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顾子陵自袖子里取出几包东西,从木栅的空隙里塞了进来,对她道:“别的不方便,我就给你带了些馒头,你快趁热吃些。”

秦婉看了看被他仔仔细细用布包裹起来的馒头,虽说已是一天一夜未曾进食,她却半点儿胃口也没有,于是看向顾子陵道:“你快走吧,若是让人看到了,害得你受连累。”

顾子陵却仍攥紧了木栅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被冤枉的,你放心好了,我这就去想法子,揪出真凶,一定把你救出来。”

听到这样的话,此时秦婉竟觉他单纯的可爱。

平日里最善于周旋的他,难道以为仅凭那些小伎俩就真的可以扭转她的命运?

秦婉故意蹙紧双眉,扮作恼怒的样子道:“我不需要你救,你走吧,我不想在临死前还看到你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顾子陵却还坚持道:“我知道为那些画的事情你一直耿耿于怀,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愈发不能置你于不顾,我一定要…”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话,秦婉也都不再理会。

伴着顾子陵温良的声音,阵阵眩晕的感觉再度向她袭来。

她闭上眼睛倚着墙角,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等到下一轮拷问,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只是她始终放不下秘籍,那毕竟是整个秦氏一族拼死保护的东西,竟被太子殿下弃之如敝履,这江山也难怪要落进摄政王的手里。

思绪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秦婉不知不觉又睡了去。

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牢房外传来的细微声响吵醒。

那些声音常人只怕难以察觉,可她却格外的敏感,因为那正是这一切噩梦的开始。

是利刃刺破血肉的声音,那人的剑法一定很快,所以死去的人还未来得及发出哀鸣,仅仅只能听到这血腥之声。

仅仅只是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令她阵阵作呕,不得不清醒过来。

秦婉缓缓睁开双眼,逐渐清晰的视线中,出现的却是洞开的牢房大门。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闪着寒光的剑刃,不曾凉透的鲜血正顺着那薄刃滑过,滴落在牢房地上铺着的、已然发霉的茅草上。

她顺着那把弥漫着杀戮之气的剑抬起目光,看清来人的时候,心下却是一震。

绝望重生(三)

立在秦婉面前的男子一身黑衣,面容冷峻。

那不是天边飘渺的云翳,而是切切实实的在她面前,在这牢房之中。

此时此刻,她竟生出这样一种念头,能在死前再见他一面,是这一生中上天对她唯一的仁慈。

李云踏入牢房,而他身后躺着数名狱卒的尸首。

看到倚靠在墙角处,满身伤痕累累的女子,见惯了杀戮与血腥的他,心里却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手里的剑被逐渐握紧,发出铿锵的声响。

这一天一夜,他都守在这牢房外面。

习武之人特有的灵敏令他清楚的听到来自于刑室中的惨叫,每一声都如同利刃凌迟着他的心。

明知道绝不能在这东宫之中暴露丝毫,明知道身为杀手绝不能受到感情的牵绊,可是听到她的叫声,他就像是彻底失去了一切理性的判断,就这么握起手中的剑,不顾一切的冲进了这牢房之中。

他看到牢房中的她,那双倔强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惊诧,继而只是静静的与他相视,眸子里的晶莹,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看到她仅仅只能靠冰冷的墙壁支撑的身子,他恨不得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

可他到底还是忍住了,谨守着最后的底线,侧过身子,让开通往牢门的那条路。

看着那浑身透着冷峻的男子抬手做出请的动作,秦婉明白过来,他这是要劫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帮她脱离苦海。

洞开的牢门就在面前,只要跟着他离开就可以逃脱眼前没有尽头的苦楚,就可以保住这条性命,却也同时令他和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秦婉的目光在牢房门口处停留了一瞬,继而移至李云的双眸中,竟发现那冷峻的眼眸中隐有水光。

她凝视他道:“如果我就这么走了,无异于承认我就是杀死林孺子腹中胎儿的凶手。”

“可如果你留下,就会死在这里。”李云往前踱了两步,在她面前停下。

秦婉垂下眼帘:“我宁可死,也不愿蒙受这不白之冤,令秦氏蒙羞。”

“秦氏一族已经背负了通敌叛国的罪臣之名,如今唯一幸存下来的秦氏之女,也将因为谋害太子子嗣而被问斩,再也不能洗刷冤情,你的罪责和那些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素来冷清,对周遭之事皆不关心的李云,竟在此时直戳她心中痛处,令她既惊诧,又难过。

被他这样一提起,秦婉心中的愤懑再度被激起,久久不能平静。

李云却在此时伸出手到她面前,冷峻的声音循循善诱道:“小姐还是随我走吧。”

摊开在她面前的手掌虽然常年习武,却纤细而骨节分明,虽然刚刚了结数个狱卒的性命,却并没有沾上半点血迹。

久久凝视着他的掌,秦婉做梦都想紧握住那只曾在许多次危机中保护她的手。

然而,她终究还是闭上双眼,答道:“我不能走,不能让秦氏蒙冤。”

“可是小姐如今这副模样,即便能够活着回到东宫之中,也不过只是重蹈覆辙罢了。”李云的声音再度传来。

秦婉猛然睁开双眼,看到他眼中的不忍和决然。

两人却是长久的相视,再未说一句。

李云终究还是离开了,收拾了那几名狱卒的尸体,留下坚持不肯离开的秦婉在牢中。

然而他离开后,秦婉却陷入了震惊之中。

她原本已经绝望的心忽然间被他打开,犹如真正的幡然醒悟。

在怔了不知多少时间之后,她像换了一个人般扑倒在地,拼命抓起顾子陵留在这里的馒头,撕开包裹的布,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李云的话由于一击重雷击中她的心。

正如他所说,如果她始终这般消极厌世,就算此番可以洗刷冤屈,东宫中的算计和阴谋仍然会不遗余力的向她扑来,而毫无抵抗的她只能再次陷入这悲惨的循环。

倘若真是如此,莫说为秦氏一族平反,便是完成父亲的遗命,将秘籍交给太子殿下她也做不到,那么活着又有何意义。

事到如今,李云也好,太子殿下也好,没有人可以救她,除了她自己。

只有努力的活下去,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这东宫之中占得一席之位,才有可能借助太子的力量,杀死秦氏一族的仇人摄政王,才有可能为整个秦氏一族平反。

她终于想明白,如此简单的事情,她却到现在才终于想明白了。

后来,秦婉果然不再消沉。

就算拼上这残存的一口气,也要搏上一搏。

她在地上找到了些碎石块,而后在牢房的墙壁上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

后来换班的狱卒来了,见到牢房中只剩下她,自然是一番慌乱,继而隔着牢门对她喊话,威胁她说出那些狱卒的去向。

秦婉却当做全然没有听到,只是不停的在墙壁上画着。

就这样僵持到第二日,她终于如愿被带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那面容俊秀的男子,双眸里的阴霾却比初见之时还要深不可测。

他屏退左右,端坐于高位,俯视着跪伏在地的她,声音更是比眸光还要阴沉:“你在牢房墙壁上画的,可是乾坤十二式的秘籍?”

秦婉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唇边却浮起浅笑:“奴家以为殿下并不在意那些秘籍。”

“你…”太子殿下的手握紧了座椅两旁鎏金的扶手。

秦婉却不卑不亢道:“请殿下放心,那些只是奴家随手画的,并非秘籍。”

“你这样费尽心机来见本宫,不过是想为你的罪责开脱。”太子殿下的声音平复了许多,语调里透着嘲讽。

“奴家并未打算为自己辩解。”秦婉的双眸之中有波光闪烁,呈现出哀婉之色:“只是因为家父遗命,秘籍必须亲手交给殿下本人,绝不能落入其他人手里,所以想在临死之前将秘籍交给殿下。”

“秦氏一族世代忠良,誓死效忠天子和太子殿下,惟愿殿下有朝一日能为秦氏一族平反,奴家已是死而无憾。”秦婉说着郑重的以首触地,施以重礼。

她的这一举动却令太子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方才启言,问她道:“那么地牢中消失的狱卒又当如何解释?他们去了哪里,为何独留你在牢中?”

秦婉直起身子,知道太子殿下对她的疑虑更深,便凝视他的双眸道:“那些狱卒去了哪里奴家并不知道,但这也说明这个世界上对秘籍感兴趣的人不仅仅只有太子殿下,不是吗?”

眼见着太子殿下的双眸变得更加阴沉,她连忙以额触地接着道:“秦婉以秦氏一族的名义起誓,从来不曾有过背叛殿下的心,也从来不曾做过加害于殿下的任何事情,无论殿下是否相信,秦婉都问心无愧。”

说着这些话时,她虽然极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口的那颗心跳动得有多么剧烈。

是因为代替秦氏一族表明中心的激动,还是因为等待裁决的紧张她自己也不知道。

再度经过了长久的沉默,太子殿下终于叹息一声道:“本宫并非不在意秘籍,只是本宫也有苦衷。”

说着,他又顿了顿,复才道出后一句:“罢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且住回奉化殿吧。”,

留下此句话后,太子殿下便起身离开,留下跪坐在囚室中的秦婉,一脸不知是悲还是喜的表情。

太子殿下离开后不久,便有侍从来领了秦婉离开这牢房。

走出那昼夜不分的地方,才发现外面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

秦婉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耀目的天空。

万里碧空之间,不再有阴沉的云翳,却漂浮着一团团洁白无瑕的云团。

她凝视着那些云,有一瞬的失神,直到身后的寺人催促,才继续向前。

身着黑衣的男子自不远处掩映的枝木后现身,在暗处默然目送那换下囚服的女子朝奉化殿的方向行去。

那日他虽然留她在牢中,然而出来后却几乎片刻也未曾离开这牢房周围。

明知道如今背负着太子亲卫的身份,他还是冒着被拆穿身份的危险,想尽法子留在这里,时刻关注着牢房中的变化。

虽然那时他选择尊重她的意愿,可如果当真到了危急关头,他依然会不顾她的想法,强行将她带走。

就在他凝视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时,一个极其细微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

李云将目光移向一侧,头也不回道:“为何冒险在此时来找我,可是宫主命你前来?”

黑衣负剑的蒙面男子在他身后拱手道:“是主上要单独和你见面。”

李云终于转身,冷峻的双眸中浮现出疑惑之色。

这边,李云动身随那名黑衣蒙面的男子隐入木丛中,转身已消失不见,那边秦婉回到奉化殿,刚想找玲珑问话,解答这些时日盘桓在心里的诸多疑问,却得到了玲珑已死的消息。

后来她总算明白,为何太子殿下如此笃定是她下毒谋害林孺子。

原来此前玲珑也被抓去受审,且在交待了是受她的指使在茶水中加入红花后就自行了断了。

无胜之战(一)

“玲珑,替我倒盏茶来。”秦婉躺在床榻上养伤,习惯性的唤着玲珑,却突然意识到她人已经没有了,于是轻叹一声后改口道:“海棠。”

应声而至的少女低眉顺目,迈着莲步移至床榻边,不仅端来茶水,还扶着她坐起身,取来软枕,垫在她的腰后,再拉起锦被护住她的腰腹,果然十分会伺候人。

秦婉抿着茶打量她,只见她身形纤柔,行动间柳腰更是软若无骨,一张脸生得是明艳动人,娇媚如花,杏目秋眸却又楚楚含光,惹人怜爱,当真人如其名,如同一朵含苞待放海棠,妖娆却又不失纯真。

只可惜她未能出生在官宦人家,即便容颜胜过这后宫中的大多数女人,却也只能做一个婢女。

这个少女是太子妃赐给她的,听闻她回到东宫,身边的玲珑又没了,便遣了这少女来伺候。

秦婉启唇,刚想问她几句话,却有寺人来报,说画院的顾大人前来探望。

回到东宫后,她才知晓其实太子殿下并非只是被她表明忠心的那一席话动容才将她从牢房中放出来,而是因为顾子陵果然找到了证据。

承蒙他救命之恩,她尚且未及道谢,于是让海棠放下床榻周围的透明纱帐暂作遮掩,而后遣人领了顾子陵进来。

“微臣见过秦姬。”顾子陵象征性的端了个礼,又带了不少补药给她。

秦婉则吩咐海棠道:“快请顾大人坐,再去斟些茶来。”

“是。”海棠恭敬的应过后便退下,屋子里只剩下秦婉和顾子陵。

顾子陵起身踱至床榻前,伸手就要撩起幕帘,却被秦婉阻止:“这东宫之中处处都是别人的耳目,顾大人切莫越矩。”

听到她这样说,顾子陵顿住手上动作,只在床榻前立着,关切道:“那时见你伤得厉害,也不知恢复得如何?”

秦婉应道:“皮肉上的伤,再重也不过假以时日就会好。”

顾子陵却低下头长叹一声,似是领悟到这言下之意。

在他愁眉不展之际,秦婉反而恢复如常,问他道:“对了,你如何知道林孺子倒掉的药渣里会有红花的?”

顾子陵照实答来:“不瞒你说,此事乃是有人暗中相助。”

“此话怎讲?”秦婉话中透出疑惑。

顾子陵道:“我与那林孺子不过数面之交,当然不会知晓她服了安胎药,又将药渣弃在了何处,只是那日我急着为你找证据,正愁眉不展时,却收到了一封密信,将此事告知于我,我便照着那密信去找,竟果真找到了。”

“密信?”秦婉陷入沉吟。

顾子陵却反问她道:“我还正想问你,可是你在这宫中有相熟之人?”

秦婉却搁着纱帐摇了摇头,答道:“我只身入宫,并无相熟之人,不过这东宫中斗争激烈,许是有人见林孺子滑胎来落井下石。”

“这么说却也有理。”顾子陵说着,又对秦婉道:“你可知害林孺子滑胎的到底是谁?”

“是谁?”秦婉立刻急于知晓的目光。

顾子陵却道:“正是林孺子自己。”

“这如何可能?”秦婉惊诧,不能相信。

却听顾子陵道来原委:“林孺子怀的这一胎本就是个死胎,可她为了争得荣宠,却买通了为她把脉的太医将此事隐瞒下来,待到终于瞒不下去的时候,便演了这样一出,原想嫁祸于孟良娣,却不想错害了你。”

听到如此荒谬的缘由,秦婉不禁失笑,随即问道:“那林孺子呢?”

顾子陵道:“因其犯上欺君,又加害于太子姬妾,已被打入冷宫,听闻她因受不了失去孩子和荣宠的打击,已经疯了。”

“说来也奇怪,我将那些证据交给太子殿下,也未必能证明就是她做的,可是她竟随后就向殿下供认了自己所有的罪行,也不知是否良心发现。”顾子陵正说着,端着茶水的海棠自屋外进来。

他们二人便终止了这个话题,只闲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顾子陵便告辞离开了。

他走后,秦婉又令海棠撩起纱帐。

床榻正对的两扇窗原是开着的,微阳自窗外铺撒进来,光影一直延伸至床榻前。

透过那两扇窗,她看到天空中的云在游移,失神般低喃:“是你吗…”

顾子陵离开后,秦婉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

她抿了一口海棠新沏的茶,随口赞道:“你这沏茶的手法倒与玲珑有些相似,不用滚水冲泡,反而用温水。”

海棠答道:“昔日奴婢与玲珑在一处时,她曾说过牡丹是白茶,比别的茶娇嫩,若是用热水反而伤了茶味,要用温水方能令茶香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