负心汉,他喜新厌旧、眼高于顶,他回到首都以后会有对象,会有儿女,活得好好的……”
叶青水的脑袋仿佛在被人疯狂地拉扯,抽抽地发疼。
她摔跤跌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的身体流出来,那时他已经走了。
她抱病在床,夏天捂出了一身的疮,那时他刊登了离婚的消息。
她病好去找他,路费花光了她的积蓄,最后在学校里找到他,那时他让她回家。
春天苦,夏天热,冬天冷,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越来越好、他步步高升,他又怎么可能是埋在杂草堆里寂寂无名的白骨。
叶青水哭得没有声音,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哈哈地喘气声从喉管里发出。
谢庭珏喉结滚了滚,艰难地开口:“告诉你,不是让你难过的。”
叶青水擦干了眼泪,声音沙哑:“Я люблю тебя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问问庭玉。”
叶青水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屋子。
谢庭玉打开房门,看见叶青水满脸的泪痕、苍白的脸色,他很意外。
楼道暖黄的灯光下,她身上满是点点痕迹,头发软软地盖在额头,湿漉漉的,眼角发红,她的手里提着他的外套,此刻正用着一种难过得近乎悲恸的眼神看着他。
一股火气忽然从心里谢庭玉的心底腾了起来。
“他和你说什么了?”
叶青水拉住他的袖子,“Я люблю тебя什么意思?”
谢庭玉原地愣住,过了几秒,他沉默住了。
叶青水坚持不懈地再问一次,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崩溃的意味,“什么意思?”
“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谢庭玉嗫嚅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耳背渐渐地红了起来,清隽的面庞涌上窘迫。
刚说完,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他手脚无措地给她擦着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