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梦里时常会叫娘亲,这个他是知道的。

江城忙坐到床边,将她小手合在掌心里暖着。

雨势来的太快,虽已尽力护着她,可仍旧还是着了凉。几丝黑发尚贴在唇边,他轻轻伸手给她抹去,不由万分自责,此事皆因他擅离职守,若再晚一些……他想不出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明霜歪头枕着他胳膊,蹙眉闭目,耷拉起脑袋,全然不似平日调侃他的那副灵动模样,额上一大块青紫。

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到底怎么样才能被撞得这般厉害……

“衣裳拿来了。”老妇捧了件衫子折返回来,“这是我闺女出嫁之前穿的,瞧着和姑娘身段差不多,不过粗布麻衣的,只能委屈委屈了。”

他道了声谢,把衣服接到手上,忽然觉得茫然,怔怔地看着明霜,随后又起身递回去。

“麻烦您给她换上。”

老妇颇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她男人么?”

江城闻言一僵,愣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不是……”

这下老妇看他的神情就越发古怪了,拧着眉头上下打量,江城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轻咳一声,径直走去门外等候。

隔了不多久,那老妇忽然叫他进来。

“姑娘这头都磕破了,得消肿才行,你带了药么?”

“不曾。”走得匆忙,他身上除了散碎的些许钱,什么也没带。

老妇立时急了,“初春换季的天气,不把伤口处理好,可是会得七日风的!”

“这附近哪里有医馆么?”

“去什么医馆啊!屋子外头黄栀子多,你快去揪些来,碾碎了给她敷上。”老妇在门外扯了一根拿给他辨别,又取了把伞。

“我年纪大了,不能陪你去,揪个两三钱的样子就足够了。”

江城二话没说,接了伞就往外走。

大雨瓢泼而下,纸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索性收了放在一旁,拨开草丛和灌木,滂沱的雨水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劈头盖脸的灌下来,冰冷刺骨。

老妇哆嗦着站在门边看他,搓了搓手呵口气,颇觉欣慰地点点头。

他估量不轻要采多少合适,等回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了,老妇烧好了热水放在旁边:“公子先把衣服换下吧,这药我来碾就是。”

他摇头说无妨。

“这雨淋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妇皱起眉来,“你要是再病了,那姑娘还有人照顾么?”

听到这句话,江城朝床边看了一眼,默然地拿了干净衣裳,去别处换了。

因为记挂着明霜,他心中难安,隔着墙都听能到她在里面轻轻咳嗽,江城飞快穿好外衫,举步准备进来,老妇却转头喝道:“慌什么,衣裙还没穿好呢!”

他闻言脸上微微泛红,道了声抱歉,急忙往外退。

屋檐下,雨水成串地滚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江城抬眼静静望着,不自觉想起在明府时,每回家宴自己也是这样等她。看滴水檐,看房梁,看鸟雀,不知不觉,她就从背后出来,笑吟吟的模样……

雨势并未减小,树叶被打得零落不堪,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漫长,长到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姑娘还睡着。”老妇出来唤他,“您去瞧瞧吧,梦里直说胡话呢。”

“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没有了。”老妇捶捶肩膀,活动了一下,叹道,“就头上那一下磕得重,可别摔坏了脑袋才好。”

江城撩起帐子,明霜还是昏睡着,蜷缩成一团,小兽一般安安静静地窝在那一处。他看着心头酸涩,轻轻走过去挨在床边坐下。

天色已经黑了。

借着昏黄的灯光,江城静静地望着她。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这样无需顾及地看她,不用掩饰情感,也不必在意其他。

他悄悄探进被衾中,摸到她手背,小心翼翼的握住。细嫩的指尖已经暖和下来,不似之前那般僵硬的吓人。

她似乎一直这样清瘦,大约是被病痛折腾了好几次,尽管吃了不少补品,身子还是单薄。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好像都很脆弱,一碰就会碎。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大家小姐,而且还是一个腿上有疾的小姑娘。

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原本以为不会是什么要紧的工作,殊不料时间一久,心性却起了变化。只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终究是条鸿沟,甚至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连伸手给她擦去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名门千金,终有一日要嫁人的。

无论她如何玩笑,如何打趣,她是始终是小姐,而他始终是下人。

其实,如果她愿意,他不介意一辈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只能做个侍卫。

兴许是头疼,明霜睡得很不踏实,抽回了手放在心口,低低呓语道:“小江……”

江城猝然一怔,忙凑上前:“我在。”

她往被衾里缩了缩,语气带了几分哀怨:“冰葫芦……”

他心中一软,饶是知道她听不见,却仍旧连声应下:“好好好,以后我都买给你,再不推辞了。”

明霜还是毫无反应,沉沉睡着,时好时坏。

老妇煮了两碗姜汤给他端过来。

“趁热喝了吧,逼逼寒气,那么大的雨呢。”

江城饮了自己那一碗,将明霜扶起来,取了勺子小心喂她。张不开口,汤汁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老妇在旁看着直叹气。

“哎,你把她嘴扳开,照你这样喂,一碗能喝下去多少啊?……罢了罢了,我再去盛一碗来。”

他实在是没有照顾人的经验,端着那碗姜汤犹豫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低头喝了一口,将她下巴托起来,动作轻柔地伏下身去。

第39章 【凭栏意】

老妇人站在门外,估摸着他差不多喂完了一碗,才慢腾腾地走进来,不动声色地问他:“您还要么?厨房里有一大锅。”

“……”江城扶着明霜躺下,握拳在唇下,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说了声不必。

老妇也没多问,把空碗收走,眼见明霜还在睡,不由道:“姑娘这么昏迷着,有多久了?”

他略想了想,“快有四个时辰了。”

“啊哟。”她突然诧然,“这么久了,可别是魂魄离身,久不得归所致?”

江城皱着眉不解道:“魂魄离身?”

“道家讲,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少了一个活着都不得安生。”老妇说得煞有介事,“姑娘说不定是受了什么惊吓或是什么重创,让魂魄脱离了躯体,这才半天不醒的。”

“是么?”

“爷别不信,我是过来人,这些民间偏方比您清楚。”她啧啧两声,“当年我媳妇儿就是因为这个,五天五夜没醒过来,险些送了命。幸好我儿子去问了那个游方道士,彻夜在她耳边说故事才把人叫醒的。这在西北那边叫做‘喊魂’,管用得很!”

从来没听说过人昏睡还用喊魂的,江城将信将疑地看着明霜:“我不会说故事。”

“这有何难的,你随便说说,哪怕是编来的也不要紧,总得有个至亲的人同她说话,否则在迷途里没人引路,她万一走到黄泉路上去了可怎么办?”

见她越说越玄乎,江城轻叹一声,琢磨了半晌:“从前,有一位将军……”

话才起头,老妇就打断道:“现在姑娘家不爱听这些,您这都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城里那十七八岁的小姐们都听山精鬼怪,什么狐妖啊,兔子精啊……”

江城颦眉抿了抿唇,只好道:“从前,有一只山精……”他自小就很少听故事,别说讲了,连知道的都没有几个,临时要他想一个姑娘家爱听的,简直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乍然回想起乔清池信上的内容,知道她喜欢听这些稀奇古怪的话本,于是随口而言,胡说八道,也不知讲了什么。

山精遇到了一个瞎眼和尚,和尚追杀它,于是它躲到山洞里,随后又遇到了一个道士,道士也追杀它,一路亡命天涯。

老妇在背后听得直叹气。

不知是觉得山精太可怜,还是觉得自己平生都没听过这么无趣的故事,她只站了一会儿就摇头走开了。

故事说到最后,山精被道士捉到,正就地正法,千钧一发之际,和尚突然出现,出手救了它。山精逃回山里,从此杳无音信。

他静静讲完,一垂眸,明霜揪着他衣摆,呼吸浅浅。

还是没醒……

江城无奈地笑了笑,倚在一旁,神色温柔地瞧她。

后半夜,雨势渐渐转小,慢慢平息下来。

他是被明霜的咳嗽声惊醒的,她咳得太用力,以至于满脸都涨得通红,面色难看得吓人。老妇闻声披了外衫,掌灯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江城表情凝重地摸着她额头,沉声道:“她在发烧。”

“寒气入体,这可了不得了。”老妇着急道,“得快点就医才行,我家有一架驴车,您且拿去用。”

江城小心翼翼把明霜背上,但见她牵来的驴子实在是太老了,无可奈何,只得徒步进城。幸而此处已经距离城门不远,长亭之外隐约能看见灯火阑珊。

天色渐渐湛蓝起来,许是快到辰时,他在暗夜中跋涉,为了能早些进城,愈发加快脚步。不承想,还未到城外,视线却渐渐开始模糊,江城忙扶住手边的垂柳,定了定神才勉强站稳。

整整一日他彻夜未眠,粒米未沾,后背的刀伤隐隐作痛,只觉眼前一黑,腿脚似有千斤沉重,竟挪不动半分。江城将明霜托稳,倚靠在树上喘气。

远处传来马蹄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黑压压的一群,不知是什么来头。他艰难的迈开腿,正欲抬眸,脚踝一阵刺疼,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视线一暗,便再无意识。

睡梦里,浑身都疼得厉害,像是有千万根银针刺在背脊上。这一觉睡得很长,不知睡了多久,江城睁开眼时,正对上高小婉一双关切的眸子。

“你醒啦,还有哪里不好?渴不渴,饿不饿啊?”

他支起身子坐起来,摆了摆手,喑着嗓子问她:“怎么是你……二小姐呢?”

“二小姐?”高小婉转身倒了茶递给他,“二小姐怎么了?……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毒,毒还没除尽,我先去找他过来!”

“小婉……”叫她不住,很快高恕就领着大夫进来了。

“大公子。”见他苏醒,高恕喜得松了口气,“您觉得怎么样?”

“我还好。”嗓子干得厉害,他忍不住咳了两声。那大夫见状,慢条斯理地取出针来,一面往他胳膊上刺下,一面悠悠道:“您可真能忍,背上那刀伤连药也不上,还结结实实碰了生水。亏得刀口的毒不算烈,否则,您这会儿可就是一具死尸了。”

“既然能治好,这么说不要紧。”他不以为意,只皱眉问道,“我不是在城郊么,为何会在这里?”

高恕把茶杯子接过来,奇道:“您不记得了?两天前赵掌柜一开门,就看见您躺在铺子外头,脸色青白,老许说像是中毒,所以就请了大夫过来。”

他居然睡了一天一夜么?

脑海中,全然没有自己回城的记忆,江城摁着眉心坐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来:“二小姐呢?二小姐她怎么样了?”

“二小姐?”高恕听着奇怪,“二小姐……不是被乔大人给救走了么……”

他皱眉:“乔大人?”

赵良玉从门外进来:“说是路上被山贼打劫了,正好遇上乔大人的马车,这会儿人还在乔家呢。”

他掀开被衾就要下床,“我去看看。”

“诶——”高恕忙拦住他,“您这余毒还……”

江城不耐烦地挥开他,“都是余毒了还怕什么。”

高恕还欲劝阻,却见他已经披了外衫,不管不顾往外走,只得跟上去。

一路赶到乔家府邸外,他相守门的人禀明来由,对方叫他等等,自己先要问问主人家的意思。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引他往里走。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上,杏遥正把明霜扶起来,轻轻吹着手里的药汤,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地笑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没发烧了。下回若再有这样的事,您可不能让我先走了。”

明霜笑吟吟道:“为什么?这不是走得好么?否则我也不能得救呀。”

“还走得好?您看您这鸡蛋大的包,这会儿了还没消下去。”杏遥见她额上那块青紫,眼圈儿都红了,“我就不该走的,哪知道您回头就给撞了……幸好,幸好是遇到乔公子,否则,您若是真被那群天杀的山贼掳走了,我……”

“诶诶诶,好好儿的,又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儿么,再哭可就不吉利了。”明霜起身打趣地拿手刮了刮她鼻尖。

“先喝药吧。”杏遥啼笑皆非地望着她,“一会儿凉了您又要叫苦了。”

刚舀了一勺要喂她,门外有人含笑道:“一大早就说笑话,看样子你精神不错。”

明霜转过眼,看见乔清池信步而来,手里捧了盘精致的甜点。她当即把杏遥推开,笑道:“哎呀,我要先吃这个。”

杏遥幽怨不已:“小姐,先喝药啊……”

“不碍事。”乔清池把药碗从她手里接过来,“朝三暮四的典故可知道么?让她吃吧,早晚都得吃的。”

瞧他在场,杏遥也很是识相地从床边让开,冲明霜挑挑眉:“乔公子呀就是太惯着我们家小姐了。”

乔清池闻言,倒很是涩然地笑了笑,垂首拿勺子摆弄汤药。

明霜拿眼横她:“你又知道了?小江也很惯着我啊。”

“可别提江侍卫了,提他我就来气。”杏遥朝天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说什么先走一步,结果一走就不见人影了。”

听到此处,明霜神色间带了几分失落,“他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忙。”

见她还在给江城开脱,杏遥立时不悦起来:“要紧的事?什么事儿能比您的性命还重要啊!”

“好了,也差不多了。”看她连吃了两三块,担心积食,乔清池把点心挪开,“来,喝药吧。”

江城正站在花窗外,隔着窗棂见她柔顺地低头吃药,那人坐在旁边,拿了帕子轻轻给她拭去唇角的汤汁。融暖的阳光下,她淡笑如风,神色何其满足……

实在不太习惯外人来喂药,喝了两口明霜就自己端了过来,一饮而尽。

“瞧你这头……”乔清池伸手从她额前的青丝上撩了撩,“伤得这么重,还用刘海儿遮着?”

明霜避开他,忙垂首理头发,“太难看了,不遮着怎么出去见人呢?”

“伤口不能这么遮掩,不容易好。”他耐着性子解释,随手把她刘海打上去,用簪子压住。

她实在是觉得不好看,趁他不注意还是放了下来。

难得见到有人待明霜如此亲近,杏遥立在一旁,欣喜得热泪盈眶。她是最知道自家小姐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倘若他们俩能成,也算是了却她多年的一桩心事。

“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小江呢?”

“谁知道啊。”杏遥撅撅嘴,“他连明府也没回,指不定打哪儿玩去了。”

“铺子呢?也没有消息吗?”明霜一听,当下着急起来,“会不会是出事了?你帮我去赵掌柜那儿问问。”

杏遥虽百般不乐意,却还是应了声往外走,刚出门,迎面就看到江城站在那儿,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转目瞧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随后便准备进去。

“诶,你、你等等!”杏遥拦住他,咬着嘴唇小声道,“小姐和乔公子在里边儿的,你可不能进去打搅他们!”

第40章 【漏声长】

他向门内瞥了一眼,停下来问她:“你们是几时找到小姐的?”

“两天之前,是乔公子救的咱们家小姐……你还好意思说!”杏遥叉着腰兴师问罪,“这么多天找不见你人,去哪儿了?怎么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岔子,要不是乔公子,小姐还不知会怎样呢。”

江城并不答话,反而淡声问道:“是在何处找到的?”

“听说是……在凤口里外的官道上。”她想了想,“那些劫匪本来盘踞在千岩山,正打算回山里,路上恰好乔公子的马车,这才把人救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