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点头道:“是了,你方才选了转弯,决定要这一个人的命,救车上所有人的命,于是这时候,你也应该把他扔下去……”

梁九霄大声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平白无故去……去杀个好人?”

景七脸上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使得他那张梁九霄看惯了的俊秀温和的面容一下子刻薄起来,只听他缓缓地说道:“你架着马车,只能选一条路的时候,你转弯,用一条命换七八个人的命,你说你迫不得已,可是叫你杀人的时候,你却宁愿看着这些人去死,也不乐意脏了你的手。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冷笑出声:“好一个大义凛然地梁大侠,为国为民的梁大侠,高洁不群的梁大侠。”

言罢转身就走,好像连看都懒得看梁九霄一眼。

梁九霄望着他的背影,呆坐在地上。

景七大步走过转角,见了周子舒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便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周子舒苦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涩然道:“回头……我请你喝酒。”

景七摇摇头:“我欠你的。”

周子舒轻轻地道:“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王爷,你又不是神仙,你不也是个人么。”

景七心头一震,半晌,才苦笑道:“是人,只是吃人饭,却不怎么做人事罢了——你保重。”

他悄然离开,打开的牢房谁都没想起去关上,梁九霄在里面坐了多长时间,周子舒便在外面站了多长时间。

直到第二日清早,梁九霄才从里面一步一挪地走出来,见了周子舒,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才叫了一声:“师兄……”

周子舒闭了闭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揽进怀里。

人世繁复,不可深思。深思即是苦。

能一壶浊酒、大梦浮生者,是大智者,也须得有有大福气。

梁九霄像是忽然之间沉默了,他相信的东西一宿之间全被推翻,但是好歹消停了。周子舒和景七都暗暗松了口气,然而此刻便也顾不得他了——西北出事了。

蒋征几年前就上书说过西北春市的隐忧,如今蒋征一死,就好像个诅咒应验了一样。

赵振书等人纷纷落马,往年春市都是赵振书打点的,而又到一年春市时,西北瓦格剌族却骤然发现,办事的官员整个换了一批新面孔,不单如此,这批人还非常不上道。

西北刚被清洗过一番,眼下这节骨眼上,谁还敢作奸犯科?于是对于大庆老百姓来说,横征暴敛的少了,而对于瓦格剌人来说,就是大笔的暗地交易和财路断了。瓦格剌野心勃勃,这些年更是出了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个叫做格西的头领,短短几年,西北蛮族各部竟已经被他收服了七七八八。他地盘越来越大,权利越来越大,野心自然也就越来越大。

而终于,那个给他野心撑破胸膛的契机,来了。

这一年夏初,西北告急,兵变。已经平静了一百多年的大庆北方关防徒然受到袭击,基本上半解甲归田的守军节节败退,一月之间,连失九城。

这回是真变天了。

赫连沛这回是真的知道出事情了,连着几日朝会,都耐着性子坐在龙椅上,听着文臣武将们将整个朝会吵成了千万只鸭子乱七八糟地叫嚷一般。

景七心里,却隐隐有了别的打算。

第六十三章 比邻而居

景七心里起了别的念头,不为别的,单因为赫连钊在朝堂上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先吹捧了赫连沛文成武德,然后撺掇他这屁都不会的老爹御驾亲征,美其名曰挽救军中低迷的斗志。

赫连钊和赫连沛在好大喜功这一点上像了个十乘十,倒像是骨肉亲生了,难得的是,不知是赫连钊自己,还是他手下幕僚班底,竟然还有人看出了这点,果然将赫连沛拍得飘飘然起来。

自然有人强烈反对,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怎么能以身犯险?再者赫连钊那点心思,除了他老父赫连沛,路人皆知。

赫连沛于是琢磨了琢磨,也觉得自己很重要,便退了朝,以待商量。

前世也有瓦格剌人闹事,然后打仗,镇压,纯属风声大雨点小,闹哄了大半年,大家就各自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但景七知道,有的地方不一样了,比如比起他的记忆来,这场动乱要来得早得多,也突然得多。

所以他心里没谱。

一个月连失九城,瓦格剌人如入无人之境,这更是从没发生过的。

朝廷上纷纷乱乱地在吵,他心里也在思量。

赫连钊明显是想趁乱弄死他这老不死的父皇,接下来的事情在他看来,大概就很容易了——比如老皇帝死了,他觉着自己手里有些兵权,而这些兵权可以以平叛为名,继续扩大,然后就可以公然造反。

太子再怎么厉害,再得到多少朝廷重臣的支持,可那帮老头子也就是嘴皮子和心眼子上的功夫,有什么实权呢?

实权是要真刀真枪地打出来的。

这些年赫连钊一直被太子压得低低的,因为太子手上有他的把柄,当年两广的东西若是在老皇帝面前一摆,估计他下面的命运得比入了宗人府的那位还凄惨,可如果老皇帝识趣地搬去地府颐养天年,谁还管他是不是造反呢?

太子是个稳妥人,自然不肯冒这么大的险,所以极力反对。

赫连沛是什么岁数,有多少斤两,除了他自己不明白,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一出去,恐怕就真回不来了,到时候山中没了老虎,赫连钊这只猴子称了霸王,可是要乱作一团,然而……

难不成就这么和赫连钊磨下去么?

景七有些厌倦这种日子。哪怕真是赫连翊继位,哪怕赫连翊不让他离开京城,至多也就是没那些个天南海北的自由,起码不会再让他每日午夜梦回,都满脑子这些个争权夺势的腌赞事,也有些消停日子。

大庆百姓也有个盼头。

可论起谨慎,恐怕他比赫连翊还要过头,唯恐一步想岔了出篓子,有了上回梁九霄的教训,他几乎想把每个人、每件事都琢磨到了。然而外族南下的铁蹄势不可挡,给他留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朝堂上争论得也越来越激烈。

景七接连几日都是下了早朝便去东宫,有时候傍晚才回来,回来就倒头便睡,也不管天色早晚。好的政客,总是要做最坏的打算,于是景七一天脱不开身,便一天处在悲观的心情里。

没几天,他人就瘦了一圈,于是每天在王府等着逮人、每天都逮不着的乌溪看不下去了,干脆便叫人收拾了一间客房,打算住在王府不走了。平安虽看起来憨厚,毕竟比阿伈莱奴阿哈之流靠谱一些,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巫童是个什么意思,他心里清清楚楚地。

只是他明白自己的本分,主子的事从来不插话。

此时见了他要来,便先做主给他收拾出了一间离景七卧房极近的客房,等景七回来才说。

景七摆摆手,话都在外面说尽了,回来就有点懒怠开口,便简略地道:“别怠慢了。”

平安就知道,主子这是默认了巫童的接近,他一开始也觉得巫童这心思有些异想天开,再远可也没有比南疆远了,巫童不可能留在大庆,便是他想留,大庆也不敢留。而他家主子是什么样的人?就算对皇上都大喇喇地承认喜欢男人,没事泡泡黄花馆唯恐别人不知道他行为不端,可那也是大庆的王爷,养些娈宠胡闹胡闹便罢了,跟着一个外族人远走他乡,这就不靠谱了。

然而几年的时间,平安也冷眼瞧着,一开始觉得巫童这人有些不懂事,不会说话,做事也透着一股子邪行气,古怪得很,可慢慢地,这些年巫童年纪大了,虽对外人还是不大说话,却真正是被这异乡催熟了,再不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倔强少年。

平安在外面替王府置办的产业,这些年已经颇具规模,王府大半的财产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了出去,他想,若是王爷真的愿意,真的有心,京城也不是不能离开。

反正巫童是他见过的最靠谱的一个了。管他是男是女,起码有个人陪着,总不会太寂寞。

平安一心为着景七想,他本事有,但心里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是王爷的家奴,主子好,他这一辈子也算活得够意思了。

外面天还亮着,没到传晚膳的点钟,景七吩咐了府上自行用膳,不要别人来打扰自己,便草草收拾了一下,躺在塌上闭目养神。正是半睡半醒的时候,听见门外好像有人压低声音说话,过了一会,门便被从外面推开了,景七微微掀开眼皮,见是乌溪,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在府上了。

景七便坐起来,一边揉眼一边笑道:“巫童府上揭不开锅了,到我这打秋风?”

乌溪自行在一边坐下,道:“平安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我在这,可以帮他们照顾你。”

“被照顾”的景七啼笑皆非,道:“行,那你住着吧,正好这段时间外面乱,叫你的人别老往外跑了,说话的功夫就能回你自己的地盘上去了,别在这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乌溪点点头,景七提起来他要离开的事情,他心里就有挺多话想说,却表达不出来,他知道带走景七是不现实的,要和大庆谈条件,也要等他回到南疆羽翼丰满了才行,便想趁着在京城的时候,多看看他。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不会讨人喜欢,以前还想着要和景七慢慢磨,而如今,只怕连慢慢磨的时间都没有了,心里就难过起来。

景七答应过他以后若是离开京城,就去南疆找他,可他那日欢喜过后,又觉得担惊受怕,怕他万一忘了,怕他在漫长的时间里喜欢上别人,一想起往后的种种,便好像有人拿小刀子搅着他的心脏一样。

然而心里万千思绪,他却只在定了定神之后,说出一句:“你吃过东西了么?”

景七打了个哈欠,他早晨天没亮就去上早朝,站在那一边心乱如麻地盘算一边听着朝堂上各路英雄唇枪舌战,之后又被太子拽到东宫,虽然赫连翊不至于饿着他们,但眼下哪还人有心思吃东西,黑云都压到了帝都城墙上。

他东跑西颠了一天,这会儿只觉得四肢都是麻木的,便敷衍了一声:“嗯。”

平安却在门口道:“主子早晨匆匆用了两口稀粥便走了,一整天回来就用了半盅茶,还不叫人传膳。”

景七便笑道:“你又告哪门子叼状?”

乌溪见他实在是累,脸色也不大好,便把了他的脉,片刻皱皱眉,取出纸笔,写了一纸药方,交给平安道:“他这是平日里思虑重,这些日子又饮食不调,才气血不足的,所以没精神,这是调养用的,你叫人煎来,记着叫他按时用。”

平安赶紧接过去。

乌溪又对景七道:“人要想着健健康康,精力充沛的,便不能坏了规律,该吃东西的时候不能饿着,不到闭眼的点钟也不要老躺着,你这说是歇歇,可一闭眼恐怕就到半夜了,半夜走了困再睡不着,就更不好了,你起来,吃点东西就不迷糊了。”

景七点头道:“嗯,有理。”

他嘴上说有理,却半点从塌上下来的意思都没有,乌溪知道此君乃是典型的“虚心接受,死不悔改”,便也懒得和他废话,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亲自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进来,平安吓了一跳,忙要接过来:“这如何使得?奴才……”

乌溪道:“你去忙你的吧,我看着他吃。”

平安怔了片刻,忽然升起一种微妙滋味,只觉得跟着自家这甩手掌柜似的主子操心操了十多年,此刻才终于有了个正经说话算数、主心骨似的主子一样,于是十分感动,便体贴地退下了,临走还掩上了门。

乌溪端着碗,吹凉了,将勺子送到景七嘴边,也不言声,就一动不动地等着他张嘴。景七胃口一直不算好,没精神的时候就更懒得吃东西,便耐着性子说道:“我这会儿不饿。”

乌溪道:“你每天这个时候都吃东西,习惯了自然就饿了。”

景七被他搅合得都不困了,于是无奈道:“我真是……”

乌溪端着碗提着勺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景七长这么大,一直是想怎样就怎样,还没被人这样逼过,按理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不高兴,可不知为什么,对着他,却偏偏生不起气来,跟乌溪大眼瞪小眼片刻,他终于在对方的坚持下认了输,叹了口气爬起来,将小瓷碗和勺子接过去。

心里怎么都想不通,这小毒物有什么特殊的本事,竟老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他破例。

第六十四章 御驾亲征

狼烟滚滚,黄沙仿佛一下子弥漫到整个大庆北半江山,瓦格剌族像是一群蓄谋已久的野兽,养精蓄锐韬光养晦了百十年,终于磨亮了爪牙,呼啸而来。

然而大庆,只有歌舞升平、金粉荣华,和一群峨冠博带的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