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苏颖反过味儿来,问他:“我是臭海鲜?”

“从何说起?”

郑冉那番话音量不算大,却字斟句酌足够桌边每个人都听清,这人却一脸茫然,大有装傻充愣的嫌疑。

苏颖瞥他一眼,觉得这两人关系匪浅,不是结过仇就是有什么感情瓜葛。

终归是旧事,苏颖没兴趣过问,便就此作罢。

不知从何时起,苏颖离开洛坪的想法越发迫切,镇上的服装店不用转手,只是顾津现在的状况接过来有些力不从心。

近几日苏颖睡得比较晚,她把顾念和自己的东西整理出来,分别装箱。

这房子曾是顾家老宅,顾维顾津两兄妹从小离家,一个在陌生城市独自拼搏,一个误入歧途丢了性命。

千帆过尽,她随顾津在这里落脚,一住就是五年,之后李道减刑出狱来找她,两人结婚生子,这才将隔壁买下来,分院单过。

苏颖坐在床下的小凳上,眼睛慢慢扫过四周摆设,轻声叹息。

在她还没悲悲戚戚感怀完过去时,门那边传出点动静,顾津端着一盘西瓜探头进来,朝她笑笑,把盘子搁在对面的桌子上。

“念念呢?”

苏颖起身去拿西瓜:“在对门周家玩儿呢。”她咬一大口:“好甜!”

顾津抿嘴笑了下,眼尾扫到墙角放的行李箱,半刻才问:“都收拾好了?”

“差不多,顾念个子长得太快,有的衣服还没穿就小了,还有些旧玩具,”她指了指旁边:“明天问问邻居,扔掉可惜。”

顾津坐在床边没接话,屋子里空气突然变得安静,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往常相处中极少见。

苏颖知道她有话说,便将西瓜放下,抽张纸巾擦了擦嘴角。

“你……真的考虑好了?”

苏颖看着她,点点头。

顾津又无话,看了会儿地面,忽问:“你爱他么?”

苏颖指尖一抖,显然被这个字眼吓到了,纸巾在掌心揉成团,却故意拧着眉毛:“诶呦,真酸,倒牙。”

顾津表情有些严肃,斟酌着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也盼着顾念过得好……只是不想你太草率,婚姻最起码要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你们认识时间不算长,我怕……”她没有说下去。

苏颖倚着桌沿,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年轻时肆意疯狂那叫爱,能延续下来的也叫爱,就像你和李道。”她摊摊手:“人都死了,半辈子也快过去,现在我三十岁,还谈什么爱呢。他条件足够好,人品说得过去,关键也想重新建立家庭,不像随便玩玩。搭伙过日子够用了。”

“可是……”

“我就是想马上离开这儿。”

顾津怔住。

苏颖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缓了缓语气:“不是因为你们,是我自己的问题……有时候我就想,这世界太不公平,那次他们五个人一起做事,最后李道平安,许大卫平安,所有人都平安,偏偏顾维死了。前几年还好些,自打李道出狱来找你,许大卫那混蛋也跟来凑热闹,我就特不想见到他们。我经常告诉自己向前看,要积极要乐观,把日子往好了过,但他们总是把我拉回过去,想那些痛苦的经历,然后我又得安慰自己,不停给自己打气。就这样,来回重复。”她轻叹口气:“我有点累,想重新选择一条路,找个男人,看我没他顾维能不能过得好。怎么说呢,总觉着不能认命,想把下半辈子过出点名堂,对自己好点儿。”苏颖说:“恰好遇见他,那就他吧。”

这些话苏颖从未对人说起,她总是嘻嘻哈哈,乐观到让顾津忽略了女人天生就软弱,她清楚却无法体会单亲妈妈的不易,或许某一时刻,她也想找个宽阔的胸膛靠一靠,哪怕陌生人都好。

顾津低着头,半晌,眼泪禁不住掉下来。

苏颖哪想到会把她说哭,赶紧过去抱住她,忍不住直乐:“当妈的人了,怎么说哭就哭呢。”

“……对不起。”

“傻吧你,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当初就不该自私让你把孩子生下来……”

“嘘!”苏颖一巴掌拍她背上:“别说这种话,没他保不准更糟糕呢。”

顾津吸吸鼻子:“我舍不得你们。”

“顾念放假我就带他回来,三小时车程,不远的。总之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也绝对不会让顾念受丁点委屈。”苏颖顿了顿,“他永远都姓顾,你也永远是他姑姑。”

转天是周六,苏颖没开店,大清早管赵旭炎借了车,带顾念去城里好好玩一天。

自从事故发生以后,苏颖开车不那么冲了,尤其靠近大车时格外留神。往往事儿临到身上才知道,没人不怕死。

其实这次苏颖有话同顾念讲,只是这个问题不知如何开口。

平时出来的机会少,小顾念话痨一样说个不停,显得很高兴。

苏颖心不在焉,转头看看他,借机试探着问:“如果有一天,妈妈带你去别的城市生活,你会怎么样?”

“去哪里?”

“邱化市。”

顾念转过身来,想了想:“不太想去。”

“为什么呢?”

“我得上学呀,老师不让缺课,而且我班男生和我关系可好了。”

苏颖咬了下唇:“如果邱化市的学校更好更大,朋友也比原来多,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有缺陷的原生家庭会使孩子较同龄人更敏感,顾念隐约察觉到什么,整个人安静下来,小声问:“那见不到姑姑和姑父呢?”

苏颖手心沁着汗,“我们可以放假再回来。”

好一会儿,顾念没说话,他低下头默默摆弄着手指,嘴巴也不知不觉噘起来。

苏颖突然萌生退意,没什么比儿子的感受更重要,只要他觉得现在很好,自己也别瞎折腾了。

却在这时,顾念忽然转头看她,扬起个大大的笑容:“妈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苏颖手中的方向盘被汗打湿,越发握不紧,却笑着问:“真心话?”

“那当然。”他又恢复到刚才的雀跃状态:“因为妈妈最重要。”

苏颖当即说不出话来。

顾念有时懂事的叫人心疼,曾经很多次,他不经意的一句话,能让苏颖难受很久,比如摔倒时他说“我不哭”,或是忙碌中他的一句“我不捣乱,就想陪陪你”。

苏颖觉得亏欠这个孩子太多太多,所以一直用她的全部来弥补他家庭上的缺失。做出这个选择,或许是她最自私的一次,也是这时候,苏颖在心中告诉自己,即便生活发生变化,也只许顾念生活的更好,她会说到做到。

苏颖快速捏捏他的脸,轻声轻语:“你也是。在妈妈心中,顾念最重要。”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大笑起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后来寻着机会苏颖又提过一次,这回更直接些,问他介不介意和别人一起生活。

顾念问:“郭叔叔吗?”

苏颖微愣,一时忘了答。

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意外,现在的孩子普遍早熟,她觉得他应该明白一起生活是什么含义。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顾念说:“反正我不要和你分开。”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每个步骤都好像按照一个固定模式,不断向前推动。婚前准备要比苏颖想象中复杂一些,但以郭尉身份来看,又在合理范围中。

两人领证前见过一面,苏颖隐隐觉着还有件重要事没解决,不同以往,他带她去了家幽静餐厅,小巷深处,只有食客三两人。

这里食物颇为清淡,倒是很符合苏颖口味,那道干贝豆花羹她喝了不少。

吃饭过程中两人没说什么要紧话,饭后不急着走,服务员撤掉碗碟,顺便送上一壶上好金骏眉。

郭尉斟好,端起茶盏先放在她面前:“尝尝,应该不错。”

苏颖看了眼但没动:“饭后马上喝茶容易贫血。”

郭尉瞧她一眼,好脾气地笑笑:“偶尔一次不碍事。”

苏颖仍是没有喝,手指漫不经心卷着一缕头发,稍稍歪头,看他优雅地小口品茶。

坐累了,她换个姿势:“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他反问:“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

“没有。”他说。

过了会儿,郭尉叫服务员端了两碟梅子干,问她:“下周要去民政局,紧张么?”

“还好。”苏颖拈起一颗梅子含在嘴里,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围:“你呢?”

郭尉想了想:“紧张和兴奋都有。”

“郭总藏得深,表面可看不出内心情绪这么复杂。”

郭尉不由摇头失笑。

苏颖撑着下巴:“有顾虑最好先说出来。”

“嗯?”

梅子干酸甜可口,苏颖忍不住多吃了两颗,玩笑道:“你们这个阶层的老板,婚前都要签个什么协议吧,比如今后财产怎样分配、事业由谁继承之类。”

“没那个必要吧。”

苏颖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他面色无波,眼眸深浓,单凭这张脸根本读不出什么真实内容。她索性不费那脑筋,率先提出来:“还是签了好,刚好我也想拟定个协议。”

郭尉一时没控制住表情,挑了下眉。

“什么意思?”苏颖哼道:“别瞧不起人,风水轮流转,指不定今后谁发达呢。”

郭尉凝眸片刻,“我相信。”他由衷道:“看上去你并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在我看来,内心强大又洒脱豁达是女性最独特的人格魅力。”

“比美貌还重要?”

“怎么说呢,男人对女人的欣赏分阶段吧。”郭尉垂眸喝了口茶,慢声说:“上学那会儿喜欢好看的,因为赏心悦目能满足最浅显的感官享受。但人的想法会随着年龄增长变复杂,如果准备共同生活,内在魅力更重要。”他看着她:“比如你。”

这评价有些虚高,苏颖指指自己:“我?”

“你。”

苏颖不经意间咬了下唇:“就是说,我不够漂亮?”

郭尉端茶杯的手一顿,怔片刻,不禁愉悦笑开。他心情不错,笑时露出几颗洁白整齐的牙齿,眉头自然舒展,眼睛微眯,嘴角上扬的弧度极好看。

苏颖心说这妖孽道行可不浅。

半刻,郭尉收回笑容,握拳碰了碰鼻翼。

他觉得有时女人的奇怪思维还挺可爱的:“两者皆有。”郭尉说:“很漂亮。”

这世界向来优待会说话的男人,也没几个女人不喜欢异性的赞美,无论真假。苏颖被他哄得挺开心,看他也顺眼不少。

直到从餐厅出来,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才被风吹散。

苏颖开始懊悔,她应该憋到最后,看他郭总怎样提出签订婚前协议的要求。要怪就怪自己性子太急沉不住气,人家没费半句话就达到目的,还落了个被动接受的好姿态。

说到底,不过是她争强好胜,为个面子罢了。

之后进展顺利,婚期如约而至。

农历九月初二这天,三十岁的苏颖把自己嫁了。

很多年过去,她不再是那个倔强较真的姑娘,命运推着她做出改变,她也学会接受或放弃一些事情,对生活,对工作,也包括对婚姻的选择。

苏颖打算和过去告个别。

她捏着一张通往未来的车票,始终坐在一辆行驶的列车中,原本她不是孤独的,可同行那个人没打招呼,提早下车了。就像一条两端无限延长的直线,她与他注定不会再有交点,那么便各自珍重吧,活着的人总要向前走的。

苏颖站在镜前,看着里面身穿洁白婚纱的靓丽新娘,尝试挑动唇角,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婚后生活即将开始。

昨天明明勾选了一键感谢,不知为啥没显示。

感谢这两天的霸王票和营养液,还有评论,每条都会看的,爱你们!

☆、第5章

十月末,邱化市的天气稍稍转凉。

自打结婚以后,饭局不断。

这天郭尉又被几个狐朋狗友拉到饭桌上,美其名曰多和新娘子交流感情,说白了就是变着法的找乐子。

赵平江把地点定在城东万寿路的私人会所,是这几位经常消遣娱乐的地方。有家眷的带家眷,没有的也不甘寂寞,身边带着好知己。

包间几乎坐满,餐桌中间摆着国窖和茅台,菜品自然也珍馐美馔应有尽有。

这个年纪的男人基本完成等级划分,除非安于现状甘愿平凡,否则在商场上驰骋打拼,经历过大风大浪,也赚得盆丰钵满,到最后只剩消费挥霍,很是懂得享受生活。

苏颖对这类人没什么好感,看不惯他们白天人五人六晚上游戏人间,与任何姑娘都能眉来眼去的丑恶嘴脸。从前圈子不同,如今顾忌郭尉面子,免不了假意客套一番。

都说物以类聚,不知身边这位是否也如此。

苏颖无意间侧头看了他一眼。

郭尉察觉到,稍稍探身:“怎么?”

“没事儿。”她笑笑。

“能喝什么?红酒?”

“可以。”

他们目光对上那一秒就被捕捉到,不管说话内容是什么,在其他人眼里就算打情骂俏。当众秀恩爱要罚酒,梁泰和老何拎着酒瓶过来给郭尉添酒,想把他灌醉总有无数理由。

郭尉酒量不佳,怎奈两人轮番上阵,他推脱不过,只好端起酒杯浅浅抿了几口。一顿饭过半,也被劝进不少。

“不喝了,头晕。”

对面老何笑着说:“又来了,咱郭总装醉的本事一流。”

曹建说:“按步骤,要去上面开个房间醒酒了。”

“可不,他往往谈最贵的生意偷最惬意的懒,饭局什么时候散,他什么时候清醒。”

几个男人似真似假地调侃,苏颖不知如何解读这番话,怔一怔,视线转到半路堪堪停住,末了又落回面前的酒杯中。

郭尉却不甚在意,手指抵住额角,只我行我素地摇头淡笑了下,并没理会。

梁泰转移目标:“你醉了歇着去,有弟妹在,谁还管你。”说着起身走来给苏颖倒酒:“是吧,弟妹。”

苏颖嘴角含着浅笑,握住酒杯没有太多表示。

第一次见面,她并不了解这几人,只赴约前听郭尉随便讲了讲。

他与赵平江是发小,关系自不必说。老何和曹建是遇到危机时不会落井下石,可以维持基本共赢的那种朋友。而这个梁泰颇复杂,省略亲戚这层关系不谈,他只说最早是通过老何认识的,多年前靠砂锅店七张桌子起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越赚越多,才开始涉足房地产行业,属于唯利是图、无利不起早的那类商人。

苏颖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身旁男人终于从静止状态中缓过来,抬臂挡开梁泰:“梁总高抬贵手。”

“少跟我打官腔,这就护上了?”

“护外人铁定不行啊。”

梁泰笑着:“心疼呗?”

“海涵海涵。”

他与梁泰你来我往,另一手顺势搭在她椅背上,略偏身体,很自然地朝她那边倾了倾,做出呵护的姿态。

苏颖觉得应该配合他。

她往郭尉怀里靠去,笑容更添明媚:“这些日子聚会太多了,都要他喝,总得顾惜一下身体。”这会儿郭尉倒是不紧不慢环住了她肩膀,把恰到好处的力量压在她肩头,她说:“梁总就放过我们吧。”

梁泰一笑,指着两人朝对面说:“瞧瞧人家这恩爱劲儿,跟着眼馋,真看不出刚新婚,不知道还以为是伉俪情深的老夫老妻呢。”

言罢,屋中突然安静数秒。

郭尉表情未变,仍是淡淡弯着唇角。

有人立即轻咳一声缓解尴尬,梁泰这才没事儿人一样说了后半句:“不喝可以,想回家没什么可能,上面还有牌局呢。”

苏颖说:“那正好,总得有个清醒的赢你们口袋里钞票不是。”

众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气氛缓和,梁泰看了她两眼,没再为难。

期间服务员来上菜,话头算是打过去。

郭尉拉松领带,低声说了句什么。

苏颖转过头,闻到他身上细微的酒精味,那原本俊逸英挺的面孔上染了红晕,发丝微微凌乱,浅垂的眼皮下眸光迷离,似乎真的醉了。

他说话时,气息落在她撑着下巴的手背上,带着火烧火燎的温度。

苏颖一时走神:“说什么?”

他又凑近一些,嗓音里透出几分醉意:“帮我倒杯水。”

“真醉了?”

郭尉略抬起头,两人视线在嘈杂的环境中碰到一起,他眉眼带笑:“你看呢?”

苏颖不动,他歪着头,朝她耳侧极短促地吹了下:“有酒味么?”

郭尉定定地看着她,从表情到语气都十分正经,可不知为何,苏颖偏察觉出几分轻佻。看来也没什么例外,平时人模狗样,本性在酒精的催化下通通显露出来。

苏颖白他一眼,拿肩膀不轻不重地顶开他,也没给他倒水喝。

赵平江先前已在楼上开好房间。

晚餐结束后,一班人马踩着厚重的地毯上楼去。

郭尉搓几把牌推说头疼便退下来,苏颖打完电话替他,他则躲去对面另开一间休息。房门隔开外界的杂乱声音,郭尉抹了抹脸,在黑暗中坐一会儿,掏出手机打回家里。

那头是保姆,说苏颖刚刚也打来。

郭尉问晨晨是否睡下,又问了问顾念的情况,知道两个孩子这晚和平相处,方才安心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