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到了下午,她终于等到太子身边伺候的寺人,却是传她去为太子殿下作画。

有很长一段时间,太子殿下都未曾再要求她作画。

似乎就是从那场宴会之后,连顾子陵最近也少有由头来找她。

怎么忽然就传她去作画呢?

秦婉怀着疑虑来到太子殿下的书房,不断偷觑那尊贵男子的面容,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关于太子妃的案情,然而失望的是他面色如常,双眸依旧深不可测,叫她什么也瞧不出来。

行过拜礼之后,太子将她引至几案旁。

那上面已经备好了笔墨和宣纸,而他毫无征兆道:“现在就将《乾坤十二式》的秘籍画出来吧。”

秦婉却惊诧的抬起头,如何也没有想到来到东宫这么久的时间,最终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让她画出秘籍。

见她不动,太子将目光移向她,问道:“怎么?你不是一直等着这一天吗?”

“奴家遵命。”秦婉回过神来,欠身领命之后便移至几案前提笔作画。

秦婉一气呵成的画完了秘籍图。

终于完成了父亲临终的遗命,她的心似忽然轻松下来,却也深藏着隐约的不安。

琉璃杀手(一)

秦婉回到奉化殿时,夜幕已然降临。

她独自坐在窗前,忽然明白过来方才那心境来自于何处。

将那幅画呈给太子殿下之后,她存在于这东宫之中,甚至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理由已经没有了。

随着秦氏一族的湮灭,她在这世间已然没有牵挂。

当真…没有牵挂了吗?

她举目仰望天空中布满的云翳,在月华辉光之下缓慢的游移,默然问着自己。

就在她陷入沉吟的片刻,忽然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响动自一墙之隔的庭院里传来。

她立刻警惕起来,起身小步的往门口挪去。

“是你吗,云?”她自己也不知为何鬼使神差的问出这句。

明知道身为太子亲卫的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但或许是因为那封密信,她始终觉得是他在暗中帮助自己。

庭院中并没有人回答,天空中的云翳渐渐遮蔽了月,一切又陷入寂静。

秦婉以为方才只是幻觉,便又坐回到窗边的桌案前。

她摊开一张宣纸,提笔沾墨,想要在画一幅云图,却在刚刚落笔之际被身后传来的闷声惊扰。

墨汁立刻纸面上晕染出一大片墨迹,她的心顿时犹如擂鼓,鼓起勇气才转过头去。

黑暗之中她看到却是那冷峻的武士。

他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杀戮之气,手中的剑还未收,仍停留在攻击的姿势。

就在秦婉的身后地上,躺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锋利的剑刃仍有一截没在那人的胸口。

过了一阵子,血腥之气才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秦婉撑着桌机方得起身,眼睛里满是惊惧。

脚边的那个亡魂,原是来取她的性命,若是晚了一瞬,方才毫无所觉之际,她就已经殒命在那人的刀下。

她抬眼凝视冷峻的双眸,看到李云的那一瞬,提到嗓子眼的心却反而松懈下来。

然而她还未及反应,他却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腕,转身便要将拉她离开。

秦婉垂下眼眸,看着被他禁锢的手腕,低声急唤:“等等,这是要去哪儿?”

“离开东宫。”他还是和过去那般寡言少语,说话时惜字如金。

然而这煞是轻巧的四个字对于秦婉来说却并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

她于是停下脚步挣了挣:“我如今是太子殿下的姬妾,怎能轻易离开东宫?”

他回过头来看她,清冷的眼眸中浮现出不知是落寞还是忧伤的情绪。

再度收紧了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掌,他凝视她道:“如果是太子殿下要你的性命呢?”

秦婉死死抓住桌角,蹙眉道:“这不可能。”

李云却道:“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东宫陪你演的一出戏,为的是换取太子妃的忠心。就在刚才,她已离开刑司回到东宫,而那个刺客正是太子派来的。”

难得他无比耐心的说了这许多话,可秦婉却仍然不肯接受事实,摇着头道:“不会的,我刚刚才为他画完秘籍,就算为了秦氏一族的忠心,太子殿下也不会那么做的。”

李云却彻底失去耐性,杀气腾腾的逼至她面前:“正是因为你给了他秘籍,对他来说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

其实,这道理早在画完那幅秘籍图之后她就已经明白,可如今被他赤果果的戳穿,却让她如何也不能接受。

正在僵持之际,只听“啪”的一声,原本开着的窗户忽然从外面被关上。

秦婉和李云同时注意到这一动静,而李云则松了对她的禁锢,看着她道:“你若不信,可向外面的禁卫求救,看他们会不会来救你。”

秦婉心中已然乱成一团,经他这样一提醒,她只是急于证明他所说的话都是错的,立刻扑到门窗前拍打。

“救命啊!有刺客,快来人啊!”她拼命的喊着,却发现不仅没有人回应,连原本虚掩的门窗都已从外面锁死。

倘若屋里的果真是刺客,那么她便被困在这里,必死无疑。

绝望蒙上心头,秦婉的呼声渐渐稀疏,双眸也结起一层雾。

就在这时,更加绝望的一幕却呈现在她眼前。

大片的火光映在了紧闭的门上,浓烟自门缝渗透进来,发出阵阵刺鼻的气味。

她本能的往后退去,直到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原来李云说的都是真的,太子殿下打定主意要将她赶尽杀绝。

如今她已然完成了秦氏一族的使命,本该追随父亲而去,可是此情此景之中,她却忽然迫切的想要求生。

她于是转过身来凝视那双冷肃的眼眸,茫然失措道:“我该怎么办?”

只要有他在,就还有希望,所以秦婉并没有绝望。

那鬓角的发丝垂落下来,将半边清俊的轮廓没入阴影。

李云低垂眼眸,伸手将她揽住,冷肃的声音于她耳边道:“你可愿信我?”

他说话时语调和过往每一次面对危机时一样,没有丝毫慌乱,干净利落,令人安心。

秦婉攥紧了他的手臂,凝着他的双眸点了点头:“我信你。”

她话音刚落,便被李云携起,往门口处冲去。

他举剑划了数下,紧闭的两扇大门就应声而破。

幸而火势还未蔓延,他将她护于怀中,飞身自火海中脱出。

东宫的人显然没有想到会有武功高强之人前来对她施救,看到他们出现在奉化殿门口时显得有些措不及防。

那些禁卫迅速在奉化殿前列成一排,纷纷拔出利剑,挡住他们的去路。

事到如今,他们也无心在隐瞒什么,毫不犹豫的冲上前来,直取秦婉的性命。

李云守在她的身边,历经了一场恶战。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只是那时他奉命于东宫对她相护,如今却是自东宫的刀刃之下将她救出。

原来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从她离开囚牢打算振作起来,好好在这东宫中生存下去时,她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注定没有胜利的战争。

对于东宫的一切,秦婉已经心如死灰,此时的她比任何时候都想要离开这个瑰丽的牢笼,无论去哪里都好。

这样想着,秦婉又向李云身侧贴近几分,拼命环紧了他的腰身。

纷繁杂乱的兵刃之声在耳边萦绕不去,他却用手中的那把剑替她挡开不断袭来的攻击。

血腥之气依旧令人作呕,在夜幕之中变得更加浓烈,可被他这般护在身侧,她却没有丝毫恐惧。

他们一路与东宫的禁卫交战,向着高墙之外逃去。

那些人穷追不舍,纵使死伤惨重,却仍追杀他们直至京城郊外之地。

待到最后一名禁卫被李云解决,一切终于平静下来。

“小姐。”听到李云颇为尴尬的一声唤,秦婉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安全了,同时发现自己正如橡皮糖一样黏在他的身上。

她于是连忙退开来,低头绞着衣裙。

正是尴尬万分之际,他却手握一条黑色绸带,进入她的视线。

他的身上和手臂上又添了几道伤痕,然而他自己却好似全然不曾察觉。

秦婉凝视着横在他掌心的绸带,诧然道:“这是…”

李云彬彬有礼的对她道:“如今四下皆凶险,唯有将小姐带去一个地方藏身,只是那个地方不能让外人知晓,所以需蒙上眼睛。”

确实,现在不仅摄政王急于将她捕获,就连原本护着她的东宫也要对她赶尽杀绝,这天下之大,竟当真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

倘若如他所说,有那么一个地方,她自然求之不得。

秦婉于是应道:“我无妨,便按规矩行事吧。”

“得罪了。”李云说着,移步于她身后,将黑纱覆于她的双目之上。

周遭陷入黑暗之后,她觉到他来到身侧,一手将她的柔荑握住,另一只手轻揽住她的腰身引她前行。

他携着她运起轻功,顿时有风拂面而至,在耳畔隆隆作响。

这感觉似极了在天空中飞翔。

秦婉回握住他的手,渐渐收紧。

那时自江南逃往京城,亦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每每总在被人追杀的惊慌之际,倒不曾清晰的体悟。

如今,她被蒙着双眼,除了风,整个世界里就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他的胸口贴着她的背脊,甚至他的心跳也清晰的为她所觉。

原来冷峻如他,心跳也是剧烈的,手亦是温暖的。

秦婉不由的心猿意马,竟生出莫名的一种念头:“如果能够一直这样下去,没有尽头多好。”

随着耳畔风止,游离的思绪也不得不停止。

李云替她取下黑纱,秦婉才发现此刻他们已身在一座陌生的大殿之中。

这间大殿十分宽阔,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剑兵器,在黑暗之中泛着寒光。

由于殿中未燃灯烛,借着窗外微光,别的都看得不甚清楚。

纵使秦婉很想知道这形制不亚于东宫的大殿是个什么地方,可她也明白有些事情不该问便不应问的道理,于是侧头看向身边的李云,等待他的进一步吩咐。

就在这时,她却看到李云单膝跪地,忽然对着大殿正中央的前方,那处彻底隐入阴影的黑暗处道:“参见宫主。”

公主?

哪个公主?

秦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心道这莫不是跑到皇宫里去了吧?

可转念一想,方才她们分明已经到了京城的郊外,就算是用轻功,再折回离东宫不远的皇宫也不可能这么快。

于是她彻底对此地陷入了疑惑

琉璃杀手(二)

“靳刖的翅膀果然长硬了,竟一再的将本宫的话当做耳旁风。”若不是这声音自暗处传来,秦婉绝不会察觉到那里有人。

这个人很奇怪,一个人坐在阴暗中不说,还没有丝毫动静和气息,简直跟个鬼魅似的。

不仅如此,他的声音更是难以用合适的言语来形容,似阴沉又似沧桑,带着股凉飕飕的味道,让人不寒而栗。

秦婉下意识的往李云身边挪了挪,却见他依旧不动声色道:“靳刖不敢违抗宫主之命,只是在此事上,宫主显得太过武断。”

他话音刚落,摆在两旁的灯烛“嗖”的被点起,整个大殿突然间明亮起来,毫无征兆,鬼魅异常。

一阵疾风扑面而来,秦婉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何事,便见那黑袍的男子幽魂一般飞至李云的面前。

强烈的杀伐之气将他披散的头发拂开,露出满是戾气的一张脸。

他逼至李云的近前怒吼:“一个杀手要做的仅仅只是服从!”

如此可怕的一幕让一旁看着的秦婉尚且吓了一跳,然而李云却没有丝毫表情变化,仍然单膝跪地,低垂眼帘。

或许见李云并没有受到惊吓,黑衣男子在吼过这一声后反而平静下来,换做疑惑的语调道:“你原本是这世上最好的杀手,是什么让你生出了属于自己的心…”

“哦…是她…”黑衣男子意味深长的说着,竟侧过头来看向秦婉。

不得不说,此人身上虽穿着镶嵌金丝暗纹的锦衣华服,然而他的面容却实在狰狞可怖。

只见他下半截脸都被虬须所覆,仿若凶残的匪徒,脸上露在外面的那部分也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左眼到下颚的地方更有一条贯穿的刀疤,愈加增添了凶煞之气。

除了那双透着阴戾的瞳眸,几乎看不清他原本的长相。

他周身都透着一股残暴不仁的气息,仿佛弑杀的修罗,双手沾满血腥。

秦婉被他看得一阵激灵,本能的往后连退数步。

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杀手?什么宫主?

尽管完全听不懂,可他们的交谈令她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不安。

她惊惶的看向李云,仿佛像他求助,又似乎希望他能将一切跟她解释清楚。

片刻之间,那黑衣人却已将目标转向秦婉,自宽大的袖袍下伸出一只因为常年握剑而布满茧的手,缓缓抬起,朝她逼近。

他似乎要来触碰她的脸,意识到这一点的秦婉连忙别过脸去躲藏,然而因为此人太过可怕,她只顾得闭上眼睛,却忘了要逃。

那只可怕的手就要触上她的肌肤,秦婉忽然听到一个“铿锵”之声,睁开眼时李云已经挡在她的面前,手中剑有半截出鞘,正与黑衣男子相抗。

遭到李云的阻挡,黑衣男子不仅没有暴怒,反而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