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疏桐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寇海说的啊,他昨儿在我办公室坐了很久。”

“什么,他居然上你办公室去说这事?”樊疏桐差点晕厥。一上火,吃不好睡不好,舌苔冒了几个泡。

上午一来公司,黑皮就跟了过来,又唧唧歪歪地念叨这事,而且推断是寇海和常英“合谋”算计他云云。樊疏桐当然不信这鬼话,寇海就那小子就不说了,但常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相信以常英的人品不会做这种事,他虽然内疚,却并不担心常英,他知道她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因为现在的常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莽撞的黄毛丫头,她长大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果然,常英得知哥哥四处宣扬这事后,很不安地打电话给樊疏桐:“你别听我哥发疯,他就是巴不得我快点嫁出去,别理他,我的事谁也管不了。我知道我哥的企图,就是想以道德廉耻仁义责任来逼你就范,士林,你若就范,我也不答应,我纵然再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一个不爱我的人。”

说着,哒的一下挂了电话。

果然是常英的风格!

这让樊疏桐愈发的难受,不仅内疚,还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丫头来得果断。他也因此有些敬佩常英了,她身上的某些品质,绝对不是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所具备的,他不由得对这个丫头另眼相看了。所以听了黑皮煽风点火的话,他很生气,板着脸说:“不要污蔑英子,她不是这样的人!至于寇海,他最近内分泌失调,神志不清,他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好了。”

黑皮其实也不是真的挑拨离间,他就是觉得特好玩儿,多新鲜的事啊,樊疏桐睡了常英,当年大院里无恶不作的“首长”和小警卫如能成眷属,那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了,于是顺水推舟,“要不,你和英子就把事办了?寇海不也要结婚了嘛,你们俩干脆一起办喜事,就在云梦山庄办,摆个百来桌的,然后放一晚上的焰火,哎哟喂,这绝对是聿市空前绝后的婚礼…”

黑皮越说越带劲儿,丝毫没有注意到樊疏桐渐渐阴沉的脸,他瞪了黑皮半晌,把手朝门口一指:“滚。”

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1)

连波最近非常忙,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来。开不完的会,写不完的报告,见不完的领导,连波只觉身心疲惫。他知道男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事业,可他不免问自己,这是他要的事业吗?如果是,那他怎么对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厌恶到难以容忍的地步?虽然他前途光明处境优越,很多人都想拉拢他,谁见了他都笑脸相迎,可是他很清楚,那些人只不过是盯着他是樊世荣养子的关系。连波不由得后悔当初的选择,他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情,在官场上混简直是煎熬,他真是一天都不想混了。

唯一让他安慰的是,他跟朝夕的关系渐渐朝好的方向发展,他每天最期待的就是快点下班,好回家和朝夕共享二人世界。

但是这几天,夫妻俩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医院,樊世荣回聿市了,身体状况堪忧。朝夕每天都会煲好汤送去医院,连波下了班也会过去,然后再把朝夕带回家。病床上的樊世荣看到他们,终究是欣慰的,只是不能提到樊疏桐,一提到他,樊世荣要么翻过身装睡,要么沉默不语老泪纵横。

连波给哥哥打电话,要他抽空去医院看看老父亲,不论过去有什么过结,毕竟是父子,血浓于水。结果樊疏桐懒懒地回一句:“我还是不去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见了我就血压升高。”

“哥!”

这天连波照例从医院接了朝夕回家,朝夕问连波,“听说哥跟常英…要结婚了?”连波瞥她一眼,“你从哪得来的消息?”

“听寇海说的啊,他上午有过来看爸爸,说哥跟常英…”

“没这么简单的,哥要是真跟常英结婚未尝不好,只是他的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个轻易妥协的人吗?”连波上了车,情绪不太好。

“你怎么了?最近心事重重的。”朝夕瞅着他。

“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很烦。”连波打着方向盘倒车,“朝夕,我有些后悔当初选这份工作了。”叹口气,又看了眼朝夕,“你是不是很失望,我都这岁数了,工作还不踏实…”

“没有,我本来就觉得这份工作不适合你。”

“哦?”

“连波,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再去追求,不是自己要的拥有了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似乎很有深意…

车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连波没有吭声,专注地开着车。前面是个红绿灯。他缓缓降下车速,并没有看朝夕,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突兀地暴起。

显然他很在意这个答案。

“你知道的。”这是朝夕的回答。

是的,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我选择你选择这场婚姻是因为什么,你一早就知道。只是你不愿意去印证,怕真实的结果不是你所想象,你会失了自尊。而我…我能跟你说什么,你连那三个字都吝啬得不曾说出口,我还能跟你说什么。

爱情,就是这么辛苦。明明如此亲近,却还猜不明白对方心里想什么。朝夕只觉悲哀,深深的悲哀。

“朝夕,”连波的胸脯起伏着,目光仍然没有朝她看的意思,“我,我可以给你我所有,不管是不是你要的,我已经给了你我所有。”

顿了下,亦道:“你也应该知道的。”

“连波…”

晚上,用过晚餐朝夕就开始喝药。是宝芝介绍的一个老中医开的方子,治好了很多不孕的患者,朝夕也是无意中提到过一次,说跟连波结婚三年了还没有动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朝夕知道连波很想要个孩子,虽然婚后很少他提起这事,可是每次在小区里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他就眼睛发亮,朝夕心里很不好受。她常想,如果有了孩子,连波应该放下心了吧,她都愿意跟他生孩子,她还有什么不能为他做的。两年了,她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难道真的像当初医生说的那样,她不能生了?如果她真的不能生,连波会如何看待她,看待这场婚姻?他是个很传统的人,应该是不会接受领养孩子的,他自己都说了,他需要延续他们连家的香火…每每想到这,朝夕就格外的忧心忡忡。

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2)

宝芝是个热心人,察觉出朝夕的心思,过了两天就领着朝夕去看中医。老中医给朝夕把了脉,又详细询问了她一些妇科上的事,包括数年前做的那次手术都详尽地问到了。出人意料,老中医竟然说她并无大碍,各方面都很正常,只需调理下气血同时注意一些生活细节就可怀孕。

朝夕有些不太相信,可是宝芝说这老中医很厉害,很多十几年未育的夫妇吃了他开的方子后都抱上了孩子,朝夕这么年轻,只要按医生的方子慢慢调理,一定可以怀上的。朝夕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抓了药,一副单子还没吃完,她就发现睡眠有很大的改善,气色也好了很多,一度紊乱的生理周期也慢慢恢复了正常,她开始相信老中医说的话,气血顺百病消,不由欣喜万分。

连波起先并不知道她吃的什么药,问她吃了做什么的,朝夕搪塞说是调气血增强免疫力的。连波也就没有多问,可他不是傻子,心又细,帮朝夕煎了两次药后似乎明白了,却也不挑明,只是*格外勤了些,晚上对朝夕极尽缠绵。那晚朝夕怕他太累白天没精神上班,有些推辞,他却把手放在朝夕的腹部,轻轻摩挲,“你这么努力,我也要努力才行,对吧?”

朝夕反应过来,顿时面红耳赤。还好当时是夜里熄着灯,连波看不到。

连波果真很配合朝夕,不仅自觉戒了烟酒,每天还抢着给朝夕煎药,看着朝夕皱着眉头喝下那些暗黑的汤药时,他的表情比朝夕还痛苦。

“是我喝药,又不是你喝,你干吗这表情?”朝夕放下药碗,觉得好笑。连波扯了张纸巾轻轻替她拭去嘴角的药汁,“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

“那可不一定吧,女人生孩子的事你们男人是帮不上忙的。”

“谁说的?”连波怕她喝了药嘴里苦,剥了颗糖塞她嘴里,“男人负责播种,其实也是很辛苦的,不然你们女人怎么生?”

“讨厌!”朝夕踢他一脚。连波就势搂住她,就要吻上来。“好了啦,我要去收衣服了!”朝夕推开他,起身去书房的阳台。

心里从未如此甜蜜。

她忽然有些明白,有些事情未必要直接点明,心里清楚就行了。就像下午他在车上说的,“朝夕,我已经给了你我的所有。”

阳台上有很大风,像是要变天了,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暴雨。朝夕远眺天边,黑沉沉的乌云下不时有闪电,于是赶紧关阳台的窗户。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怎么地,她好像看到楼下的花圃边有个熟悉的人走过,是樊疏桐?不可能,他很少到这来,何况这么晚了…再俯身去看,小区内的路灯昏暗,树影下黑漆漆的,好像并未见什么人影,也许是看花了吧。朝夕这么认为。

从阳台进来就是书房。

连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摊开了宣纸,在上面写书法了。每晚他都有读书写字的习惯,雷打不动。他这个人的生活其实很简单,下了班,吃过晚饭看看《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就回书房,一本书慢慢地看,一幅字慢慢地写,自得其乐,看着他优哉游哉的样子,朝夕不免想起那个词——闲云野鹤。

连波在写字,朝夕就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叠衣服。现在,他们的衣服已经合在一起洗了,每天都是朝夕细细地叠好,放进两人共用的衣橱。原来她自己的那个衣橱被搬走了,是朝夕趁连波不在家自己叫人搬走的。连波很聪明,回来后不见了那个衣橱,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只格外温存地抱住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抱住她。

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3)

每天晚上都是这样,连波写字的时候,朝夕就在旁边叠衣服,要么就拿本书看,书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欢待在他的身边。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一个挥毫的动作,哪怕是喝茶时慢条斯理的样子,都让她那么着迷。

间或,两人如果目光撞上,会相视一笑。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今天写的什么字?”衣服叠得差不多的时候,朝夕问。

连波笑意深深,“你自己过来看啊。”

朝夕起身走过去,洁白的宣纸上就两个字:连心。

连波的字写得苍劲有力,很风雅,朝夕并不懂书法,看到那两个字也觉得赏心悦目,“什么意思?”她不明其意。

连波搁下毛笔,揽她入怀:“你猜?”

“我怎么猜得到啊?就两个字…”

朝夕被连波从后面搂着,感觉很温暖。整个房间都那么温暖。

“傻瓜,连这都不知道。”连波环抱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是我们孩子的名字,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就叫他连心,你觉得呢?”

朝夕只觉耳根有些发烫:“八字还没一撇呢。”

“会有的,我有预感,我们马上就会有孩子了,我这么努力…”他轻吻着她的耳根,呢喃耳语,“也许今晚就会有,你信不信?”他的手已经从她睡衣的底下探了进去,手心滚烫,而她的肌肤亦柔滑得不可思议…他渐渐失控,扳过她的身子,俯身覆上了她的唇。她的呼吸几乎不能继续,书桌后面就是皮椅,他坐下顺势将她抱在膝上,一面掠夺着她的呼吸,一面探着她的身体。“连波…”她含糊不清,似要拒绝,却又无力。

“朝夕,我要你。”他这么说着,喘着气解她的衣扣。

朝夕抓住他的手,“别在这…”

“为什么不能?”他就是这样,每每动情时就全然没了平素的斯文,很粗鲁地扯开她的衣扣,她只觉胸口一阵凉意,随即又是滚烫,因为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连波,”她唤着他,胸口那一阵酥麻直如通了电般让她战栗不已,她意识也变得迷乱,只觉房间里的书柜、字画,包括天花板上的顶灯都在旋转,“连波,我…我爱你…”她竭力想表达,可是他偏不让她说出口,强势地进入了她,几乎同时咬住了她的脖颈。“连波!”她疼得叫。

朝夕没有看错,楼下花圃边坐着的正是樊疏桐。只不过因为有树影挡着,朝夕在楼上看不到。最近樊疏桐经常会来这里,明明知道那扇灯光不是为他留,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没有用的,他知道没有用,可是一个人该有多强大的力量才能管住自己的心,他没有那样的力量,只能听其驱使,每晚像个孤魂野鬼似的在他们家楼下徘徊。一直看到他们窗户的灯熄了,他才步履艰难地离开。

其实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过来了,按理已经习惯了孤独,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惧怕孤独,每天忙完回到湖滨的宅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空落落的屋子静得像坟墓。他还这么年轻,就这么把自己埋了。

一个人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地溜达的时候,孤单的身影被灯光拉到墙壁上,真像个鬼啊,他这么想。他常常对着墙上的影子说话,说到天亮,影子也不会回答他。于是又溜达到院子里,一个人站在花架下,仰望着寂寥的星空,还是像个傻子似的自说自话。

看,朝夕,今晚的月亮多好。

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4)

朝夕,你闻到花香了吗?紫藤萝都开了,可是你却看不到。

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我也知道我很傻,我没救了,朝夕。

这样的话他反复地说,不停地说,每每在院子里站到脚发麻,烟抽了一根又一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平静。

只要一想到那扇窗户,他就没法平静。

风很大,有零星的雨点落下来,似乎要下雨了。樊疏桐叹口气,缓缓起身离开,可是上了车,又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家?哪里有他的家?不免想起了老头子,听说他已经回聿市了,现在住医院里…他果然是老了,就像他过去离不开靶场一样,他现在离不开医院了。

这个时候过去,他应该已经睡了。

也好,免得他血压升高。

出乎意料,樊疏桐驾车到医院,走进病房的时候,樊世荣还没睡,父子俩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直视过对方。一时都僵住了,反应不过来。

“桐桐,是你来了呀!”珍姨从洗手间里出来,惊喜万分,放下手里的脸盆就跑过来,“可把你等来了,你这孩子…”

“珍姨。”樊疏桐淡淡地招呼了句。

自从珍姨成为樊世荣的第四任妻子,樊疏桐对珍姨一直就是淡淡的了,倒不是他对珍姨有什么看法,他也知道珍姨能嫁给樊世荣未尝不是个好的归宿,樊世荣百年之后,她好歹可以得到部队上的抚恤,只是保姆成了后妈,对樊疏桐来说始终有些难以接受,感情上自然是疏离了些。

珍姨拉着樊疏桐唠嗑了好一阵,倒也化解了樊疏桐面见父亲的尴尬,最后是樊世荣不耐烦了,气冲冲地喊:“不知道你怎么这么多话!”

樊世荣在病中,脾气很不好,珍姨这才反应过来,忙讪讪地跟樊疏桐说:“我下楼找医生问问明天什么时候照CT…”

珍姨走后,樊疏桐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自顾抽烟。病房里明明不能抽烟,他置若罔闻。樊世荣一直看着儿子抽,终于还是忍不住,“给我也来根吧。”

樊疏桐诧异地抬抬眉,意思是你生病还抽烟呢。

樊世荣的倔劲又上来了,“没事,反正离死也不远了,谁也管不着我。”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因为瘦,他的颧骨高高地突起,眼窝深陷,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老了,他真的是老了,长年的病痛折磨让他再无当年驰骋疆场的威风,现在的樊司令跟街头巷尾那些风烛残年的老人没有任何区别,而他看着儿子时的目光无限依恋,再无从前训斥儿子时的声色俱厉。

樊疏桐叹口气,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递过去。

樊世荣如获至宝,就像嘴馋的孩童看见心仪的糖果一样,赶紧接了塞嘴里,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樊疏桐划根火柴,为他点上。

“舒服——”樊世荣长长地吐出一口烟,极为享受,“这比他娘的什么灵丹妙药都有效,可把我憋坏了。”

说着又狠狠地连抽几口。

结果抽得太急,呛住了,咳成一团。

于是樊疏桐又叹口气,起身给老头子拍背,“你抽慢点不行吗?”他很烦,这老头真是越老越不中用,当年拿鞭子抽他的威风也不知道哪去了。

樊世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喘着气说:“唉,没办法,一天到晚都被护士盯着,想抽烟都想疯了,老子打了一辈子仗,到老了连抽根烟还被他们管,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上下打量樊疏桐,很欣慰地笑了笑,“我以为我到死都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桐桐,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她奈何不了自己的心(5)

“别这么叫我!”樊疏桐拉下脸,眼神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之意,烟雾在他指间缭绕,继而让他的脸变得模糊不清,“我当然是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到底父子一场,你死了,我还要给你披麻戴孝呢。”

“乖儿子,有你这话,你爹死也瞑目了。”面对剑拔弩张的儿子,樊世荣一点也不生气。他没有办法了,他已经是这个样子,连正常的行动都要靠人扶持,他还能指望着什么?但他想儿子啊,想得心都碎了,他知道已经来不及,来不及弥补,来不及跟儿子冰释前嫌,来不及等他为人父,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他坚持回聿市只是想多看看他,哪怕是一眼,也胜过梦里相见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