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遗嘱上说了要柳莺陪葬,到时候是勒死还是毒死皆可,她死后便说她是殉情,再葬在韩老爷坟墓旁。

韩光能继承家业的前提就是,柳莺必须死,否则遗嘱无效。

琴姨娘感叹韩有功真是个自私无情的人,她知道他是怕他百年后,生得美艳的柳莺耐不住寂寞去寻别的男子,只是…她跟柳莺打过交道,这女人虽然出身青楼,但其实跟她一样,都是一心一意为了自己的儿子,是个识大体的,可偏偏碰见了韩有功疑心这样重的人。

韩光见她欲言又止,耐心等了一会,只见母亲的脸色越发难看,十分挣扎的模样,便问:“姨娘,怎么了?”

琴姨娘叹气,许久才缓声说道:“你爹的遗嘱上,还有另外一件事,在你爹过世后,唯有先办了这件事,家产才能真正算是你的。”

“什么事,这样紧要?”

琴姨娘说道:“你爹死的当天,柳莺也要…陪葬。”

韩光愕然,手中茶盏悄然摔落,碎了一地。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天寒地冻, 冻得人心都冷了。

韩光惊愕得半晌无法回神,琴姨娘知道儿子虽然纨绔,但没有经历过这些凶险的事, 别说他, 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心惊胆战。

“你爹太狠心了, 对不对?”琴姨娘叹道,“可是我倒是明白你爹的想法, 他喜欢柳莺, 也怕他死后柳莺勾搭别的男子, 给黄泉下的他戴顶绿帽子。所以他要柳莺也陪葬,跟她一起死。”

韩光脸色惨白,已然失语。他惊父亲的毒辣, 也痛惜柳莺的宿命。她满心以为跟对了人,能安安心心在这韩家过日子,谁想…

她一心对待的男人,却想要她的命。

琴姨娘见儿子似乎被吓着了, 忙唤了他一声,将他喊回神,叮嘱道:“此事你万万不可以外传, 这是柳莺的命…怪不得我们母子的。唯有她死,你才能继承家业。姨娘知道你心善,你也不必惊慌,指不定你爹长命百岁, 柳莺身子这样差,或许会比他走得早。”

这些话完全不能安慰到韩光,他不会要她的命,可他替柳莺痛心。

“儿子知道了。”韩光起身时,脚底微疼,低头一看,正好踩在满地碎屑中。那锋利瓷片似乎扎进了鞋底刺伤了脚,他怕母亲担心,没有说出来,回自己房里去了。

回到房里,韩光还没有完全回神,满脑子都是母亲告诉他的话——柳莺要陪葬,柳莺要陪葬。

他紧紧握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狠心,她好歹是韩成的生母啊。

他头一回发现,他的生父是这样可怕的人。

韩光心神不宁,细思后唤了小厮,说道:“谢管家回来后,你让他过来见我。”

“是。”

谢放回来得有些晚,出去的时辰已不早,到处走走看看,又是和阿卯在一起,就忘了时辰,快到子时才归来。他送阿卯到了丫鬟住的院子,见她进去,这才往自己屋里走。快到门口,就看见韩光身边的小厮在门口搓手哈气,似乎冻了很久。

小厮见了他如见救世佛祖,忙过来说二少爷要见他。

等谢放到了韩光屋里时,正好是子时,外头又响起了爆竹声响,欢庆新年。

韩光已经喝了两壶烈酒,满屋飘着酒香,人也有些醉了。他见了谢放就捉了他的胳膊,说道:“我爹…要杀人。”

谢放神色微变,将韩光扶坐到椅子上,沉声:“少爷在说什么糊涂话?”

“我没有胡说…”韩光说道,“你去帮我叫柳莺房里的婢女阿喜,让她传话,说我要见柳莺。”

谢放离开不过一两个时辰,可韩光说的话他却听不明白了:“二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韩光并没有醉酒,他只是觉得心头惊怕、烦闷,脑子也有些不清醒了:“我爹给我姨娘留了份遗嘱,上面说待他百年后,家产都会给我。可前提是,我们必须杀了柳莺给他陪葬,伪装成殉情,才会将家产给我。”

谢放知道韩有功是个冷血绝情的人,但没想到他竟然要柳莺陪葬。他惊了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二少爷你…不想这么做?”

一语就令韩光明白他听懂了他的话,理解了他的意思。韩光更是珍惜这朋友,为他懂自己而欣慰:“是,我不想这么做…谢放…我信你,所以我想请你帮这个忙,我要见她一面,告诉她这件事。我会为她筹措钱财,让她离开韩家,远走高飞,再不要回来。”

走了一晚的谢放闻言,不由坐下,拧眉沉思。这件事来得突然,有利有弊,但对他的计划而言,似乎利更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韩光的声音里带着恳求,“你觉得她不会信我,对不对?她会的…她会的。”

谢放微怔,他看得出来韩光喜欢柳莺,可这句话分明也在告诉他,柳莺也对韩光有好感。他微微讶然:“四姨娘她跟你…”

“我们没有发生任何事。”韩光不愿他误会柳莺,立即解释道,“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是韩成。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是我的姨娘,所以我们没有发生任何事。她有她的底线,我也有。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爹虽然九死一生,可谁能保证他就一定比柳莺长命。柳莺受了那么多的苦,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他每说一句话,谢放就在脑海里铺一条路,他说得越多,那通往彻底报复之门的路就越宽阔,越多。

谢放甚至可以设计让韩光和柳莺发生些什么,将韩有功气个半死。

他甚至可以利用这两个人,一举将韩家彻底摧毁,那连三个月都不用,只需三天。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诱惑得谢放都觉不能冷静。意外的发现,像天赐的运气。

“我去叫阿喜,让她转告柳莺与你见面。”

韩光重重点头:“谢谢。”

谢放微顿,没有多话,去找阿喜了。

管家要找个下人,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他将这话告诉阿喜时,阿喜歪了歪脑袋不知这大半夜的二少爷为何要见自家小姐,可有管家在,二少爷又是琴姨娘的儿子,应当是为了老爷的事吧。

她应了一声好,就去请示柳莺了。

柳莺闻言也觉意外,正要洗漱睡下的她取着耳坠,沉吟:“这个时辰…”她看看天色,有些迟疑。

阿喜又道:“管家说了,您若是迟疑,就再让我转达一个字。”

柳莺笑了笑,觉得这管家真是会猜人心思,她几乎不用问就知道自己肯定会因为那个字出门一见,可还是问道:“什么字?”

“急!”

柳莺要和韩光见面,只是传话人的谢放并不用跟随。

走在路上的他还在想,韩光和柳莺的事。

是否要利用两人?无疑,利用他们的事,可以击垮韩老爷,但同时也会毁了他们两人。

谢放不讨厌韩光,也同情柳莺,柳莺待阿卯好的事他也记得。

可酝酿了那么多年的事突然有个绝妙的机会摆在面前,他也有所挣扎。如果是阿卯的话,她会组怎么样的选择?

“管家。”

像是出现了幻听,谢放竟然听见阿卯的声音了。但夜已深,阿卯怎么会出现在这。

“管家。”

谢放终于转身,真看见了阿卯。

阿卯笑着看他,问道:“你在发什么呆?”

“你怎么会在这?”

“去厨房打了桶热水回房梳洗。”阿卯放下手里的桶,那桶里的热水还在冒着热气,提桶的手熏得有点烫。她几步向前,用手贴在他的脸上,“看看你,站在这想什么事,脸都冻成紫色了,快回房吧。”

“阿卯。”谢放握住她的手,“我刚才去替韩光办了一件事。”

“什么事?”

“替他约见柳莺。”

阿卯微惊:“现在?”

“对。”

“这都…什么时辰了。”阿卯不确定地看了看天色,已经过了子时,这大半夜的,他们一个姨娘一个继子,还要谢放做牵线人约见。

谢放微微朝她俯身,低声:“韩有功立下遗嘱,要琴姨娘和韩光在他死后,将柳莺也杀了陪葬,韩光方能继承家业。”

阿卯的身体狠狠地一震,瞪大了眼惊愕道:“韩有功简直是畜生!”她气道,“他在害怕什么?怕四姨娘不守本分?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四姨娘是娇艳,可她一门心思都在四少爷和韩老爷身上,韩老爷他怎么就…”

她无法理解,无法原谅,她原本以为韩有功对邵家所做的事已经足够让她觉得罪大恶极,可如今柳莺一事,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管家,我以为,一个人的心再黑,也会滴出一滴鲜血,可韩有功…他的心是黑的,里里外外都是黑的。”

谢放抱住颤颤发抖的她,轻声安抚:“他的心,从来都是黑的。你不必想他如何阴狠毒辣,只是有一件事,你想到了没有?韩光为什么要去告诉柳莺,柳莺又为什么会答应赴约?”

阿卯的思绪混乱,没有从那震惊中理顺思绪,一时没有答话。谢放低声解释道:“韩光喜欢柳莺,柳莺也喜欢韩光。他们两人的事如果被韩有功知道,韩有功只怕会被活生生气死,这韩家,也算是彻底完了。”

听见这些话,阿卯蓦然回神,几乎瞬间离开他的怀抱,抬头看着他问道:“你要利用他们?”

谢放眼底难得有了恍惚,他没有回答,可阿卯看得出来,他在犹豫。她轻轻说道:“我不喜欢二少爷,可是柳莺…她…她不是个坏人。她甚至待我很好…我知道这在你的血海深仇面前不算什么,只是…柳莺她…她为人不坏,她也并没有过错…”

阿卯也有些不敢拦他,这样大的丑闻,足以瞬间击垮好面子自尊心很强的韩老爷。

但她觉得利用这件事不对。

韩光会如何她不在乎,可柳莺没有罪,到时候或许连韩成都会受牵连。

“你也不想我这么做,对吗?”谢放又将她重新揽回怀中,因压着嗓音,以至于声音有些沙哑了,“若真的这么做,违背了我的初心。”

“嗯。”

“利用这件事,或许只要三天就能离开韩家。不利用这件事,我们需要三个月。”

“我愿意再陪你三个月。”阿卯定声说道,“哪怕是复仇,也不能忘了初心,不伤及无辜,不将无辜的人拖下水。”

谢放没有反驳,也没有再犹豫,决定假装不知道韩光和柳莺的事。阿卯说的这些话,实际上就是他一开始所想的吧,只是巨大的诱惑在面前,让他一瞬迷茫和心动了。

“我听你的。”

哪怕是报仇,也不能违背初心,否则,跟那毫无人性谁都能利用的韩有功有何不同?

风雪凛然,连假山都挡不住这大雪,柳莺穿得很厚实,可还是觉得冷。到了假山那,瞧见只有韩光,顿步就要走。

早就等在那的韩光疾步过来将她拉住,柳莺脸色一沉:“放手。”

“我有话要跟你说。”

“二少爷!”

“柳莺,我有话要跟你说,很急!”韩光怕她不肯过来,拉了她就往假山走。

他拽人的力气很大,柳莺根本走不动,被他拽着往假山那走。察觉到他的举动十分反常,柳莺反倒不挣扎了。

她相信他不会这么不知轻重,在大半夜的时候对她拉拉扯扯。

但究竟是什么事,这样急。

进了假山,外人不进来便瞧不见他们的地方,韩光才道:“我爹要杀你。”

柳莺一怔,随后冷笑:“你是不是对我笼络男人的手段有什么误会?你爹舍不得杀我。”

“那如果我爹死了呢?”

“二少爷,你过分了,你爹刚从鬼门关回来,你却这样咒骂他。”柳莺对他很是失望,失望极了。

她眼底的失望韩光也看出来了,他并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更加悲哀,为柳莺感到不值得。她是深信他爹的,可结果呢?她以为是可以依靠一世,救她出火坑的人,却时时提防她,将她当做了一件性命卑贱的玩物。

“柳莺,我爹给我姨娘留了份遗嘱。遗嘱上说,他死后,要你…陪葬。”

说完最后两个字,韩光都于心不忍。

柳莺一愣,忽然觉得天昏地暗,脑子里像瞬间抹白,什么想法都没了,唯觉万箭穿心。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风中的人站立不稳, 身体晃了晃,似要倒下。韩光伸手,将摇摇欲坠的柳莺托住, 心中不忍。

柳莺面色惨白, 怔然看着地上积雪,觉得自己的心冷得跟冰雪无异。她看着看着, 忽然痴笑起来,笑着笑着, 就落了泪。

“韩有功…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满心以为她跟对了人, 一心跟随的男人, 却这样惊怕她日后做出不轨的事来。

她知道韩有功在想什么,生时防范,死后亦不安心, 所以他要她也跟着死,如此他便能彻底安心了,哪怕是做了鬼,也不用再担心她会给他扣上一顶绿帽子。

她恨他, 甚至比过往折磨她的恩客更要恨他。他怀疑她她忍了,他对她动手她也忍了,他辱骂她她也忍了, 可唯独这次…

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和恨,那痛恨化作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滚落,哭得痛不欲生。

韩光闻声, 也觉痛苦。他能理解柳莺为何这样难受,她有情,所以痛苦。

怀中人渐渐止了哭声,身体也不再发抖,他以为她会推开他,但没有。

柳莺留恋这温暖,在她如此痛苦的时候,还让她感觉得到的温暖。可这种温暖,是她一辈子无法奢望的。她缓缓离身,垂首站着,拭去脸上的泪:“我要带着成成走。”

韩光的眉头已拧起:“若是你走,我爹可能不会追踪太久,但是你带着成成走,他定会追到天涯海角的。”

“呵。”柳莺冷笑,看他的眼睛里,皆是寒光,“他敢,他在生意场上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我都知道。明着跟有些富商是好友,可背地里,却将人家的脊背都捅烂了,他若敢拦我,我就将这些事都捅出来,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那就鱼死网破吧。”

韩光愣了愣:“不要说这种话。”

柳莺还有更狠的话可以说,但她看见韩光眼底的怜惜,忽然就说不出来了。她偏头看向别处,轻声:“谢谢。”

韩光连话都不敢说重,声音很轻很轻:“我不会那样做的,所以你不必走。”

柳莺忽然笑了笑:“韩光,你觉得你爹的遗嘱是在开玩笑么?他既然提出那样的要求,那必然是需要你完成了才能继承这家产,而不是给你一张纸,可以让你随意撕毁。他用的法子,大概就是给你二叔同样的遗嘱,因为你二叔是巴不得你完不成这件事的人。”

“所以你是觉得,我会为了这家财,杀了你?”

韩光的目光灼灼,隐约含着气愤。他气恼柳莺不信他,会觉得他会杀了她。

“我没有这样觉得,只是不值得。”柳莺疲惫地摇摇头,“那么多钱,我也垂涎呀…所以你就这么放弃,让你爹拱手相让给别人,我觉得不值。”

韩光断然道:“你的命十个韩家也抵不过!”

柳莺蓦地一震,终于重新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年轻又俊朗的一张脸,充满朝气又康健的脸,她第一次觉得,若当年遇见的是他,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可是男人…谁知道呢。

柳莺收起对他的点点遥想,笑了笑,满目的疲倦:“我要带成成走,就算韩有功能活三百岁,我也不想待在这。我怕成成身处染缸,也变得像他爹那样,连心都染成了黑色。”

韩光见她执意要走,心中不愿,可她走的话,对她而言,是最好的活路。他怔了一会神,外面的烟火炮仗不歇,却全然没有团年的气氛:“柳莺…”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坚定和恳请,“若他年一切安稳,你…还回来吗?”

暗藏的意思,韩光相信她能听懂。

在他的父亲百年后,她就安全了,那她再带着韩成回来,他依旧会善待他们母子,不必在外漂泊,让他们丰衣足食。

柳莺默然,沉浮多年,她心中早就厌倦了这一切。再历经遗嘱一事,如果不是为了儿子,她早就毅然离开,去开个小酒馆,做个自在的老板娘了。

韩光不知道会过多久才能接她回来,但只要她点头,他就可以等。

他看着她,想在这风雪中等到一个温暖充满希望的答复。

“我不会回来了。”柳莺深深吸了一口气,思绪百转千回,终于还是给了这个答案。

韩光怔了怔,她连骗骗他都不肯,给他一个念想都不肯。他默了许久,说道:“你也是个狠心人。”

柳莺微微笑着,抬脸看他,目光难得温和:“对不起,也谢谢你。”

韩光无法面对这样的她,猛地背身,说道:“你去收拾东西吧,等会从这里走,我会给你们望风。”