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摇曳不定的昏黄灯光。几个高头大马的男子屏息凝神,看着他们的大哥像只发狂的野兽,旁若无人的宣泄他的绝望和心痛。

龙天佑的拳头凶狠的挥在仓皇应对的男人身上,狠戾的目光可以杀了整个世界。

这一刻,他依然在怪她,怪她抛下他独自离开仍能走得很好,怪她神色淡定四处游历不觉心疼。怪她许了他生生世世却狠心离别,怪她头也不回说走就走。

可是,他哪里知晓,最深的疼痛总是在不动声色中。她面色安然,心里却是怎样的排山倒海,怎样的天塌地覆,才孤单一人背负罪孽艰难上路。离开温暖的羽翼和晴朗的天空,像随风飘散的种子,从这个寂寞的角落,到下个喧嚣的城镇,将自己流放在风雨飘摇的险恶江湖。

趁还愿意怀念,趁回忆还新鲜,趁忘却还觉得亏欠……

过程的艰难,悲与不舍,他如何明了?

广播里说登机的时间已到,飘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轻声说:“妈妈,我们走吧。现在,我只有你了。”

她站起来,拖着行李走向安检处。

登机前的那一刻,她回头最后看了看家乡明媚的阳光,阳光下飞翔的小鸟和那片碧蓝的天空,微笑,说再见。

她相信,笑着说再见,就一定能再见。

龙天佑躺在冰冷的拳击台上,黑色的拳套扔在一边,□的上身满是粘稠的汗水。周围的黑暗像潮水一样奔袭而来。他仰望着天花板,干涩的眼角没有泪水,只有一颗心,疼得翻江倒海,千疮百孔。

他想,或许他以后再也不怕疼了。因为疼多了,就会变得麻木。

手机响的时候,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疯了似的拿起来。是飘云发的短信,只有一句话:如果爱情不过得到一切,然后失去一切的一场记忆。那么亲爱的,让我们将悲伤,轻轻流放……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泪中带着微笑。只是心里,已不再有疼痛。

飞机已经升到几万英尺的高空,飘云按下遮光板,将猛烈的阳光遮挡在外面。南航美丽的空姐礼貌的寻问她需要什么饮料,她说谢谢,她不渴。只是很累,想好好睡一觉,在飞往异地他乡的飞机上睡个好觉。

然后带上耳机,MP3正在播放一首悲伤的老歌,哀怨缠绵的调子。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 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 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 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今天的歌声好像异常的凄美悠扬,飘云轻轻的闭上眼睛,在撕裂般的疼痛中,慢慢的,睡着了……

第七十六章

七年后……

三月的烟雨江南,正是桃花似火柳如烟的光景。阡陌之上细柳如烟,路边野外花若锦缎。游人们一边享受醺暖的和风,一边坐在茶室的凉棚下品着酽酽的香茗。

茶室的名字叫水云轩,在小镇小有名气。原本是家族事业,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三年前,老店主的儿子接他们夫妇出国定居,茶室后继无人。无奈之下,就转手卖给了一个外地来的游客。

店面不大,装修朴实无华。南方常见的藤椅木桌、白墙黑瓦而已,不过这里风景着实怡人。前面有诗情画意的小桥流水,院子里有婆娑起舞的竹影,后面是终年云雾缭绕的山峦。温山软水,杏花春雨,真正的写意江南。

两层高的小楼,一楼和院子是饮茶区,专供客人饮茶,看景,听风,赏月,谈天说地。晚上有古筝表演,旅游旺季常常生意好到全场爆满。

二楼是休闲区,绝对静谧的空间。客人可以在这里边饮茶,边下棋。还有整整一面墙的檀木书柜,挤挤挨挨摆着的都是店主的珍藏。独自来饮茶的客人,可以借来阅读。店主很大方,很照顾那些孤身来此消磨时光的人,尤其照顾北方人。

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女人。

今天下午生意较为清淡,茶室里只有两三个客人在看书。

穿着黑缎旗袍的女人,撩起内室的湘妃竹帘,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她等的客人就快来了。

果然,一阵清脆悦耳的风铃声,一个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已经站在了茶室的门口。

“云妈妈…..”少年轻轻怯怯的唤她,声音清越得好像山间的小溪,动听极了。

飘云激动的拉住少年的手,把他从头看到脚:“海天,你真的是海天,你都长得这么大了,云妈妈想死你了。”

少年紧紧抱住飘云玲珑有致的腰身,哽咽着说:“云妈妈,海天也想你,很想很想。”

故人相遇在他乡,自然先要抱头恸哭一场,然后秉烛夜话,剪烛西窗,互诉多年的辗转之痛,流离之苦。

“昨天听说你要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消失了这么多年,你竟然还能找到我,真是很神奇。”飘云拉海天坐在内室的藤椅上。

“这世上,如果你真有心找一个人,大约总能找到。”海天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飘云给他倒了一杯醇香的花茶,点点头:“这话说得有理。”

“云妈妈,其实……”海天有些迟疑,“这是领养我的那个人说的。”

“哦?是啊,我离开的时候,你被一对夫妇领养了。他们对你好不好?”飘云让人端来水果和茶点,关切的问他。

“嗯,很好。云妈妈,其实……那个人你认识的。”

飘云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到衣服上,抬眼看了看海天不安的眼神,苦笑了一下:“是他让你来的?我早就应该想到,你们当年是一起离开的。是他领养了你,现在要你来当说客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找到这里来。要你来打头阵,他真的很聪明。”

被飘云一语道破,涉世不深的海天有点难以招架,不敢看人,只有低着头小声解释着:“云妈妈,你别怪他。这些年,他一直很痛苦。从我到他们家开始,就看到他每天像疯子一样的学习,努力的挣钱。现在,他的事业很成功,赚了很多钱。可是他一点都不快乐,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想你,每天每天的想。他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跟我说起你们过去的事情。很多都重复了,可是他还在讲。这七年,他根本一直活在跟你的回忆中。我们都很担心,再这么下去,他还能支持多久?”

海天轻轻的叹气,少年的叹息总是让人心疼的。何况她的小海天还这么乖巧俊俏,可她不能怜他。

飘云轻轻的笑:“你比小时候会说话了,也懂得抓我的弱点了。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有他一半的风范。说了这么多,无非要我见他一面。可是,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人已经在路上了是不是?见与不见,都由不得我做主,你们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呢?”

海天一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云妈妈,你生气了,我……我……”

“好了,云妈妈明白。”飘云轻轻摸着他的头,安慰道:“我们的事,是该有个了断。云妈妈不怪你,谢谢你陪了他这么多年。告诉我,他有没有欺负你?”

海天赶紧摇头:“没有,他和叔叔都对我很好,让我上最好的学校。云妈妈,我明年就该考大学了。我想考东师,你的母校。我想当像你一样优秀的老师,这是我从小的梦想。”

飘云笑笑:“傻孩子,这是一个需要无私奉献的行业。课堂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光有学识和一时的热情是不够的。教师面对的是学生至重,心灵至重。你要把自己的舌头和心放在石头上磨,放在骨头上砺,放在烈火中淬,直到它们百炼成钢,锋利无比。你要有健全的心智和强壮的手臂,你要时刻准备为了你的学生披荆斩棘,呕心沥血,甚至是肝脑涂地。你准备好了吗?”

海天尚嫌稚嫩的脸孔,露出无比坚定的表情:“嗯,云妈妈,我准备好了。他跟我说过,要我做一个像您一样勇敢的人。我绝对不会退缩的。”

飘云轻轻摸着海天的头,温柔的说:“傻孩子,云妈妈哪里勇敢?云妈妈也会害怕的,有时还会哭,总是让身边的人为我心痛,为我操心。云妈妈很笨的,你可不要学我。”

“不,真正勇敢的人,不是不懂得畏惧。而是明明害怕,还是选择面对。他说,你当年教给他的一切,他一直都记得,将来也会一直铭记在心。关于信仰,希望,理想,宽恕,关于爱情……你把这些东西带到他的生命中,又拿走了一些东西,所以他的生命始终是有残缺的。当年他做错了一些事,他不想为自己辩解,只想见你一面,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仅此而已。他向我保证过,他不会难为你,所以……”

海天琉璃般的眼珠,充满期待的看着飘云敛目沉思的脸,一颗心也提到嗓子里。

飘云默叹,这个傻孩子…这么轻易就中了人家的苦肉计。她了解寒城,他执着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轻易善罢甘休呢?

不过,该来的,终究要来,躲不掉。

“好,我见他。你告诉他,明天,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我们不见不散。”

第二天下午,小镇下起了蒙蒙细雨,将连日来的尘埃冲洗无余。古老的梧桐树,淡青色的石板路,细雨润泽的百年街道远远通向暗青色的天空。

水云轩的门前,撑着油纸伞的行人匆忙赶路。只有一个人,在门前驻足凝望了许久,才缓步走了进去。

上楼,风铃摇曳,一个身穿高领旗袍的清丽女子,正撩开内室的湘妃竹帘,目光沉静的望着他。童飘云,他多年来梦萦魂绕、朝思暮想的女人,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不是做梦,不是怀念,而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就站在他的眼前。

寒城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他想,他真的不适应这里的潮热,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

飘云站在门边,看着西装笔挺,沉稳俊朗的男人,浅淡的笑了笑:“寒城,别来无恙。”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过得好不好?”寒城问。

飘云点点头,为他斟上一杯新到的雨前龙井:“很好,去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的人。在不同的地方教书,游历,有时也写作。不为赚钱,只为记录每一个萍水相逢的瞬间,每一段朴素的真情。忽然发现我们的生活其实充满阳光,全看你如何去感受。”

寒城端起茶杯苦笑一下:“你永远有办法让自己过得很好。”

飘云坐在他对面淡淡一笑,回道:“寒城,你过得不好吗?听海天说,你成立了一个网络公司,做得很大。你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拥有这么多财富,你应该开心才对。”

寒城的语气有些不耐:“你明知顾问,没有你,我怎么可能过得好。我想你,每天都在想……”

他一下抓住飘云的手,强悍的力道让人骨节发冷。她想的没错,他等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寒城,我的确在等一个人,可惜,那个人不是你。”手是抽不回来的,只有这么被他握着。公共场合,倒也不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我知道,可是,你等的人在哪儿?飘云,如果他能放下当年发生的一切,就不会让你一个人走,更不会把你孤零零的扔在这儿这么多年。两个人的债,他要你一个人背。这样的一个男人,你还等他做什么?”

飘云轻轻一笑,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发的男人,他真的长大了,眼神冷冽,动作强势,与当年那个狷介清冷的少年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吧,我带你去见他,刚才这番话,你亲自对他说好了。”

寒城微微一怔,这个答案还真是始料不及。

城镇的郊外有一家绿荫环绕的疗养院,掩映在秀美的山光水色中。田园式的设计,依山傍水,风景怡人,远离喧嚣的城市,是个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他们要找的人,就躺在这家疗养院其中的一个病房里。

柳寒城见到龙天佑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的对手了无生趣的躺在病床上,可是,他没有死。只是人变成了一棵奇怪的植物,周身插着无数的管子。

护士小姐看到飘云熟稔的笑笑,热络的说:“龙太太,又来看你先生?他能娶到你,真是好福气。”

飘云黯淡的笑着,轻轻抚摸男人瘦削却不失英挺的脸:“有什么福气,人都躺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