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才五岁的他实在恐惧,不要说握刀,甚至连站都站不住了。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肃杀:“楼兰王的儿子,就算死也要像个男子汉!”

他被吓得哭了,却还是不敢去拿那把刀。

“唉。也真是太难为你了啊。”她看着幼弟恐惧的模样,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忽然单膝跪下,吻了吻他的额头,温柔地喃喃:“还是我来帮你一把吧…雅弥,闭上眼睛!不要怕,很快就不痛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一道雪亮的光急斩向自己的颈部!

那一瞬间,孩子所有的思维都化为一片空白。

王姊…王姊要杀他!

那些马贼发出了一声呼啸,其中一个长鞭一卷,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惊呆了的孩子卷了起来,远远抛到了一边——出手之迅捷,眼力之准确,竟完全不似西域普通马贼。

然而,就在那一刀落空的刹那,女子脸色一变,刀锋回转,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哈…有趣的小妞儿。”黑衣马贼里,有个森冷的声音笑了笑,“抓住她!”

他被扔到了一边,疼得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马贼涌向了王姊,只是一鞭就击落了她的短刀,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上了马背,扬长而去。

五岁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撑起身追上去,然而背后有人辟头便是一鞭,登时让他痛得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荒原上已然冷月高悬,狼嚎阵阵。

族人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数莹莹的碧绿光芒在黑夜里浮动——那是来饱餐的野狼。他吓得不敢呼吸,然而那些绿光却一点点的移动了过来。他一点点的往尸体堆里蹭去,手忽然触摸到了一件东西。

——是姐姐平日的吹曲子用的筚篥,上面还凝结着血迹。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绝望。

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被遗弃在荒原的狼群里!

“救命…救命!”远远地,在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幼小的孩子脱口叫了起来。

金色的马车嘎然而止,披着黑色斗篷的中年男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一路踏过尸体和鲜血,所到之处竟然连凶狠的野狼也纷纷退避,气度沉静如渊停岳峙。

“是楼兰的皇族么?”他俯下身看着遍地尸首里唯一活着的孩子,声音里有魔一样的力量,伸出手来,“可怜的孩子,愿意跟我走么?如果你把一切都献给我的话,我也将给你一切。”

他瑟缩着,凝视了这个英俊的男人很久,注意到对方手指上带着一枚巨大的宝石戒指。他忽然间隐约想起了这样的戒指在西域代表着什么,啜泣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将唇印在那枚宝石上。

那个男子笑了,眼睛在暗黑里如狼一样的雪亮。

命运的轨迹在此转弯。

他从楼兰末代国王的儿子雅弥,变成了大光明宫教王座下五明子中的“妙风”——教王的护身符。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朋友,甚至没有了祖国。从此只为一个人而活。

那之后,又是多少年呢?

那个害怕黑夜和血腥的孩子终于在血池的浸泡下长大了,如王姊最后的要求,他再也不曾流过一滴泪。无休止的杀戮和绝对的忠诚让他变得宁静而漠然,他总是微笑着,似乎温和而与世无争,却经常取人性命于反掌之间。

他甚至很少再回忆起以前的种种,静如止水的枯寂。

然而,那一支遗落在血池里的筚篥,一直隐秘地藏在他的怀里,从未示人,却也从未遗落。

※※※

二十多年后,蓝衣的妙水使在大殿的玉座上狂笑,手里的剑洞穿了教王的胸膛。

“王姊…王姊。”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呼唤,越来越响,几乎要震破他的耳膜。然而他却僵硬在当地,心里一片空白,无法对着眼前这个疯了一样狂笑的女人说出一个字。

那是善蜜王姊?那个妖娆狠毒的女人,怎么会是善蜜王姊!

那个女人在冷笑,眼里含着可怕的狠毒,一字字说给被钉在玉座上的老人:“二十一年前,我父王败给了回鹘国,楼兰一族不得不弃城流亡——而你收了回鹘王的钱,派出杀手冒充马贼,沿路对我们一族赶尽杀绝!

“一个男丁人头换一百两银子,妇孺老幼五十两,你忘记了么?”

“——可怎么也不该忘了我罢?王室成员每个一万两呢!”

沥血剑在教王身体内搅动,将内脏粉碎,龙血之毒足可以毒杀神魔。教王的须发在瞬间苍白,脸上的光泽也退去了,鸡皮鹤发形容枯槁,再也不复平日的仙风道骨——妙水在一通狂笑后,筋疲力尽地松开了手,退了一步,冷笑地看着耷拉着脑袋跌靠在玉座上的老人。

“哼。”她忽地冷哼了一声,一脚将死去的教王踢到了旁边的地上,“滚吧。”

纤细的腰身一扭,便坐上了那空出来的玉座,娇笑:“如今,这里归我了!”

妙水在高高的玉座上睥睨地俯视着底下,忽地怔了一下——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含着说不出的复杂感情,深不见底,几乎可以将人溺毙其中。

是妙风?她心里暗自一惊,握紧了滴血的剑。

光顾着对付教王,居然把这个二号人物给冷落了!教王死后,这个人就是大光明宫里最棘手的厉害人物了,必须趁着他还不能动弹及早处置,以免生变。

她握剑坐在玉座上,忽地抿嘴一笑:“妙风使,你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保护教王么?如今教王死了,你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她的声音尖利而刻毒,然而妙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坐在染血玉座上的美丽女子,眼里带着无法解释的表情。

“妙水!”倒在地上的薛紫夜忽然一震,努力抬起头来,厉声。“你答应过我不杀他们的!”

“哈哈哈…女医者,你的勇敢让我佩服,但你的愚蠢却让我发笑。”妙水大笑,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无比的得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凭什么和我缔约呢?约定是需要力量来维护的,否则就是空无的许诺。”

“你…”薛紫夜几度想站起来,然而重新跌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这个身体,自从出了药师谷以来就每况愈下,此刻中了剧毒、又受了教王那样一击,即便是她一直服用碧灵丹来维持气脉,也已然是无法继续支持下去了。

“女医者,你真奇怪,”妙水笑了起来,看着她,将沥血剑指向被封住穴道的妙风,“何苦在意这个人的死活呢?你不是不知道他就是摩迦一族的灭族凶手——为什么还要救他?”

一直沉默的妙风忽然一震,瞬地抬起了头,眼望向薛紫夜,不敢相信——怎么?她、她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凶手?!

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要救他?!

“他…不过是被利用来杀人的剑。”薛紫夜地上剧烈地喘息,声音却坚定,“我要的,只是…只是斩断那只握剑的手。”

“…”那一瞬间,连妙水都停顿了笑声,俯视着玉座下垂死的女子。

“好吧,就算你不杀他,我却要他的命!”妙水站起身,重新提起了沥血剑,走下玉座来,杀气凛冽。

——留着妙风这样的高手绝对是个隐患,今日不杀更待何时?

妙风看着她提剑走来,眼里却没有恐惧,唇边反而露出一丝多日不见的笑容。他一直一直地看着玉座上的女子:看着她说话的样子,看着她笑的样子,看着她握剑的样子…眼神恍惚而遥远,不知道看到了哪个地方。

这不是善蜜…这个狂笑的女人,根本不是记忆中的善蜜王姊!

妙水离开了玉座,提着滴血的剑走下台阶,一脚踩在妙风肩膀上,倒转长剑抵住他后心,冷笑:“妙风使,不是我赶尽杀绝——你是教王的心腹,我留你的命,便是绝了自己的路!”

“不!”薛紫夜脸上终于出现了恐惧的神情,“住手!”

然而妙风并无恐惧,只是抬着头,静静看着妙水,唇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奇特笑意。

她要杀他么?很好。很好…事到如今,如果能够这样一笔勾销,倒也是干脆。

短短的刹那,他却经历了如此多的颠倒和错乱:恩人变成了仇人、敌手变成了亲人…剧烈的喜怒哀乐怒潮一样一波波汹涌而来,将他死寂多时的心撞得片片粉碎。

忽然间他心灰如死。

“妙水,”他忽然笑了起来,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同胞姐姐,在这生死关头却依然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平静地开口,请求,“我死后,你可以放过这个不会武功的女医者么?她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为她说话?”妙水眼里闪着讽刺的光,言辞刻薄,“风,原来除了教王,你竟还可以爱第二个人!”

妙风只是平静地抬起了眼睛:“妙水,请放过她。我会感激你。”

妙水嗤的一笑,提起了剑对准了他的心口:“这个啊,得看我高不高兴。”

一语未落,她急速提起剑,一挥而下!

“雅弥!”薛紫夜心胆欲碎,挣扎着伸出手去,失声,“雅弥!”

她用尽全力,指尖才堪堪触碰到他腰间的金针,然而却根本无力阻拦那夺命的一剑,眼看那一剑就要将他的头颅整个砍下——

然而那一句话仿佛是看不见的闪电,在一瞬间击中了提剑的女子!

剑尖霍然顿住,妙水闪电般转过头来,扔开了妙风,忽地弯下腰拉起了薛紫夜,恶狠狠地追问,面色几近疯狂:“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叫他什么!”

“雅弥。”薛紫夜不知所以,“他的本名——你不知道么?”

妙水一瞬间僵住。

趁着妙水发怔的一瞬间,她指尖微微一动,悄然拔出了妙风腰间封穴的金针。

“雅、雅弥?!”妙水定定望着地上多年来的同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妙风——难道你竟是…是…”

话没有问完便已止住。妙风破碎的衣襟里,有一支短笛露了出来——那是西域人常用的乐器筚篥,牛角琢成,装饰着银色的雕花,上面那明黄色的流苏已然色彩黯淡。

妙水握着沥血剑,双手渐渐发抖。

她俯下身捡起了那支筚篥,反复摩娑,眼里有泪水渐涌。她转过头,定定看着妙风,却发现那个蓝发的男子也在看着她——那一瞬间,她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躲在她怀里发抖的、至亲的小人儿。

“唰!”忽然间,沥血剑却重新指在了他的心口上!

“你…是骗我的吧?”妙水脸上涌出凌厉狠毒的表情,似乎一瞬间重新压抑住了内心的波动,冷笑着,“你根本不是雅弥!雅弥在五岁时候就死了!他、他连刀都不敢握,又怎么会变成教王的心腹杀手?!”

妙风只是用一贯的宁静眼神注视着她,仿佛要把几十年后重逢的亲人模样刻在心里。

“是的。”他忽地微微笑了,“雅弥的确早就死了。我是骗你的。”

妙水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嘴角紧抿,仿佛下定决心一样挥剑斩落,再无一丝犹豫。是的,她不过是要一个借口而已——事到如今,若要成大事,无论眼前这个人是什么身份,都是留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