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不会是蓄意构陷?”

“未必。”韩蛰端然出声,朝永昌帝拱了拱手,“臣奉命南下,追查刺史暴毙一案,种种线索皆指向陆秉坤。回京途中数次遭遇暗杀,必是对方怕密谋泄露,急欲灭口。前晚将刺客捉获后连夜审讯,刺客已供认,两位刺史之死是陆秉坤指使。刺史暴毙之前,陆秉坤曾往两地巡视军防,应是刺史察觉有异,才遭灭口。”

说罢,将樊衡连夜整理的口供奉上,由刘英转呈御前。

永昌帝粗粗看罢,脸上更怒,“胆大妄为,真是胆大妄为!杀人灭口,软禁刺史,他眼里还有没有朕!”这话说罢,自觉底气不足,却也不愿放任,怒道:“调兵过去,务必将陆秉坤拿下!”

这便是拍板定论了。

韩镜与韩蛰早有预料,躬身应是,甄嗣宗到了这地步,也没法再劝阻,只能应命。

皇权式微,地方坐大,下旨容易,要调兵遣将,并非易事。

冯璋之乱令河阴、江东一带的兵力耗损过半,要对付陆秉坤,能用的也只有江阴和西川一带的人手。且陆秉坤驻守边防,军资兵器都比江阴富足,若要取胜,兵力之外,还需派出悍将速战速决,免得内乱未平,却叫外寇趁乱侵入,反招祸事。

驻守河阴、江东一带的陈陵曾被冯璋打得节节败退,江阴也未必有那等将才。

算来算去,还是将去岁力挽狂澜、平定东南半边河山的韩蛰派出去最为稳妥。

韩蛰自然应命,甄嗣宗不放心,力荐左武卫将军陈鳌同行。

陈鳌年过四十,却是当年名震北地的猛将,从末等小兵一路立功提拔,如今身兼左武卫将军和监门卫将军之职,算是永昌帝最为信重的人物。从前河阳裴烈父子图谋不轨、目无朝廷,永昌帝还曾派他与韩蛰同行,深闯虎穴。

去岁因冯璋兵临汴州,永昌帝怕危及身家性命,没敢让陈鳌离开,只让韩蛰领兵。

如今别处暂且安定,京城无虞,让陈鳌与韩蛰同行,自然更有胜算。

永昌帝觉得稳妥,事情就此定下,叫韩蛰火速筹备,迅速带人南下。

第132章 怄气

银光院里, 令容倒不知外头的风起云涌。

昨晚韩蛰走后,她等到夜深也没见他回来,便听着雨声赌气睡了。今晨起来, 枕边空空荡荡的,显然是韩蛰一夜没回, 别说软话,连人影都没露。心里有些生气, 梳洗罢, 也不等韩蛰, 自摆了早饭慢用,听说沈姑在外求见,忙请进来。

沈姑是杨氏身边的人, 行事端方持重,令容存着几分敬意。

入屋后赐座, 沈姑也没敢坐下, 只行礼道:“奴婢过来, 是特地跟少夫人说一声, 大人昨晚有事去了锦衣司, 回来时已快四更天了, 怕搅扰少夫人歇息, 便在书房歇下。今日一早又往锦衣司去了,临走前叫奴婢待少夫人起身后禀明, 请少夫人别担心。”

说罢, 端端正正地行个礼, 仍回书房去了。

令容拿着瓷勺戳了戳碗里的粥,轻哼了声。

韩蛰上朝会、去锦衣司都是惯常的事,京城里不像在外头凶险,她担心什么。

这话传得,跟去年那封“万事安好,勿念”的信一样,自作多情,欲盖弥彰。

不过韩蛰昨晚虽没来道歉,今晨能记着让沈姑来跟她说一声,婉转解释缘由,还算有点良心。

国事朝局跟前,私底下的小账是能留着慢慢清算的,令容倒不至于为这点事拈酸吃醋使性子,用过早饭,仍旧往丰和堂去问安。

到得那边,杨氏起得早,正跟韩墨在院里修理花圃,韩瑶在旁边跑腿。

昨晚的阴云散尽,甬道两侧雨水未干,泥土湿软,花圃里枝叶湿润清新,被盛夏晨初的阳光照着,晶莹剔透。韩墨自打从相位退下,原先的沉肃渐渐收敛,如今倒有些君子端方的味道了,虽人过中年,身形保持得不错,锦衣磊落,气度儒雅。

杨氏穿着家常的秋香色团花衫子,盘起的发髻里未饰金玉,只簪了朵带露的芍药,于明练之外,倒添了些温柔意味。

令容过去给公婆问安罢,也没打搅夫妻俩,只在旁同韩瑶一道跑腿帮忙。

日上三竿时,被雨砸乱的花圃被理得整洁漂亮,韩瑶跟令容还取了瓷瓶,将剪下来的花枝横斜插着,撒些水珠在上头,供在屋里案上。

韩墨虽赋闲在家,不多插手朝堂的事,却将外宅的一应往来尽数揽过,不算清闲。

陪着杨氏整理罢花圃,他便换了身衣裳往外头去。

杨氏今日无事,因提起昨日外出赴宴时有道煨野鸭羹味道极好,虽叫人去寻了只新鲜野鸭来,叫人去骨切丁,配上松菌、笋尖、火腿丁,又熬了上好的鸡汤煨着。红菱如今厨艺精进,将这道菜做出来,果然香气四溢。

令容吃得心满意足,回到银光院,宋姑却递来一封家书。

是宋氏写的,说老太爷前阵子外出时淋雨染了风寒,因膝下两位孙女出阁,傅益在京城当差甚少能回府,旁边只有傅盛陪着,甚感寂寞。

令容知道宋氏的意思,想了想,仍回丰和堂去,说了老太爷的病,想回去瞧瞧老人家。

杨氏对傅家倒没偏见——虽说府邸没落、荣光不再,傅锦元兄弟在朝堂上也无甚建树,但比起甄家那种仗着家族权势在京城沽名钓誉、在外头欺压百姓的府邸,傅家虽有个顽劣的傅盛,这两年管得严,也没闹出事情。且傅益年少有为,进退有度,令容生得美貌、性情讨人喜欢,爱屋及乌,对傅老太爷也存几分敬意。

遂应了令容所请,叫人备下车马,让飞鸾飞凤跟着,回金州探亲。

金州离京城不远,令容哪怕住上两晚,这一趟来回也只两三日而已。也没收拾行囊,只带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让宋姑跟着,轻装简从。

临出门时想起韩蛰来,心里毕竟气不过,又停下脚步,往厢房里去。

厢房大半空置,除了养着红耳朵,专门辟出一间,里头摆着令容酿的酒、做的蜜饯干果等物。花梨木大架上摆满各色坛子,她挑了一坛,掀开盖子,里头存着的梨干已剩得不多,遂取了一片出来,咬掉半口,将剩下的搁在盘子里摆在正屋桌上。

枇杷看得目瞪口呆,“少夫人这是?”

“搁着别动,若是夫君问起,就说这是最后半片梨干了。”

韩蛰那样忙碌的人,会留意这半片梨干?

枇杷心内怀疑,却仍应了,送令容至垂花门外坐上马车才回。

晚间韩蛰回府,踏着清冷夜风走到银光院,里头安安静静的。

隔着院墙,他迟疑了下,想着令容昨晚含泪赌气的模样,脚步便不由得往里挪。

院门半掩,廊下灯笼明亮,两侧厢房里也都亮着。

枇杷带着两个丫鬟,拎着灯笼往院中黑暗角落里照,厢房里也传来红菱的声音,“吃饭时还在笼子里的,一转眼就不见了,可别压在哪里…”这动静,一听就是那只调皮的红耳朵又躲起来不见踪影了。

那兔子长得乖巧,性子却皮实,上回藏在厢房柜子底下,令容带人找了半夜。

韩蛰下意识看向正屋,正巧姜姑掀帘出来,瞧见他,似觉得意外,躬身道:“大人。”

韩蛰颔首,任由她们折腾,入屋没见令容,才皱眉道:“少夫人呢?”

“傅老太爷身体抱恙,夫人已安排了车马送少夫人回去瞧瞧,过两天再回。”姜姑还以为韩蛰早已得知消息,今晚会宿在书房,正屋里掌的灯不多,忙叫枇杷先带人来掌灯。

韩蛰“哦”了声,似觉失望,眸色微沉,走了两步,瞧见桌上半片梨干,随手拨了拨。

“哪来的?”他问。

枇杷正好经过,忙恭敬回道:“是大人走后,少夫人选上等雪梨做的,费了好些功夫。”

这倒叫人意外,韩蛰未料令容会将他临行前那句顽话当真,脸色稍霁,“取些来。”

“只剩这半片了。”枇杷硬着头皮,按令容的吩咐回答。

韩蛰眼底尚未浮起的笑意霎时凝固,“哦”了一声,“都被她吃完了?”

枇杷又不傻,怕韩蛰生气,赶紧帮着开脱,“少夫人原本留了许多,因大人回来得晚,每日忍不住尝几片,不慎就…”

不慎就把留给他的梨干吃完,还留下这咬剩的半片怄他。

韩蛰又好气又好笑,随手将那半片梨干塞进嘴里,自入内换衣盥洗。

梨干甘甜,有别样香气,显然是令容做得用心,往里头加了些香料。细微处见心思,她肯费这功夫,足见对他用心,昨晚倒是他意气用事,难怪她哭成那样。

韩蛰心里拧成疙瘩,脸上沉肃如旧,自入浴房沐浴过,扑灭灯烛。

枕边少了个人,床榻显得格外空荡,那锦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熏的淡淡香气。忽听床榻底下有些微响动,韩蛰翻身瞧去,悉悉索索的,那只惊动满院的红耳朵竟从底下爬出来。月光从纱窗漏进来,在地上铺层霜白,它两只毛茸茸的耳朵竖着,红琉璃似的眼睛望着他。

对望一瞬,韩蛰还以为它会挪过来,伸手去碰,红耳朵却受惊似的转身就跑。

韩蛰手指微扬,一粒珠子飞出,砸在红耳朵面前,触地后脆响弹起。

红耳朵受惊,当即往左边跑。

又一粒珠子飞出,拦住去路,红耳朵再往左边。如是三回,红耳朵慌不择路,径直往方才藏身的床底下跑,正好撞在韩蛰手里,轻易捞起来,吓得瑟瑟发抖,小短腿挣扎不止。

韩蛰皱眉。

这兔子贪吃,见了谁都往跟前窜,在令容怀里服服帖帖,他就那么可怕?

拎过去放在桌上,兔子拔腿就跑,被轻易捉回来。再松开,跑了又捉回来。好多遍后,兔子才算稍去戒心,就着他的手,将令容素日喂他的菜叶咬了几口,细长的耳朵摆了摆,红珠子似的眼睛滴溜溜瞧他,吃得还挺委屈。

韩蛰唇角动了动,起身披件衣裳,拎着红耳朵出门,递给姜姑。

比起枇杷和红菱,姜姑是服侍了他二十余年的人,行事稳重也有眼色,算是个心腹。

韩蛰面色是惯常的沉冷,“少夫人昨晚睡得好吗?”

“不太好。奴婢半夜起来查灯烛,少夫人那儿灯还没熄,今早起来,眼圈还红红的。”

清早眼圈红红的,是睡着时哭的?

看来这回她真是生气得很,受了大委屈。他明日筹备了南下的事,后晌应须动身,战事当前不容他绕道去金州,不把她那点气恼抚平,按令容那外软内刚的性子,心里的芥蒂酝酿发酵,没准真得再提和离的事。

韩蛰心里揪着,深浓的眸色几番变幻,沉声道:“给书房掌灯。”

姜姑应命,往侧间里掌了灯盏,照得满室如昼,而后恭敬退出。

韩蛰自铺纸研磨,从笔架上挑了支趁手的狼毫,挥笔便写。

写信总比说话容易,令容介意章斐的事,他澄清就是。横竖当年对永昌帝拔剑是为了章素的兄弟情分,跟章斐没半点关系,好解释得很。轮到高修远那件,笔势便顿住了,他缓缓写了几个字,又觉无从下笔,纸上染了团墨迹,颇为碍眼,随手揉成一团,扔在旁边。

写了三遍才算满意,韩蛰将纸团在烛上烧了,将家书封起来。

家书自然不够,他这回外出,半点东西没给她带,反怄了她一肚子气,哭得委屈。心里觉得理亏,珍珠首饰之类她未必稀罕,也不好携带,想了想,另写张纸条塞进信封里,这才放心去睡。

第133章 战情

家书寄到金州时, 令容才跟宋氏对坐用完饭,在园里散步。

傅老太爷身子骨不算强健,这回虽只是风寒, 却有些病来如山倒的架势。他丧妻颇早,这些年没续娶, 膝下唯有两个儿子,没养过女儿, 待令容堂姐妹俩便很好。这两年傅绾出阁远嫁, 令容常在金州, 傅盛娶的一房妻室去岁病殁,膝下便甚为荒芜。

令容回金州后陪着侍疾,跟老人家说说话, 逗他高兴,老太爷的气色倒好了不少。

前晌令容又过去陪着解闷逗趣, 晌午时老太爷吃了药小睡, 傅锦元守在那边, 她随宋氏回屋, 暂且用饭。

金州物产颇丰, 有许多令容惦记的吃食, 宋氏准备得丰盛精致, 令容吃得心满意足。

就只是腹饱后略觉得撑,趁着天阴凉快, 母女挽臂慢行。

宋姑将家书递来, 蜡封之外空无一字, 递信的人却说得明白,是给少夫人的。

整个韩家上下,会闲得没事递信给她的没旁人,令容瞥了一眼,迟疑着拆开,揪出信笺一角,果然是韩蛰的笔迹。她有点犹豫,觑向宋氏,宋氏笑意温婉,“是谁写的?你先瞧瞧,我去前面亭子等你。”

令容不知信里内容,没好意思说是韩蛰,点了点头,自寻个荫凉坐下。

信笺用的是她买的松涛笺,玉白整洁的纸面,底下有古拙的墨色松涛花纹。

韩蛰的字迹风骨遒劲,行楷洒落如行云流水,信写得不长,先说他有公务即日南下,无法前往金州亲致歉意接她回府,只好请她见字如晤。后说章斐虽曾幼时相交,却是因章素之故,当初拔剑相护,是为章素兄弟之义,换了旁人亦会如此,与章斐无关。别苑里驻足招呼,也是敬章老祖孙恩义,且两府世交,不宜视而不见。最末说那晚出言无状,请她万勿介怀。

态度是够诚恳了,韩蛰那样冷清倨傲、俾睨天下的性子,能写这封家书实属容易。

可章斐的事虽解释得明白,却只字不提无端因高修远而拈酸吃醋的事。

胸怀天下铁腕强劲的相爷,如今连谋夺皇位的勃勃野心都渐渐流露,却还不肯承认那无端喝醋的狭隘心眼。他写下这家书时,必定也是沉肃着眉目,神情紧绷,令容都能想象到他那固执又别扭的模样。

她心里暗嗤了声,将信笺瞧了两遍,仍旧折起来装入信封。

这一瞧,才见里头还有个纸条,仍是韩蛰的字迹,展开来瞧,却是两道菜的做法,不提用料做法,却写如何以色香辨别掌握火候,每道菜写了十来条,颇为细致。

这着实让人出乎所料,先前令容向韩蛰讨教秘诀,那位还断然拒绝。

如今主动道出秘诀,算是赔罪的礼物吗?

令容瞧着纸条,唇角绷不住牵起来,又轻哼了声,压着唇角装入信封。想起身,到底惦记韩蛰做出的美味,又将纸条取出来,细瞧了两遍,上头许多细节都是她先前从未留意过的,若照着尝试,未必没有奇效。

想起相府厨房里四溢的香气,压着的唇角又忍不住牵起来,心里跃跃欲试。

赶到牵头亭子,宋氏见她唇角微微抽动,似是刻意生气又忍不住欢喜似的,心中洞然,“是存静的家书?”

“嗯。”令容低声,嘀咕道:“那个臭木头!”

“什么?”宋氏没听清。

令容微咬红唇,笑而不答。

宋氏便抚她发髻,语声温柔,“他忙成那样,能抽空修书给你,还是惦记着的。方才外头递信进来,你哥哥又要随存静去岭南,这趟出去,还不知何时会回来。”

“去岭南?怎么回事?”令容微讶。韩蛰信里只说南下,没提缘由。

宋氏也不清楚,“没说缘故,只叫咱们别担心也别张扬。是派心腹来的,想必事关重大。”

令容听罢,颔首出神。

傅益是兵部的人,跟韩蛰南下,不可能是为锦衣司的事,多半是因战情调用。永昌帝有闲心去别苑避暑,近来也没听岭南有动静,韩蛰这回南下,动静隐秘,想来是另有安排。

这般想着,有些悬心,却也无从探查详细,后晌瞧过老太爷之后,挑了宋氏手底下擅长厨艺的丫鬟,将韩蛰那两道菜试着做了,果真与红菱先前做的味道截然不同——还真是厨艺秘笈!

韩蛰一走,银光院暂且无事,杨氏派人问安探望之余,也递话给令容,可多住几日。

待傅老太爷病势好转,傅家另一件大事便操办起来——傅盛的婚事。

傅盛虽比傅益年长,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从前养出一副霸王脾气,直到得罪田保、连累令容的婚事,傅伯钧才觉事关重大,下狠心教导。傅家在金州也算名门,傅伯钧为他娶妻,傅盛也老实了许多。

谁知那姑娘命薄,进门没多久便病故了。

如今要娶的这位姓蔡,是山南节度使蔡源中的女儿。

金州属蔡源中节度,那位军权在握,辖内各州赋税多半扣在手上,在这朝廷不敢擅动节度使的世道,也是巨富高门。

原本蔡家不太将靖宁伯府看在眼里,因那姑娘也是婚后丧夫,寻不到门户相近的再婚人家,见傅盛是伯府嫡长孙,虽幼时顽劣,这两年不曾胡作非为,便看中这门亲事。

傅盛丧妻后并无意中人,傅老太爷跟两位儿子商议过,探得那姑娘性情和气,并无骄纵任性的毛病,娶来宜室宜家,若能劝着傅盛多在正途用心,也是好事,便应了。

两家问名纳征后已然定了婚期,令容见老太爷无恙,才起身回京。

京城里倒是风平浪静。

令容回府后拜见杨氏,这才得知岭南战事。她对陆家和韩家的过节并不知情,从杨氏言语神情来看,这回打仗,韩蛰的处境怕仍颇艰难。

回到银光院,对着空荡荡的床榻,心里毕竟不太好受——韩蛰公务繁忙,前回出门两月,回来后两人才见了一面,便又匆匆分离,别说彼此温存陪伴,连句软话都没说,尽顾着置气了。

忍不住将韩蛰那封信取出,翻来覆去地瞧,每个字句都值得咀嚼许久似的。

先前韩蛰离家,她还觉得庆幸,觉得晚间能轻松些,虽两地相隔,却不觉得太难熬。如今又逢别离,那晚还算是不欢而散,心里总空着个角落似的,好几回梦见韩蛰,醒来时侧耳细听动静,却没半点脚步声。

那封信和纸条被翻了许多遍,令容趁着夏日天长,又做了些蜜饯果干。

思念与日俱增,想递封家书,又怕无端让他分心,手里笔头快咬秃了,玉管狼毫落下,信中所写的也只家常琐事,说那两道菜做出来果然美味,银光院诸事安好,让他在外保重。

数日后家书递到韩蛰手里,负伤在身的人对着灯烛翻来覆去地瞧,冷硬的脸寒色稍融。

岭南陆秉坤不算骁勇猛将,却胜在地利之便,手底下一干骄兵悍将,加之兵力甲胄齐全,若只凭从江阴、河阴两处调来的兵马,并不容易对付。好在长孙敬潜入其中已半年有余,虽未能彻底摸清底细,却也凭出众的身手博得陆秉坤激赏,对节度使幕僚情形知之甚详。

锦衣司在岭南虽难压地头蛇,韩蛰谋划已久,对各处地势倒也摸得清楚。

韩蛰奉命南下,手里只握三千精兵,江阴陈陵自顾不暇,能分出的兵力有限,倒是曹震看着宋建春的面子,分了八千兵力给他,另派两员猛将协助。

这万余兵力跟岭南数万驻军相较,不占半点优势。

陆秉坤跟韩家结缘已久,虽知冯璋是溃败在韩蛰之手,却也不以为意,自认手下兵多将广,在韩蛰奉召初入岭南边境时,便派得力大将徐茂率两万兵马拦截,在险要处设下圈套,欲挫韩蛰锐气。

谁知韩蛰未卜先知似的,反客为主,不止斩杀徐茂,还俘获岭南军士三千余人,一番游说后,尽数收入麾下。

陆秉坤气得跳脚,连派两名猛将迎击,却尽被韩蛰击败。

连番受挫,陆秉坤终没能沉住气,从幕僚中挑选身手出众的将才,长孙敬随之脱颖而出——他到岭南时日不长,虽脾气直爽、身手出众,战事之初,陆秉坤不敢重用。如今韩蛰步步紧逼,令他帐下士气低落,遍观整个岭南,恐怕也只长孙敬能挫其锐气。

陆秉坤当即拨了万余兵马给长孙敬,并令长子陆魁率军前往。

谁知两军临阵,长孙敬骤然反目倒戈,斩杀陆魁和两名陆秉坤的心腹将领,率大军投靠韩蛰。这战事毕竟与抗击外敌不同,一边是谋逆自立的陆秉坤,一边是朝廷镇压的大军,校尉将军们固然有立功谋前程之心,底下军士却多是领朝廷钱粮奉命行事,无从选择。待长孙敬斩杀陆秉坤心腹,剩下几位校尉小将自知难与之抗衡,只能顺大势而为。

陆秉坤痛失爱子,遭逢背叛,平白送了万余兵马给韩蛰,岂能不痛?

当晚议事回府,途中遭遇偷袭,虽被部将及时救下,却也受了点轻伤。

次日便有陆秉坤重伤卧病的消息传出,加之长孙敬为剿灭心存不轨的陆秉坤而奉命蛰伏,已率万余精兵投靠朝廷,种种传闻流言长了翅膀般飞遍岭南,令各处人心惶惶。

韩蛰得了长孙敬和兵马,军威更盛,势如破竹。

陆秉坤则连连遭败,如摧枯拉朽。

到八月底时,岭南西边驻将或被韩蛰击溃,或审时度势奉上忠于朝廷的奏折,陆秉坤节节溃败,带着亲信残兵逃往建州。因韩蛰兵力有限,难顾全局,陆秉坤见势头不对,七月里已命建州守将向东攻取江东数州,欲找出冯璋留下的军资,借先前溃散的变民重整战旗。

陈陵连冯璋都难镇压,岂能敌得住背水而战的陆秉坤?一月之间,已退让了数座城池。

韩蛰恼怒之余,却也无计可施,由陈鳌分兵北上,拦住陆秉坤蚕食江东之地的攻势,他与长孙敬率兵向东追击,猛攻建州。

然而行军作战,能摸清地势、料定人心,却难敌天时。

数日前两军交锋时天降暴雨,令山石崩塌,泥流涌出,混乱中流矢射来,伤及韩蛰右腿。

行军作战、杀伐前行,负伤已是常事,韩蛰包扎过后,对着舆图考虑对敌之策,因数日前折损不少,脸色阴沉如腊月寒冰。瞧见这封家书后,满心冷厉才稍稍融化,仗剑在手,对着帐外暴雨出神。

直至傅益进门。

年轻的小将浑身淋得湿透,进帐后拱手行礼,神色肃然,“大人,我想修书回京,让令容往潭州一趟,方便吗?”

韩蛰稍觉诧异,“为何?”

第134章 南下

傅益这回随韩蛰南下,领的是先锋之职。

因京城里甄、韩两家已然反目, 甄嗣宗特意让陈鳌同行, 既是不愿韩家独吞功劳博得盛名, 也是想借永昌帝的亲信牵制, 盯着韩蛰一些。从前韩家掩藏的野心渐渐流露, 虽有杨家镇守京城,毕竟形势愈发危险,韩蛰怕韩镜独力难撑, 特地留了韩征在京城, 留意宫里的动静。

是以这回率军作战,虽有朝廷和曹震派出的将帅, 傅益几乎成了韩蛰最倚重的臂膀。

数日前那场交战, 不止韩蛰被流矢所伤,傅益也受了些伤。

这两日暴雨未停, 建州城池据守得坚固, 韩蛰选了高些的地势驻兵休整,商议对策。

傅益毕竟跟惯于杀伐的韩蛰不同,前阵子数场苦战后甚为劳累, 今日晌午换了伤药, 见暴雨倾盆、天色昏暗,外出又无需他当值巡查, 便在帐中小睡。

谁知迷迷糊糊地, 竟梦见了令容。

梦里仿佛还是宏恩寺深冬的后山, 草木凋尽、枯树嶙峋, 令容被歹人劫持,惊恐呼救。他手里的剑却不知是何时丢的,身旁也无人相助,孤身冲上去,被人打得难以靠近,眼睁睁看着令容被走远,心里遽然浮起个念头——令容似被杀了!

傅益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去年腊月唐敦的密谋,他虽未跟旁人提及,却始终藏在心底,不敢放心。初时他只当那是唐敦跟范自鸿狼狈为奸,是以听从杨氏的安排,未敢擅动,后来入京到兵部为官,数回往相府探望令容,渐渐觉出不对来。

——令容在金州府邸时散漫天真,万事随心,在韩家却似十分谨慎,心存顾忌。

韩家上下,韩蛰和杨氏待令容的好他看在眼里,韩墨待傅锦元也十分热情,端方持重,不似作伪。那么令容谨慎提防,会是为谁?

傅益探过令容的口风,令容初时不肯说,后来才吐露实情。

这些事傅益听从了令容的劝言藏在心里,看得出韩蛰保护令容的决心,他在京城时也格外留意,故未向旁人提及。如今离京远行,却总觉得悬心。

平冯璋之乱时,韩镜趁韩蛰得胜无虞时谋划令容,焉知这回不会再起歹念?

且南下途中经过潭州,宋建春身体抱恙,数度提及令容,显然十分思念。

从前兄妹俩每年还能跟着傅锦元和宋氏去潭州做客,令容出阁后,确实有许久没见。

若令容南下潭州,再跟着韩蛰回京,总归让人放心些。

只是京城与潭州也有近千里之遥,令容若要出门,还需韩蛰安排。

傅益对着暴雨犹豫了半天,终决定看看韩蛰的态度。

此刻,对着韩蛰那张沉肃的脸,傅益眉心微微一跳,却未退却,只道:“舅舅很想念令容,他生辰将至,去年避着四十没张罗,今年我该跟她去道贺的。且这两日总觉得不太放心。”他不好在韩蛰跟前直说对韩镜的疑虑,留了个余地,“若不方便就算了。”

“生辰是何时?”

“九月底。”

韩蛰颔首,瞧着傅益的眼睛——数番历练,傅益的本事确实长进了许多,不过毕竟年轻,不曾经历过于险恶阴狠的事,加之性情略直率,城府不深。方才那句显然是托词,冒雨赶来,无缘无故地提这件事,必定另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