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溪水依旧缓缓的流淌着。因是秋日,水量较少,不少石块露出水面。语冰一时兴起,不走那小木桥,却蹦跶着从石块上过去了。

至对岸,林尚轩家的房子就静静的立在那枫树之后。语冰屏声静息的走过去,贴着窗户往里看,果然,林尚轩正坐在案前看书。她微咧了咧嘴角,四下里一望,在脚旁边捡了块石头,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将那石头放下,另捡了个更小的,这才从窗户里将那石头朝林尚轩扔了过去,好巧不巧的,正打在他书本上。

林尚轩受惊,侧头看时,便看到语冰在窗外正冲着他笑,分明带着丝讨好的意味。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她和萧远之举止间那般亲密,心中有气,转过头去不理他,依旧盯着书看。但那书上的字,分明是一个都没看进去。

语冰见状,又扔了块石头。没有反应。再扔,依旧没有反应。语冰气馁,正要开口叫他时,却是听到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叫道:“少爷,吃饭了。”

林尚轩脸色微变,起身,语冰隐约的听到他说我出去下,待会回来,然后便看到林尚轩出了门,但正眼也不看她,朝着屋后的那座山走去。

语冰忙起身跟上。

林尚轩的脚步很快,语冰跟的很吃力,都后来都要一路小跑才能勉强不被他落下。

终于停下了脚步,但林尚轩依旧背对着她,语冰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她绕过几步,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他:“我回来了,你不高兴?”

林尚轩转了个身,再次用背对着她。

“你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答。

“因为远之哥哥?”

林尚轩心中的郁闷更甚了。远之哥哥,叫的果然是很亲密。

想到这,不由的言语生硬的说道:“你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回去了。我没你这么闲。”

说罢抬脚欲走。语冰慌忙伸手拉住了他。

温软的小手握了过来,林尚轩心中一颤,生生的停住了脚步。

语冰眉开眼笑:“你很在乎我和远之哥哥之间的事?”

“我早说过,我没你那么闲,没空去理会这些事。”

语冰耐心的跟他解释:“远之哥哥住在我外公家的隔壁,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他很可怜的,没有亲人,家里就他一个人在,所以我去外公家的时候有时会去他那玩玩。但是我只是将他当做哥哥一般,他也是将我当做妹妹一般看待的。他跟我哥关系也很好的,真的,我一直只当他是哥哥。”

语冰信誓旦旦的说着,竭力的掩饰着眼里的小心虚。以前她也一直以为萧远之是和她哥一般,将她当做妹妹看,可现在知道不是了。想到那天萧远之说的,可是语冰,我想你做我的妻子,她不自禁的脸又有些红了。

但这脸红在林尚轩看来,却是语冰急于表达撇清自己跟萧远之之间的的关系。想到这,他心中先前的那不快之感略微散了些。但一想到萧远之对语冰的关怀,明眼人又怎么会看不出萧远之的心意。

先前散掉的那些不快又都回来了,而且较之前更甚,林尚轩微蹙了蹙眉。语冰在旁边胆战心惊的望着他。

但不过须臾,即恢复平日的样子,淡淡的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了呗。”语冰笑嘻嘻的回道。

林尚轩的耳朵霎时就红了,忙四下里看了看,低声斥道:“说话注意些。”

语冰依旧笑嘻嘻的,不以为意。

“你一个人回来的?”

语冰的笑容没了,期期艾艾的回道:“那个,你别生气,不是我一个人回来的,我是和远之哥哥一起回来的。”

林尚轩的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

“不是。他是说他正好要来后山上的寺庙里住几天,这才一起来的。要是没有他,我现在还回不来了呢。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越来越低。

林尚轩望着她,秋日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了下来,落着她的身上。她低着头,风起,几缕发丝在风中飘扬。秋日的风,清爽宜人,树叶声沙沙的,他忽然心情就有些好了。

他看着她,她低着头,脸上的神色看不见,但他能想象的出来,肯定是面上做出了一副我做错事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的那种懊悔神情,然后,双眼可怜兮兮的望着你,跟讨要鱼吃的小猫一样,怯生生的看着你,让你不得不软下心来,觉得什么天大的错事都不忍心责怪她。但实际上,她心里肯定是一副不屑的表情,暗自的跟自己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关系。

每次都是如此。但偏偏,每次只要这幅样子做出来,就都是有效的。

他握了握她的手,似乎较前些日子瘦了些,再仔细的看了看她低垂的脸,果真是较以前消瘦了。

“这些日子你过的不好?”

温柔的语气,似刚刚的那阵风拂过树梢,带来轻微的沙沙响声。语冰高兴的抬头,她知道这次的危机又过了。但一看到他的脸,那笑容硬生生的还是压了下去,故意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恩。我这几天生病了,还没怎么大好呢。”说罢还故意的咳嗽了几声。

可林尚轩还是看到了她眼底的那抹笑意,亮亮的,闪闪的,就如同阳光下的桃花溪水面,细波粼粼,让人沉沦。

即便知道她多半是装的,可看着那含笑的眼睛,他的心瞬间柔软成团晒过的棉花,暖暖的:“还没大好怎么就这么快就跑回来?”

“人家不是着急着想见你嘛。”

林尚轩的耳朵又红了,但心底对这句话很受用。

蓦地想起了什么,又问他:“你刚说,萧远之要在这后山的寺院里住段日子?”

“恩。远之哥哥说他前些日子都在外地,有些累了,想来这散散心。”忽然又急忙的解释:“他以前没事也偶尔来这寺院里住些日子的,你可别乱想。”

我乱想?醉翁之意不在酒,哪会这么巧。想到这,神色间又冷了下来:“以后不要再叫他远之哥哥了,还有,也不要见他了。”

语冰抗议:“可是我从小就这么叫他了,为什么不能见他,他…”

“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了。”林尚轩的声音冷冷的。

觉察到他又生气了,语冰只好无奈的点头:“好吧。我不主动见他就是了。”

林尚轩难得的对她笑了笑,语冰心中大乐,刚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住下

语冰一路傻笑着回到家时,夏夫人已经在家了,正在院中跟夏夫人和萧远之闲话家常。见她回来,夏夫人先是仔细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问道:“怎地比前些日子瘦了?听远之说你近几日病了,闹着要回来,可是想家了?”

语冰伸手抱住了夏夫人的胳膊撒娇:“娘,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我都多少个秋没见你了。我实在是想你想的紧啊。”

夏夫人含笑轻拍了下她头顶:“还跟我掉书袋。少跟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啊,做什么事都是刚开始一腔热血,不过一时三刻的就厌烦了。肯定又是在外婆家待腻了这才闹着也回来的。远之你这孩子也是,她胡闹吧,你也不拦着,别太宠着她了,再宠下去就无法无天的了,以后你也难管。”

萧远之正坐在那陪夏先生下棋,闻言也只是轻笑而已。夏先生在一旁点头微笑。语冰却是脸立马红的有些发烫了,忙嗔着她娘:“娘,胡说些什么呢。我饿了,你还不快去烧饭。”

夏夫人啧啧称奇:“我们家语冰也知道害羞了,这真是,铁树开花,转性子了啊。”

“娘…”

“是,我知道了。小祖宗今晚要吃什么?”许久未曾见到女儿,又加上萧远之远道而来造访,她心中惦念许久的事终于有了些眉目,夏夫人今日有些笑不拢嘴。

语冰继续讨好卖乖:“娘烧的菜我都爱吃。”

“这丫头。”夏夫人含笑嗔道。又转身对后面坐着的二人说道:“远之,你们爷俩先坐着,饭菜马上就好。”

萧远之起身,含笑回道:“如此,叨扰了。”

“这孩子,还跟我客气,就当这是家好了。”

萧远之一直含笑,目送夏夫人进了厨房,这才坐下。

转头看到语冰还站在那,不由的说道:“你站在那做什么?过来看我和夏先生下棋。”

语冰心中想道,这应该不算我主动见他的吧?应该不算的吧?他自己在我家,可不是我叫他来的。

想了一想,再想一想。很是犹豫。

夏先生刚落了一枚黑子,闻言抬头看她:“你刚说你去找你娘,可你娘刚回来的时候说没看到你,你去哪了?”

语冰吞吞吐吐的回答不上来。

萧远之瞥了他一眼,回头对夏先生笑道:“许是碰到了她的那些玩伴,好久没见,自是要打个招呼的,依她的性子,这打个招呼,恐怕也是要这么长时间的。”

夏先生了然:“确实。她这性子,在话多这方面,倒是跟她娘一样。哪怕是在路上碰到根木桩呢,估计只要一说上话也能说上半天。”

萧远之淡淡的笑了,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语冰暗暗的伸出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林尚轩这事,她还不想让爹娘知道。倒不是她不敢,而是林尚轩一直在告诉她,他们还小,两人之间的事情,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她怕的不是爹娘,爹娘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如何。她怕的是林尚轩,怕他生气。

似乎,她一直都在怕他生气。

语冰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语冰?语冰?”

听到她爹的声音,她回过神来:“啊?什么事?”

“茶壶里没水了,去,添些水来。”

“哦。”

拿着茶壶一路迷糊着去添水,又一路迷糊着走回来,脑中始终在想着的却是,难道自己一直真的都很怕?

想来想去,好像都是的。

她忙安慰自己,一定是太喜欢了他而已,一定是这样。

“这孩子,发什么傻呢?来,给我和远之的茶杯里加些水。”

语冰认命的去拿刚放在石桌上的茶壶。刚烧开的水,壶身是滚烫的,一不留神碰到了壶身,忙缩回手,去捏耳垂。再想去拿茶壶时,一只手却已先她落在壶上。

那只手很好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因长年拿毛笔的缘故,食指顶端有个老茧,但这依旧无碍于整体美感。

语冰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月夜下萧远之书房旁边的那几竿修竹。然后就想到了,以往,每次出门,都是这双手拉着她。

她的脸立马就红了。

夏先生正在低头思索下一步棋子该落在何处,并没有看见。萧远之却是一直都在注视她的一举一动,见她缩回手指,即刻就拿起茶壶,先给夏先生的茶杯中续了水,再给自己的杯中也续了水,放下茶壶,对语冰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似光风霁月般一闪而过。

她的脸更红了,忙低下头去。以前都没有好好的看过他,原来没想到,远之哥哥长的,竟然是这般好看,真的就如同是画上的人一样。

语冰觉得自己今天脸红的次数有些多了。

从萧远之的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语冰那小巧的耳朵,现今是红红的,耳垂上挂着的绿色水滴耳坠正在日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的。

在这闪光中,他微微的眯了眯眼,嘴角悄然上扬。

秋日本来就黑的早,饭后,再陪夏先生下了几盘棋,和夏夫人闲话几句家常,那日头就已经偏西了。萧远之抬头看了看天色,起身跟他们告辞,说是这便要上山去寺院。夏夫人苦留他在家住,说道:“两家本是邻居,往日爹娘曾说,每回你从外地回来时都会带些当地特产给他们,且文清和语冰这两孩子也曾多蒙你照拂,今日又是你送了语冰这孩子回来,来了这,哪还有让你去寺院里的道理?我知道你来这是想清静几天,寺院里清静,我这也不吵。这几日正好学生放假,文清的那房子又空着,在我这住岂不是好的很?不要到时我爹娘知道你来了我这里让你住寺院去,到时肯定会数落我了。”

夏先生也在一边帮腔:“恩,留在家住也好,正好最近无事,我们闲来可以讨论讨论那本前人棋谱。”

语冰站在旁边,有些傻眼,爹一直对任何人都是淡淡的,娘虽然好些,但很是爱干净,家中除了外公外婆舅舅之类的亲人,其他人等,一概从不留宿。这次,倒是有些稀罕了。不过远之哥哥一直对人也是淡淡的,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时候一定不会麻烦,想来依他的性子,在家里住,倒是不大可能。

“远之只怕会打扰到夏先生和夏夫人。”

果然,他拒绝了。不过,这拒绝的,有些婉转了,语冰默默的想着。

“这孩子,早说过就将这当自己的家就行了,还客气什么。”夏夫人嗔道。

娘,你有些自来熟了啊。语冰心中默默的说着。

她期待着下边远之哥哥会怎么拒绝,巴巴的看着他。

哪知,萧远之却是从善如流,很利落的回道:“如此,那远之就却之不恭了。”

夏先生点头,夏夫人笑了,语冰傻了。

这整的是哪出啊。这个,算不算我主动接近他?不算的吧,应该不算的吧。

林尚轩,我可没有违约,你可千万别怪我。

月夜

入夜,语冰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落在旁边的那方桌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淡淡的,白白的月光,映的屋内一片朦胧,屋内所有的摆设似乎都隐约可见。语冰翻来覆去的,忽然就总觉得这白月光有些刺眼,她索性披衣起床。

拉开门,走到院中,果见紫藤花架下坐着一个人。本是一袭月白色的衣衫,在月光下却呈现出淡淡的蓝色。但他只是那么静静的闲散的坐着,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沦为了陪衬。

语冰站在他的身后,暗自咬唇,犹豫不决到底要不要上前。

现今早已过了紫藤花开放的季节。犹记得紫藤花开时,满架绿荫之中,一串串紫中带蓝的花穗垂挂期间,灿若云霞。蜂飞蝶绕,风过处,满院生香。

语冰最爱的便是这一架紫藤。夏文清曾取消她道,像她这么贪吃的一个人,忽然竟改了性子拔去了原有的一架葡萄,而去改种这紫藤,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而萧宅里,却也有这一架紫藤。初时节,那里本是一架蔷薇,但也不过她随口一说,次年那架上再开的就是这灿若云霞的紫藤。其实仔细的回想起来,现今萧宅里的一切,小至一草一木,哪样不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的?

只是以前,怎么一直都没有在意?还是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

想想远之哥哥他,自从相识他的那一日开始,他就独居萧宅,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每年即便因为生意独自在外奔波,但哪年的过年过节时节都要回来。想来他没有亲人,年节对于他而言,和平日又有什么区别。而他每次回来,应该也是为了自己的吧。毕竟,每年过节,她总会随同父母去城内陪外公外婆。

“远之哥哥。”语冰终是轻声喊道。

萧远之回头,墨发半披肩头,望着她的那双星眸里光影闪烁,似有春日的桃花溪水潺潺流过。

“怎么,睡不着?”

许是受了这夜色的影响,语冰觉得他的声音柔的如同这月色一般,淡淡的拂过心头。那心里,便有经冬的草,感受到东风的呼唤而蠢蠢欲出。

“恩。”语冰的回答便也在这如水的月色中轻的犹恐惊醒在墙角沉睡的那盆茉莉一样。

萧远之微微颔首:“过来,坐。”

语冰慢慢的上前坐在他的身边。

似是不经意间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萧远之皱眉:“风寒刚好,夜凉,怎么不多披件衣裳。”

语冰脸红,正要抽出手来,萧远之却先她一步放开:“你等会,我去拿件衣裳来。”

“哎,远之哥哥,不用了。”语冰急忙制止。

“听话,我很快就回来。等着我。”说罢,起身就走了。

语冰只好望着他的背影叹气。

不过须臾,萧远之就回来了。淡青色的袍子罩下来,上面似乎仍有他的体温,以及,淡淡的香气。那香,是自己非常熟悉的苏合香气。

语冰披了他的外袍,低着头,一直沉默。她知道萧远之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不算太近,可也不远。

语冰忽然觉得这样很是尴尬,想以往,哭也好,笑也好,从未在他面前掩饰过。两人在一起时,也从未有过如同这般不知说什么的时候。似乎就自从他说过那些话后自己就再也没法如以往那样在他面前自然,即便他后来也说过再也不提那些话,两人之间就跟以前一样。

可是,她还是做不到像以前一样,甚至,现在看到他,自己竟会无缘无故的脸红。

语冰觉得丢脸死了。

她装作不经意的抬头悄悄的去看坐在身边的萧远之,只见他正抬头望月,根本没有看她。

她忽然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失落,又再次黯然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