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崔玉翠的招供,使发生在童佑护育院里的罪恶像泄洪的水一样四溢出来。警方经过整整一夜的突审,获得了更多令人不忍直视的内幕:多年以来,邢启圣把护育院里的残障儿童当成发泄兽欲的后宫,肆意性侵这些因为先天性疾病而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痛苦的孩子。那些夜深人静的时分、那些暗无天日的角落、那些令人作呕的行径,那些混合着惨叫、哭泣与哀鸣的鲜血和泪水,令很多历案无数的老刑侦都感到怒不可遏。有几位义愤填膺的女警对局领导表示,要收养那些孩子,可是她们到护育院一看到孩子们,又都犹豫起来,因为孩子们实在已经被翻来覆去且连绵多年的痛苦折磨得不成人样,见到陌生人来了就怕得不行,可当发现这些女警对他们很好时,又像小猫一样温顺和依偎,脸上那种讨好的微笑,让女警们不寒而栗……

不过,护育院里的工作人员对此表现出的冷漠和麻木,令人吃惊。无论是办公室主任王菁、门卫老徐头、愣头青司机还是那三个满脸横肉的保育员,虽然在崔玉翠溃坝后,也不得不交代了一些他们或多或少了解的实情,但是他们强调更多的是邢启圣的所作所为和自己无关。在他们看来,护育院的工作只是一份工作,干活拿钱,其他的事情属于院长的“隐私”,他们无权也不好多管,至于孩子们,“反正也是有病的”——言外之意,他们能被邢启圣玩弄似乎还是有价值的表现……他们言语中那种把残障儿“非人化”的倾向,气得孙康差点儿把拳头攥碎了。

反倒是那个打扮得像交际花一样的池凤丽,听说了三个孩子死亡的真相,大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咒骂邢启圣是人渣和畜生。

至于保洁张阿姨,听说崔玉翠招了的时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哐哐哐地在地上磕头,泪流满面地说自己有罪,不该隐瞒真相……据她交代,赵武早就跟她说过邢启圣干的坏事,还说看那些小妹妹们太苦了,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那天早晨一进集体寝室,看到孩子们的尸体,吓得她浑身冰凉,赶紧向邢启圣和崔玉翠报告,那俩人跟她说,这个事儿必须盖下去,一旦被警察找上门来,护育院就得关门,到时候你也得失业,所以张阿姨才一直没有对警方吐实。

“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孙康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护育院时,在装餐具的包柜中,一大堆方便面盒子做的“饭碗”里,有一套是不锈钢的,“是不是因为你自己也有孩子在护育院,你为了陪他治病并保护他的安全,才来护育院做了保洁员。出事后,你怕护育院垮了,自己的孩子也没地方去,才帮着邢启圣和崔玉翠保密的?”

沉默了很久,张阿姨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吗?!”孙康忍不住大声说。

见张阿姨捂着脸,呜呜呜地哭着,他才没有再申斥下去。

令警方不解的是,既然赵武知道邢启圣的罪行,为什么一直没有报警?张阿姨说那是因为赵武此前多次逃出护育院,都是被协警什么的抓到送回来的,所以他对警方产生了误解,认为他们跟邢启圣串通一气。赵武也找过周立平,让他帮忙报警,周立平听说后十分愤怒,但非常为难,因为以他一个“变态杀人狂”兼刑满释放犯的身份,难以获得警方的信任,搞不好还被邢启圣倒打一耙,将性侵罪行栽赃在他的头上……由于周立平已经洗清了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所以,这件小事对于警方进一步侦破扫鼠岭案件没有什么意义,只能姑妄听之了。

这一夜秋风怒号,第二天便见满地落叶,在大地上铺起枯黄的一层,气温骤降,天穹之上浮着冰冷的铁青色。上午,“专案二组”的几个朋友们又在呼延云的家里聚了一下,碰了碰最新的情况。听说警方准备释放周立平的时候,李志勇面无表情,但当马笑中讲完童佑护育院里发生的惨剧时,李志勇突然咒骂起了来,骂周立平为什么早就知道了邢启圣的罪恶而无所作为。这番咒骂让其他几个人不免面面相觑。

也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李志勇揉着太阳穴嘀咕起来,说昨晚大半夜的被郑贵拉去喝酒,结果郑贵喝多了,滚到桌子下面狂呕不止,直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没办法,只好把他送回家。一路上郑贵都在骂,骂邢启贤、崔文涛,骂他们想把自己活活搞死,也骂陶秉、陶灼夭,骂他们出了事儿就让自己当替罪羊,还骂邢启圣和周立平,骂他们闹出这么大的事儿害得自己多年打拼的公司要黄……最后李志勇才听明白,原来陶灼夭被释放后,邢启贤和陶秉两派人马紧急召开了闭门会议,最终达成妥协,陶秉继续当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名誉会长,正会长由邢启贤做,陶灼夭改任副会长,其他人的职位保持不变。但为了“挽救爱心慈善基金会的社会形象”,决定终止和名怡公司的合作,并禁止名怡公司再打着基金会的招牌搞活动、拉广告……尽管郑贵苦苦哀求,但那些昨天还笑容可掬的熟人,今天都像陌生人一样冷若冰霜,尤其翟庆,撸胳膊、挽袖子,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了会议室。

“勇子你不知道啊,我就像一条老狗,给他们看了那么多年的门,他们说宰了我就宰了我啊!”说到这里,郑贵忍不住号啕痛哭。

李志勇对他又同情又可怜,问他下一步有什么打算。郑贵说要去邢启圣的葬礼上闹。

在很大程度上,为邢启圣办一场体面的葬礼,也是邢启贤和陶秉两派达成妥协的条件之一,虽然每个人都知道邢启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恋童癖和强奸犯,但他已经死了,法律不会再追究他所犯下的罪行,而邢启贤偏偏要通过为这样一个人举办隆重的葬礼来在整个爱心慈善基金会树威。这两年,邢启圣特别喜欢说一句话:“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在陶灼夭的丑闻流出,男朋友姜磊家里已经提出退婚,婚礼是办不成了,那邢启圣的葬礼反倒成了爱心慈善基金会改朝换代的标志性“大典”,这就显得格外具有象征意义和讽刺意义。

“不知道那些死去的孩子,有没有人替他们办一场葬礼……”呼延云幽幽地说。

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几棵大杨树的树叶俱已落光,光秃秃的枝丫白得发青,仿佛是一大束失血过多的血管,对面楼的斜坡屋顶上,灰黑色的烟囱孤单单地兀立着,对着天空呵出一口口寒气……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着坐在沙发上的郭小芬说:“小郭,这两天南边也降温了,你带的衣服够不够啊?”

重归警队的马笑中,出手就搞定了崔玉翠,这让杜建平觉得自己颜面有光,感到十分高兴,因此同意了马笑中提出的一个要求,去A省玕城县寻找董玥的下落。马笑中买了两张票,一张是自己的,一张是郭小芬的,中午坐高铁出发,下午五点左右就能到达玕城县了。

郭小芬似乎依然没有从目睹岳绍死亡所受的惊吓中缓解过来,听到呼延云的发问,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回答。呼延云走到她的身前,单腿跪下来,视线正落在她的双眸上:“小郭,你是不是觉得还是不大好?如果是,就别去玕城了,老马一个人去也能找到董玥的。”

郭小芬只是凝视着他,依然不说话。

听了呼延云的话,马笑中老大的不高兴,但是他也真替郭小芬的健康担心:“我说丫头,你到底行不行啊,别出去一趟再生个病啥的。”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把屏幕冲呼延云摇了摇,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姓名是“刘思缈”。

呼延云的目光立刻凝结在了那部手机上。

“思缈,啥事儿?没有,我跟小郭中午才走呢,对,那可能来不及了,让他们过去?现在?”他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赶紧点了点头,他对着手机说:“成,没问题!”

挂上电话,他站起身对呼延云说:“思缈说她有一个非常重大的发现,让你和李志勇去她的办公室一趟。”

呼延云几乎是跳了起来,跑到门后面,把衣钩上的外套拽了下来披在身上,回身望着屋子里的其他人,仿佛在说:还坐着干吗?我现在就要出发啦!

这一次,还没等马笑中和李志勇反应过来,倒是郭小芬先从沙发上站起身,对马笑中说:“走吧,咱们去火车站。”

5

站在刘思缈的办公室门口,呼延云把天蓝色牛仔夹克衫抻了又抻,又用手指将上面的每一道褶皱捋了又捋,搞得李志勇莫名其妙:“我说,你又不是来相亲的,整得这么利整干啥?”呼延云有点儿不好意思,深呼吸了两口气,轻轻地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才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刘思缈应该是刚刚从刑事技术处的科学实验室出来,一身白大褂还没有脱,正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翻阅一摞卷宗,她连抬眼看一下呼延云都不看,直接用手里的钢笔指了指靠墙的那排沙发,李志勇坐下了,呼延云又站了一会儿,见刘思缈还是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才尴尬地坐下。

“咱们长话短说。”刘思缈抬起头,望着李志勇,“你一定很惊讶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只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重新调查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并取得了一些突破。”

口琴,只响了一声!

李志勇的耳畔突然响起了口琴的声音。

在黑夜里。

猝然响起,又猝然结束,猝然得让人始料不及、肝胆俱裂。

十年过去,整整十年!多少世事已经蒙尘,多少梦境已经模糊,多少情愫已经褪色,唯有这一声口琴,在脑海里依旧清晰。十年来他总是想忘掉这个声音,却每每挥之不去,尤其在那些飘着雨丝的深夜,他走在阒无人声的街道上,总会想起它,想起望月园广场外面那张墨绿色的长椅,想起那个手拿一副口琴,任雨水在周身笼起一层银色光芒的青年。

李志勇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整个案件,不需要我再做更多的介绍了,作为当年专案组的主力干警,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案子。”刘思缈说,“当年专案组的成员当中,杜处长和柴永进他们,眼下正在忙着办扫鼠岭的案件,我不想自己的工作对他们造成干扰,打算先征求你的意见,再向上级领导做相关的汇报,至于呼延(她依旧没有用正眼看他),我觉得我的发现跟你多少有些关系,所以也叫你过来听听。”

呼延云久不见她,只是凝视着她,眼睛连眨都不眨。

刘思缈戴上乳胶手套,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白色透明的圆形微量证据保存盒,打开盖子,用镊子从里面夹出一片玻璃来:“这个,你们还记得吗?”

李志勇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这片有着轻微弧度的玻璃,锋利的裂口在他的记忆中划开了一道伤痕,隐隐作痛,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是什么。

“记得。”呼延云说,“这是你把高小燕遇害现场的那个被打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后,发现的两片不属于鱼缸的眼镜碎片之一!”

“嗯,正是根据这两片眼镜碎片,你推理出了凶手是模仿日本某部推理漫画中的手法,掩饰自己是个戴近视眼镜的动漫迷这一重要线索,警方在调集了当当网和卓越网的订单之后,锁定了周立平这一重大犯罪嫌疑人。恰在这时,房志峰遇害案发生,警方在调查其女房玫的社会关系时,再次发现周立平的体貌特征与罪犯高度相似,于是将他抓捕归案。在接下来的取证过程中,发现他所戴眼镜的度数,与我提取到的这枚镜片的度数完全一致,所以最终警方认定他就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并予以起诉,尽管在一些同志的坚持下,法院最终认定周立平与四起凶杀案中的前三起存在着证据不足等问题,而只获刑十年,但在绝大多数刑警眼中,他依然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唯一真凶。”

李志勇觉得喉咙干燥得像要冒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无济于事,嘶哑着嗓音问:“这个结论……有什么问题吗?”

“有问题!”刘思缈说,“我对这一物证的最新分析,彻底推翻了这一结论。”

呼延云眨巴着小眼睛:“难道是我的推理有错误?”

“你的推理没有错。”刘思缈冷冷地说,“但是你的推理却直接导致警方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逻辑错误。”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这个一向自负的娃娃脸早就一蹦三丈高地跟对方吵起来了,但眼前是刘思缈,他只能嘟囔了一句,甚至听不清他嘟囔的是什么。

“一片被刻意混淆在打碎鱼缸中的眼镜碎片,确实能推理出犯罪嫌疑人喜欢看日本推理漫画,也确实能推理出他是个近视眼,但是这一推理应该止步于此了。不错,周立平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但不能因此认定他就是犯罪嫌疑人——因为同时具有这两个特征的不仅仅只有周立平一个人。”刘思缈说,“本来,这是一个稍一思考就能明白的问题,这是一个违反充分条件假言推理规则导致的逻辑谬误,偏偏房玫遇袭和房志峰被杀,再一次牵出了周立平,导致警方轻率地认为既然两条线索指向了同一个目标,那么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是错上加错,因为就算房志峰的被杀真的是周立平所为,也不能反推出他是前面三起案件的凶手,即便是他在很多地方表现出了与真凶相同的特征。”

刘思缈停了一停,接着说:“其实,十年前侦查这一案件时,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警方在锁定周立平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真凶时,过于依赖‘特征’而不是‘物证’,比如鞋号相仿、体态相似,可是这些都不能成为证据层面的同一认定,唯一能够将周立平与前面三起案件联系起来的,只有高小燕遇害现场的这枚眼镜碎片,此外全都是‘疑似关联’,多亏香茗顶住了各种压力,才没有让周立平走上刑场。”

说起林香茗的时候,刘思缈的口吻显得从容而平静。

“那么,案件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李志勇焦急地问。

“当初,周立平被判刑后,我本来还想继续调查一下这件案子,但是被香茗拦住了。我说前三起案件的真凶还逍遥法外呢,他说一切已经结束,不必再追。我很惊讶于他的态度,因为他从来不是个含混过关的人,他也看出我的质疑,便说有些真相不揭发出来对受害者更好,我说万一将来需要找出真相时,尘封太久已无迹可寻怎么办?他说无须担心,每个案件都像食品包装袋一样,哪怕包装袋的材质再结实,也终究留有一个易撕口……”刘思缈苦笑道,“扫鼠岭案件发生后,我觉得有必要重新追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从市局档案馆和物证保存处那里重新查阅和调取了相关卷宗和物证,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就是找不到突破,最后反倒是香茗十年前的那句话提醒了我,所谓易撕口不就是有缺口的地方吗?而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最大的逻辑缺口,无疑就是这枚眼镜碎片!”

呼延云点了点头:“只要能证明这片眼镜碎片并不属于周立平佩戴的眼镜,那么就可以洗清他与前三起凶杀案的关系。”

“这要怎么做?”李志勇皱紧了眉头,“除非——”

“除非找到这副镜片所属的眼镜品牌,并找到十年前的销售记录。”刘思缈说,“我就是这样做的。”

李志勇张不禁大了嘴巴:“这恐怕要跑断腿吧?”

“办案本来就是要跑断腿的工作。”刘思缈拿起一个牛皮纸信封,拆开上面的线扣,抽出了一片折叠的纸张,小心翼翼地打开:薄薄的一张发票,年长日久,已呈半透明,能透过纸背看见签字的凸痕。

李志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他知道自己这十年来始终没有放下的真相就在眼前了。他看了看呼延云,又看了看刘思缈,他们都神色平静,那是因为他们跟这桩案件的关系远远没有自己这样密切……正是这起案件,让我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女孩,甚至失去了一生挚爱的工作,而那张薄薄的纸上,就写着这一切的源头,这一切的缘起,当我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才发现我竟如此害怕面对它……不,不不,我不是害怕面对血腥、尸骨、黑暗和罪恶,我所真正害怕的,是发现自己用了整整十年时间痛恨、谩骂和诅咒的,竟是一个错误、一场虚无……他用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十根手指抠得那么用力,直抠得波罗盖疼。

“那枚眼镜碎片是‘明珠眼镜公司’当年新推出的一款产品,由于镜片的材质采用了新的技术,顾客佩戴后出现了色散等问题,导致刚刚上市没多久就召回了,销量非常有限。明珠眼镜公司是比较大的品牌店,对购物发票的保管十分完好,在他们的积极配合下,我翻查出了本市所销售的这款眼镜的全部发票,其中一张上面,发现了一个与本案相关的人的签名。”刘思缈一边说,一边把那张发票递出。

呼延云赶紧起身接了过来,看了看落款的签名,有些吃惊,抬起头望向刘思缈。

刘思缈声音低沉地说:“确实是这个人,他不仅具备一切作案条件,而且符合林香茗所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的特征:年龄在二十岁以上,心智成熟、体态瘦小、具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这一片的当地人,甚至可以完美地解释出,他为什么能多次规避联防队的治安巡逻路线,并让受害者完全放松戒备……”

呼延云把那张发票递给了身边的李志勇。

李志勇抬起一只手,接过发票,手原来抓住的裤子膝盖部分,一片汗湿。

努力了很久,才像纫针一样,把模糊的视线聚焦在了发票的落款处,那个踏蓝签名并不清晰,依稀能看出三个字,却不是“周立平”——

口琴声再一次响起,这回,是一串急促而反复的音节,翻来覆去,嘶哑而黏滞,仿佛一个渴望倾诉的人在剧烈的抽泣中再也说不出下面的话。不知为什么,李志勇的心随着口琴的声音痛苦地颤抖起来,一次次痉挛,一层层阴冷,一步步瑟缩,一点点叵测……

6

女人走进会客室的时候,呼延云怎么都无法把她与朱敏老师收藏的那张照片上的房玫对号入座。她的个子很高,身材修长,V型脸上的五官十分标致,只是眉毛修得过细、眼影画得过重、唇线勾得过深,看上去精致得有些不尽真实。她上身穿一身藏青色的职业装,肩领一体的卡其色饰带显得妩媚,下身穿一条黑色修身喇叭裤,浑身上下散发着外企高管才具有的时尚、干练气质。昔日照片上的那个瘦弱,满脸病容,笑得有些拘谨的女学生,可是一丝痕迹都找不见了。

她看了一眼坐在会客室对面的两个人,有些困惑地望向站在门口的前台小姐。

“我说你正在忙,他们两个就硬闯进来……”前台小姐低声说,“他们俩来了好几次了。”

“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房玫问,每个吐字都礼貌得拒人千里。

“我们来,是想找你了解一件发生在十年前的旧事——”呼延云的话还没有说完,房玫的脸色就是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微笑:“抱歉,我今天真的特别忙,稍晚时候,我要在商业部领导主持的投洽会上做一个发言,现在正在准备。这样,你们留下电话,会议结束后我再跟你们联系,预约时间面谈好吗?”然后对前台小姐说:“你送一下这两位先生——”

“房玫!”呼延云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房玫转过脸来,在他的双眸里看到了铁一样的坚定。

“你先出去吧。”房玫对前台小姐说,等她走后,关上会客室的门,在呼延云他们的对面坐下,“抱歉,请尽量长话短说,我真的很忙。”

“你认识周立平吗?”呼延云问。

“知道,我的高中同学,十年前因为杀人罪被捕入狱,未成年所以服刑时间不长就出狱了。最近我看新闻,好像他又犯了一个什么大案被抓起来了。”

呼延云望着她问:“十年前,他到底杀了什么人?”

房玫皱起眉头:“请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十年前的事情,我不想再谈。”

呼延云继续说道:“他被捕的直接原因,按照警方勘查现场并结合你的口供做出的结论,是当晚他以要回一套借给你的漫画为借口进入你家,趁你不备,对你发起了突然袭击,试图侵犯你。而你的父亲房志峰在这时回来,与他展开了搏斗,被他杀死。由于你逃到里屋反锁房门,他只得放弃对你的进一步侵害,逃离了你家,请问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时间过得太久,我记不清了。”

呼延云摇了摇头:“这恐怕不大可能吧,警方给你做的笔录显示,你对当晚发生的每个细节都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心理医生做过评估,你在案发后并没有出现严重的心理应激反应,比如抑郁、失眠、健忘、厌食等症状,反而像是彻底获得了放松,并在接下来的高考中取得了非常优异的成绩……”

“那是因为我摆脱了周立平对我的骚扰,行吗?!”也许是被戳到了痛处,房玫猛地喊了一嗓子,她迅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了一句“对不起”,回到了最初那种定制化的礼貌,“高中时代,周立平一直想要追求我,被我拒绝后,就没完没了地骚扰我,搞得我很痛苦,我采取了种种办法回避、躲避、逃避,但是他一直对我死缠烂打,搞得我精神压力非常大,根本无法认真学习……而那次事件后,虽然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死,让我十分悲痛,但是至少我不用再受周立平的骚扰了,所以才集中精力复习,在高考中取得了好成绩。”

“你是说,你对他一直采取坚决的拒绝态度?”

“对!”房玫毫不犹豫地说。

“那我就不懂了……”呼延云慢慢地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跟他借漫画,为什么还在案发当晚九点半打开家门?那段时间连环凶杀案正处于高发期,你爸爸是治保主任,应该提醒过你,他不在家的时候多加小心,你为什么还会开门揖盗、引狼入室?”

房玫这才意识到呼延云绕来绕去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宛如满脸妆容被人用湿抹布狠狠擦了一把,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呼啦一下子站起身来,把椅子都丁零哐啷地带倒了:“你们到底是谁?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就叫保安了!”说着她大步向门口走去。

“房玫,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一直没有说话的李志勇站了起来。

望着这个身材像狗熊一样敦实,一对儿小眯缝眼里闪烁着痛楚目光的中年人,房玫似乎被唤醒了一些记忆。不知道为什么,她迟疑了、犹豫了,满腔的怒气像被泼了一盆水般熄灭,她嚅嗫道:“好像认得……请问你是?”

“你忘了,当年你从刑警队做完笔录出来,又怕又饿,站在路边哭,我带你去吃了饭,又把你送到朱老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