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见血。我就近坐下,无奈地说:“袁君华,你的嘴巴怎么还是那么厉害?”

他理直气壮:“草民有理走遍天下。”

我苦涩地笑了笑,道:“你当真想走遍天下?”

“皇上想留我?”

想留,却留不得。

60 不劝而和

天牢里的“袁君华”十日之后便会被处以极刑,他如何能一辈子顶着人皮面具过这种见不得人的日子?我已误了他十年,断然不能再自私地奢望他留下。

那守护锦绣河山的豪言壮语,终究无法实现。我们早已彼此心知肚明,却不愿说破。

他微微垂眸:“罢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能够尽力为你做好最后一件事,我已经心满意足,万不敢再奢求其他。”

“袁君华…”我鼻尖发涩,不知该说什么。

他抬起头,故作轻松地笑道:“有件事或许你还不知道,当日魏恪忠向先皇提议让我娶你,其实根本是我的主意,不过彼时他还不知道我对你的真正心意,只当这是一步棋。”

当日,我习惯以“当日”为开端,殊不知故事在“当日”之前便已经开始。

“你总是站在我仰望不到的高度,十年前是,现在也是。我曾经试图接近你,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终有一天能与你并肩看遍如画江山,我以为人定胜天…可,到头来…”他眉心一皱,淡淡笑道:“这段缘分是我硬求来的,本不属于我,如今也该结束了。”

是啊,曾经那么讨厌袁君华,怨他千方百计拆散我和苏越清,莫名其妙地在我们之间横插一脚。

我记得小时候父王对我说,不好的事情,就要舍得让它结束。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会觉得心口好疼?

是舍不得吗…

“对不起,我亏欠你太多。”我轻声说。

他摇头:“不,瑶落,你没有亏欠我。感情本来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虽然我认识你更早,可那空白了的十年,无论我用多少努力都弥补不回来。”

“袁君华,你还欠我一个故事收场。”

“嗯?”

“你说,你会告诉你祭天大殿那日以后所发生的事情。”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凭借一身本事一步步走到镇远将军的位置,这十年,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袁君华声音喑哑,黯然笑道:“此生已尽,何必多说。这已是故事的结局。”

“这…就是结局吗?”我苦笑,与袁君华的相遇就像一场戏,可笑我既没有猜中故事的开端,也没有料中收场。

“苏越清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君子,虽性子难免有些优柔,可他遇强则强,相信能护你一生。有他在你身边,我也能放心了。”

“想不到你会这样说,我以为你…”我眼前有些模糊了,不由得用力眨了眨。他不动声色地别过脸,佯装没有看到这一切,“你以为我讨厌他?”

我点点头,不觉笑了:“我一度为了如何将你们劝和而非常苦恼。”

“不劝而和,岂不更好?”他攥起拳,语意略带三分苦涩,“没错,我的确非常讨厌他,我并没有输给他,我只是…输给了时间。”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缘起缘灭,我们谁也逃不过命运之手。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道:“时候不早了,皇上早些回宫歇息吧。”

是该离别了。

我缓缓起身,脚下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椅子到书房的大门不过几步路,我却觉得走也走不完。

我强忍住汹涌而来的泪意,笑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谁知道呢?也许游历四方,也许隐居田园,也许下海做奸商…”顿了顿,他微笑道:“也许没有以后了…”

我心头一滞,厉声打断他:“不会的!不许胡说,你会平安的。”

“皇上,草民想向您讨件东西。”

“什么?”嘴上这么问,手却抢先一步探入襟中,取出一件冰凉的物件。

袁君华接过苍狼玉佩,轻声道:“多谢皇上。”

我盯着那玉佩,咬唇说:“元曦容会保佑你的。”

“皇上,夜深了。”

是啊,夜深了,该走了。

我转过身,再一次凝视他灵气逼人的双眸。印象里,那个可怜巴巴的少年明明就饿得不行,面对我递过去的食物,却依旧倔强地不肯接受施舍。遥远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这双眼眸,却如烙印般深深铭刻在心上。

他将玉佩收好,从书桌上抽出一本奏折交在我手上。我一愣,正欲打开看,他按住我的手,笑道:“皇上,回去再看。草民还有个不情之请…草民可否抱抱皇上?”

我点头,他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附在我耳畔道:“再见,瑶落。”

再见,此生再见,此生再也不能相见。

我哽咽道:“对不起,袁君华,如果有来生,我愿…”

他柔声打断我,一字一句道:“如果有来生,我会忘记你。”

蓦地,一阵钝痛如潮水般袭来,我身子僵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话并不是对不起,也不是我恨你,而是我会忘了你。遗忘,是时间所给的毒药,对方转身离去,任你如何念念不忘,都无法再回到从前。

擦肩而过,不过路人。

回程的马车上,我忐忑地打开那本奏折,上面是一些不太熟悉的人名,最下面附了一句话:诸君心怀天下,光风霁月,堪为天子近臣。望皇上选贤任能,亲之信之,则大姜之治,可计日而待矣。

我望着那些熟悉的字体,再也忍不住,捧着奏折泣不成声。

回到延福宫,苏越清已静坐在榻上看书,我心头酸涩难当,我实在不该奢求太多,就像这样,每日回来时都有一人一灯在等,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都说帝王不该有爱,可我却能和所爱之人相濡以沫,便知上苍眷顾已深。

他心疼地将我揽在怀里,轻抚我哭肿的眼睛,问:“去见他了?”

我默然点头。他淡淡地笑了笑,起身净好帕子递给我,道:“来,先洗把脸。”

我没有接那块帕子,而是紧紧抱住他,哽咽道:“越清,我立你做皇夫,好不好?”

“好。”几乎不假思索。

“我们多要几个孩子,要男孩也要女孩,好不好?”

“好。”

“等孩子长大了我就退位,到时候我们离开京城,游山玩水隐居世外,好不好?”

“好。”

不知何故,今晚我总感到心中局促不安,好像缺少了些什么。难道是因为离别?仿佛是,仿佛又不是。

良久,我缓缓放开他,他含笑凝视我,眉宇间一派清浅温柔的笑意。

“我们永远都不开分开,好不好?”

“好。”

他轻柔地替我过擦脸后,便吩咐宫人端上药汁,道:“来,先把药喝了。最近感觉眼睛好些了吗?”

我乖乖地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说:“嗯,已经好多了。”待宫人退下,内殿只剩我们两人,我垂下眼睑:“越清,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苏越清并不意外,只是没有说话,静静等待着我的下文。

“其实我曾经得到过七星寒骨散的解药,是袁君华向魏恪忠求来的。不过我并没有服用,后来…后来袁君华私自退兵,魏恪忠一怒之下喂他吃了七星寒骨散。我,我把解药给他了。”说到后面,声音已是低入蚊蚋,我喃喃道:“我只是,不想再亏欠他。”

“我懂,我都懂。”他轻轻吻了吻我的眉毛、眼睛,然后是鼻尖,最后是嘴唇。没有舌齿之间的纠缠,只有蜻蜓点水般停留。

“…你不要生气。”

他微笑道:“我没有生气,瑶瑶,你也不曾做错。就算没有解药,可你还有我,我会尽全力医好你,最不济便是我一辈子做你的眼睛,正好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我鼻子发酸,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问道:“如果有来生,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会,生生世世都会。”

“越清,你一定不能比我后死。”

“为什么?”

“那天你指天为誓,说对我不曾动过半分心思,否则便死无葬身之地。我知道你有苦衷,你说那番话都是逼不得已。可我害怕,我怕上天不知道,我怕…毒誓会应验。所以,我只能死在你后面,只要见你入土为安,我就能安心地去地下找你。你且在奈何桥上等我一等…”

他怔住,呼吸微乱。半晌,似是嗔怪似是心疼道:“不要胡说,上天有眼,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梦呓般的呢喃道:“对,我们都会好好的,会的…”

这一夜,我依偎在他的怀中,似是睡得极为安稳。

61 皇上有喜

第二日清早我醒来时,身旁已空无一人。我顿时慌了,一边大叫圆润,一边光着脚就往外跑,恰好与服侍洗漱的宫女撞了个满怀。据她们说,苏越清一早便去太医院取药材了。我猛地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两脚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今日乃出征之日,依照惯例皇帝需前往点兵台鼓舞士气,以示天恩。

一切准备停当,这厢我一只脚刚欲榻上御辇,圆润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里是一件薄披风,小心为我披上,道:“皇上,今日风大,切莫着凉。”他的神色有些不寻常,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问道:“嗳,圆润,你怎么了?”

“奴、奴才没事…”他自襟中取出一个香囊,麻利地挂在我腰间的绶带上,“这是苏公子为您准备的安神香囊,可以凝神静气、滋养元气,您好生带着。”

我仔细嗅了嗅那只香囊,香味淡雅清芬,依稀有苏越清身上的味道。我不觉勾起嘴唇,笑道:“知道了,吉时将至,快出发吧。”

他低低道了声是,又无声无息地退下去。

当我站在点兵台上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无数英雄豪杰甘为江山折腰。若非亲眼所见,永远无法想象如潮水般浩浩荡荡的军队绵延数里,整装待发,是何等的气势磅礴。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无数儿郎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远赴千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叫人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我被此情此景所感染,第一次因为自己身为姜国女皇而感到自豪,全然忘记病恹恹的身体,不由得意气奋发地慷慨陈词。

“我等誓死效忠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如拍岸浪潮,一阵高过一阵,撼人心弦!

远远望去,易容后的袁君华与耶律澈各乘一匹战马在众人之首,虽然原本俊美不凡的面庞早已泯然众人,可那种浑然天成的霸气却是如何都无法掩盖的。身旁还有一人与他们并肩,因隔开一段距离,不太看得清是谁。

点兵结束后,大军准时出发,远赴西北战场。直至出了城门,我仍然静立原地,极目远眺。

圆润狗腿地溜过来,陪笑道:“皇上,该回宫了。”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嗤笑道:“死奴才,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骚包啦?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还要换件衣服,别学那只恶心的孔雀。”

圆润一噎,满脸冤屈道:“奴才没有啊,奴才方才在太医院整理药草,刚赶过来,哪有什么时间换衣服。”

“你、你说什么?”我登时一头雾水,“出发之前不是还给我送披风吗?还有这个香囊,你说是苏越清让你交给我的。”我扬起香囊,以为凭证。

“不对啊,早晨苏公子让奴才去太医院取药材,奴才一直在太医院忙得脚不沾边,怎么可能给皇上送香囊呢?”

“那苏越清呢?”

“苏公子一早便出去了呀…”

脑中轰然一响,身体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住了。我惊得无以复加,如果这个圆润才是真的,那早晨那个…是谁?

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眸缓缓浮现,修长白皙的手指,熟悉清新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在向我昭示着一个答案。

似有一道惊雷在耳畔猛然炸响,眼前骤然发黑,世界霎时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再次醒来时,周围的景致已变作熟悉的延福宫。我缓缓睁开眼睛,舅舅神色复杂地站在一旁,两名太医垂手而立。

我腾地坐起身,大喊:“圆润,圆润!圆润你快过来!”

圆润一溜烟地冲进来,连连应声道:“皇上,奴才在,奴才在这里!”

我紧紧攥住他的袖子,失态地尖声道:“苏越清在哪里?苏越清在哪里!”

他目光闪烁,吞吞吐吐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终求救似的看向舅舅。舅舅拂袖坐在床畔,轻轻替我拉上被子,温声道:“皇上,觉得如何?”

我张慌失措地扯住舅舅的官袍,泪水簌簌而落,“舅舅,你快告诉我,苏越清在哪里,我好难受啊,我要见苏越清…”

舅舅沉默不答。

他知道…

不对,肯定是哪里出了错。我丢开舅舅,跌跌撞撞扑过去,凄惶道:“圆润,你快去帮我把苏越清找回来,见不到他我会死的!快,快去!”

圆润也是沉默。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知道,独独我一人后知后觉?

我的心像是被人掏去,血淋淋的丢在地上。我捂着胸口,疼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慌忙甩了被子就要下床。舅舅却一把扣住我的臂膀,半推半搡地将我按回床上。

他沉声发问:“皇上,能否先告诉微臣,您肚子里怀的是谁的孩子?”

我一惊,似是被符咒镇住,一瞬间失去了呼吸。

“你说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看他。

舅舅使了个眼色,一名太医上前恭声道:“恭喜皇上,您怀了龙种,已然一月有余。”

“不可能…”

苏越清乃天下第一神医,我怀孕他如何会不知道?

太医微笑解释道:“启禀皇上,是这样的,一般医者只能诊出三个月以上的喜脉,便是如…苏公子一般的绝世神医,不满两个月也断然诊断不出。微臣不才,专司宫中嫔妃安胎与生产,因此对于喜脉的诊断独有一套方法,绝对错不了。”

一丝喜悦从心底流淌而出,越来越强烈。如甘甜的蜜汁一般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流遍我的四肢百骸。我探手抚摸尚且平坦的小腹,不敢相信竟然那里面有个小生命正悄悄孕育。

方才的惶恐渐渐散去,美妙的幸福感将我层层包围。我不是一个人,这是…我和苏越清的孩子。

舅舅挥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太医跪安之后,默默地退下了。

“皇上,您…”他双目圆睁又要发作,我却平静道:“是苏越清的,舅舅,我要立他为皇夫。”舅舅呆了呆,竟没有再说什么。沉默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圆润愁眉苦脸地扶起神魂落魄的我,叹息着将一封信塞到我手中,道:“皇上,这是苏公子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