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外界隔绝的黑暗中,在他充满男性征服意味的怀抱里,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面前的人不再是她的少年游伴,不再是她的温柔表哥,甚至也不再是她的未婚夫……

他的身体和气息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态侵入她的灵魂,让她深刻地意识到,身为男人的他和身为女子的她是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契合。

以前对他说的话,怀有的感情,现在想来真似小孩子过家家。爱一个人,当然不是那样的。

观音奴觉得胸口里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像种子要破土而出,竹子要拔节生长,那感觉……是甜的,也是痛的。

她吸了口气,竭力用平稳的声音道:“皓岩,我竟害你这样担心。我不去了,真的不去了,你不要难过。”

他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对不起,皓岩,我实在太笨了,我……”观音奴急了,眨眨眼睛,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很快打湿了他的掌心。

因为你在居延城的素心泉边跟耶律嘉树亲吻,在开宝寺的斋院里跟没藏空拉手,因为你太美太好,总是被人觊觎,所以我如何如何。——这样的话,他永远都说不出口。

他只是低下头,捧着她的脸,温柔地啜吸着她的泪珠,把那些苦涩的、悲伤的滋味一个人咽进肚子里。

她慢慢收声,抽抽噎噎地在他掌中道:“皓岩,从夏国回来后你一直不开心,都是因为我吧?我早点明白就好了,竟然让你忍到现在。看到你这样,我真难过。”

“我要你推迟婚期,在开宝寺强出头,到喜蛛巷乱打架,带着伤还想跟你去救清樱,也不知道你多为难。皓岩,我只顾自己痛快,却从未顾及你。”她把自己想到的错都罗列出来,越说越觉得对不起他,忍不住又哭起来,“以后我遇事会第一个想到你,尽量不冲动,不让你担心。”

“皓岩,我,我……”那些相守一世、不离不弃的话,以前她随便就可以说出口的,现在反而说不出来了。

沈皓岩胸中郁结的块垒似乎被她的泪水冲走了,他感到一阵松快,用手指轻轻抹掉那些为他掉的眼泪,微笑道:“笨蛋夜来,不要只顾自己哭得痛快,现在就想一想我。”

观音奴抬眼看他,双目红肿,泪痕满面,表情也傻傻的,显然没有听懂他的话。就算她原本有旷世的美貌,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现在很好看,可是,他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爱她。

轻轻拍着她的背,他无奈地提示:“想到我会心疼,夜来就不要再哭了。咱们还要去救九姑娘呢。”

“咦?”

“我明白你和九姑娘的情分,想去就去吧。”沈皓岩微笑着说出答案:“我会保护夜来的。”透过开了一线的窗户,可以看到清樱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把圈椅里看书,秦裳却以匪夷所思的扭曲姿势歪在另一把圈椅里打盹,发出小小的呼噜声。

亲眼看到清樱安然无恙,观音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悄悄跟沈皓岩咬耳朵:“你上次用的酩酊丸还在不在?”

她这样和他说话,他只觉得可爱至极,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触感娇嫩,滋味甜美,于是一路细细碎碎地亲到她耳朵后,最后竟含住了她的耳垂。

她已经被他亲得满面羞红,这一下更是窘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挣了两下,却挣不开他的束缚,只好低声恳求:“皓岩,放开我。”

花骨朵般要开不开的的娇柔之态,含着些微喘息和颤音的宛转之声,令他情热如沸,难以自持。扣着她的手又紧了两分,他貌似无奈,其实无赖地道:“放开了,夜来站得稳么?”

他这才明白,自来她云淡风轻、来去随心的姿态,并不是因为用情太浅,也不是不把他放在心上。可叹她对情事懵懂迟钝一至于此,害他自苦煎熬一至于此,直到今日,他才算尝到与她热恋的滋味。

沈皓岩伸指轻戳着观音奴的面颊,一半是满足,一半是挑逗:“我的笨妹妹,今天终于开窍了。”

她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桃花面上的横波目,水盈盈地映出他的影像,两只手不晓得放在哪里才妥当,只好紧张地绞在一起,这无辜又娇媚的样子,让他全身酥麻,连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沈皓岩喘了口气,觉得真是作法自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默念一遍清心咒后摆出严肃面孔,回答她最开始的问题:“这次不用酩酊丸,咱们直接救人。”

他一下子从谈情切换到救人,观音奴没跟上节奏,眼波软软地看过来:“哦?”

沈皓岩心中一荡,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再节外生枝,嘱咐道:“园子里的高手都已经料理干净,你乖乖待在这儿,等清樱一出来,你俩便立即离开。”

观音奴点头:“你不走么?”

“嗯。”他微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还有事,要耽搁一会儿。”

沈皓岩悄无声息地潜入室内,驭风索灵蛇一般缠上秦裳的身体,瞬息间便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秦裳没想到在清樱身边打个小盹,醒来就变了天,眼睁睁地看着沈皓岩解开清樱被封的内力,好整以暇地送她出去,还叮嘱了一句:“夜来在外面等九姑娘,她身上有伤,请九姑娘照看一二。”

秦裳苦心筹谋月余,眼看就要成功,清樱从此便是他的人,却被沈皓岩和观音奴破坏,竟至功亏一篑,不禁恨得眼眶欲裂,肺都要炸开来。

沈皓岩见秦裳呼哧呼哧地喘气,凶兽一般瞪着自己,冷笑道:“不服气么?来,我与你过两招。”

秦裳从地上爬起,拔出腰间长剑便朝沈皓岩劈来。狂怒之下,他的招式全无章法可言,倒像是不会武功的莽夫跟人搏命。

沈皓岩心里也憋着一股恨意,将驭风索放出五尺,贯注内力后绷得笔直,像用棍一样与秦裳硬扛硬架。数十回合后,他觑准秦裳的破绽,欺身上前,劈手夺过秦裳的剑,大力一送。

扑的一声,利剑穿透秦裳的肩胛,将他牢牢地钉到榉木地板上。

剧痛让秦裳清醒过来。看着只剩两尺在外的剑身,以及仍然握着剑柄不放的沈皓岩,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太岁突然生出了恐惧。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想要说两句话缓和一下,声带却紧缩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皓岩面无表情地俯视秦裳:“如果你不是我祖母唯一的弟弟,我今天就杀了你。”他略一用力,那剑又□去三分,穿过地板直透进土里。

秦裳惨叫一声,额上冷汗涔涔。

“摘夜叉骨是何等凶险的事。”沈皓岩松开剑柄,缓缓道:“你该庆幸夜来走出了喜蛛巷。”

秦裳听沈皓岩提到观音奴,犟脾气顿时发作,也不顾自己的生死就握在他手上,斜着眼睛道:“呸。”

沈皓岩勃然大怒,厉声道:“蠢货,要是夜来真的出事,崔沈两家必然跟夜叉将军决裂,南北武林便算对上了。外敌当前,时局动荡,你却为了连私仇都谈不上的嫌隙,做出这种没头脑、没人伦的畜生事情,你出息得很哪。”他越说越怒,抬脚踩住秦裳的手,慢慢地、用力地碾下去,“你再呸一声试试。”

秦裳听他如此说,心中亦有悔意,兼手痛难忍,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室内突然静了下来。

沈皓岩克制着胸中翻腾涌动的杀意,一边深呼吸,一边思忖:“秦裳算准了夜来的性子才布下这一局。不过他算得再准,也不可能预见到夜来会去晏家糕团铺找人。难道除了晏夺锦和林挽香,还有我不知道的棋子?”

他径直问了出来,秦裳苦笑一声,断断续续地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了……清樱的贴身丫鬟小彩……其实是我的人。为了将清樱带到此处……我计划周详……连清樱的家人也深信不疑。唯一的变数是崔夜来……她常和那契丹蛮子通消息……又三不五时地跟清樱见面。清樱为那蛮子出走的事……在别人那儿说得通……在她那儿不一定说得通。她不起疑心最好……咱们两便……她要是多管闲事……我便让小彩把她支到老晏那儿去……没想到却给自己留下了破绽……让你们找到这儿来。”

沈皓岩听着,突然省起中秋夜留春院之事也是秦裳在作怪,不禁一阵恶心,厌恶地道:“这么多心眼,怎么就用不到正途上?秦裳,没有下一次了,你好自为之。”

秦裳模模糊糊地看到沈皓岩出了房门,头一歪,晕了过去。

他这一晕,到半夜才醒过来。林挽香得了消息便火速赶来,衣不解带地照料他,现下见他醒了,念一声佛,忍不住哭起来:“到底是谁把小爷伤成这样的?你这手,还有这胳膊,怕是要废了。”

秦裳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药,有气无力地道:“还能有谁?不过,沈三这么对付我,以他的脾气,就不会再难为你和老晏。这些世家公子的做派,我清楚得很,他还没把你们放在心上。”

林挽香听了,不觉得安慰,反而更加难受。秦裳的亲爹与她是一个村的,虽说是紫衣秦的近支,过的却是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秦裳过继到东京秦府后,成了紫衣秦唯一的继承人,却始终把自己和那些世家公子当作陌路人,让林挽香大感心酸。

秦裳不知道她这些想头,转眼瞧见枕头边放着一个彩漆描金的匣子,心脏猛地一跳,涩声道:“那东西?”

“是。”

“让我摸摸。”

林挽香便将匣子放到秦裳没受伤的那一侧。少年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匣子上反复摩挲,苍白面上露出无法言喻的痛悔和怅惘:“真可惜,要是早一天送到,樱姐姐现在已经爱上我了吧?我就可以悄悄带她离开东京,回桃池村跟爹娘团聚了。”

林挽香叹道:“要不是带药的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这东西早就到了。小爷,缘分天定,老天爷不肯成全,我们有什么办法?”

秦裳的唇边露出淡薄的笑意:“是,老天爷不肯成全,我们有什么办法?”他突然抓起匣子,发狠地掼到地上。

林挽香吃了一惊,俯身拾起,见匣中做成玫瑰形状的秘药已裂成数片,原本霜雪般白皑皑的颜色,像是被谁施了法,晶光流动,慢慢蜕变成珊瑚样的艳红。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异变,不由道:“啊哟,这下完了。”

秦裳大为不耐:“摔一下怎么了,什么完不完的?”

林挽香跌足道:“泉州客的信上说,这药全须全尾的时候是白色的,叫……”她用跟师父学曲子时练出来的灵巧唇舌,准确地复述了药的名字,“对,阿芙洛狄忒的祝福。只要溶进酒里,随便什么杏林高手都查不出异样,你和九姑娘一起服下去,就能真心相爱一辈子。”

秦裳皱眉道:“那现在呢?”

“要是把药剖开,就会变成红色的……叫什么来着?呃,阿芙洛狄忒的诅咒。红药也能让你和九姑娘真心相爱,不过管不了一辈子,只有七日之效。”

秦裳像是在听她说话,又像是没听,整个人呆若木鸡,两只眼睛都直了,半晌方道:“沈三骂我是蠢货,骂得太对了,可不是个大蠢货么?”他咬牙切齿地骂:“蠢,真蠢!”

林挽香抖了一下,心想小爷被气得谵妄了,连忙安抚:“这药也不是全天下独此一份,等明年那泉州客回来,再向他讨便是。”

秦裳似哭似笑地道:“哪里还等得到明年?林二姐,我跟中了邪似的,一心想把樱姐姐拐到这儿来,与她一起服药,一起离开。你说,我为什么不等樱姐姐吃了药以后再动手?不必用强,她自然会跟着我走。”

林挽香为人虽精细,对秦裳却惟命是从,凡有所托,决不推辞,闻言一呆,讷讷道:“我还真没想到这一茬,小爷不是一直说把人放到眼皮底下才放心么?”

秦裳疲倦地合上眼睛,低声道:“也罢,既然得了这药,总能派上用场的。”

清樱在马车里甫一坐定,便道:“三公子说你受了伤,哪儿呢?严重么?”

观音奴笑道:“前天跟人比划,后腰被擦了一下,不要紧的。倒是清樱你,没被那小太岁欺负吧?”

清樱哼了一声:“他敢!”脱离险境后再回想被困时的种种煎熬,还有昨夜的委曲求全,她的眼睛不禁一阵酸涩,却强撑着不想哭出来。

观音奴第一次见到清樱失态的样子,便照沈皓岩安慰自己的路数,力道适中地抚摸清樱的背心,让她把气顺过来。这体贴倒让清樱真个哭了,伏在观音奴膝上小声抽泣。

观音奴不停地跟她说没事啦,想到父亲近日送给母亲的礼物,便道:“我姆妈新养了一只粉嘟嘟的小狗,起名九福。因为姆妈说卫家九姑娘的面相是最有福气的,遇难会呈祥,逢凶能化吉,恰好这只小狗长得颇像九姑娘,所以……”

清樱一愕,噙着眼泪笑了:“一定是你这促狭鬼在夫人跟前编排我,倒赖在夫人头上。”她直起身子,拿手巾拭净眼泪,低声道:“我能逢凶化吉,全亏你和三公子。跟上次在丽景院的胡闹不同,这回你们要是晚到一步,我可能真的被秦裳欺负了去。他在开宝寺故作姿态麻痹咱们,借贺寿之名离开东京又折回来,知名的晏家老铺也被他收买……种种手段背后藏着的用心,现在想来犹有余悸。”

“咱们以后特别小心,他就逮不着机会下手了。”观音奴在袖子里摸出个小竹筒,在清樱眼前一晃又收了回去,笑道:“某君的最新消息,清樱要不要看?”

清樱只觉她与往日大有不同,整个人鲜润明媚犹如花之初放,分外惹人怜爱,便抬手将她发上的簪子抽下来,将她右边倾斜欲坠的发髻解开来重新辫过,边辫边道:“他总要回来的,我不急呀。”

本来想卖关子的观音奴倒按捺不住了,喜气洋洋地道:“铁骊在路上遇到我师父啦,两位要结伴回东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