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掩嘴翘了翘嘴角,然后背着黑三郎对着书呆子使了个眼色。

书呆子眼瞧着她悄悄儿的用葱白的手指往自个儿身侧指了指,眉眼间皆是敦促之意。

书呆子顺势看一眼黑三郎,但见如今的黑三郎身着件萧杀的暗纹黑衫,身姿挺拔,金环束发,而他那清俊的眉眼在波光流转间,自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威势,较之往日那笑脸迎人的少年郎,越发添了几分霸气。

再细细回忆一番往日的黑三郎,书呆子恍然大悟,当即拍了下大腿就跳起来了。

看着一瘸一拐冲出去的书呆子,青衣又是摇头,又是失笑道:“我看书呆子指不定是又要进那泥潭子了。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黑三郎关心怀里的蛋更胜于书呆子,见青衣跃跃欲试的想去看热闹,便撇了嘴拉住青衣的手道:“你只顾着那书呆子,就不担心我们的孩子么?”

青衣闻言心头一跳,眼皮一抽,一双眼也忍不住来回扫视黑三郎的胸膛了。

那蛋就隐藏在黑三郎的衣衫下,看起来小小圆圆的,每当他有所动作,它便会骨碌碌的在他怀里滚动起来,叫他不由得又收回手将它好好地扶住。

一瞧就是个不安生的蛋。

“孩子在抱怨呢,说你都不摸摸它。”黑三郎一脸认真的将青衣的手安放在自己的胸前,煞有其事的说道,“你快安抚它一下,不然它总是来回的跑。”

他将蛋搁在自己的右胸前,却将她的手搁在了他的心口。

青衣脸颊一热,忙转腕隔着衣衫摸了那颗蛋一下。

滚烫的蛋就如一颗火球,烫的她又缩回了手。

黑三郎捉住她回抽的手,用指尖轻轻刮了刮那团被烫的微红的软肉。

微痒的酥麻感自掌心飞窜向心尖,青衣肩头一颤,连带着额角都冒出热汗。

黑三郎眼睛晶亮的看着她,仿佛在期待她的回应。

青衣长睫忽闪几下,却是飞快的瞪了他一眼。随即不等黑三郎回神,她便如脱兔一般慌张的窜出门去了。

被丢在房里的黑三郎低头捧住怀里的蛋,半响才发出低沉的笑声来。

大堂里一片骚乱。

跑出房冷静的青衣在扶栏边站定,俯头一看,就见胡嵇抽出了鞭子,正在同一个客人对峙。

群妖唯恐祸及己身,当即逃也似的朝楼上蜂拥而来。

木制的地板在争相踩踏下颤动起来,青衣不得不抓紧了扶栏,以免自己站不稳。

也不知那客人做了什么,引得胡嵇突然怒喝一声:“滚出去!”

伴随着一声凌冽的鞭声,那客人悲鸣一声,当即就化作一滩烂泥糊在了地上。

看着那烂泥还不死心的幻化出一张半是人形的老脸,青衣顿时反应过来。

“青衣——”那泥塑的老儿朝着青衣惨声呼道,“你为何见死不救?青衣——我等修行不易,但求你分给我们一点——就一点气运——”

青衣不知那老儿是何时认出自己来的,又见胡嵇跟前仅得一个老头,便疑心他的同伴们此时就潜伏在周围。

“客官说的好轻巧。”她冷笑一声,同时开始四下探视起来,“我们无亲无故的,我又为何要分你我的气运?”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书呆子挣扎着从大门处的毛毡帘子底下探进一个头来。

他的身后是几只不断凝聚又不断融化的泥手,伴随着咕嘟的泥浆涌动声,一大波泥水裹着他的身躯自门外涌了进来。

青衣不料那些老儿会这般大胆,居然敢这般就进客栈来。

“素兮——”她忙高声唤起素兮来,“快关门!”

飘忽如幻影的素兮径直从客人们的身躯中飞掠而过,谁知还不等她摸到大门,就被胡嵇一鞭子卷住了鬼影。

胡嵇面色不虞的将素兮甩回到美人灯上,而后爆喝一声,却是伸出一条尾巴,将柜台上那盏琉璃灯打落在地。

燃烧中的灯油瞬间泼了一地,胡嵇脚下一转,又飞身攀上房间。

火光乍起,障目香的香气霎时浓烈起来。时红时蓝的火苗看似微弱,却吓得那摊泥浆迅速凝聚在了一起。

胡嵇朝着那不断蠕动的泥团呲牙咆哮两声,末了呵斥道:“我已隐忍多时了!先前无礼也就罢了,如今连脸面也不要了。既然你们不愿意好生的化形示众,那我现在也就成全了你们,给你们修个妖怪该有的模样,也省的你们自己辛苦!”

说话间他又探出了三五条狐尾,将大堂里的空气搅得湍急无比。

原本淡雅的香气骤然浓烈起来,呛得青衣连连打喷嚏。

趴在门口的书呆子险些被香风熏得喘不上气来。那些个老妖怪被香风一击,便化作先前那般迟暮的老者,但那模样维持不得片刻,便又渐渐脱形,化成一个皮包骨般的骷髅架子。

“我的气运——”老者们哭嚎着伸手凭空抓挠了几下,但那些气运福道都像是认了主般的四散开来,除了少部分回归到书呆子体内,剩下的却是不知去向了。

书呆子本就是个胆小的,虽然怪神乱力的典籍恶补了不少,也曾亲身经历了些,但如此近距离的跟骷髅架子似的的妖怪呆在一起,却也是头一回。

都说兔子逼急了也咬人,书呆子惊恐至极之时,本能便又跳出来了。

他脑子一片蒙的抬手对着那几个老妖怪的脑袋就是一阵乱抽,直抽的那些个老妖怪哀嚎不止。

一时间客栈上空皆是他们的惨呼声,听得青衣的汗毛全都炸了开来。

她暗觉此处不宜久留,忙推开挤在她身边的妖怪,想要回房同黑三郎呆在一起。

谁知她才动了心思,黑三郎便凭空出现在她的面前。

“抱紧我。”黑三郎揽住她的腰嬉笑道,“我带你上房梁去。”

青衣下意识抱紧了他的腰,紧跟着身形一晃,再定眼一看,就发现所有人都在他们脚下了。

不远处的胡嵇见了黑三郎,却是停了动作。

老妖怪们堪堪卡在骷髅架子和半融化的泥雕模样之间,既化不成人形,又不得恢复原形,甚是狼狈。

他们仰头看着黑三郎怀里的青衣,半空的眼眶里顿时落下两行粘腻的泥浆水来。

“青衣你好狠的心吶!唉唉唉,我等不过是求个福禄寿齐全的命格,生而为泥螺已是凄惨,好不容易得了个修行的法子,不过是借你们几分气运福道,又何至于将我们逼入绝境呢!”

青衣只觉冤的紧,没得就被冠了个心狠手辣的名头。她瞪了会儿眼,见那几个老儿一行哭一行就委顿下去,真真是可怜又可恶。

她心神一荡,忽然又觉得淡然起来。于是她叹息一声,然后便拉了拉黑三郎的衣襟低声道:“让他们走吧。反正他们在这里也讨不到什么好了。”

黑三郎略点了个头,底下的伙计们察言观色,忙取了灯笼驱赶他们出门了。

书呆子不曾发觉老儿们已经被赶跑了,犹在那里呀呀叫着胡乱打着。亏得蛛娘醒了,及时跑来用蛛丝将他裹起来背回房去了。

平白无故的就被盯上的青衣越想越觉得外头不安全,少不得又要同黑三郎一起呆在房里不出来了。

第252章 知音 1

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这句话许就是他一生的写照了罢?

——————引子

秀秀同蛛娘蹲在后门外头煎药。烈日炎炎,稍嫌荒凉的涂滩升腾出白色的雾气。高师傅那宽厚的背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湿泥翻搅的沉闷声响时快时慢的传来。

秀秀揉着被烟熏红的眼睛,然后趁着蛛娘低头看火的时候偷偷丢了块黄连进药壶。

蛛娘似有所觉的抬头闻了闻药壶,心虚的秀秀则慌忙转头去看外头。

“秀秀,快拿鱼篓来!”

高师傅的喊声远远传来,秀秀心下一喜,忙答应着跑过去了。

她以为高师傅是抓到了大鱼,不料高师傅却是一脸古怪的用铲子将一团烂泥丢进了鱼篓。

“快回去快回去。”他一面将鱼篓夹在胳膊下,一面赶着秀秀道,“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一进客栈,他便将鱼篓丢在了胡嵇的跟前。

喜洁的胡嵇一歪身,却是闲闲的靠在柜台上,只用了疑惑的目光看高师傅。

“快看看,这是我从涂滩里挖出来的。”高师傅徒手拨湿泥,示意胡嵇细看。

胡嵇显出几分厌恶的神色,略瞟了眼便摆手道:“丢出去吧。”

高师傅见胡嵇并不在意,少不得要急道:“你再仔细看看啊!”

“什么脏东西也叫我看?”胡嵇抬手往楼上一指,微怒道,“去找那家伙吧!这些日子,他好吃懒做的也歇够了!”

高师傅霎时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将那烂泥扫回鱼篓上楼去了。

满大堂的客人皆是愣愣的看着那道延伸向二楼的泥水痕迹,有些不明白高师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靠在青衣腿上假寐的黑三郎听见动静,忙翻身坐了起来。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师傅粗野的从房外冲了进来。

青衣诧异的站了起来,而黑三郎则不满的抬眼道:“你最好有足够重要的事情来找我。”

高师傅重重的吸了一口气,方才小心的将那鱼篓摆在了地上,末了满眼凝重的望着黑三郎。

黑三郎挑了挑眉,这才倾身上前瞧了眼。

青衣紧随其后,眼瞧着那湿泥被摊了开来,显露出了包裹其中的东西。

她先是看见一只被海水泡胀的、颜色惨白的小脚,紧跟着高师傅随手一拨,那小脚的主人便蓦然翻转过身来。

青衣登时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模样惊悚的小婴孩儿,他有着极为纤细的手脚,泛着青斑的小小躯体全然不匹配那颗相对硕大的脑袋。

他的眼睛极大,黝黑的眼珠几乎占满了眼眶,眼睑透明的几乎不存在,就那般死气沉沉的瞪着所有望向他的人。

“这是哪里来的孩子?”吓得心肝乱跳的青衣下意识偏过头道,“看着着实可怜,还是快快送去埋了吧!”

“等等…“黑三郎面色不改的仔细看了那死婴几眼,随即像是看出了什么般吩咐高师傅道,“将他翻过来。”

高师傅手腕一抖,依言将那死婴翻转过来。

背过脸去的青衣只听得黑三郎啧了一声,随即便是一阵凝重的沉默。

她觉出不对来,挣扎片刻,终究是咬牙回头,去看那死婴身上有什么值得他们这般严肃的地方。

不过是一个早夭的婴儿,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也只有他背上那对突兀的凸起了吧。

黑三郎目不转睛的看着死婴,半响才沉声道:“发现了多少?”

“不多,就这一个。”高师傅喘着粗气闷声道,“不过离客栈只有一丈远,再往外走几步的话,应该可以挖出更多个来。”

黑三郎出了会儿神,末了满面肃容的摆手道:“拿出去烧了吧。”

高师傅迟疑的默立片刻,因他本就不是聪慧至极的人,是以现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少不得要照做了。

青衣探询的拉了拉黑三郎的衣袖。

黑三郎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蛋,然后才轻声答道:“那不是孩子,那是飞蝗的卵。”

自从被林家赶出来后,慕子琪已经风餐露宿一月有余了。

秋夜的风已有些许凉意,他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对月抚琴。

凤凰桐的弦音依然是那般的悦耳,哪怕没有高雅的香,没有上品的清茶,哪怕它的主人已经一身褴褛,它的音色依然是这世间最为难得的天籁。

他憔悴的面容上隐隐透出几分迷醉来,连带着难捱的饥饿感都消减了许多。

“我呸,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不忿的骂声骤然响起,惊得他手下一滑,毁了原本流畅的曲调。

“大半夜的弹什么棉花呢!”打断琴音的人犹未解气,继续愤愤道,“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儿大家伙儿还得早起赶路呢!你再弄出噪音来,就休怪我们砸了你那张破琴!”

他紧张的抱紧了瑶琴,生怕那说话的人当真来毁了他的琴。

但那人却并不曾起来,琴音一停,他便痛痛快快的翻身继续睡了。

慕子琪忐忑回头,确认那队长工都已经睡熟了,他这才松开胳膊,开始小心翼翼的用琴袋将瑶琴包裹起来。

他心中忧思惆怅,又不能借琴解忧,是以彻夜难眠,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天上那轮明月嗟叹不已。

叹着叹着,他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嘿,醒醒!”

睡意朦胧时,他感觉胸口一阵钝痛,顿时就惊醒了过来。

他惶惶然抬头,就见长工们早已整装待发了。

他们的身后是一堆犹在冒烟的焦炭,用来包裹干粮的油纸散乱的丢在地上,无声的昭示着长工们已经吃完朝食了。

腹中饥饿不堪,他艰难的咽了口口水,但内心仅存的那点傲气让他不愿开口讨食。因为他只得他们是不会给的,又何必自讨耻辱呢?

“快起来!”监工头鄙夷的踢了他一脚,继续用言语羞辱道,“一看你这好吃懒做的样子,就知道外头那些人传得话没错了!我呸,还自称文人雅士呢,说出来都丢人!赖在林家吃穿不说,还勾引人家女儿,林家没打死你已经是行善积德了!”

慕子琪被刺得肺腑一阵绞痛,脸色也跟着青了起来。他喘息几下,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我没有——”

“快爬起来赶路了!”监工头懒怠听他狡辩,又是骂道,“赶路时就拖拖拉拉磨磨唧唧,夜里又讨嫌的弹琴,要不是你,我们早就到地方了。”

慕子琪悲愤交加,又不愿如对方那般粗野蛮横,少不得又隐忍了下来。

一行人赶了半日路,他又饿又困,再加上背着的琴分量也不轻,终究还是被远远地甩在了队伍后面。

待他好不容易赶上队伍,就发现他们早已架了篝火吃起了干粮。

他蜷缩在角落里,欲言又止的看着他们手里的干粮。

一个长工被看的有些不自在,只能骂骂咧咧的掰了一块锅盔丢给他道:“你也是晦气,路上只顾那把破琴,害得大家的干粮都被你弄丢了一袋。呐,吃吧,这是最后一顿干粮了,明儿起我们得喝风吃土了!”

慕子琪眼睛干涩的看着地上那块滚了沙土的面饼,手指抖了又抖,终究还是捡起来吃了。

今夜又是一个晴夜。待得众人都睡了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将瑶琴拿了出来。

但他不敢弹出声来,只能空悬着手虚弹起来。

无声的一曲终了之后,他轻轻的抹了一下弦结尾,然后对着瑶琴默默的淌了一滴泪。

微弱清越的琴音转瞬即逝,睡梦中的长工们毫无动静。他对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这般悲哀的境地感慨万千。

“唱啊,你怎么不唱了?”暗夜中,突然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催他道,“你的声音听起来挺好听的。”

慕子琪诧异的四下张望一番,却并不曾看见任何人。

“你的翅膀长的好奇怪。”那莫名出现的声音继续道,“为什么你和我不一样?”

话音未落,他手下的瑶琴突然就迸出了一阵尖锐的响声。

他大惊失色,忙俯身抱住了琴。

被惊醒的长工们对着他破口大骂,最为愤怒的监工头更是操起了一根燃烧的柴火径直朝他怀里的瑶琴砸来。

慕子琪避无可避,只能下意识转身以身体保护琴身。

他仿佛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无力的蜷缩在地上,眼睁睁瞧着对方从他怀里夺过琴,并将它狠狠丢进了火堆之中。

琴弦崩裂的响声凄厉惨烈,他心如刀割,一时间绝望不已。

那把琴陪伴了他十五年,那是他过去的遗留和念想,也是支撑他熬过无数艰苦挫折的支柱,在无数颠沛流离和冤屈羞辱的时光中,唯有它依然一如既往的傲骨铮铮。

他悲鸣一声,霎时如孩童般哭泣起来。哪怕是家破人亡,锒铛入狱的时候,他也依然坚强着站了起来。但如今心灵寄托一旦被毁,他经历过的苦难霎时就如崩塌的高塔,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啧啧啧,看看,大家看看!”监工头厌恶的啐道,“我早就看出他是鼻涕软脓包了!还不如最末等的奴隶有骨气。照我看,当初抬举他的那官大人定是瞎了眼了!亏得皇帝眼明耳亮,早早将他撸下去了。若有他这样的官大人在上头,我们老百姓还不得苦死了。”

他骂骂咧咧的踹了慕子琪一脚,然后又准备去脱他身上的衣裳:“都说贼改不了偷性,那袋子干粮说不定就是你私藏了!”

众人一听甚是在理,竟一蜂拥上前来搜他的身。

慕子琪屈辱不堪,硬生生气出一口血来。待要反抗,那些人突然又如潮水般退后了。

“他怀里有东西在动!”只听见一个人惊恐的叫道,“妖怪——妖怪啊——”

他苦笑一声,心道,冤枉他品行不端之后,现在又要说他是妖怪了吗?

“快——快跑——”众人看见那活物从慕子琪怀里探出头来,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当即不顾不管的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